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運章】良渚陶豆盤與“祫祭”典禮起源
良渚陶豆盤與“祫祭”典禮起源
作者：蔡運章（洛陽市考古研究院研究員）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xué)網(wǎng)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四月廿四日乙未
耶穌2024年5月31日
“祫祭”典禮是中國古代將過世“先君”的神主安放在祖廟里，使其靈魂回到先祖身旁的禮儀。2016年，杭州市余杭區(qū)良渚古城鐘家港南段考古發(fā)現(xiàn)一件陶豆盤內(nèi)刻劃的“三個繪畫單元”（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杭州市余杭區(qū)良渚古城鐘家港南段2016年的發(fā)掘》，《考古》2023年第1期），為探索我國古代“祫祭”典禮的起始年代等問題提供了重要線索。
陶豆盤為祭祀用禮器
這件被編為T2833⑦B：01號陶豆盤內(nèi)刻劃的“三個繪畫單元，由鹿頭、圓頭棒形器和鳥組成”?！斑B圖成組”能表示一個完整意思的圖畫，被稱為“圖畫文字”。這件陶豆盤底部刻劃“由鹿頭、圓頭棒形器和鳥組成”的“三個繪畫單元”，具有“圖畫文字”的基本特征。我國遠古器物上獨立存在的“刻劃符號”的含義，大都與其載體的名義和用途相符合，可稱之為“物象文字”（即“標識文字”）。它是中華先民“制器尚象”習(xí)俗的產(chǎn)物，具有濃厚的宗教意義。
陶豆是我國古代常見的祭祀禮器。《說文·豆部》：“豆，古食肉器也?！薄对姟ご笱拧ど瘛贰皡n盛于豆”。毛傳：“豆，薦菹醢也?！薄秶Z·吳語》：“觴酒豆肉”，韋昭注：“豆，肉器?！薄稜栄拧め屍鳌罚骸澳径怪^之豆”，郭璞注：“豆，禮器。”這件陶豆盤當(dāng)是良渚先民祭祀祖先神靈的禮器。
“圖畫文字”與祫祭典禮
這件陶豆盤內(nèi)刻劃“三個繪畫單元”的含義，當(dāng)與其載體的名義和用途相符合，茲略作釋讀。
第一，“鹿頭”是祭祀神靈的犧牲。這組“圖畫”左邊的“鹿頭”位于大“鳥”的左下方，作仰視狀，刻劃逼真?zhèn)魃?。其?gòu)形與商代鹿觚銘文和戰(zhàn)國天星觀竹簡“鹿”字作“
”“
”諸形相類同。故這里的“鹿頭”，當(dāng)是麋鹿的象形字。
麋鹿是我國古代的重要犧牲?！蹲髠鳌ふ压迥辍贰拔迳倍蓬A(yù)注：“五牲，麋、鹿、麏、狼、兔?！薄拔迳笔侵讣漓肷耢`的五種犧牲。這說明麋鹿不但是中華先民日常食用的美味，也是祭祀神靈時常見的供品。
第二，“圓頭棒形器”與我國古代的“祫祭”典禮。這組“圖畫”中間“圓頭棒形器”上的“圓頭”，當(dāng)是“口”字的變體。殷墟甲骨文和商周金文中的“口”字，或作“口”形，或作“○”形，通用無別?！皥A頭”下面的“棒形器”，構(gòu)形與甲骨文“十”字“
”相類同。這種“十”字的構(gòu)形，在仰韶文化、良渚文化、龍山文化的器物上屢有發(fā)現(xiàn)。
特別是這里的“圓頭棒形器”符號，構(gòu)形與青海柳灣馬家窯文化墓葬被編為M245：31號陶壺上的墨書“
”形“符號”和《說文·劦部》“葉，古文協(xié)，從口、十”的“古文協(xié)”字相類同。因此，這則“圓頭棒形器”圖畫當(dāng)是“葉”字的初文。
中國古代的“祫祭”禮儀。《說文·劦部》：“協(xié)，同眾之和也?！薄吨芏Y·春官·大史》“讀禮書而協(xié)事”，鄭玄注引杜子春云：“葉，協(xié)也?！薄队衿た诓俊罚骸叭~，合也?！边@說明“葉”有和合之義?！叭~”，通作祫?！对姟ば⊙拧ふ隆贰扒⒈绕溧??！薄蹲髠鳌べ夜辍芬对姟纷鳌皡f(xié)比其鄰?！薄对姟ぶ茼灐へS年》“以祫百禮”，《經(jīng)典釋文》：“祫，本或作洽。”是其證?！抖Y記·王制》“祫禘”，鄭玄注：“祫，合也。天子諸侯之喪畢，合先君之主于祖廟而祭之，謂之祫?！薄墩f苑·修文》載：“祫?wù)?，大合祭于祖廟也?！边@說明“祫祭”是“合先君之主于祖廟”的重要典禮。
第三，殷墟甲骨文中的“祫祭”記錄。殷墟甲骨文屢見有“祫祭”的記錄。例如：1.丁丑卜，行貞，賓父丁劦（祫），亡尤？（《合集》23120）2.丁未卜，貞，勺（礿）歲于劦（祫），冓（遘）？（《合集》34615）徐中舒先生指出：“劦”乃“協(xié)合之義，祭名，即大合祭之祫祭?！保ā都坠俏淖值洹肪硎┻@是商代晚期商王室舉行“祫祭”的珍貴資料。
第1條中的“行”是祖甲時代的卜人?！百e”，《白虎通義·五行》謂：“敬也。”“父丁”指武丁?！皠怠蓖瑓f(xié)，通作祫。這條卜辭的大意是說，丁丑這天，貞人行進行占卜，恭敬地對父丁進行祫祭，沒有禍憂吧？
第2條中的“勺”，讀如礿?！抖Y記·王制》“天子植礿”，鄭玄注：“周改夏祭曰礿?！薄稘h書·郊祀志上》載：“礿者，所以昭孝事祖，通神明也?！薄皟凇?，通作遘?！墩f文·辵部》：“遘，遇也?！边@則卜辭的大意是說，丁未這天貞問，歲終礿祭時舉行祫祭，先君的靈魂能否與先祖相遇見？
可見，我國古代的“祫祭”典禮，至遲在商代晚期已頗為流行，而這件陶豆盤內(nèi)刻劃的“鹿頭”“圓頭棒形器”與之有密切關(guān)系。
“鳥”形圖畫與帝俊伏羲氏
這組“繪畫”右側(cè)的“鳥”形圖像，形體高大完整，鉤喙長尾，頭頂有羽冠，應(yīng)是全組圖畫的主體形象。它當(dāng)是“俊鳥”和帝俊伏羲氏的象征。
中國古代盛行太陽神崇拜?！抖Y記·郊特牲》：“萬物本乎天”，鄭玄注：“天之神，日為尊?！薄抖Y記·雜記下》說：“正月日至，可以有事于上帝。”周歷“正月”即夏歷十一月，“日至”即冬至，“上帝”即太陽神。這是說“冬至”那天要舉行祭祀太陽神的典禮。
帝俊、伏羲氏同為一人，本是中華民族的人文始祖。他常被尊為“太祖”（《文子·精誠》）、“帝”“上帝”和“大帝”（《周易·說卦傳》《墨子·非命下》），具有“融祖先神、造物主和至上神為一體”的崇高地位。這種宗教觀念早在炎黃時代就已形成，乃是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思想根基和精神紐帶之一。
伏羲氏名義與鳳凰崇拜密切相關(guān)?！肚f子·大宗師》載：夫道“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成玄英注：“襲，合也。氣母，元氣之母?！薄墩f文·人部》說：“伏，司也?！薄墩f文·兮部》曰：“羲，氣也。”這說明“伏羲”是主司“氣母”和化育萬物的神靈。《帝王世紀》載：“太皞庖犧氏，風(fēng)姓?！奔坠俏闹酗L(fēng)、鳳同字?！渡胶＝?jīng)·南山經(jīng)》載：“有鳥焉，其狀如雞，五彩而文，名曰鳳凰?！薄墩f文·鳥部》說：“鳳，神鳥也?！边@說明神話傳說中的五彩“鳳凰”，實由伏羲氏“風(fēng)姓”的傳說演變而來。
伏羲氏與鳳鳥的名義相通。鳳鳥因地而異名?！稜栄拧め岠B》載：雉鳥“北方曰鵗”?！蹲髠鳌ふ压吣辍贰拔屣簟保蓬A(yù)注：雉“北方曰鵗雉”。《經(jīng)典釋文》：“希，本又作鵗?！薄都崱ぶ柬崱氛f：“鵗，雉名，通作希?！薄堵肥贰ず蠹o》卷二引《風(fēng)俗通》說：“女媧，伏希之妹?！笨梢詾樽C。
帝俊與鳳鳥的名義亦相通?！渡胶＝?jīng)·海外南經(jīng)》記載有“帝俊之妻，是生十日”的神話。戰(zhàn)國《楚帛書》有“日月俊生”的傳說。“俊”，通作踆?！渡胶＝?jīng)·大荒東經(jīng)》郭璞注：“踆，或作俊?！薄洞蠡臇|經(jīng)》說：“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烏?！薄痘茨献印ぞ裼?xùn)》“日中有踆烏”，高誘注：“踆，猶蹲也，即三足烏?！边@說明天神帝俊乃是太陽的父親，也是執(zhí)掌天體的神靈?？脊虐l(fā)現(xiàn)仰韶文化的“金烏負日”圖案，就是“三足烏”負載太陽運行天際的生動寫照。這說明“日中”的“踆鳥”實即俊鳥，也就是太陽神帝俊的化身。
良渚文化玉璧上常見有“神鳥”圖像。《說文·玉部》：“璧，瑞玉，圜也?！薄吨芏Y·天官·大宗伯》載：“以蒼璧禮天?！辫禐閳A形，象征天。所謂“以蒼璧禮天”，就是用玉璧來祭祀太陽神的禮儀。因此，良渚玉璧上的“神鳥”和陶豆盤上的“鳥”形圖畫，都當(dāng)是中華民族始祖神帝俊伏羲氏的象征。
良渚文化先民對已逝“先君”的“祫祭”典禮，可能是由主事者念頌逝者的稱謂，祝愿其靈魂升歸天界。因此，這件陶豆盤所刻“圖畫”的大意是說：用麋鹿來作犧牲，舉行“祫祭”典禮，祝愿過世“先君”的靈魂回歸到始祖神帝俊那里去。由此可見，中國古代的“祫祭”典禮在良渚文化時期已經(jīng)產(chǎn)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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