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華文明統(tǒng)一性看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
作者:李禹階 肖玲玲(重慶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三年歲次癸卯五月廿三日己巳
耶穌2023年7月10日
與世界其他古老文明不同,華夏民族與國家在歷史演進中逐漸形成了獨特的歷史發(fā)展道路以及特有的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的同一性傳統(tǒng),并在歷史發(fā)展中構成中華文明的統(tǒng)一性、包容性與華夏民族的深層價值理念。
“協(xié)和萬邦”與“天下結構”觀念
國家不僅是階級統(tǒng)治的工具,也是社會整合的工具。在早期生產力水平低下的中國大地上,外在的自然災害及族群間戰(zhàn)爭,與聚落社會階等分層形成的階級沖突相結合,形成了早期國家演進的內外動因。從文獻考察,距今4000多年前的中原大地,既是一個災異頻仍的時代,又是一個部落之間沖突激烈的時期。為了應對這種環(huán)境挑戰(zhàn),早在距今4000多年前的唐虞時代,就產生出“自愿聯(lián)合”的龐大部落聯(lián)盟。這種部落聯(lián)盟的重要職能就是強化對內對外的應力機制,以各氏族、部落的共同力量,來抗拒單個氏族、部落所無法抵御的洪水、干旱;通過聯(lián)盟內社會整合,達到同一地域部落集團的有序化,彌滅內部爭戰(zhàn)以及抵御其他部落的騷擾、入侵。在新石器時代晚期,這種區(qū)域間聚落的聚合呈現(xiàn)加速趨勢,并構成了新石器時代“歷史化”運動的二重機制。一方面,戰(zhàn)爭、遷徙、災害等因素,使各血緣兼地緣性的政治共同體成為氏族、部落成員的生存“外殼”而具有強大的活力。另一方面,戰(zhàn)爭與洪水、海浸或干旱,使單個氏族、部落必須求助生活在同一地域的其他部落力量,以“類”的群體手段去對付威脅與挑戰(zhàn)。這種挑戰(zhàn)與應戰(zhàn)機制,使血緣與地域性的部落共同體逐漸形成層層疊加的復合型社會組織,它既促使著史前政治共同體的發(fā)展,也促進了各政治體中的族類認同與政治體認同的一致性。
史前中國這種以血緣為紐帶的聚落、聚落群的內聚化,會使史前先民將原始宗教的信仰主體及主神崇拜轉移到與現(xiàn)實關系密切的祖先神崇拜中來,即通過將祖先神作為最高主神尊崇,使聚落組織的族類和政治體認同更具有宗教神圣性與權力合法性。由于祖先神的“先公”“先祖”信仰范圍通常保持在其子孫所屬的政治體界域內,故它必須以世俗的政治、軍事權力為前提,盡力擴張其政治體界域。這使它又具有超乎尋常的開放性、擴展性、包容性,它與史前血緣氏族的內聚力、向心力相互適應,互相契合,建構了一種跨越血緣、種族、文化,并對周邊區(qū)域、種族開放的無界域的“天下”觀以及血緣族氏的中華文明的禮儀傳統(tǒng)。
正是這種政治文化傳統(tǒng),使史前國家具備超越文化、種族的寬廣胸襟及宏大的對“天下”的想象力。唐虞至三代時期,隨著中原政治體的迅速擴張,形成了“萬邦”來朝的局面和“天下結構”觀念?!渡袝虻洹匪^“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史記·夏本紀》中“眾民乃定,萬國為治”,應該即是堯舜禹時期的龐大部落聯(lián)盟對各大大小小政治體(聚落群或“古城”“古國”)的吸收、容納、整合。這種政治文化基因催生并強化著中原早期國家的政治建構,也催生著一種新的價值形態(tài)即“天下結構”觀念。
距今4000年左右“夏”代國家與民族的同步產生,正是在這種“天下”觀念促進下的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一致性的體現(xiàn)。在中國古人眼中,夏國家與夏民族的互生耦合,是作為農業(yè)生業(yè)環(huán)境下為了應對外在壓力如洪水、沖突、戰(zhàn)爭等挑戰(zhàn)而形成的族類理性和文化共識而存在的。如古人通常認為夏王朝的建立是大禹“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置萬國”的結果。《叔尸镈銘》說:“咸有九州,處禹之堵。”《詩·商頌·長發(fā)》曰:“洪水茫茫,禹敷下土方,外大國是疆?!边@說明在古人眼里,大禹治水與地域性國家和“夏”民族的形成有直接關系。而這個關系的演變過程,即政治和民族的互生共耦過程又是通過文化認同來實現(xiàn)的?!渡袝び碡暋贩Q禹隨山濬川,而后達到“四海會同,六府孔修,庶土交正,厎慎財賦,咸則三壤,成賦中邦……禹錫玄圭,告厥成功”。在《詩經》《左傳》《國語》等亦多有此類記載,這正反映了時人對三代文明口碑相傳的歷史認知。它說明由“夏”所得名的國家與民族認同,已經超越當時一邦一族之界限,而具有更為廣大的民族認同和政治國家的一體化含義。
華夏民族和國家認同的演進
在幾千年的中國文明史上,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常常空前一致。例如春秋時期的內外交患,使其時代主題交叉點的坐標定在“尊王攘夷”這個點上?!白鹜跞烈摹滨r明地體現(xiàn)了時代政治與民族這個大主題,也是華夏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向新時期轉化的旗幟。從政治意義上說,“尊王”凸顯了華夏政治國家的主權理念,以周天子的旗幟作為華夏政治共同體最高權力的象征,從而希望通過“尊王”而循守華夏政治國家的制度秩序。從民族意義看,“攘夷”突出了華夏民族自覺的族別認知和自我認同意識?!蹲髠鳌烽h公元年記齊管仲曰:“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國語·周語中》周定王云:“夫戎、狄,冒沒輕儳,貪而不讓。其血氣不治,若禽獸焉?!焙苊黠@,上述論調既帶有諸夏文化優(yōu)越的感性色彩,也有著團結諸夏以求生存的理性意識。這種意識在春秋戰(zhàn)國的歷史發(fā)展中,逐漸構成華夏民族、國家一體化的文明特質。
春秋戰(zhàn)國的歷史演進本質上對華夏國家與民族的發(fā)展方向起到了定位作用。一是隨著華夏化浪潮向四方的推涌,華夏民族文化圈進一步向四邊疆域擴展,越來越多的夷狄之地被納入華夏文化范圍,許多過去的夷狄之民融入華夏文化中,成為華夏民族中的一部分。二是許多邦、國也在兼并戰(zhàn)爭進程中被大國吞并,政治一體化的進程不斷加快。戰(zhàn)國時迸發(fā)的由諸夏向華夏(漢)族的民族一體化和由邦國向(秦漢)帝國的政治一體化的歷史演進呈不可阻擋之勢。而隨著秦漢以來中原及周邊地區(qū)大規(guī)模的政治一體化與民族融合,春秋時代激烈的民族對立情緒也逐漸趨于緩和,華夷關系也基本穩(wěn)定下來。而在這種國家、民族的一體化進程中,華夏族與周邊各族人民的思想意識也發(fā)生了重要變化,即作為主權的“中國”與作為民族主體的華夏民族不可分割的同一性也成為共識,并逐漸沉淀為華夏民族、國家深層的價值理念。
秦漢是古代中國自夏商周三代以來天翻地覆的時代。秦漢統(tǒng)一國家的建立,是一次由宗法分封制國家政體和以“諸夏”為標志的早期華夏民族向統(tǒng)一的君主集權制國家和統(tǒng)一的漢民族轉化的關鍵期。它使統(tǒng)一的王朝國家和漢民族在產生、發(fā)展的進程中,進入一種新的國家建構與民族認同的自覺狀態(tài)。武帝時代的“大一統(tǒng)”內容不僅包括政治一統(tǒng)、文化一統(tǒng),亦包括了“天下為一”的民族和睦和一統(tǒng)的思想。正是漢代士民中這種國家和民族的“天下為一”理念,構建了武帝時宏大的王朝氣象。尤其在關于漢代國家、民族的構建問題上,漢代杰出史家司馬遷著《史記》,為“華夷共祖”“圣王始祖”的國家觀和民族觀提供了理論依據(jù)?!妒酚洝の宓郾炯o》等篇章以黃帝為華夏民族始祖與華夏國家第一帝,將匈奴族、南越族、東越族、西南夷等民族納入華夏同祖共源的世系中,以開放包容的胸懷,構建了由五帝三王為起始的中國五千年文明史,并成為中國人“同源同祖”“圣王始祖”的民族與國家的族統(tǒng)、法統(tǒng)、治統(tǒng)的淵源。
其后,歷經魏晉、宋元和明清數(shù)個時代,在由古代邦國向帝國的政治一體化和“諸夏”向華夏民族一體化進程中,盡管有著分分合合的大一統(tǒng)及分裂的朝代,但是中國文明始終保持著綿延不絕的連續(xù)性的演進歷程。這種演進歷程與中國文明的內在特征有著密切關系,這就是中國古代文明在政治、民族認同意識上既有著強烈的一致性,同時并沒有自我封閉,仍然表現(xiàn)出一種開放、兼容、內聚、禮義的形式與特點。這些特點包含以下幾點內容。
第一,種族的兼容性。從春秋到近代,華夏周邊許多民族及其氏族、部落,通過與華夏(漢)族在文化與婚姻等方面的交融,逐漸融入華夏(漢)民族大家庭。尤其是中國古代歷史上幾次大的民族沖突與融合,加速了華夏(漢)民族的發(fā)展、壯大。例如唐王朝的盛大繁榮,正是建立在魏晉時代民族融合、胡漢夾雜基礎之上的。
第二,文化的開放性。華夏文化常常有著超越種族、文化差異的巨大包容性、互融性與開放性。以秦漢魏晉為例,秦漢大一統(tǒng)時代東西的鄒魯、關中的文化融合,南北的楚漢文化交融,直到魏晉時期各民族文化的大融合,使華夏文化融入了各區(qū)域的文明要素,更加絢麗多彩。故古代“中國”在時空上雖相對固定,但在文化上卻十分開放。只要承認華夏文化的價值理念、道德觀念,就可以被華夏文明所接納,各個民族、各種文明成果都可以滲透、交融于華夏文明之中。
第三,國家對民族的安全性義務。在華夏(漢)族人的意識中,作為主權的“中國”與作為中華民族主體的華夏(漢)民族的不可分割性成為人們共識。國家維護統(tǒng)一的職責與華夏民族的和睦、共榮往往緊密相連。例如自秦漢以來,北防、南征就成為歷代王朝國家最重要的政治、外交、軍事要務。秦代修長城、御北方,漢武帝大規(guī)模出擊匈奴等,都是這種國家、民族一體化意識的表征。故每當民族危機來臨,人們往往將“救亡”(民族、文化)與“救國”(政治國家)聯(lián)系在一起,并將這種拯救民族危亡的期望寄托于國家,期望執(zhí)政者能領導民眾,擔負起救亡與救國的責任。這在我們國家的歷史上,有無數(shù)例證可以說明。尤其在近代鴉片戰(zhàn)爭后,“救亡”“救國”成為時代潮流和激勵人心的兩大主題,從而具有強大的生命力。
中華文明統(tǒng)一性的深層價值結構
在秦漢以來的幾千年歷史上,華夏民族往往將國家的統(tǒng)一和民族的團結作為評判國家、民族強弱興衰的基本標準,并形成民族、國家的一種深沉的、綿延不絕的文化心理與社會理想。歷史上的文景之治、漢武之功、盛唐之音之所以長久被人們稱頌,就在于這些盛大的朝代首先是一個民族、國家統(tǒng)一的朝代,一個國家穩(wěn)定、民族和睦、社會安寧的時代。
在中國古代,分與合、沖突與融合常常相伴而行。但是每一次沖突的結果,總是更高層次、更大規(guī)模的民族關系和生產關系的新調整,并導致更加強大、繁盛的統(tǒng)一帝國和民族共同體的出現(xiàn),使中華文明更加繁榮絢爛。而由沖突向融合轉化的必然性背后,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我們民族、國家意識中所積淀的深層文化價值理念,即以文化認同為基礎的國家、民族認同的一致性。世界歷史上不乏一個民族長久地分為多個國家的情形。但是在中國,人們往往將國家作為民族的象征,以民族作為國家的基石,甚至將國家、民族的雙重統(tǒng)一看作實現(xiàn)人生生命價值的崇高目標。民族危機即是國家危難,在民族與國家危難中,國家與民族之間的認同常會達成空前的一致,并成為人們愿為之赴湯蹈火的生命價值取向。這種價值取向與民族集體理性涉及方方面面的人物。即使是懷抱不平的韜晦之士,只要觸及國家與民族這一主題,也會憂憤酣歌、視死如歸。
這種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的一致性,形成了中華民族的特有情懷。不論地主階級的代表人物還是封建知識分子(包括農民階級的代言人),往往把民族與國家統(tǒng)一視為其政治、軍事的天然使命和最高目標。甚至一些深受漢文化熏陶的少數(shù)民族君主亦將一統(tǒng)宇內作為畢生大業(yè)和目標。時至近代,在鴉片戰(zhàn)爭之后,面對民族、國家的危亡和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任務,近代愛國志士積極探索民族和國家的復興路徑。他們在中華文明統(tǒng)一性的深層價值理念支配下,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政治革命與民族革命相統(tǒng)一的思想,并以此為核心構建新的中華民族國家。這就從根本上消除了多元一體的民族與國家在認同之間的張力,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奠定了基礎。所以,當日益腐朽的羅馬帝國為四面八方涌入的“野蠻民族”所侵擾并阻斷其國家、民族的文明發(fā)展進程時,中國則在民族與階級矛盾的危境中生存自救。這說明,中國內部有著十分強大的自我調節(jié)和應付挑戰(zhàn)的機制。而這種自我調節(jié)的基礎,就是在中華文明統(tǒng)一性基石上建立的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的深層價值理念。
責任編輯:近復
【上一篇】《鄉(xiāng)村儒學之歌》在蘭陵后圣殿前發(fā)布
【下一篇】【李林杰】癸卯夏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