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黎星】拔地雷聲驚筍夢：驚蟄節(jié)氣與文化蘊涵
拔地雷聲驚筍夢：驚蟄節(jié)氣與文化蘊涵
作者：黃黎星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
時間：孔子二五七三年歲次癸卯二月十五日癸亥
耶穌2023年3月6日
【編者按】癸卯年春天的第三個節(jié)氣“驚蟄”，于2023年3月6日凌晨4:36交節(jié)。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特推專稿《拔地雷聲驚筍夢：驚蟄節(jié)氣與文化蘊涵》，闡釋歷法、節(jié)氣與哲學文化相交融的意涵，以饗讀者。
【作者簡介】黃黎星（1965.5—），文學博士，哲學博士后，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易學研究所教授，中國周易學會常務理事、國際易學聯(lián)合會學術(shù)委員，“河洛文化與民族復興”國際研究院學術(shù)委員。其易學研究，遵循“從源溯流”、“強干弱枝”、“貫通經(jīng)傳”、“象理兼融”、“博取擇善”等研易原則，立足治經(jīng)傳統(tǒng)，精心研讀古注，又注重融匯新知，創(chuàng)造發(fā)揮，研究領(lǐng)域涉及易學本體、易學史、易學與中國哲學、易學與文藝美學、易學與古代樂律學及古代天文歷數(shù)學等，對易學與數(shù)術(shù)文化也獨具慧眼。發(fā)表學術(shù)論文百余篇，出版《先秦易筮研究》《易學與中國傳統(tǒng)文藝觀》等著作多部。
驚蟄，二十四節(jié)氣列第三，為二月的“節(jié)氣”（相對于“中氣”而言）。天文軌跡的節(jié)點是太陽到達黃經(jīng)345°，于每年公歷3月5—6日交節(jié)，此時，春氣發(fā)動，氣溫回暖；春雷震鳴，春雨日時；草木怒生，眾蟄潛駭。驚蟄三候為“一候桃始華”“二候倉庚（黃鸝鳥）鳴”“三候鷹化為鳩”?！疤抑藏玻谱破淙A”（《詩經(jīng)?周南?桃夭》）“春日載陽，有鳴倉庚”（《詩經(jīng)?豳風?七月》），三千年前先民的吟唱，仍余音裊裊，“鷹化為鳩”的神奇?zhèn)髡f也流傳不息。從冬至（一說冬至后壬日）開始的“九九寒冬”至驚蟄時已消至殆盡，“九盡桃花開”矣。“三之日耒耜，四之日舉趾”，驚蟄節(jié)氣到來，生機盎然，萬物生長，自然是開始春耕的好時光。
（附“節(jié)氣”和“中氣”的習俗稱謂說明：關(guān)于“節(jié)氣”和“中氣”，從西漢《太初歷》開始，把一回歸年平分為二十四氣，每一氣長均為15又1010/4617日。同時，把從冬至起奇數(shù)次的氣，如冬至、大寒、雨水等，稱為中氣；偶數(shù)次的氣，如小寒、立春、驚蟄等，稱為節(jié)氣?，F(xiàn)今一般總稱為二十四節(jié)氣。古人還把中氣和節(jié)氣各配屬于某月，例如雨水是正月中氣，清明是三月節(jié)氣。）
（“九九消寒圖”將在驚蟄節(jié)氣后完成最后一筆圖）
驚蟄原名啟蟄，因避漢景帝（名劉啟）諱，遂改啟蟄為驚蟄，但仍有典籍與習俗存留“啟蟄”之名。漢?戴德《大戴禮記?夏小正》云：“正月，啟蟄，言始發(fā)蟄也。”《禮記?月令》“孟春之月”曰：“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其蟲鱗，其音角，律中大蔟?！薄皷|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鴻雁來?！钡@里的“啟蟄”與“蟄蟲始振”顯然都屬孟春正月（寅月）?！稘h書?律歷志》所記載的劉歆《三統(tǒng)歷譜》，把驚蟄置于雨水之前，為正月“中氣”，（另：劉歆《三統(tǒng)歷譜》還把谷雨置于清明之前。）而從《淮南子?天文訓》記載并沿用至今的“驚蟄”，則屬于二月“節(jié)氣”。這就涉及到天文歷法史上的一個小“公案”，古代學者頗有探究論析。
清錢大昕《三統(tǒng)術(shù)衍》辨析說：古以啟蟄為正月中，雨水為二月節(jié)?！断男≌罚骸罢聠⑾U?！薄洞呵飩鳌罚骸皢⑾U而郊。”杜云：“啟蟄夏正建寅之月，祀天南郊?！薄犊脊び洝罚骸胺参腹谋匾詥⑾U之日。”鄭云：“啟蟄，孟春之中也?！薄对铝睢罚骸懊洗褐拢U蟲始振；仲春之月，始雨水，皆其證也?！睗h改啟蟄曰驚蟄，避景帝諱；而中節(jié)次第無改，三統(tǒng)術(shù)亦如之。注稱“驚蟄今日雨水，雨水今日驚蟄”者，乃東漢所改，班氏紀之于史耳?！对铝睢纷ⅲ骸皾h始亦以驚蟄為正月中，雨水為二月節(jié)。”孔穎達謂：“三統(tǒng)歷驚蟄為二月節(jié)，其說非也；蓋始于四分。”《孝經(jīng)緯》：“立春十五日為雨水，雨水十五日為驚蟄?！薄毒晻烦鲇跂|漢，則中、節(jié)亦其時所改矣。《淮南子?天文訓》先雨水，后驚蟄，先清明，后谷雨，疑出后人妄改?！吨軙?時訓篇》，本偽托不足信?！度罩洝分^：“淮南子已先雨水，后驚蟄，失之?！?/span>
西漢揚雄的《太玄卦氣》、東漢蔡邕的《月令章句》、唐李淳風的《麟德歷》也按先驚蟄、后雨水的次序。當然，古今學者也有為《淮南子》所記載并沿用至今的先雨水、后驚蟄的排序辯解，認為這更符合氣象、物候的實際情況，如，陳遵媯先生認為：“說冬眠的蟲豸在正月已經(jīng)振動（驚蟄），秧田需要的雨（谷雨）在三月初已在降落，都未免太早；因而把古書上不合實際的話，有所修改，是可以理解的?！保ā吨袊煳膶W史》）從漢代開始直到如今，驚蟄列為二十四節(jié)氣第三，已經(jīng)是約定俗成的主流性規(guī)范了。
驚蟄為仲春二月（卯月）的節(jié)氣?！痘茨献?天文訓》稱：“帝張四維，運之以斗；月徙一辰，復反其所?！该畡t茂茂然。”《史記?律書》曰：“卯之為言茂也，言萬物茂也。”《漢書?律歷志》云：“冒茆于卯。”劉熙《釋名》稱：“卯，冒也；載冒土而出也。”《說文解字》曰：“卯，冒也，二月萬物冒地而出，象開門之形，故二月為天門?！敝T說大體相同，都與仲春二月，春氣暖融、萬物茁壯的景象相匹配。
元吳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說：“驚蟄，二月節(jié)，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鼻尻愊｝g《恪遵憲度抄本》的“二十四節(jié)氣解”說：“氣積而奮，震而上達，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边@是用《周易》的后天八卦方位來論說。卯為正東方位，五行屬木，時節(jié)配春，后天八卦為震卦方位。
（后天八卦方位圖）
《周易?說卦傳》說：“帝出乎震?！薄叭f物出乎震，震東方也?！钡?，可以理解為大自然的主宰，或者更具體地說，是主宰大自然生機的元氣。就八卦的基本象征物而言，震為雷，基本象征義而言，震為動?！绑@蟄始雷”，雷鳴蟄驚，卦象與節(jié)令正相融通。
再以“十二辟卦”易例來看，卯月（含驚蟄和春分兩節(jié)氣）對應的是《大壯》卦。
（十二辟卦圖）
（《周易》第三十四卦《大壯》圖）
《大壯》卦是《周易》第三十四卦，卦辭是簡潔的兩個字：利貞?！跺鑲鳌方庹f道：“大壯，大者壯也。剛以動，故壯。大壯利貞，大者正也。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見矣！”孔穎達《周易正義》疏解說：“以陽稱大，陽長既多，是大者盛壯，故曰大壯?！薄按笳攉@正，故得利貞?！蓖蹂鲎⒃唬骸疤斓刂?，正大而已矣。弘正極大，則天地之情可見矣?！薄洞笙髠鳌酚^象闡義說：“雷在天上，大壯；君子以非禮弗履?！笨追f達疏解說：“盛極之時，好生驕溢，故于大壯，誡以非禮弗履也?！表棸彩馈吨芤淄孓o》說：“君子所以養(yǎng)其剛大者，亦曰‘非禮弗履’也?！薄峨s卦傳》稱：“大壯則止?！惫骸豆蟼骷乙渍f》說：“壯不知止，小人之壯也；君子之壯，則有止?！币灾俅簳r節(jié)的氣象物候論之：雷聲震動于天上，陽氣蓄積，剛強盛壯，譬喻于人間社會，則是正氣弘揚，陽剛美善，浩然充沛，然而，當此時此境，君子更應該守持正道，善葆壯盛，體天地之情，養(yǎng)天地正氣，如孟子所說：“善養(yǎng)吾浩然正氣”（《孟子?公孫丑下》）“不失其赤子之心”（《孟子?離婁上》）。
明末清初大儒船山先生王夫之的《和白沙》（其一）詩曰：
胡不思身已有身，桃花柳絮各當春。
歸除共算三辰日，截續(xù)無差上古人。
拔地雷聲驚筍夢，彌天雨色養(yǎng)花神。
他時午夜青天月，恰好金波片影真。
此詩所吟詠的正是“桃花柳絮各當春”的仲春時節(jié)?！皻w除共算三辰日，截續(xù)無差上古人”二句，意指計算日期（歸除又稱開除，是始于宋代珠算方法），與上古歷法無大差別。
當代新儒家熊十力先生，慧眼獨識，在其著作《新唯識論（語體文本）》第六章《功能下》中，拈出船山的詩句“拔地雷聲驚筍夢，彌天雨色養(yǎng)花神”，進行解說與發(fā)揮，曰：明儒王船山詩有云：“拔地雷聲驚筍夢，彌天雨色養(yǎng)花神?！惫S之生機在根，潛藏于地，若夢夢然。春雷震而筍夢驚，則生機勃然不可御。人生固有活力，錮而不顯，猶筍夢也。必其能自警覺，而本有活力始條達不可遏。雷聲，喻提醒警覺之功。
春氣生養(yǎng)萬物，雨澤甚厚，常有密云流布，故云彌天雨色，此喻學者涵養(yǎng)工夫深厚。警覺為入道初幾，此則功行圓熟。花之神即活力是也。二句盡有次第，詠涵養(yǎng)活力的意思。
熊十力先生引用船山詩句所作的抒論，本于儒理要義，也合于易理精蘊，又與“驚蟄”節(jié)氣的意象有著奇妙的關(guān)聯(lián)。今承續(xù)其說，贅述闡發(fā)于下：筍，是竹子地下根莖側(cè)芽萌發(fā)分化而成為新株。筍之初萌，長時間潛伏于地下，可說是潛滋暗長，在地下暗黑深土里，若夢夢然，似懵懵然，但自蘊有靈氣與生機，正如人的良知良能，人的生機活力，稟賦已具，待時而發(fā)?！吨芤住分T卦，有取“雷”為象者，如《復》卦《大象傳》曰：“雷在地中?！薄对ァ坟浴洞笙髠鳌吩唬骸袄壮龅貖^?！薄洞髩选坟浴洞笙髠鳌吩唬骸袄自谔焐稀！币l(fā)的聯(lián)想非常豐富。造化之功，生生不息，乾坤翕辟，剝盡而復。在驚蟄時節(jié)，與雷驚天地龍蛇蟄一樣，雷聲既震，筍夢驚醒，冒地而出，節(jié)節(jié)高升，恰如人的美善稟賦顯發(fā)、良知良能覺醒，生機活力自沛然充盈而不可遏也。
春回大地，雨足郊原草木柔，桃花柳絮各當春，配值《大壯》卦，拔地而起聽春雷，彌天以降喜甘霖，云行雨施，品物咸亨；各正性命，乃利貞。以人性修養(yǎng)成長進行聯(lián)系類比：內(nèi)因來說，人的良知良能，內(nèi)在足具，外因來說，社會正氣充盈，涵養(yǎng)活力，必能守正而暢發(fā)，正如《坤》卦《文言傳》所說的：“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發(fā)于事業(yè)。”在春氣催生萬物之時，學者涵養(yǎng)工夫深厚，如雨潤花嫣之美善，而“拔地雷聲驚筍夢，彌天雨色養(yǎng)花神”作為雨水、驚蟄、春分節(jié)氣的哲思內(nèi)涵延伸，不亦宜乎！
（明末清初大儒船山先生王夫之圖）
（當代新儒家熊十力先生圖）
（船山先生王夫之及其易學著作圖）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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