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可可】古人如何演繹《鹿鳴》？
古人如何演繹《鹿鳴》？
作者：倪可可
來源：《中華讀書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四月初八日己卯
耶穌2024年5月15日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近日，來自云南玉溪的一段師生合唱排練視頻走紅網(wǎng)絡，聶耳教師合唱團與玉溪師范學院附屬小學合唱團共同演繹了《詩經(jīng)·小雅》的名篇——《鹿鳴》。悠揚的鼓聲與清越的歌聲渾融一體，來自兩千多年前的文字穿越歲月，直抵人心，引人共鳴，不由令人感慨中華古典的魅力。與此同時，網(wǎng)絡上也有一些質疑的聲音，如：配合的樂器為什么有鋼琴，而不是傳統(tǒng)的編鐘和古琴？ 為回答這樣的質疑，我們也不妨追問：古人又是如何演繹《鹿鳴》的呢？
先秦時期
《鹿鳴》是《詩經(jīng)·小雅》的第一篇，為《詩經(jīng)》“四始”之一。它是一首典型的宴饗詩，或成篇于西周中后期?！睹娦颉吩疲骸啊堵锅Q》，燕群臣嘉賓也。既飲食之，又實幣帛筐篚，以將其厚意，然后忠臣嘉賓得盡其心矣?！笨纱笾路从吃撛姷闹髦?。與《詩經(jīng)》中的其他詩篇一樣，《鹿鳴》最初是禮樂儀式的組成部分，是配合音樂演繹的。但由于文獻缺載，《鹿鳴》在西周時期或者說它在創(chuàng)作之初是如何演繹的，已經(jīng)難以確知了。
但成書于東周的禮書——《儀禮》則為我們提供了重要線索：
乃席工于西階上，少東，小臣納工，工六人，四瑟……升自西階，北面東上，坐授瑟，乃降。小樂正立于西階東。乃歌《鹿鳴》三終。（《儀禮·大射禮》）
設席于堂廉東上。工四人，二瑟……相者東面坐，遂授瑟，乃降。工歌《鹿鳴》《四牡》《皇皇者華》。（《儀禮·鄉(xiāng)飲酒禮》）
小臣納工，工四人，二瑟……小臣坐，授瑟乃降。工歌《鹿鳴》《四牡》《皇皇者華》?！琛堵锅Q》，下管《新宮》，笙入三成。（《儀禮·燕禮》）
根據(jù)上述材料可知，在大射禮中，雅樂《鹿鳴》由六名樂工以四張瑟來演繹，在鄉(xiāng)飲酒禮和燕禮中，則由四名樂工以兩張瑟演繹。但這些材料都只提到瑟這一種用來為歌聲伴奏的樂器。元人熊朋來在《瑟譜》中指出：“《爾雅·釋樂》：‘瑟者登歌所用之樂器也。’古者歌詩必以瑟，論語三言瑟而不言琴，儀禮、鄉(xiāng)飲、鄉(xiāng)射、大射、燕禮，堂上之樂惟瑟而已?！彼J為先秦時期在上述場合中，凡是提到“歌”詩時，均是以瑟伴奏，而不會用琴。
先秦時期的音樂演繹儀節(jié)繁瑣，用度嚴明，曲目類型不同，使用場景和演奏樂器也會不同，譬如《儀禮》中提到的“下管《新宮》”，是以管樂器吹奏，《儀禮》中也提到《南陔》《白華》等六笙詩是以笙吹奏。此外，一般認為《頌》詩的演奏使用鐘鼓等大型樂器，房中之樂則多用管弦樂器?！堵锅Q》的伴奏樂器則是瑟，不見編鐘、古琴、笙等樂器。當然，《儀禮》的記載只能大致反映東周的情況。
《大戴禮記·投壺》記載：“凡雅二十六篇。其八篇可歌，歌《鹿鳴》《貍首》《鵲巢》《采蘩》《采蘋》《伐檀》《白駒》《騶虞》。八篇廢不可歌。七篇商齊，可歌也。三篇間歌?！蓖瑯幼鳛槎Y書，《大戴禮記》成書于漢代，但保存了一些先秦史料。根據(jù)《投壺》篇的記載，《鹿鳴》是八篇可歌之詩之一。
《左傳》襄公四年中也有演奏《鹿鳴》的記載：“穆叔如晉，報知武子之聘也。晉侯享之，金奏《肆夏》之三，不拜。工歌《文王》之三，又不拜。歌《鹿鳴》之三，三拜。”“《鹿鳴》之三”還包括了《四牡》《皇皇者華》，宋人鄭樵指出“古者歌《鹿鳴》必歌《四牡》《皇皇者華》三詩同節(jié)，故曰工歌《鹿鳴》之三，而用《南陔》《白華》《華黍》三笙以贊之，然后首尾相承，節(jié)奏有屬”（《通典·樂略》），可見春秋時期的雅樂《鹿鳴》一般是配合規(guī)定樂曲共同演繹的，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典禮和外交場合中。
漢魏時期
在兩漢時期，《鹿鳴》仍是重要的雅樂?！稘h書·王褒傳》載：“益州刺史王襄欲宣風化于眾庶，聞王褒有俊材，使褒作《中和》《樂職》《宣布詩》，選好事者令依《鹿鳴》之聲習而歌之?！笨梢娢鳚h中期還流傳著《鹿鳴》之聲?！逗鬂h書·明帝紀》中與《鹿鳴》演繹相關的記載有二：一為行養(yǎng)老禮時，按照規(guī)定“升歌《鹿鳴》，下管《新宮》”；二為狩獵禮畢后，明帝“召校官弟子作雅樂，奏《鹿鳴》，帝自御塤篪和之，以娛嘉賓”?？梢姡跂|漢早期，《鹿鳴》還常應用于典禮中，但具體如何演繹，已經(jīng)不得其詳了。塤是陶土燒制的吹奏樂器，篪是竹制的管樂器。明帝吹塤篪和之可能是一種即興行為，帶有一定的隨意性。
除了雅樂《鹿鳴》，漢代還流傳著一種琴曲《鹿鳴》。東漢蔡邕所著《琴操》記載：“古琴曲有歌詩五曲，一曰《鹿鳴》，二曰《伐檀》，三曰《騶虞》，四曰《鵲巢》，五曰《白駒》?！睂Α堵锅Q》曲有具體的說明：“《鹿鳴》者，周大臣之所作也。王道衰，君志傾……大臣昭然獨見，必知賢士幽隱，小人在位，周道凌遲必自是始。故彈琴以諷諫歌以感之，庶幾可復?！睆摹秲x禮》看，《鹿鳴》曲需要瑟伴奏。戰(zhàn)國以來，琴愈趨流行，瑟的彈奏方法則逐漸失傳。漢代的《鹿鳴》琴曲，當是漢人新創(chuàng)。宋人朱長文所著《琴史》指出：“孔子之刪詩也，皆弦歌之取其合于韶夏。凡三百篇皆可以為琴曲也，至漢世遺音尚存者，惟《鹿鳴》《騶虞》《鵲巢》《伐檀》《白駒》而已?！闭J為《鹿鳴》琴曲是先秦舊樂，這恐怕只是作者的一家之言。
鄭樵在《通典·樂略》中指出：“然當漢之初，去三代未遠，雖經(jīng)生學者不識詩，而太樂氏以聲歌肄業(yè)，往往仲尼三百篇，瞽史之徒例能歌也。奈義理之說既勝，則聲歌之學日微，東漢之末，禮樂蕭條，雖東觀、石渠議論紛紜，無補于事。曹孟德平劉表，得漢雅樂郎杜夔，夔老矣，久不肄習，所得于三百篇者，惟《鹿鳴》《騶虞》《伐檀》《文王》四篇而已，余聲不傳?！编嶉哉J為漢初時的樂工尚能歌詩三百，直到東漢末年才趨于衰微，但幸運的是，漢末的杜夔將《鹿鳴》等四首樂歌保留傳承下來了。此事又見于《晉書·樂志》的記載：“杜夔傳舊雅樂四曲：一曰《鹿鳴》，二曰《騶虞》，三曰《伐檀》，四曰《文王》，皆古聲辭?！倍刨缢鶄魇欠袷钦嬲饬x上的“舊雅樂”，實際上大可懷疑?！稌x書·樂志》還記載：“及太和中，左延年改夔《騶虞》《伐檀》《文王》三曲，更自作聲節(jié)，其名雖存，而聲實異。唯因夔《鹿鳴》，全不改易……及晉初，食舉 亦 用 《鹿鳴》……荀勖云：‘魏氏行禮、食舉，再取周詩《鹿鳴》以為樂章。又《鹿鳴》以宴嘉賓，無取于朝，考之舊聞，未知所應?！媚顺堵锅Q》舊歌更作行禮詩四篇?！贝颂幍摹堵锅Q》乃本自杜夔、左延年所傳，直到荀勖重新制定了一系列歌詩，行禮、食舉的儀式不再演奏《鹿鳴》。
南北朝以降
到南朝劉宋時期，又有了歌《鹿鳴》的記錄?！端螘分尽份d：“章帝元和二年，宗廟樂，故事，食舉有《鹿鳴》《承元氣》二曲”，“式宴不違禮，君臣歌《鹿鳴》。樂人舞鼙鼓，百官雷抃贊若驚”。只是記載過于簡略，此時《鹿鳴》演繹及流傳的具體情形已經(jīng)難以確切知曉。在先秦雅樂基本佚失的情況下，新興的音樂不斷發(fā)展更替，《鹿鳴》憑借先秦禮儀傳統(tǒng)和文本所蘊含的美好寓意，經(jīng)樂師譜曲、改編，舊題新用，也是不難理解的。
《新唐書·選舉志》記載：“每歲仲冬，州、縣、館、監(jiān)舉其成者送之尚書??；而舉選不繇館、學者，謂之鄉(xiāng)貢，皆懷牒自列于州、縣。試已，長吏以鄉(xiāng)飲酒禮，會屬僚，設賓主，陳俎豆，備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鳴》之詩，因與耆艾敘長少焉?！痹谔拼?，周代的鄉(xiāng)飲酒禮衍化出了“鹿鳴宴”，得名于宴會之上所歌《鹿鳴》之詩，此后，“鹿鳴宴”的傳統(tǒng)一直由唐代延續(xù)到清代，經(jīng)歷了一千多年。
《宋史·樂志》記載：“七年二月，典樂裴宗元言：‘乞按習《虞書》賡載之歌，夏《五子之歌》，商之《那》，周之《關雎》《麟趾》《騶虞》《鵲巢》《鹿鳴》《文王》《清廟》之詩?！t可。中書省言：‘高麗，賜雅樂，乞習教聲律、大晟府撰樂譜辭?！t許教習，仍賜樂譜?！贝颂幩峒暗摹对娊?jīng)》樂曲都早已佚失，大晟府中所保存的樂曲都是宋人新譜的曲子，沿用舊名。《明史·樂志》載“《鹿鳴》《天?！犯枞?，古調新裁，奉君王萬壽杯”，《清史稿·樂五》記載文進士部宴的樂曲規(guī)定時提到“賜考官各執(zhí)事官宴，奏《鹿鳴》三章。具詩樂譜，不載”。各個歷史時期的《鹿鳴》曲，基本是屬于“古調新裁”，結合當時禮樂儀式的重新演繹。
古樂新聲
《鹿鳴》在當代也被不斷重新改編，古老的詩篇又煥發(fā)生機。除了本文開篇提到的來自云南玉溪的《鹿鳴》合唱，河南博物院華夏古樂團也重新演繹了《小雅·鹿鳴》，他們參照清代高宗敕《詩經(jīng)樂譜》，以復刻的春秋編鐘、商周骨排簫、戰(zhàn)國錦瑟等古樂器來演奏，氣勢恢宏。此外，還有多首以《鹿鳴》為詞的歌曲，如劉卓作曲、張曉龍演唱，以古箏、塤、笛伴奏的版本；如李東聲作曲、高洪章演唱，簫等樂器伴奏的版本；再如方頌評作曲、演唱，琵琶伴奏的版本。
從前文的梳理看，在不同時期，《鹿鳴》的重新演繹都結合了當時的音樂風格和流行樂器，本來就沒有固定的形式或固定的樂器組合。一些網(wǎng)友糾結云南玉溪合唱團為何不用編鐘、古琴、笙等民族樂器，其實如果回到最早的記載，為《鹿鳴》伴奏的樂器，實際上是瑟，而非編鐘、古琴、笙等。
云南玉溪合唱團使用了鋼琴，而沒有編鐘等樂器，除了條件所限，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是，鋼琴更適用于合唱這種形式。合唱這種形式，本身便是清末自西方傳入的音樂表演形式，我們是否也要拒絕用合唱的形式來演繹《鹿鳴》呢？ 中華文明具有創(chuàng)新性與包容性，因此《鹿鳴》可以不斷新編，同時也可以吸納不同的演奏方式與樂器。即便是一些人眼中的民族樂器，譬如琵琶、嗩吶、揚琴等，其實最初也是自域外而來，最終融入了中華民族的音樂體系。我們在欣賞新編《鹿鳴》的同時，不妨多一些理解與包容，不妨更多關注歌曲本身，感受古老詩歌穿透時間的力量。
責任編輯：近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