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觀周到從周
———《孔子家語·觀周》篇研究
作者:李文文(山東大學博士)
來源:節(jié)選自《論語學研究》(第三輯)
《孔子家語》(以下簡稱《家語》),其中的《觀周》篇主要記載了孔子到周都洛邑參觀訪問的情況。觀周,即孔子前往周都洛邑參觀周代文化。洛邑,是當時的文化中心。春秋末期,雖然周王室對各諸侯國失去了政治上的控制力,其“天下共主”的地位也已名存實亡,但是,它畢竟還保存著周朝長期積淀的禮制文化精髓。因此,孔子不遠千里,考察東周王室保存的禮樂文化??鬃佑^周還見于《史記·孔子世家》《說苑》等傳世文獻,但《家語·觀周》篇對于此事的記述最為詳明,最為信實。首先,本文從文本切入,對相關內容進行對讀比較。
一、《家語·觀周》與《史記·孔子世家》
關于孔子與南宮敬叔一起適周問禮之事,《史記·孔子世家》篇記載如下:
魯南宮敬叔言魯君曰:“請與孔子適周。”魯君與之一乘車,兩馬,一豎子俱,適周問禮,蓋見老子云。辭去,而老子送之曰:“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曰:‘聰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fā)人之惡者也。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孔子自周反于魯,弟子稍益進焉。
多年來,由于《家語》被誤認為是王肅偽造的,其中大量珍貴材料長期被“棄之不用”,人們研究孔子“適周問禮”多依據(jù)《史記·孔子世家》中的記載。而今,由于考古、學術的發(fā)展,新出文獻與傳世文獻的互為驗證,以“竹”的事實使《家語》系偽書的成見被轟然打破。人們逐步認識到《家語》的重要價值,開始利用《家語》進一步走進孔子思想體系的深邃海洋,走近中國古代上古文明。
很明顯,與《史記》相比,《家語·觀周》篇所記載的孔子觀周有著更加完整的場面,而且內容更翔實,使得歷史事實的浮現(xiàn)更加立體動態(tài)。有些相同內容的表述,二者可以參?;蚧橛∽C,而在《家語·觀周》篇中,有些內容更是《史記》所沒有的,具體如下:
第一,孔子與南宮敬叔談到自己前往東周問禮于老聃的愿望,明確表達了自己對老子的認識,即“吾聞老聃博古知今,通禮樂之原,明道德之歸,則吾師也”。此言尤為可貴,對于我們研究早期儒家,研究孔子與老子的關系,乃至研究老子與禮樂文化的關系皆有重要的價值,此點稍后再述。南宮敬叔在向魯君講述孔子愿望時,講述了孔子此行的主要目的,即“觀先王之遺制,考禮樂之所極”,認為學習先王遺留的政教制度、考察禮樂文化是一項“大業(yè)”。由此可見,盡管孔子生活在一個“禮壞樂崩”的亂世,這個亂世是由于統(tǒng)治階層的失位失序、僭越禮樂造成的。然而,對于先王遺制、禮樂文化的意義而言,當時的統(tǒng)治階層仍然持有著基本的認知和判斷,整個體系還沒有完全崩塌。這應該也是孔子總是抱有希望地奔波在路上的重要原因。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所以魯君資助孔子車、馬、僮仆,南宮敬叔一同前往。
第二,在孔子離開宗周時,針對老子所談告誡之言,二者大體內容相同,但是,有這么一句,《史記》記為:“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家語》記為:“無以有己為人子者,無以惡己為人臣者。”“有己”與“惡己”,差之毫厘,謬之千里。“無以惡己為人臣者”,講的是作為臣下不應該使君主憎惡自己。王肅注曰:“言聽則仕,不用則退,保身全行,臣之節(jié)也。”在孔子言論中,出入進退、行藏屈伸是他常常談論的話題,對于一個人來講,為人子與為人臣有著不同的角色定位,自然也有著不同的素養(yǎng)要求,即便是面對同一事,也有不同的處事分寸,這樣看,《家語》言“無以有己為人子者,無以惡己為人臣者”,前后對比,義理明達,應該更近古義。
在《家語·觀周》篇末,載有一段孔子、老子的對話,內容為:孔子見老聃而問焉,曰:“甚矣,道之于今難行也。吾比執(zhí)道,而今委質以求當世之君,而弗受也。道于今難行也?!崩献釉唬骸胺蛘f者流于辯,聽者亂于辭,如此二者,則道不可以忘也?!边@部分內容不見于《史記》,但見于《說苑·反質》篇。
第三,《家語·觀周》篇記述了孔子此次參訪的主要行程,即“問禮于老聃,訪樂于萇弘,歷郊社之所,考明堂之則,察廟朝之度”。同時對于孔子觀周之明堂,觀周太祖之廟的所見、所感進行了具體的描述。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周太祖后稷之廟的金人后背有銘文(以下稱《金人銘》)。關于《金人銘》的內容,《史記》沒有記載,但可見于《說苑》,關于兩個版本的詳細比較,后將說明。
對于孔子與南宮敬叔一起適周問禮的歷史事件,無論是《家語》還是《史記》等文獻,均言之鑿鑿,其真實性應無問題。相比于《史記》,《家語》的記載更為具體細膩,給人以明顯的現(xiàn)場感,更像是時人所作,歷史真實圖景的呈現(xiàn)更為清晰。
二、《家語·觀周》與《說苑》
縱觀《家語·觀周》篇,其《金人銘》及末章“孔子見老聃”的內容,分別散見于《說苑·敬慎》篇及《說苑·反質》篇。其實,這一點很能說明一個問題,不同的典籍有著不同的成書特點和目的,使命不同。在《家語》中,那些相對集中且具有整體性的內容散見于《說苑》,是因為劉向作《說苑》是為了上奏成帝以作“諫書”之用。為此,劉向設計了《說苑》作為一本“諫書”而應該具有的篇章結構,材料的選取編排則皆為此服務。而《家語》的使命就是以孔子為中心,為了表達孔子的思想,如何忠于孔子原旨,保有真實性、完備性是《家語》編撰者所首先考慮的。正如孔安國在《孔子家語后序》中所言,該書由“七十二子各共敘述首尾,加之潤色”而成。
也就是說,《家語》中的材料最初出于孔子弟子之手。他們根據(jù)自己追隨孔子學習的經歷以及所記,集中將學習筆記進行編纂。不難想象,在編纂的過程中,他們會進行不同筆記的校讀,也會有碎片化記憶的再次接續(xù)??傊茏觽儜阎鴮蠋煹臒o限追思,對于與孔子所共同經歷的事件、孔子的思想,他們期待記述得首尾完備,更加準確。這使得《家語》的一些篇章有著“首尾完備”的記事特點,正是其優(yōu)勢所在。當然,隨著時光之輪的滾滾前行,當《家語》的這些材料幾經輾轉流傳,到孔安國手中時,已不是集中而單純的《家語》,它們雖然原本都屬于《家語》,但篇章已經散亂。面對這批材料,孔安國在再次撰集的過程中,他秉承了“以事類相次”的原則。雖然,要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但是從今本《家語》來看,孔安國所謂“以事類相次”的原則還是得到了比較充分的彰顯。也正是源于這樣的原則,進一步突出了《家語》“首尾完備”的記事特點,更加強化了《家語》材料的優(yōu)勢所在。比如,《觀周》這一篇,以“孔子觀周”為中心,他“問禮于老聃,訪樂于萇弘,歷郊社之所,考明堂之則,察廟朝之度”,整個記述有因有果,有事件有思想,有參觀有對話,有反思有總結,正是七十二子“各共敘述首尾”、孔安國“以事類相次”的典型代表。
關于《家語》與《說苑》二書可相對勘的內容,已有學者在清人陳士珂《孔子家語疏證》的基礎上,選取兩書中有代表性的相關材料進行逐字逐句的比勘,從字詞、行文、篇章結構等多方面考察二者關系。通過對比分析,發(fā)現(xiàn)相同材料來源下,《家語》較早,在不同材料系統(tǒng)中,《家語》對字、詞、篇章的改動重組較少。而《說苑》則在字、詞、行文過程、篇章結構等方面改動較多。比如在文字方面,把較生僻的字改為較淺顯易懂的;在思想內容方面,把原本以先秦為社會背景的思想內容改為符合漢代大一統(tǒng)社會現(xiàn)實的內容;在篇章結構方面,對原材料進行拆分,將原本為一章的內容,拆為獨立的兩章等。這說明《家語》比起《說苑》來更加忠實于原材料,《家語》是孔安國在漢初編輯完成的,而不是由王肅在魏晉時偽造的。
在該文中,談及《家語·觀周》篇“孔子見老聃”章與《說苑·反質》篇相關章節(jié)的對勘。為方便比較,現(xiàn)將文本內容抄出,并以表格的形式標注不同之處。
需要說明的是,在“孔子見老聃”章的對勘中,由于所選《家語》《說苑》文本皆為今人進行句讀標注,且不影響文本的整體理解,故未將標點計入對勘內容。其后《金人銘》對勘亦如此。
從文本可見,此處二者基本可以一一對應。但是從這些細微的差別處,仍然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問題。首先從用字上進行分析,《家語》為“孔子”,《說苑》作“仲尼”。雖是細微的一點,但從這里可以看出,《家語》序中所透露出來的《家語》直至王肅注解以前是以家傳的形式流傳,這一點是可信的。綜觀《家語》全書,稱仲尼的只有一處,其余全稱孔子,而稱仲尼的這一處也是特殊情況,出自《孔子家語·本姓解》“生孔子,故名丘,字仲尼”,是介紹孔子基本情況的語句。由此可以看出,作為孔氏后人,稱孔子只會用“孔子”這個尊稱,而不會稱字。但《說苑》則不然,全書有稱孔子處,有稱仲尼處,不一而足?!都艺Z》由于所用材料的多元以及成書與流傳的復雜情況,對一些稱呼存在不一致的地方,但在這一點上卻保持一致,可以看出其家傳的淵源,而不是王肅憑一己之力偽造出來的。翻開《禮記》,全書亦孔子、仲尼皆稱,不一而足,恰是因為其成書性質與《說苑》近同,是漢代學者編輯而成。在這一點上,《家語》有很大不同,最初以家傳的形式在孔門內部流傳。
其次,從語義及邏輯上看,綜觀全章,將不難發(fā)現(xiàn)《家語》語義完整,邏輯通順。而《說苑》則含義不明,邏輯混亂。如《家語》“吾比執(zhí)道,而今委質以求當世之君”,《說苑》作“吾比執(zhí)道委質以當世之君”?!都艺Z》此處更為通順合理。向宗魯先生《說苑校證》下注:“盧?!浴略觥蟆?,曰:‘求’脫?!都艺Z·觀周篇》有?!绷硗狻都艺Z》“夫說者流于辯,聽者亂于辭”,《說苑》作“夫說者流于聽,言者亂于辭”。很明顯,《家語》此處的邏輯更為合理,言及“說者”與“聽者”兩個方面。而《說苑》這里則邏輯混亂,抑或是劉向考慮到向成帝諫言,將“亂”的責任推諉于“說者”“言者”,而不談及“聽者”,即統(tǒng)治階層應該具有判斷能力。這樣來看,《家語》記載更符合原貌,《說苑》在編輯過程中考慮到漢代的政治因素,而對原材料進行了取舍,導致語義不清、邏輯不明,失色不少。
對于《家語·觀周》篇與《說苑·敬慎》篇的《金人銘》,藺文未進行對勘。為方便本文將兩篇《金人銘》進行比較,下面將其全文及前后相關內容抄出,并以表格的形式標注其不同之處。
從文本來看,二者同樣基本對應。但是有一些表述的細節(jié)處,仍然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問題。章首,《家語》言“孔子觀周,遂入太祖后稷之廟。廟堂右階之前,有金人焉”,在孔子觀周的具體安排中,他來到太祖之廟,看到右階之前的金人,使得人們很容易隨著文字的思路進入當年孔子觀周的時空。也就是說,《家語》的表述更具有現(xiàn)場感、帶入感,伴隨著對文本的深入細致品讀,將不難感到此確是時人所記,且更近乎是親歷此場景者所記。而《說苑》的表述則甚是簡略,直奔主題。在兩篇文本的對讀中,孔子對《金人銘》的評價很值得注意,《家語》中孔子的評價是“此言實而中,情而信”,《說苑》言“此言雖鄙,而中事情”。對于周代先人,孔子所持有的態(tài)度廣為人知,孔子崇尚周太祖、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常常談及他們的功勞美德,表達出無限的尊崇。孔子曰:“能治國家之如此,雖欲侮之,豈可得乎?周自后稷,積行累功,以有爵土,公劉重之以仁。及至大王亶甫,敦以德讓,其樹根置本,備豫遠矣?!贝搜猿鲎浴都艺Z·好生》篇,本篇以較長篇幅敘述了周族的起源、遷徙、崛起的過程,對后稷、公劉等人的仁德給予了很高的評價??鬃釉唬骸叭痔煜掠衅涠苑乱?,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論語·泰伯》)這里的“周之德”,正是談周文王之德。類似于孔子盛贊周之德、周先王之德的表達在典籍中不勝枚舉。那么,再來到《金人銘》,此銘見于周之太廟,在至為顯著的位置,立有金人,銘于其背,又占有很大篇幅,定是良言精句,以警后人。正如孔子在《家語》中評價的那樣“此言實而中,情而信”,這些話實在、中肯、合情可信。但是在《說苑》中,孔子的評價是“此言雖鄙,而中事情”。一個“鄙”字就明顯見出此與孔子對周代先王的認知產生了重大偏差,邏輯上講不過去。一方面的原因可能是《說苑》在選取材料時出現(xiàn)問題,抑或是《說苑》在傳抄過程中出現(xiàn)問題,更有可能是劉向本人對《金人銘》的態(tài)度,他認為“此言雖鄙,而中事情”。所以,兩處的差別雖然微小但所傳達的信息特別重要,即《家語》更符合孔子本旨,更具有信實性、可靠性。
《家語》言:“君子知天下之不可上也,故下之;知眾人之不可先也,故后之。溫恭慎德,使人慕之;執(zhí)雌持下,人莫逾之?!弊x起來語義通順,邏輯清晰?!墩f苑》言:“君子知天下之不可蓋也,故后之、下之,使人慕之;執(zhí)雌持下,莫能與之爭者?!笨梢砸姷?,《說苑》對原文本進行了精練縮寫。細細將兩篇《金人銘》對勘,應該還有很多問題值得研究,本文暫止于此。
三、觀周與從周
“問禮于老聃,訪樂于萇弘,歷郊社之所,考明堂之則,察廟朝之度”是孔子此次參訪的主要行程。其中,“歷郊社之所,考明堂之則,察廟朝之度”又是孔子在洛邑進行實地考察的重中之重,有幾分類似于當今政德教育中的現(xiàn)場教學。對周都的宗廟、明堂等國家重要禮制設施的現(xiàn)場考察,更加觸發(fā)了孔子對周朝政治制度的傾心向往,他深情地感嘆“吾乃今知周公之圣,與周之所以王也”“此周之所以盛也”。
(一)孔子的政治主張與文化宣言
如眾周知,孔子一生向慕三代,尤其崇尚周代的文化,而周代的文化又集中表現(xiàn)為其禮樂文化。在孔子看來,夏、商、周三代之文化有著損益發(fā)展的過程,周代文化是在夏、商基礎上,有所借鑒、有所損益發(fā)展而成。在對夏、商、周三代文化進行比較的基礎上,孔子認識到周文化繼承了夏、商的主體結構與基本精神,更加充實燦爛,令人向往。在《論語·八佾》篇中,子曰:“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边@一章不僅是孔子對周代文化的整體認知,更是明確地表達了孔子對周代文化的態(tài)度,是他的政治主張、文化宣言,即“從周”。孔子遵從周代文化,將周代文化發(fā)揚光大視為畢生使命。
試問孔子何以確立“從周”的政治主張?首先,這和孔子生活在魯國有很大關系。魯國雖是周王朝分封的一個邦國,但它的地位卻非同尋常。魯國的始封之君是周公的長子,周公在周初政治中的地位十分顯赫。因此,魯國初封時不僅受賜豐厚,還得到了很多特權。魯國可以“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禮樂”。周王室在東方分封的小國以魯國為“宗國”。即便是春秋時周王室衰微之際,許多小國依然紛紛朝魯,到魯國學禮、觀禮。魯國較完整地保存著周禮,周代的禮樂傳統(tǒng)深深地影響了魯國社會的方方面面。魯國為東方的宗周模式,擔負著傳播宗周禮樂文明的使命。魯國,作為孔子的父母之邦,使孔子得以自幼接觸周公創(chuàng)制的禮樂文化。其次,這和孔子深諳歷史,熟悉典籍密切相聯(lián)??鬃印白媸鰣蛩?,憲章文武”,自稱“信而好古,述而不作”,顯然,孔子將自己所學立于三代時期的文化高地。如柳詒徵先生說:“自孔子以前數(shù)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傳?!绷菏橄壬f:“孔子以前的中國文化差不多都收在孔子手里?!痹诳鬃拥男闹?,關于三代之治的盛景甚是清晰,雖然自己沒能趕上,但可以看到相關的記載,激蕩著他內心的追求和向往。
但是,還有一點更加不容忽視,就是孔子重視對中國此前文化的驗證,并通過實地考察來完成這種驗證,進而在信實的基礎上做出自己的判斷和選擇。在《論語·八佾》篇中,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毕某?、商朝的禮,孔子皆能夠講述,但是存有其祭祀的杞國、宋國卻不足為征。周代禮樂文化是夏、商文明發(fā)展的結晶,故孔子對其十分重視,并加以認真學習。但由于歷史發(fā)展、社會變遷,很多歷史記載及文物已湮沒無聞,甚至對于前代故國也缺乏相關的記載與文化遺留,孔子欲詳知其禮而不能征驗,是以感嘆不已。關于夏禮、殷禮“不足征”的結論,是孔子通過親自前往杞國、宋國實地考察后得出的。孔子言:“我欲觀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時》焉。我欲觀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乾坤》焉?!肚ぁ分x,《夏時》之等,吾以此觀之?!保ā犊鬃蛹艺Z·問禮》)那么,在當時,唯有周代的禮樂文化尚有進行實地考察、具體驗證的歷史條件。這樣看,對孔子來講,去東周洛邑參觀訪問意義重大,是勢在必行。
其實,當年孔子似乎并不具備遠去洛邑的車馬盤纏。對此,他首先向南宮敬叔談到自己適周問禮的愿望,接著南宮敬叔言于魯君,定公與之一乘車、兩馬和一豎子,并由南宮敬叔親自陪同。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去洛邑,可見孔子觀周之迫切。后來,孔子談到南宮敬叔幫助自己得到車馬之事,他說:“季孫之賜我粟千鐘也,而交益親;自南宮敬叔之乘我車也,而道加行。故道雖貴,必有時而后重,有勢而后行。微夫二子之貺財,則丘之道殆將廢矣?!保ā犊鬃蛹艺Z·致思》)貺財,是指贈送財物。在孔子看來,思想主張雖然重要,必須在得到有利的時機后才能被看重,得到有利的條件后才能得到推行。如果沒有兩人送自己錢財,那么他所主張的道就會因得不到推行而幾乎被廢棄了。正因為道的實行需要一定的客觀條件,所以孔子感謝季孫氏和南宮敬叔的“貺財”。因為南宮敬叔的相助,使此次孔子觀周順利成行。
(二)觀周與從周
關于這一次孔子觀周的時間,業(yè)師楊朝明先生綜合《春秋》《今本竹書紀年》《家語》《孔叢子》《禮記》等典籍分析推斷,孔子“適周”最有可能在魯定公三年上半年。這一年為公元前508年,孔子四十五歲。
“問禮于老聃,訪樂于萇弘,歷郊社之所,考明堂之則,察廟朝之度”是孔子此次參訪的主要行程??鬃釉谡勏亩Y、殷禮不足征的原因時,他說:“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彼^“文獻”,朱熹注曰:“文,典籍也。獻,賢也?!币簿褪钦f,要對古代的禮制進行考證,既要有記載禮制的文字資料,也就是“文”;又需要有“熟悉歷代典策的賢人”,也就是“獻”。而老聃、萇弘正是熟悉禮樂的賢人,老子又正好具體掌管記載禮制的文字資料。據(jù)《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篇載,老子任周守藏室之史,近似于如今的國家圖書館館長,想必他定是熟悉歷史典策?!皢柖Y于老聃,訪樂于萇弘”,滿足了孔子驗證周禮的基本條件。當然,接下來的現(xiàn)場考察引發(fā)了他更多的感嘆!
“歷郊社之所”,是指孔子參觀周天子祭天地之處。郊,指冬至日祭天于南郊;社,說的是夏至日祭地于北郊,合稱“郊社”。郊社之禮是周天子所獨有之禮,但因魯國承周公之后,得享天子之禮,也有郊社之禮??鬃訉忌缰Y相當熟悉,《家語·郊問》篇專題來談郊社之禮,系統(tǒng)論述了郊祭的意義、功用及具體的禮儀。當魯定公問到古之帝王為什么一定要郊祀其祖以配天時,孔子對曰:“萬物本于天,人本乎祖。郊之祭也,大報本反始也,故以配上帝。天垂象,圣人則之,郊所以明天道也?!彼^“反始”,是指回返本源,反思由來??鬃犹貏e強調祭祀“報本反始”的功能,培養(yǎng)一個人的感恩之心,不忘其所由來。本篇又見于《禮記·郊特牲》,兩篇論述郊天禮的時間、牲器、服飾比較一致,只是《家語》有定公與孔子的問答語境,對天子之郊的禮儀所記更為具體,對其中蘊含的等級觀念闡發(fā)更細。另外,篇中還有見于《禮記·禮器》的內容??鬃訉忌缰Y如此熟悉和贊嘆,想必本次觀周定是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考明堂之則,察廟朝之度”,孔子考察周之明堂時發(fā)生了什么?具體如下:
孔子觀乎明堂,睹四門墉有堯舜之容、桀紂之象,而各有善惡之狀、興廢之誡焉。又有周公相成王,抱之負斧扆,南面以朝諸侯之圖焉。孔子徘徊而望之,謂從者曰:“此周之所以盛也。夫明鏡所以察形,往古者所以知今。人主不務襲跡于其所以安存,而忽怠所以危亡,是猶未有以異于卻走而欲求及前人也,豈不惑哉!”
明堂,是周天子宣明政教之處,也作為祭祀、選賢、納諫、慶賞、教學或其他國家重大事務的活動場所。通過宣明政教,保持思想統(tǒng)一,政令暢通;通過祭祀,引發(fā)誠敬之心,教民孝悌之道;通過選賢,由賢者來實施政令;通過納諫,保持政令環(huán)境通明,不至于執(zhí)其一端;通過慶賞,樹立榜樣,激發(fā)正能量;通過教學,化民成俗,移風易俗。明堂的確是非常重要的地方。
在明常四個門口的墻上,孔子看到分別畫有堯、舜和桀、紂的肖像,各有善惡不同的形狀,以及有關王朝興亡的誡語。還有周公輔佐成王,抱著年幼的成王背對屏風,面向南接受諸侯朝拜的圖像。這樣看,在明堂之上,不僅有明君圣王,還有暴君敗王;不僅有王朝興盛的贊語,還有敗亡的誡語??磥恚枰獜恼磧蓚€方面來總結經驗,警戒教訓,才可成就治世之效??吹竭@一切,孔子“徘徊而望之”,他緩慢行走,仔細觀望,可以見得,這一切激蕩著孔子內心對于周的濃郁情感。
試想,孔子崇尚明王之道,有些內容是他從古籍中讀出來的,也有些內容是從老師、長者等處聽來的。但是,就在東周的明堂內,這一切都是如此真切,自然引發(fā)了孔子內心的感動。他對跟從的人說:“這就是周朝興盛的原因了。明鏡是用來察看形體容貌的,借助學習古代的東西可以了解當今。君主不能致力于學習關于國家、個人生死存亡的根本東西,卻以忽視、怠慢的態(tài)度對待,從而陷入危亡境地。這就如同向后跑卻想追上前面的人一樣,難道不是很糊涂嗎?”
恰是因為認知到這一點,孔子對于學習關于國家、個人生死存亡的根本東西非常重視,這些內容從根本上來講是對為政者的要求,也就是“為君之德”。在孔子看來,位高之人理應是品德高尚之人。為此,他不惜苦口婆心,并致力于傳播此道。
說到位高之人理應是品德高尚之人,接下來,孔子在周太廟所看到的,將帶給我們更多的思考。
孔子觀周,遂入太祖后稷之廟。廟堂右階之前,有金人焉。三緘其口,而銘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無多言,多言多??;無多事,多事多患。安樂必戒,無所行悔……”
孔子在宗周參觀,進入太祖后稷的廟堂。廟堂右邊臺階前立有金人(銅人),嘴巴被封了三層,想必在太祖廟中定是十分醒目,且背有銘文,即本文所稱《金人銘》?!督鹑算憽吩诒酒至可踔?,孔子師徒在周太廟的主要言行圍繞此銘展開,孔子要求弟子們識記此文,評價此文“實而中,情而信”。關于《金人銘》,本處不再贅述全文。《金人銘》的主題思想甚為突出,講述“慎言”“持下”的重要性。
關于“慎”,《說文》曰:“慎,謹也?!薄稜栄拧吩唬骸罢\也。”《國語·周語》言:“慎,德之守也。”慎言,不是不言,而是以謹、誠的態(tài)度去言。從很多孔子的言論皆可看出其對慎言思想的吸收和應用。
子張學干祿。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余,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余,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保ā墩撜Z·為政》)
子曰:“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保ā墩撜Z·里仁》)
美言傷信,慎言哉?。ā都艺Z·屈節(jié)解》)
其實,讀《金人銘》要看它所處的位置———周太祖后稷之廟,結合孔子在明堂所言,再置身于孔子觀周的整體背景,會發(fā)現(xiàn)其內在有著高度的一致性,即《金人銘》所要警示的對象并非一般的百姓。盡管以今人的眼光來看,一般百姓讀之亦可從中受益,但是《金人銘》所要警示的是為人君上者?!督鹑算憽费裕骸熬又煜轮豢缮弦玻氏轮?;知眾人之不可先也,故后之?!庇盅浴拔译m尊高,人弗我害”,這些都充分說明了它清晰的指向。也正是因為《金人銘》所要彰表的是為人君上者之德,所以才一再強調“下之”“溫恭慎德”“執(zhí)雌持下”“卑”“能下人”,周公正是集這些美德于一身的典型代表。如《史記·魯周公世家》載,周公自言:“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于天下亦不賤矣。然我一沐三捉發(fā),一飯三吐哺,起以待士,猶恐失天下之賢人?!彼嬲]伯禽到了魯國后,“慎無以國驕人”?!督鹑算憽窇抵艹跸热藢笫雷訉O的告誡之語。
也正是因為《金人銘》所要警示的是為人君上者,所要彰顯的是為人君上者之德,那么,關于“慎言”,還有一點不容忽視,即“君之言”亦在某種程度上寓意著政令,包括刑罰。對此,更是要慎之又慎,制定政令既要正,以義為本而不可隨心所欲,又不能煩瑣??鬃右稌吩疲骸傲x刑義殺,勿庸以即汝心,惟曰未有慎事。”(《孔子家語·始誅》)此語出自《尚書·康誥》,文字略有出入。強調刑罰要以義為本,不可隨心所欲,當慎之??鬃右嘁谩对姟穪碣潎@好的政令,曰:“‘天子是毗,俾民不迷?!且酝柖辉嚕体e而不用。”說的是要盡力輔佐天子,使百姓心里不迷。因此,無須威勢打壓,也無須刑罰施加。但是孔子也看到當今之世不是這樣,曰:“今世則不然,亂其教,繁其刑,使民迷惑而陷焉,又從而制之,故刑彌繁,而盜不勝也?!保ā犊鬃蛹艺Z·始誅》)教化淆亂,刑罰繁多,只能使百姓更加迷惑而觸犯刑罰。據(jù)《家語》記載,孔子此言講于其擔任魯國大司寇期間,從時間上講,發(fā)生于孔子觀周之后,可見孔子思想與周制一脈相承。
當然,孔子在觀周期間并非僅僅看到了《金人銘》,他“考明堂之則,察廟朝之度”,關于“則”,王肅注:“法也?!标P于“廟朝之度”,王肅注:“宗廟、朝廷之法度也?!笨鬃痈袊@“此周之所以盛也”,周代之所以興盛正在于由“明堂之則,廟朝之度”所代表的“周之制”,即周代的典章制度??鬃邮艽擞绊懮跎?,學習很多,他非常熟悉、了解、掌握了“周之制”,這一點可以從孔子以及與孔子相關的一些談論中略窺一斑。
衛(wèi)公孫朝問于子貢曰:“仲尼焉學?”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論語·子張》)
哀公問政于孔子??鬃訉υ唬骸拔奈渲荚诜讲?。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保ā都艺Z·哀公問政》)
子入太廟,每事問?;蛟唬骸笆胫^鄹人之子知禮乎!入太廟,每事問。”子聞之,曰:“是禮也。”(《論語·八佾》)
入太廟,每事問。(《論語·鄉(xiāng)黨》)
子貢所言“文武之道”正是對孔子一生所學的高度概括。魯哀公問政,孔子回答“文武之政,布在方策”,正是對周之制的概括與表達??鬃尤胩珡R“每事問”,魯國太廟即周公廟,孔子問學之禮正是周禮。這樣看,“文武之道”“文武之政”“周禮”皆可理解為“周之制”的同謂稱呼。在儒家的典籍中,孔子常常言及“古之道”“古之人”。細細剖析,所謂的“古”理應和周之制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
所謂有自知才會有自信,有了解才會有理解??鬃油ㄟ^多種渠道,包括他千里迢迢前往洛邑觀周,使他對周代文化、周之制有著高度的了解、熟悉、掌握,這一切賦予了他無窮的信心和力量,使他有著堅定的信念,提出“吾從周”的政治主張,發(fā)出“吾從周”的文化宣言。
孔子不僅提出“從周”的政治主張,發(fā)出“從周”的文化宣言,更是以自己的行動去踐行。無論是在魯國為政期間實施的政治舉措,還是周游列國以期實現(xiàn)的抱負,皆以此為主線。即便是遭遇困境之時,孔子亦以此來自警自勵。據(jù)《論語·子罕》篇載,孔子師徒曾在匡地遇困,被拘囚了數(shù)日后,子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這里的文王,正是周文王,而“文不在茲乎”與“斯文”之“文”,依朱熹注:“道之顯者謂之文,蓋禮樂制度之謂?!闭侵钢艽亩Y樂文化。此處,孔子自謂“后死者”,以周代文化的繼承者自居,明確提出統(tǒng)緒古代文化的周文王去世后,飽含著禮樂之制的文化遺產正在自己這里。如果上天要消亡這種文化,就不會讓自己掌握這種文化了;如果天不欲消亡這種文化,匡人又能將自己如何?這樣堅定的姿態(tài)充分彰表了孔子以傳承中華文明、繼承周代文化為己任的歷史責任感和使命感。孔子觀周、從周一脈相承。
四、孔子與老子
據(jù)《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篇記載:“老子者,楚苦縣厲鄉(xiāng)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痹凇都艺Z·觀周》篇,老子、老聃兩種稱謂并用。從歷史記載看,孔子與老子相見可能不止一次,在此次孔子適周向老子問禮以前、之后,孔子還都曾見到過老子。人們研究孔子與老子的相見多依據(jù)《史記》《禮記·曾子問》及《莊子》諸書,受《家語》偽書說影響,其《觀周》篇關于孔子見老子的材料被人們忽視。當今,隨著學術的發(fā)展,《家語》偽書說的陰霾逐漸散去,翻開《家語》,將不難發(fā)現(xiàn)其對“孔子見老子”的記載的確不容忽視,對于研究孔子與老子的關系乃至老子與禮樂文化的關系皆有重要價值。
關于孔子對老子的評價,《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云:
孔子去,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罔,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于龍,吾不能知其乘風云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
顯然,這是孔子對老子的贊譽之詞??鬃訉献右札埾嘤?,表達了他對老子的贊賞。但是,也正是因為孔子對老子以龍相喻,使得人們對老子的認知也有幾分飄忽,有“神龍見首不見尾”之感。品讀《老子》,其言“道”時曰:“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匈忏辟猓渲杏形?。”“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又一次驗證、強化了人們對老子的認知,是飄忽的,是神龍般見首不見尾的。品讀孔子言論,多以樸實相見,甚為落地,這樣看,仿佛孔子、老子完全處于兩端,司馬遷亦云:“世之學老子者則絀儒學,儒學亦絀老子?!狈Q其為“道不同不相為謀”。
孔子、老子真的是“道不同”嗎?《家語·觀周》篇孔子對老子的評價將引發(fā)我們更多的思考。
孔子謂南宮敬叔曰:“吾聞老聃博古知今,通禮樂之原,明道德之歸,則吾師也,今將往矣。”
此處,孔子仍然譽美老子,但比起以龍相喻更加落地了幾分。在孔子心中,禮樂、道德都是他特別崇尚且經常談及的話題,他認為老子“博古知今,通禮樂之原,明道德之歸”,是自己學習的對象。那么,孔子和老子真的是“道不同”嗎?就很值得思考了。
事實上,細細閱讀孔子、老子原著,我們會發(fā)現(xiàn)孔子談為政兼談無為。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論語·衛(wèi)靈公》)孔子曰:“吾以王言之,其不出戶牖而化天下。”(《家語·王言解》)老子談無為兼談天下?!独献印吩唬骸靶拗谏?,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鄉(xiāng),其德乃長;修之于國,其德乃豐;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xiāng)觀鄉(xiāng),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span>
兼談兩端,一以貫之,這正是他們思想的高遠博厚之據(jù)。此端與彼端一以貫之,還可以根據(jù)時勢境況隨時切換視角,而其后學的這種能力就明顯弱了,易于就一端談一端,以一端之認知貼標簽,看到“無為”就以為是“道家”思想,見到“法”“勢”等范疇就以為是“法家”,而事實上,這些范疇皆在孔子的天空下,在孔子的視野之內。但是,此問題不明,使得有人沒有認識到孔子思想的兼容博厚,而認為《家語》的思想雜糅百家。其實,這些誤會皆有待于對于先秦原典,尤其對孔子、老子原著有著認真的閱讀,自然可以不解自消。
再說《金人銘》,當今學者以今人之眼光來判斷其學派屬性時遇到了難題,這到底是一篇道家文獻,還是一篇儒家文獻呢?有人認為《金人銘》見于《孔子家語·觀周》篇,當然屬于儒家文獻;而熟悉老子者,可以從《金人銘》中讀出老子的原話或相似的同出。其實,熟讀孔子言論者,同樣可以從中讀出孔子的原話或相似的同出,略舉一二:
第一組《金人銘》
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無多言,多言多敗。
《論語》
子張學干祿。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余,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余,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保ā稙檎罚?/span>
《孔子家語》
美言傷信,慎言哉!(《屈節(jié)解》)
《老子》
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第五章)
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貴言。(第十七章)
第二組
《金人銘》
焰焰不滅,炎炎若何?涓涓不壅,終為江河;綿綿不絕,或成網羅;毫末不札,將尋斧柯。
《孔子家語》
聰以知遠,明以察微。(《五帝德》)
潔靜精微,《易》教也。(《問玉》)
《老子》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其脆易泮,其微易散。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亂。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第六十四章)
第三組
《金人銘》
強梁者不得其死,好勝者必遇其敵。
《孔子家語》
孔子謂子路曰:“君子而強氣,而不得其死;小人而強氣,則刑戮薦蓁?!保ā逗蒙罚?/span>
《老子》
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第四十二章)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第七十六章)
第四組
《金人銘》
溫恭慎德,使人慕之;執(zhí)雌持下,人莫逾之。……江海雖左,長于百川,以其卑也。天道無親,而能下人。
《論語》
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保ā秾W而》)
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述而》)
《孔子家語》
溫柔敦厚,《詩》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問玉》)
《老子》
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第六十六章)
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第七十九章)
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為而不爭。(第八十一章)
閱讀上述文獻,要回答《金人銘》的學派屬性問題似乎更難了!而真正的問題恰恰在于在孔子、老子時可能根本不存在這個問題。很明顯,孔子對儒家的認識、對老子的認知比后人更加真實明朗。那么,儒家和道家是什么關系呢?本文認為儒、道同源,那一源正是厚重而廣遠的周代文化,而周代文化又集夏、商文化之大成,他們共同生長于中華文明的厚土之上。在老子和孔子的時代,后世意義上的“道家”和“儒家”之分或許是不存在的。
此次洛邑參訪使孔子收益甚豐,由兩點可以見得:一是孔子本人贊嘆地說:“吾乃今知周公之圣,與周之所以王也?!备蛹ぐl(fā)了他對周朝政治制度的傾心向往,更加增強了他對周初著名政治家、思想家周公的崇敬仰慕。二是本篇記載:“(孔子)自周反魯,道彌尊矣。遠方弟子之進,蓋三千矣?!薄妒酚洝た鬃邮兰摇芬噍d:“孔子自周反于魯,弟子稍益進焉。”觀周之行使孔子的學問和事業(yè)都獲得了長足的發(fā)展,慕名向學者日益增多。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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