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璐璐】中華文明的天下觀與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理念
中華文明的天下觀與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理念
作者：趙璐璐
來源：《學習時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三年歲次壬寅臘月廿五日甲戌
耶穌2023年1月16日
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古代文明。中華文明有獨特的文化基因和自身發(fā)展歷程，同時又與世界其他文明相互交流，與時代共進步，在整個人類文明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九次集體學習時強調：“中華文明源遠流長、博大精深，是中華民族獨特的精神標識，是當代中國文化的根基，是維系全世界華人的精神紐帶，也是中國文化創(chuàng)新的寶藏?！薄耙v清楚中國是什么樣的文明和什么樣的國家，講清楚中國人的宇宙觀、天下觀、社會觀、道德觀，展現(xiàn)中華文明的悠久歷史和人文底蘊”。
（一）
理解中華文明的天下觀，對深入了解中華文明的形態(tài)和特質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中華文明的天下觀涉及中國古代倫理、制度、民族等多方面的問題，它可以說是古代中國人對人類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一種認識系統(tǒng)，而傳統(tǒng)的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思想是其生發(fā)出來的極為重要的一個相關方面。
中國的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理念的形成和中華文明的天下觀密不可分，而中華文明的天下觀，可以追溯到古代中國人對世界的原初認識，對人與自然關系的認識。很早以前，根據(jù)生活經(jīng)驗，古代中國人就把宇宙想象為一個“天圓地方”的構造。《管子》云，“地之東西二萬八千里，南北二萬六千里”，長方形的陸地四周又被海洋包圍，而世界上包括人類社會在內(nèi)的一切都被覆蓋在天的下方。古代中國人的這種對于“天地”與世界的直觀認識，與最初的自然崇拜相結合，產(chǎn)生了關于“天”和“天下”的主觀結論。因為只有一個“天”，所以世界上只有一個“天下”，同時，“天下”萬物都反映著并且要服從于“天”的意志。這些主觀結論，構成了中國古代天下觀的最基本的原理。
隨著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的結合，“祖先”被抽象為“天”，而人間的統(tǒng)治者是將“天”的意志傳達到地上的、與“天”有血緣關系的“天子”，他代表“天”對人間實行統(tǒng)治。《尚書·商書·盤庚》中的“予迓續(xù)乃命于天”，說的是商的統(tǒng)治是受命于天；“丕顯文王，受天有大命，在武王嗣文作邦”，說的是周的統(tǒng)治是受命于天。商代是“天子”思想的萌芽期，周代則更為明確地體現(xiàn)出了這種認識，《尚書·召誥》中說“皇天上帝，改厥元子，茲大國殷之命”，即是說作為“天子”的命令被“天”取消，是殷亡國的原因。值得注意的是，周人在繼承商人的“天子”觀念的同時，也對其有所改造，不完全將血緣而是將“德”作為成為“天子”的標準。
由于只有一個“天下”、一個“天子”，也就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所以古代中國的王朝國家和周邊不同的族群集團同屬于一個“天下”，在同一個“天子”的統(tǒng)御之下?！对娊?jīng)·商頌·殷武》篇中“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保傅氖恰柏?、羌”等古代民族也要來參加商王主持的祭祀典禮，朝見商王。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中華文明的天下觀在其形成的過程中，已經(jīng)考慮到了古代華夏族和不同族群集團，中國傳統(tǒng)的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思想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不同古代民族共居于同一個“天下”的認識上來。當然，中國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思想的形成與發(fā)展，也與古代中國本身就是一個多個族群集團共同生活的地域這一歷史現(xiàn)實不可分割。
不過，很顯然的是，即便古代中國人想象中的“天下”是有邊界的，但仍遠遠大于當時人們已知的地理范疇。現(xiàn)在一般認為，古代文獻資料中所記載的“九州”的范圍，大體反映了西周以來到戰(zhàn)國時期中國人實際的活動空間，而九州的劃分，則體現(xiàn)出不同文化區(qū)域或者不同族群的聚居地。周王朝的核心統(tǒng)治區(qū)由于在實際空間上居于當時九州的中央，在思想觀念上也被認為居天下之中，由此，產(chǎn)生了早期的“中國”與“四夷”的觀念。
（二）
“中國”一詞，目前最早的發(fā)現(xiàn)是出現(xiàn)在一個鑄造于西周成王時期名為何尊的青銅器銘文中，在這里“中國”指天下之中、西周中心之地洛邑，周天子直接統(tǒng)治的地區(qū)。隨著歷史的發(fā)展，“中國”概念所包含的范圍不斷擴大，逐漸將周朝諸侯國囊括進“中國”的范疇，戰(zhàn)國時，“中國”已成為列國全境的稱號。
蠻、夷、戎、狄這些用于稱呼不同族群集團的詞語，最初強調的是不同地域環(huán)境中各個族群所具有的生產(chǎn)生活特點，如“狄”表示的是人與犬共同生活的游牧民族的特征，這反映出以農(nóng)業(yè)定居生活方式為主的中原地區(qū)的人們對“四夷”的注意力首先集中在對方不同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上。這種最初以方位關系和生產(chǎn)生活方式之間的區(qū)別來理解“中國”與“四夷”的思想，經(jīng)過抽象化的過程，就將不同族群集團與方位相結合，形成了《禮記·王制》中所講的“東方曰夷、南方曰蠻、西方曰戎、北方曰狄”，而作為“中國”的中原王朝則居于中心，也被認為是天下的中心。
與這一演進過程同時的，是隨著西周禮樂制度的奠定與成熟，逐漸形成了一種以“禮”作為標準來區(qū)別“華夏”與“夷狄”的早期民族思想，作為方位概念產(chǎn)生的“中國”也開始與“華夏”相融合，成為一個包含政治和文化意義的政治體概念。在這一過程中，姬姓諸侯國通過與異姓諸侯國的聯(lián)姻，不斷擴大“中國”的范疇，也使得如楚國等原本自認為不是“中國”的諸侯國通過對華夏文化的學習吸收，自覺認同華夏禮樂文化，將原初具有深厚血緣意義的華夏轉化為一種文化、文明意義上的華夏，使得華夏或者說“中國”成為一個政治、文化上的多個族群構成的共同體，周代中國已經(jīng)是包含了多個族群的統(tǒng)一國家。
基于天下觀和先秦中國歷史發(fā)展的早期民族思想，在其形成過程中，逐步顯示出兩個特點：一個特點是具有以文化為標準的等級制特色，就“天下”而言，“中國”或說“華夏”居于天下中央，文化上更為先進發(fā)達，而“四夷”居周邊四方，文化上并未接受“禮”，是野蠻的、地位較低的地帶；但同時將政治文化而非血緣作為判斷依據(jù)，蠻夷可以通過學習接受華夏文化而進入“中國”，原先的華夏也可因“夷狄化”而被排除在“中國”之外，兩者之間并非是不可逾越的。另一個特點則是，從“天下”這個范疇上，雖然具有文化上的等級劃分，但“中國”和“四夷”都是“天下”體系的一部分，不可或缺。如果真正要具有“天子”的地位，那統(tǒng)治者必須以“德”來統(tǒng)御萬民。華夏與夷狄都是天子是否具有這種德行的“評判者”，天子如果無德，那萬民可以用“革命”的方式代替“天”取消他的統(tǒng)治地位。而相對的是，如果有德，則無論是華夏或夷狄，都可以成為統(tǒng)治者，獲得“天子”的地位。因此，天下觀所影響下的古代中國早期民族思想，就不僅是華夷之辨，還包含著一種“為政以德”的可以為華夏和夷狄所共同認可的價值。
（三）
中華文明起源時期的“天下”理念和與之相聯(lián)系的早期多民族思想，經(jīng)過先秦儒家和漢代儒家的吸收繼承與改造，構成了后來居于主導地位的儒家思想體系中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理念的主體，其核心理念主要表現(xiàn)為“大一統(tǒng)”思想和以文化區(qū)別族群的華夷之辨思想。
以文化論華夷是中國古代處理民族關系的主要方針。《論語·子罕》載：“子欲居九夷?；蛟唬骸缰?？’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以及《春秋左氏傳》將使用夷禮的夏后裔杞國稱為“子”都是華夏、夷狄可經(jīng)由“禮”這一標準相互轉化的例子。這種原則也為中國古代在中原地區(qū)建立王朝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所接受，前秦苻堅在送軍隊出征當時的西域時，就對遠征軍統(tǒng)帥說：“西戎荒俗，非禮義之邦。羈縻之道，服而赦之，示以中國之威，導以王化之法，勿極武窮兵，過深殘掠?！北憩F(xiàn)出氐人建立的前秦王朝，也接受了從文化關系出發(fā)的等級制“民族”思想，并以“中國”自居而視西域為荒俗之地。
另外，華夷之辨并非是一成不變的，真正實現(xiàn)了儒家所推崇的“大一統(tǒng)”，華夷之辨就不再存在，而是形成了具有共同價值的一個共同體，這就是儒家觀念中的“天下”。在“大一統(tǒng)”這一語境下，空間上的統(tǒng)一是一層意義，《史記》載李斯對嬴政說的“（秦）足以滅諸侯，成帝業(yè)，為天下一統(tǒng)”，更多的就是強調開疆拓土、一統(tǒng)天下。但是儒家觀念中還同時看重統(tǒng)一的價值意義，這種價值意義一方面是“得天下”的正當性，也就是孟子所說的“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要以仁義來得到天下；另一方面是君主要恪守仁義價值、為政以德，所以孔子強調“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荀子也說“修其道，行其義，興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歸之也”。只有包含價值內(nèi)涵的統(tǒng)一，才是真正的“大一統(tǒng)”，這時候的共同體被認為是“天下”，如果沒有達到價值層面的要求，那“天下”就變?yōu)椤皣摇?。如同《禮記·禮運》所說，“大臣法，小臣廉，官職相序，君臣相正，國之肥也”，意為治理國家有秩序、君臣關系好，可以使國家達到一種良好的治理狀態(tài)。但“天子以德為車，以樂為御，諸侯以禮相與，大夫以法相序，士以信相考，百姓以睦相守，天下之肥也”，必須加入價值元素、上下和諧才可進一步達到“平天下”。所以，“天下”亦可以具體理解為一個政治文化的共同體。中國人有建立“天下秩序”的愿望，但強調的是通過共同的價值觀念來構建這一共同體，并且對統(tǒng)治者自身的德行提出了首要的和至高的要求。
在中國歷史上，“天下”思想和與之相聯(lián)系的早期多民族思想，構成了后來居于主導地位的儒家思想體系中多民族思想的主體。傳統(tǒng)的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理念促使古代中國始終保持或追求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多民族的王朝，并且較為良好地處理了不同時期王朝內(nèi)部和外部的民族關系，同時也提供了近代中國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形成的思想土壤。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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