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奪簋看西周法治實踐
作者:李成 曹瑋(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
時間:孔子二五七二年歲次壬寅十一月十五日乙未
耶穌2022年12月8日
山西垣曲北白鵝墓地M3出土的奪簋,其銘文記載了周王冊命奪負責成周訟事和殷八師的訟罰,內(nèi)涵豐富(《垣曲北白鵝墓地M3出土的兩件有銘銅器》,《文物世界》2021年第1期)。奪簋年代大致為西周中期偏晚到中晚期之際。相比于其他訴訟類銘文,奪簋銘文中首次將“訟事”作為單獨職事來冊命。可見,西周中晚期,周王室已經(jīng)設(shè)立了專職處理訟事的官員,以調(diào)解訴訟糾紛、緩解矛盾,訴訟管理成為西周王朝國家治理的重要方式之一。
奪簋銘文具有重要意義
奪簋蓋微隆,折沿,鼓腹,腹部飾瓦楞紋,蓋緣和口沿飾帶狀竊曲紋,圈足附三小支足,具有西周中晚期銅簋的特征。西周中期晚段的銅簋一般蓋較平,捉手較低,如陜西張家坡窖藏出土的伯喜簋;至西周晚期,簋蓋隆起更甚,捉手更高,如周原董家村窖藏出的此簋。奪簋蓋略低平,捉手低,形制更近伯喜簋。
此外,奪簋和戚簋(吳鎮(zhèn)烽編著:《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450器)兩篇冊命銘文多有相似之處。兩器所涉內(nèi)史分別為,應(yīng)為同人,冊命地點均為成周大室,時間均在正月初吉,只是未知是否為同年。戚簋年代為西周中期晚段,結(jié)合形制判斷,奪簋年代應(yīng)在西周中期偏晚到中晚期之際。
西周中期以后,冊命、賞賜及很多重器的制作都在“正月初吉”,如旂伯簋、五祀衛(wèi)鼎、虘鐘、晉侯對盨。周王在“正月初吉”冊命的內(nèi)容涉及占卜、作邑、訊訟、六師和八師的管理等方面。周王冊命奪的時間也是“正月初吉”,選擇這一時間冊命既是對國家治理的總體安排,也具有一定的褒獎和象征的意義。
冊命奪的內(nèi)容是“司成周訟事眔殷八師事”,司是主持、管理之意。訟,《說文·言部》:“爭也?!睆埶椿蔗?,“訟有爭義有責義……訟乃屬爭訟之專字矣”(《說文解字約注》,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金文中與訟事相關(guān)的詞語還有“訊”“訊訟”“訊訟罰”“罰訟”?!墩f文·言部》:“訊,問也。”“司訟事”即訊問爭訟、處理獄訟。因此,奪簋的冊命是周王命令奪管理成周與殷八師的獄訟之事,是西周王朝在成周地區(qū)的一次重要的法治實踐活動。
金文中已有“征事”(麥方鼎)、“卜事”(卲簋丙)、“佃事”(南宮柳鼎)等,但“訟事”為首見。奪簋銘文內(nèi)容簡短,奪受賜“赤巿、鑾旂”的命服品階雖不高,但所授職事卻非常重要,關(guān)系到西周中后期周王朝對成周王畿的治理方式,即訟事管理的專職化問題。
訟事可分為三類
金文中已有對各種爭訟的審訊、立約、起誓的記載,如陜西岐山董家村窖藏出土的匜,銘文記載伯揚父對牧牛的“判詞”,伯揚父的官職相當于司寇。奪簋中奪的職責是記錄和見證成周訟事的處理結(jié)果,根據(jù)西周金文中訟事相關(guān)內(nèi)容,其所管理的訟事可能涉及三類。
第一類,訊“有粦”。“有粦”為觸犯刑律、有貪吝罪行或阻難禮法政策施行的人(李零:《讀楊家村出土的虞逑諸器》,《中國歷史文物》2003年第3期),是訟事訊問的主要對象。金文中亦有“庶右隣”“小大有隣”“庶人有粦”等多種不同表達方式。如牧簋銘“雩乃訊庶右隣,毋敢不明不中不型”(《集成》4343)。簋銘“訊小大有隣,取五鋝”(《集成》4266)。卌三年逨鼎則記載,“
乃訊庶人有粦,毋敢不中不型”(吳鎮(zhèn)烽:《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2503—2512,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以下簡稱《銘圖》)。
第二類,軍事刑罰。金文中關(guān)于軍事刑罰的記載最早見于大盂鼎??低趺邸皬i紹夾死司戎,敏罰訟”(《集成》2837)。即王命盂管理有關(guān)兵戎的事務(wù),審慎處置懲罰和爭訟。此外,師旂鼎銘文載,“懋父令曰:宜播,
厥不從厥佑征。今毋播,其有納于師旂”(《集成》2809),即師旂將不服從出征命令的人狀告到伯懋父處,原本依法應(yīng)該處以流放之刑,但伯懋父命令不要放逐了,改交罰金并使其重新歸于師旂的督率之下。這是一起對師旂眾仆違抗軍事命令的處罰,伯懋父任訟官,當時至少有罰金和流放兩種處罰手段。
第三類,與經(jīng)濟相關(guān)的訴訟。隨著西周后期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關(guān)于土田、隸仆等紛爭逐漸多起來,恭懿時期出現(xiàn)貴族之間以物品交換耕地或林地的現(xiàn)象(曹瑋:《衛(wèi)盉銘文與西周土地制度的變化》,《周原遺址與西周銅器研究》,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這些交易難免出現(xiàn)糾紛。山西絳縣倗國墓地出土的肅卣(M2∶75),事關(guān)庶人的人身自由之爭。董珊解釋器銘(《山西絳縣橫水M2出土肅卣銘文初探》,《文物》2014年第1期)為伯氏自庶人中選六家作為肅的家仆,六家對此不滿,后由周王出面,指派若干重臣解決這一爭端,并最終將仆“付肅于成周”。銘文反映出西周中期邑人有向上諫諍,并使周王裁決糾正“害義”的權(quán)利。
五年琱生簋、琱生尊與六年琱生簋的銘文內(nèi)容前后銜接,記錄召伯虎和琱生之間土地糾紛及其調(diào)解過程。根據(jù)周原考古資料,學界一般認為這是位于周原的周、召兩處相鄰采地間的土地糾紛。然而,陳夢家、林沄、李學勤、王輝、朱鳳瀚等學者認為,召伯虎和琱生是同一家族大宗和小宗的關(guān)系。兩件琱生簋皆是傳世器,據(jù)五年琱生簋最早的著錄信息:“見洛陽市中,后歸山西馬氏”,兩簋很有可能出自洛陽。除了周原的召地,召伯虎在成周也有采邑,洛陽C5M906號墓出土了召伯虎為死去父親作的銅盨?!蹲髠鳌焚夜哪辏骸罢倌鹿贾艿轮活?,故糾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詩?!蔽墨I中的召穆公即召伯虎,西周晚期召伯虎家族在成周活動較多。因此,琱生三器銘文記載的土地很大概率位于成周,這應(yīng)是一起發(fā)生于成周的土地糾紛。
由金文中的訊訟相關(guān)記載可見西周時期的訟事內(nèi)容主要有三種:一是審訊管轄民眾內(nèi)的有罪之人;二是對違反軍事命令人員施以處罰;三是處理民眾之間利益紛爭之事。和宗周地區(qū)一樣,西周中期以后成周的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較快,多見土田、仆役等利益之爭,此類訴訟在貴族之間、貴族與平民之間都有發(fā)生。
訟罰管理專職化
西周偏早時期,訟事一般由司馬、司空、司徒或行政長官兼任,司法權(quán)僅為主職司外的附加職責,一般用在所司職事之末、所得俸祿之前,是給予被冊命者附加的特殊權(quán)力。如簋銘文曰“更乃祖服作冢司馬,汝乃諫訊有粦,取
十鋝”(《銘圖》5362);
簋銘文曰“令邑于鄭,訊訟,取
五鋝”(《銘圖》5258)。揚簋銘文最典型,曰“揚,作司工,官司量田佃、眔司位、眔司芻、眔司寇、眔司工事,錫汝赤
韨、鑾旗,訊訟,取
五鋝”(《集成》4294)。王冊命揚為司工,具體負責事項很多,而訊訟權(quán)被置于所有職司甚至所賜命服之后,顯示訊訟為揚若干職司中的一項,并非西周中期國家治理的重點。
牧簋銘文載“昔先王既令汝作司士,今余唯或改,令女辟百寮”(《集成》4343),是一篇改封牧職司的銘文,先王時期牧所任司士與訴訟無關(guān),如今繩治違法的群臣百僚,李學勤分析說,“當時朝中有事,出現(xiàn)不合法律的囚禁,對民眾也多有暴虐的情形;審訊嫌犯時不公正,一味置之死地”(《四十三年佐鼎與牧簋》,《中國史研究》2003年第2期)。牧簋年代為西周中期偏晚,相傳出自扶風,表明以恭懿為界,西部王畿內(nèi)的司法權(quán)不再由其他官員兼任。奪簋與牧簋年代相當,銘文中“訟事”是冊命奪唯一的職事,訟事不再作為主要職司以外的附加權(quán)力,而是設(shè)置專職處理訟事的官員。牧得到的賞賜有“秬鬯一卣、金車、賁較、
纁里、旗、駼馬四匹,
”,奪的冊命賞賜相對較少,這應(yīng)與奪僅任有司,不負責具體的審判有關(guān)。奪簋和牧簋銘文表明,在解決矛盾、維持社會穩(wěn)定方面,周王朝對東西部王畿的官員任命和管理措施基本一致。
綜上所述,“訟事”在奪簋銘中首次單獨出現(xiàn),表明西周時期在懿王以后,成周土田爭訟、主仆相爭等利益沖突增多,訴訟在處理相關(guān)問題中的作用越來越凸顯。同時,管理“訟事”的官員由兼職轉(zhuǎn)變?yōu)閷B?,說明法治已經(jīng)成為西周國家治理的一種重要手段。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中國古代青銅器發(fā)生學研究”(19XKG009)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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