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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高小強】孟子與伊尹 ——壬寅年《孟子》研讀札記(之三)

        欄目:散思隨札
        發(fā)布時間:2022-09-28 02:29:30
        標簽:《孟子》、伊尹

        孟子與伊尹

        ——壬寅年《孟子》研讀札記(之三)

        作者:高小強(欽明書院院師)

        來源:“欽明書院”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二年歲次壬寅七月十四日丙申

                  耶穌2022年8月11日

         

        在《孟子》中,數(shù)度提及伯夷、伊尹、柳下惠,最典型的莫過于,評判“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與此同時而尤稱“孔子,圣之時者也??鬃又^集大成”。所謂“圣之時者也”,那則是當清則清,當任則任,當和則和,而不“各極其一偏”,或者謂“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此乃謂“集大成”?;蛉缰熳铀f:“孔子仕、止、久、速,各當其可,蓋兼三子之所以圣者而時出之,非如三子之可以一德名也?!薄叭又校鳂O其一偏;孔子之道,兼全于眾理。所以偏者,由其蔽于始,是以缺于終;所以全者,由其知之至,是以行之盡。三子猶春夏秋冬之各一其時,孔子則大和元氣之流行于四時也?!保ā睹献印房傉乱蝗?,《四書章句集注》頁320—321)故孟子當然是“乃所愿,則學孔子也”!或者說“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孟子》總章二五、一一一)不過,從精神氣質(zhì)上看,孟子卻最近于伊尹。而且,除孔子外,孟子于伊尹也全無微辭。對比而言,對伯夷、柳下惠,雖亦肯定:“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橫政之所出,橫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與鄉(xiāng)人處,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當紂之時,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薄傲禄?,不羞污君,不辭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與鄉(xiāng)人處,由由然不忍去也?!疇枮闋?,我為我,雖袒裼裸裎于我側(cè),爾焉能浼我哉?’故聞柳下惠之風者,鄙夫?qū)?,薄夫敦。”甚至,孟子還嘗感嘆其“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wù)吣慌d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況于親炙之者乎”?因此而稱二位為“圣人,百世之師也”。不過,或許,所謂清者或和者,就正是他們之所長,然而倘若一味地執(zhí)著于清或和,而各極其一偏,或不能無弊,這也就是孟子所批評的,“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孟子》總章一三二、二三七、三二)朱子以為:“隘,狹窄也。不恭,簡慢也。夷、惠之行,固皆造乎至極之地。然既有所偏,則不能無弊,故不可由也?!保ā端臅戮浼ⅰ讽?42)有史稱“伯夷叩馬諫武王,義不食周粟”。實則如程子所說:“叩馬則不可知。非武王誠有之也,只此便是佗隘處。君尊臣卑,天下之常理也。伯夷知守常理,而不知圣人之變,故隘。不食周粟,只是不食其祿,非餓而不食也。至如《史記》所載諫詞,皆非也。”(《河南程氏遺書》卷第十八,《二程集》第一冊,頁217)而在《論語》中,我們發(fā)現(xiàn),伯夷、柳下惠皆歸于逸民行列,孔子的評價是:“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保ā墩撜Z》總章四六七)而據(jù)謝氏:“伯夷、叔齊,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蓋已遁世離群矣,下圣人一等,此其(案:七逸民中)最高與!柳下惠、少連,雖降志而不枉己,雖辱身而不求合,其心有不屑也。故言能中倫,行能中慮?!睋P雄則以為:“觀乎圣人則見賢人。是以孟子語夷、惠,亦必以孔子斷之?!保ā端臅戮浼ⅰ讽?87)故可以肯定,孟子對于夷、惠的批評,該是在孔子那里有所依憑的。

         

        然而,在伊尹,無論孔子,還是孟子都不見有任何微辭?!墩撜Z》中,子夏因孔子講“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而大為感嘆道:“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選于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湯有天下,選于眾,舉伊尹,不仁者遠矣?!保ā墩撜Z》總章二九九)足見孔門對伊尹的充分肯定。而在孟子看來,商湯與伊尹乃君臣關(guān)系之典范,即“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故湯之于伊尹,學焉而后臣之,故不勞而王”。而孟子在面對有人講“伊尹以割烹要湯”時,不僅做出斷然的否定,而且正是在此,還最集中充分地肯定了伊尹,即:“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焉。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祿之以天下,弗顧也;系馬千駟,弗視也。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湯使人以幣聘之,囂囂然曰:‘我何以湯之聘幣為哉?我豈若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哉?’湯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與我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吾豈若使是君為堯舜之君哉?吾豈若使是民為堯舜之民哉?吾豈若于吾身親見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nèi)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湯而說之以伐夏救民。吾未聞枉己而正人者也,況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遠或近,或去或不去,歸潔其身而已矣。吾聞其以堯舜之道要湯,未聞以割烹也?!兑劣枴吩唬骸煺D造攻自牧宮,朕載自亳。’”甚至,伊尹還為此而“五就湯,五就桀”,(《孟子》總章三四、一二九、一六六)楊氏以為:“伊尹之就湯,以三聘之勤也。其就桀也,湯進之也。湯豈有伐桀之意哉?其進伊尹以事之也,欲其悔過遷善而已。伊尹既就湯,則以湯之心為心矣;及其終也,人歸之,天命之,不得已而伐之耳。若湯初求伊尹,即有伐桀之心,而伊尹遂相之以伐桀,是以取天下為心也。以取天下為心,豈圣人之心哉?”(《四書章句集注》頁348—349)綜上,或者伊尹的確為救民而說湯伐夏,然湯卻讓伊尹“五就桀”,以反復勸諫桀能夠改惡遷善,改過自新,可終究桀冥頑不化,無可改悔,無可救藥,于是為了拯救受苦受難之民眾,為了恢復天下之太平與秩序,湯尹君臣不得不伐桀。如此看來,湯、尹君臣乃為相互砥礪、相互成就的學而能之之圣。即:“惟尹躬暨湯,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以有九有之師,爰革夏正。非天私我有商,惟天佑于一德。非商求于下民,惟民歸于一德。”(《商書·咸有一德》)而當齊宣王問道:“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臣弒其君可乎?”時,孟子則斷然答道:“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不過,之后伊尹等卻不如湯武等也有天下,這又是為什么呢?對此,孟子解釋道:“繼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廢,必若桀紂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湯以王于天下。湯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顛覆湯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過,自怨自艾,于桐處仁遷義;三年,以聽伊尹之訓己也,復歸于亳?!睂Υ?,伊尹尤其強調(diào)“予不狎于不順”,故而“放太甲于桐,民大悅。太甲賢,又反之,民大悅”。而當有人問起:“賢者之為人臣也,其君不賢,則固可放與?”孟子則再度完全肯定伊尹,即:“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也?!保ā睹献印房傉乱晃濉⒁欢?、二〇七)而所謂“伊尹之志,公天下以為心而無一毫之私者也。”(《四書章句集注》頁366)

         

        孟子之所以如此深知伊尹,就在于他自己亦有志于堯舜之道且擔得起如伊尹般“圣之任者也”之稱譽。所以,朱子謂:“孟子似伊尹?!保ā吨熳诱Z類》頁1276)孟子見梁惠王,反復強調(diào)“仁義”、“仁政”、“王道”。見齊宣王亦不斷申說“王道”、“發(fā)政施仁”之“王政”、“仁政”,并嘗聲稱:“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于王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孟子初見滕世子,則“道性善,言必稱堯舜”。孟子以為:“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惫式癖匦小跋韧踔馈?、“先王之法”?!笆且晕┤收咭嗽诟呶?。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于眾也?!薄耙?guī)矩,方員之至也;圣人,人倫之至也。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等等。(《孟子》總章一、三、五、七、十二、十八、三四、四七、六二、六三)

         

        而當?shù)茏釉儐枺骸胺蜃蛹育R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否乎?”孟子則坦然答道:“否。我四十不動心?!敝熳右詾椋w“任大責重如此,亦有所恐懼疑惑而動其心乎?四十強仕,君子道明德立之時??鬃铀氖换?,亦不動心之謂”也??雌饋恚献又圆粍有?,是在其勇于擔當大任,而毫不動搖退縮,此正是伊尹“圣之任者也”,“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而如此大勇又是如何養(yǎng)成的呢?這恰是孟子之長,想來亦該是伊尹之長吧。即孟子所謂“我知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知言即明理,即朱子所謂:“知言者,盡心知性,于凡天下之言,無不有以究極其理,而識其是非得失之所以然也?!币嗉疵献铀^:“诐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于其心,害于其政;發(fā)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復起,必從吾言矣。”朱子以為:“人之有言,皆本于心。其心明乎正理而無蔽,然后其言平正通達而無??;茍為不然,則必有是四者之病矣。即其言之病,而知其心之失,又知其害于政事之決然而不可易者如此。非心通于道,而無疑于天下之理,其孰能之?”程子以為:“心通乎道,然后能辨是非,如持權(quán)衡以較輕重,孟子所謂知言是也?!保ā睹献印房傉露?,《四書章句集注》頁230、232、234)進一步,朱子所謂“‘诐’字是遮了一邊,只見一邊。如‘陂’字,亦是一邊高,一邊低;‘跛’字亦是腳一邊長,一邊短,亦是只有一邊之意?!o知其所陷’。淫,便是就所诐處多了,被他只看得這一邊,都蓋了那一邊。如人攧在水里,只見得那水,更不見有平正底道理。诐是少了那一邊,淫是添了這一邊。然而诐與淫,只是見偏了,猶是道理自在。然只管淫而不止,便失了那道理。既是不正,無緣立得住,便至于遁。遁則多討物理遮蓋?!保ā吨熳诱Z類》頁1273)故“诐而不安,則必為淫辭以張其說;淫而過實,則必有邪辭以離于道;邪必有窮,故必為遁辭以自解免”。(《孟子或問》,《朱子全書》肆,頁936)明理則勇于踐行,則善養(yǎng)浩然之氣,即朱子所謂:“蓋惟知言,則有以明夫道義,而于天下之事無所疑;養(yǎng)氣,則有以配夫道義,而于天下之事無所懼,此其所以當大任而不動心也?!倍^“浩然之氣”,即孟子所說:“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薄氨赜惺卵啥鹫奈鹜?,勿助長也。”亦即朱子所謂:“至大初無限量,至剛不可屈撓。蓋天地之正氣,而人得以生者,其體段本如是也。惟其自反而縮,則得其所養(yǎng);而又無所作為以害之,則其本體不虧而充塞無間矣。”“人能養(yǎng)成此氣,則其氣合乎道義而為之助,使其行之勇決,無所疑憚;若無此氣,則其一時所為雖未必不出于道義,然其體有所不充,則亦不免于疑懼,而不足以有為矣。”“氣雖可以配乎道義,而其養(yǎng)之之始,乃由事皆合義,自反常直,是以無所愧怍,而此氣自然發(fā)生于中。非由只行一事偶合于義,便可掩襲于外而得之也?!倍八幸挥胁缓嫌诹x,而自反不直,則不足于心而其體有所不充矣?!惫省梆B(yǎng)氣者,必以集義為事,而勿預(yù)期其效。其或未充,則但當勿忘其所有事,而不可作為以助其長,乃集義養(yǎng)氣之節(jié)度也”。(《孟子》總章二五,《四書章句集注》頁232—234)

         

        由此方可成為孟子所謂“大丈夫”,即:“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币灾粒罢f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堂高數(shù)仞,榱題數(shù)尺,我得志弗為也;食前方丈,侍妾數(shù)百人,我得志弗為也;般樂飲酒,驅(qū)騁田獵,后車千乘,我得志弗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這或許正可謂孟子自身的真實寫照,亦或可為舜、伊尹、傅說、膠鬲等的真實寫照,“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币嗉矗骸叭酥械禄坌g(shù)知者,恒存乎疢疾。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币灾痢坝刑烀裾?,達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此皆為大丈夫。孟子如伊尹,不僅具有大志向,大能耐,而且具有充分的自信。盡管孟子在齊國未能如愿實現(xiàn)仁政王道,不得不去齊,然而他仍然堅信,“王由足用為善。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蓋“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余歲矣。以其數(shù)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孟子》總章五三、二五六、一七五、一九四、一九五、四四、四五)

         

        孔子曾批評“管仲之器小哉”?。ā墩撜Z》總章六二)朱子以為:“器小,言其不知圣賢大學之道,故局量褊淺、規(guī)模卑狹,不能正身修德以致主于王道?!保ā端臅戮浼ⅰ讽?7)孟子亦曾引曾西的話評說管仲,即:“管仲得君,如彼其專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蓋孟子以為,無論是桓公管仲時代,還是當下時代,“以齊王,由反手也”。蓋“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者也,而齊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時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時者也。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郵而傳命?!斀裰畷r,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也就是說,“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故為淵驅(qū)魚者,獺也;為叢驅(qū)爵者,鹯也;為湯武驅(qū)民者,桀與紂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則諸侯皆為之驅(qū)矣。雖欲無王,不可得已?!彼?,“有人曰:‘我善為陳,我善為戰(zhàn)?!笞镆病萌?,天下無敵焉。南面而征北狄怨,東面而征西夷怨。曰:‘奚為后我?’武王之伐殷也,革車三百兩,虎賁三千人。王曰:‘無畏!寧爾也,非敵百姓也?!舯镭式腔住U髦疄檠哉?,各欲正己也,焉用戰(zhàn)?”反之,“今之事君者曰:‘我能為君辟土地,充府庫。’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xiāng)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夷転榫s與國,戰(zhàn)必克?!裰^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xiāng)道,不志于仁,而求為之強戰(zhàn),是輔桀也。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雖與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币簿褪钦f,“不仁而得國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彼裕献痈矣诜磸蜕暾f:“師文王,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于天下矣?!彼^師文王,亦即“夫國君好仁,天下無敵”?;蛘哒f,文王好仁而善養(yǎng)老者,伯夷、太公“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歸之,是天下之父歸之也。天下之父歸之,其子焉往?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內(nèi),必為政于天下矣”。亦即“天下有善養(yǎng)老,則仁人以為己歸矣”。且“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而且,“待文王而后興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雖無文王猶興?!保ā睹献印房傉露?、七〇、二二六、一六九、二三五、六八、七四、一九八、一九九、一八六)朱子以為:“凡民,庸常之人也。豪杰,有過人之才智者也。蓋降衷秉彝,人所同得,惟上智之資無物欲之蔽,為能無待于教,而自能感發(fā)以有為也。”(《四書章句集注》頁359)孟子不正就是這樣的豪杰之士嗎!

         

        然而,同伊尹一樣,孟子也不是隨意可召的。孟子初拒齊宣王之召,蓋孟子所向往與呈現(xiàn)的,就正是前面提到過的湯、尹之君臣典范,孟子明確強調(diào):“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xiāng)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故湯之于伊尹,學焉而后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學焉而后臣之,故不勞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齊,莫能相尚。無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湯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則不敢召。管仲且猶不可召,而況不為管仲者乎?”后來,“孟子致為臣而歸”,還堅拒齊王以利誘授室,“養(yǎng)弟子以萬鐘”之請。(《孟子》總章三四、四二)對此,程子斷言:“齊王所以處孟子者,未為不可,孟子亦非不肯為國人矜式者。但齊王實非欲尊孟子,乃欲以利誘之,故孟子拒而不受?!保ā端臅戮浼ⅰ讽?51)蓋“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孟子還尤其強調(diào),天子諸侯等不召師,不召賢,即使他們身為庶人,“召之役,則往役”,“義也”;但“往見,不義也”。魯“繆公亟見于子思”,且欲與之友。子思的回答卻是:“以位,則子,君也;我,臣也。何敢與君友也?以德,則子事我者也。奚可以與我友?”孟子不禁感嘆道:“千乘之君求與之友,而不可得也,而況可召與?”“況乎以不賢人之招招賢人乎?欲見賢人而不以其道,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豹q憶昔“古之賢王好善而忘勢,古之賢士何獨不然?樂其道而忘人之勢。故王公不致敬盡禮,則不得亟見之。見且由不得亟,而況得而臣之乎?”而且,賢士更不可枉己而見諸侯,哪怕“今一見之,大則以王,小則以霸”,蓋枉道、“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那么,何謂枉己?譬如前面嘗講過的,所謂“伊尹以割烹要湯”,孟子即斷然反駁道:“吾未聞枉己而正人者也,況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遠或近,或去或不去,歸潔其身而已矣。吾聞其以堯舜之道要湯,未聞以割烹也。”還有好事者所謂“孔子于衛(wèi)主癰疽,于齊主侍人瘠環(huán)”,孟子亦斷然駁斥道:“孔子進以禮,退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癰疽與侍人瘠環(huán),是無義無命也。”“吾聞觀近臣,以其所為主;觀遠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癰疽與侍人瘠環(huán),何以為孔子?”再有,好事者所謂“百里奚自鬻于秦養(yǎng)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孟子亦斷然駁斥道:“自鬻以成其君,鄉(xiāng)黨自好者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總之,“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孟子》總章三五、一三八、一八四、五二、一二九、一三〇、一三一、二一八)

         

        然而,若君“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禮,斯孔子受之矣”。亦即:“陽貨欲見孔子而惡無禮,大夫有賜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則往拜其門。陽貨矙孔子之亡也,而饋孔子蒸豚;孔子亦矙其亡也,而往拜之。當是時,陽貨先,豈得不見?”(《孟子》總章一三五、五八)朱子以為:此“言圣人禮義之中正,過之者傷于迫切而不洪,不及者淪于污賤而可恥”。(《四書章句集注》頁275)此據(jù)《論語》載:“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涂。謂孔子曰:‘來!予與爾言?!唬骸畱哑鋵毝云浒?,可謂仁乎?’曰:‘不可?!脧氖露绞r,可謂知乎?’曰:‘不可?!赵率乓?,歲不我與?!鬃釉唬骸Z。吾將仕矣。’”(《論語》總章四三四)朱子以為:“陽貨之欲見孔子,雖其善意,然不過欲使助己為亂耳。故孔子不見者,義也。其往拜者,禮也。必時其亡而往者,欲其稱也。遇諸涂而不避者,不終絕也。隨問而對者,理之直也。對而不辯者,言之孫而亦無所詘也?!保ā端臅戮浼ⅰ讽?76)孔子將仕,但不仕于僭亂者陽貨也,蓋“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又惡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與鉆穴隙之類也”。(《孟子》總章五四)孔子將仕于魯也,遂“定公以孔子為中都宰,一年,四方則之,遂為司空,又為大司寇。十年辛丑,相定公會齊侯于夾谷,齊人歸魯侵地。十二年癸卯,使仲由為季氏宰,墮三都,收其甲兵。孟氏不肯墮成,圍之不克。十四年乙巳,孔子年五十六,攝行相事,誅少正卯,與聞國政。三月,魯國大治”。(《四書章句集注》頁42)一番驚天地泣鬼神之偉業(yè)。而孟子亦同伊尹、孔子一樣,為了實現(xiàn)堯舜之道、仁政王道,也要出山了。亦如前面已說到過的伊尹,“湯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與我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吾豈若使是君為堯舜之君哉?吾豈若使是民為堯舜之民哉?吾豈若于吾身親見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孟子倒也要看看,夫天,“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真一如“舜生于諸馮,遷于負夏,卒于鳴條,東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畢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歲。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jié)。先圣后圣,其揆一也?!保ā睹献印房傉戮农枺┮烈c孟子亦然,地之相去也亦遠,世之相后也,亦千有余歲,卻亦“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jié)。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壬寅年七月十四于西物所寓所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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