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光 雷永強】由清華簡《耆夜》管窺周公制禮作樂
由清華簡《耆夜》管窺周公制禮作樂
作者：王敏光 雷永強（南京財經(jīng)大學特聘教授；江蘇第二師范學院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四月廿二日癸巳
耶穌2024年5月29日
周公“制禮作樂”奠定了中國禮樂文明的精神內(nèi)核。這在傳世文獻中多有載錄，如《尚書大傳》云：“周公攝政，一年救亂，二年克殷，三年踐奄，四年建侯衛(wèi)，五年營成周，六年制作禮樂?！比粫r至唐宋之際，疑經(jīng)辨?zhèn)沃L漸起，周公“制禮作樂”亦為討論話題。南宋碩儒朱熹云：“周禮畢竟出于一家，謂是周公親筆做成，固不可?！庇捎谥熳永韺W集大成者的重要身份，這種觀點影響甚巨，直至近代。幸運的是，隨著清華簡《耆夜》的面世，此種懷疑將渙然冰釋。
周初禮樂文明的輪廓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楚簡《耆夜》篇共14支簡，稍有脫漏。較之傳世禮樂文獻，其禮儀節(jié)文、歌詩規(guī)整程度等皆有所不及，故致學界有所爭論。其實，清華簡《耆夜》展現(xiàn)的“猶有闕焉”恰恰反證了周公初制禮樂的原初真實性。如簡文未見畢公酬酒及歌詩回應(yīng)，后來周禮卻有樂師代賦；再如，此次宴飲，周公作祝誦《明明上帝》僅一終，但在后來甲寅牧野之戰(zhàn)的慶功宴上，“王佩赤白旂，籥人奏《武》，王入，進《萬》，獻《明明》三終”，表明西周建國初期，這一套制度尚在草創(chuàng)階段，但賓主獻酬互飲、賦詩而歌的雛形已大致具備。從整篇行文結(jié)構(gòu)看，周公令人印象深刻，儼然此次飲至禮的主角，其納樂入禮，使禮樂相須為用，為我們管窺周公“制禮作樂”及周初禮樂文明的演進提供了大致輪廓。
首先，《耆夜》飲至禮初具規(guī)模，為周代“鄉(xiāng)飲酒禮”及軍禮“飲至”的完善奠定了基礎(chǔ)。簡文記載武王八年成功討伐耆國，班師凱旋，在文王太廟舉行“飲至”禮。從本次飲至禮的舉辦地點來看，武王、周公選擇“文大室”，意義重大。馬融注《尚書·洛誥》：“大室，廟中之夾室?！睂O星衍疏：“大室者，明堂中央室，亦曰大廟?！痹诖饲f嚴肅穆的文王太廟里，“文王在上，于昭于天”，通常會在宴飲之前舉行相應(yīng)的祭祀儀式，以告成功于文王，此即周代“告廟”之制。飲至禮是古軍禮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實質(zhì)是軍隊凱旋而歸的慶功宴，側(cè)重于“以軍禮同邦國”的政治目的。故本次飲至，先“祀乎明堂，所以教諸侯之孝也”。盡管此時尚未封邦建國，但這種“享有功于祖廟，舍爵策勛”的飲至禮能夠鞏固周初統(tǒng)治集團的內(nèi)部團結(jié)，強化周人“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的政治理念，為周人進一步開疆拓土、剪滅殷商作了前期思想動員。
其次，飲至禮的位次安排很是講究，體現(xiàn)了“禮別異”。簡文對參加飲至慶典的主要人員分別作以介紹：“畢公高為客，召公保奭為夾，周公叔旦為命，辛公甲為位，作策逸為東堂之客，呂上甫命為司政，監(jiān)飲酒?！蔽闹兴崃私灾艹豕呻胖爻肌Ｓ捎诋吂邽榇舜握鞣リ鹊氐闹鲙?，功勞卓著，故其為本次飲至禮的主客。召公，先秦典籍多稱其召伯。據(jù)《逸周書·克殷》記載，在武王克殷后的開國大典上，他曾協(xié)助武王處理政事，并奉武王之命“釋箕子之囚”。夾，同介，輔相之義。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爾雅上》：“《多方》‘爾曷不夾介乂我周王享天之命’，夾、介、乂，皆輔相之義也?！敝芄椤懊?，即本次飲至禮的主持人。為何選周公為命？據(jù)《史記·魯世家》載：“及武王即位，旦常輔翼武王，用事居多”，說明周公在伐耆之戰(zhàn)中即使不是主帥，但其參與謀猷，“用事居多”。另據(jù)《周本紀》載：“武王即位，太公望為師，周公旦為輔?！薄拜o”即太宰。《左傳·定公四年》衛(wèi)大夫祝陀曰：“武王之母弟八人，周公為大宰?！彼源舜物嬛裂缍Y，周公為命，與畢公身份對等。至于辛公甲其人，梁玉繩《人表考》云：“辛甲始見《左襄四》，周太史。夏侯啟封支子于莘，莘、辛聲近，遂為辛氏?！弊鳛橹芴罚钪O歷史典故，諫言記事，故為位，即“列中庭之左右謂之位”。而“作策逸”又作“作冊逸”“史佚”“史逸”。《尚書·洛誥》載：“王命作冊逸祝冊惟告周公其后?！薄白鲀浴碑敒楣倜?，亦為史官，側(cè)重于策命。《逸周書集訓校釋》卷十一《逸文》云：“博聞強記，接給而善對者謂之承。承者承天子之遺忘者也，常立于后，是史佚也?！笨梢姡坟救瞬┞剰娪?，善于應(yīng)對，能常常提醒周王，拾遺補缺，是周王的左右股肱，故位為東堂之上客。至于呂上甫，就是大家耳熟能詳?shù)膮紊懈?，或太公望，在武王即位后，“太公望為師”，位高?quán)重，在翦商革命中發(fā)揮了關(guān)鍵作用，如《詩經(jīng)·大明》贊其“維師尚父，時維鷹揚”。同時，“司政”即“司正”，韋昭注：“司正，正賓主之禮者。其職無常官，飲酒則設(shè)之?！惫蚀舜物嬛劣伤麃頁嗡菊O(jiān)酒是極為合適的?？傊?，通過對上述六人的座次介紹以及角色定位，已初見周人“尚齒”“親親”“尊尊”的禮儀規(guī)范。
最后，飲至禮上的歌詩言志體現(xiàn)了“樂合同”，暗示周初已開啟了溫文爾雅的禮樂時代?！蛾纫埂菲攸c記錄了武王賞賜之后的飲酒賦詩。按照禮制程序，先由主人武王酬謝畢公。他賦詩《樂樂旨酒》，夸贊畢公、周公兄弟同心，誠信有愛；健壯勇武，戡耆建功。隨后武王酬謝周公，作歌《輶乘》，贊賞周公出類拔萃，“克燮仇仇”。武王酬畢，作為主獻的周公接續(xù)敬酒，他也是先敬主客畢公，并作歌《赑赑》，贊美畢公帶領(lǐng)軍隊，“赑赑戎服，臧武赳赳”，戰(zhàn)無不勝，“裕德是求”。隨后周公酬酒武王，并作祝誦《明明上帝》一終。從內(nèi)容來看，實為尊崇武王，他宣揚上帝降享，武王已受天命，大大增強了周初統(tǒng)治集團團結(jié)御敵的信心與決心。正當周公秉爵欲飲之際，突然有蟋蟀降于堂上，周公即興作歌《蟋蟀》一終，取義重在“康樂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懼”。李學勤認為“周公作這首《蟋蟀》，是含有深意的，要旨在于告誡大家，不可躭于歡樂，忘記前途的艱難”。此論甚確，不可移易。今本《詩經(jīng)·蟋蟀》“好樂毋荒”，鄭玄箋：“荒，廢亂也。君之好樂，不當至于廢棄政事”，主旨與周公所賦《蟋蟀》同。周人戡耆凱旋，本應(yīng)盡情暢飲，享受勝利的喜悅，周公卻借題發(fā)揮，戒懼在座“良士”“康樂而毋荒”，實則居安思危，深謀遠慮，因為滅商大業(yè)尚任重道遠。
周公文化氣質(zhì)的引領(lǐng)作用
需要甄別的是，武王酬酒，作詩二首，從語言風格觀之，多為勸酒套語。而周公酬酒，卻賦詩三首，且三篇主旨各不相同，面面俱到，格調(diào)高遠，一代政治領(lǐng)袖風采躍然紙上。其首賦《赑赑》多贊譽畢公武功之辭，應(yīng)為現(xiàn)場有針對性的勸酒令。第二賦《明明上帝》則歌風為之一轉(zhuǎn)，在內(nèi)容上遠非止于勸侑酒食，已偏重于宣揚武王受命，倡導尊崇新王，實乃意識形態(tài)的建構(gòu)。其三作歌《蟋蟀》，更是高瞻遠矚，富于憂患意識?！懊痹陲嬛炼Y上本為勸酒之職，結(jié)合《尚書·金縢》周公自語其“仁若考能，多材多藝”，武王也著實相信周公能以其“才藝”在此次飲至禮上應(yīng)付裕如，故安排其為“命”。周公不負重托，充分發(fā)揮其“命”的職責，既酬酒歌功，勸畢公“既醉又侑，明日勿稻（悼）”，同時要求畢公“裕德乃求”。而“求德”的結(jié)果必然是“德將無醉”，為飲至禮設(shè)定了崇高的道德約束力。這對于“皇天無親，惟德是輔”的周人來說，可謂振聾發(fā)聵，實是告誡諸位“良士”謹記文王教誨，“克用文王教，不腆于酒”，要求他們勤勞王家，恭儉惟德，力戒淫逸。當然，周公這里并非板起面孔進行說教，而是作歌為諫，開歌詩諷諫之先河，“是故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在閨門之內(nèi)，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這種勸諫委婉之至，能達到凝心聚力的效果。
據(jù)《墨子·貴義》載：“周公旦朝讀《書》百篇”，“對夏商歷史非常熟悉，縷舉商代史事如數(shù)家珍”，并逐漸萌生出強烈的史鑒意識。鑒于夏桀酗酒失國、殷紂嗜酒敗德，故此次宴飲，正在眾人觥籌交錯之際，周公賦詩《蟋蟀》，警醒當局人“毋已大（太）樂，則終以康”，可謂憂思深遠。而周公的清醒是武王認可的！《逸周書·度邑解》載武王盛贊周公“大有知（智）”。蓋由于武王忙于伐紂戰(zhàn)爭，故“制禮作樂”的制度建設(shè)和文化建設(shè)就落在“大有智”的周公身上。如馮潔軒所云：“事實上周公是周初可數(shù)的大政治家，西周初年所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可以說都與他有關(guān)，說他制禮作樂，應(yīng)是可信的。但他或者只是個草創(chuàng)者，禮樂之日趨繁復，還在于歷史的積漸”，表明禮樂制度建設(shè)是一個長期積累的漸進過程。
總之，清華簡《耆夜》篇的發(fā)現(xiàn)，使我們了解周公“制禮作樂”有了一手材料的支撐。周公作為主獻，卻“搶戲”武王，歌詩作賦，將嚴肅的政治規(guī)諫用溫情脈脈的詩歌表現(xiàn)出來，開辟了周初詩歌敘事的文化先河，而周公的文化氣質(zhì)在其中起著關(guān)鍵的引領(lǐng)作用。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冷門絕學研究專項學者個人項目“出土簡帛與周代樂制、樂教研究”（22VJXG021）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近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