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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嗃嗃，悔厲，吉”
作者：張傳海
來源：“欽明書院”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五月十九日己未
耶穌2024年6月24日
不知不覺已人到中年。作為兩個孩子的父親，在孩子的教育問題上，我已然是困頓經(jīng)年。我總是在嚴(yán)厲與慈愛之間徘徊，不知該如何把握好分寸。現(xiàn)在回想，我或許還是偏向慈愛一面多一點。這不僅是說我不夠嚴(yán)厲，而且更是說我每每找不到合適的方式去嚴(yán)厲，我不知道該如何恰當(dāng)理解和處置我嚴(yán)厲的一面。起初我對這一問題并不甚自覺。后來才逐漸意識到，我們這個時代教育子女最大的問題，恰恰是多慈愛而少嚴(yán)厲，乃至是溺愛過度而缺乏規(guī)矩。這并非沒有來由！《多年父子成兄弟》，是汪曾祺一篇著名的散文，里面有這樣一段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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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孩子有時叫我“爸”，有時叫我“老頭子”！連我的孫女也跟著叫。我的親家母說這孩子“沒大沒小”。我覺得一個現(xiàn)代化的、充滿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最沒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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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所謂“多年父子成兄弟”。原來所謂“成兄弟”，不過是教人“沒大沒小”地做父子！在有無數(shù)人生活過的、經(jīng)歷了無窮時間的天地間，或許總有那么幾個既缺乏溫情、又缺乏敬意的父子。相較于這種父子而言，一個“沒大沒小”、“充滿人情味”的家庭或許尚有幾分值得稱道之處。然而，這種所謂的“充滿人情味”，果真比“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更值得追求嗎？先不管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如何，我們大多數(shù)人已然習(xí)慣了這樣一種論調(diào)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我們現(xiàn)代人極容易迷失在“多年父子成兄弟”式的溫情里。這些所謂的文學(xué)作品在以無聲無息的方式訓(xùn)誡大眾：家人間不需要彼此約束，不需要承擔(dān)責(zé)任，而只需要享受其中的溫情便好，莫讓嚴(yán)敬畏懼傷害了父子間的溫情脈脈！沒有付出，便可獲得充足回報，無須自我約束，而只需在溫情脈脈中安心徜徉。試問，這樣一種幸福溫馨的場景，如何能不引人入其彀中呢？！可是，世間果真有這樣的便宜事嗎？我們暫且拋開這種文人的想象，而正視人世間的真實場景，便會驚然發(fā)現(xiàn)：絕對大多數(shù)“成兄弟”的父子關(guān)系中，孩子的“沒大沒小”可不僅是叫一句“老頭子”那么簡單。在沒有規(guī)矩的家庭中長大的孩子，無論想要什么，無論遇到任何困難，父母都會有求必應(yīng)，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我行我素、安適愜意。然而，一旦有朝一日面對強大的逆境和壓力，這種孩子又能經(jīng)得起什么樣的風(fēng)雨呢？當(dāng)父母不再能滿足其無厭之心的時候，這種孩子將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當(dāng)他們的自主意識不斷覺醒的時候，他們又會怎樣表達(dá)自己的自主性呢？這一切問題最終都可以用一個詞來回答，那就是我們今天異常熟悉而傳統(tǒng)時代不曾有過的名詞——“青春期叛逆”。
在當(dāng)今時代，“青春期叛逆”被視為少年成長必然經(jīng)歷的階段，被認(rèn)為是一種正常的現(xiàn)象。不錯的！在一種“沒大沒小”的家庭里成長起來的孩子，在心性狀況急劇變化而自我意識急劇覺醒的青春時期，叛逆一點，再叛逆一點，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沒大沒小”自牙牙學(xué)語開始，積土成山，積水成淵，在即將成人之日而終于蛻變成“無法無天”，不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嗎？
不過，話又說回來，“青春期叛逆”絕不是所有青少年的必備品?；蛟S在每個學(xué)校、每個社區(qū)，總有那樣幾個另類的孩子，根本不知所謂叛逆為何物。而這種孩子從小卻往往活成了汪曾祺眼中那種令人厭惡的“筆管條直”的樣子！原來，令人厭惡的“筆管條直”，一旦換個角度來看，便成了“無法無天”的克星！原因其實很簡單，一個孩子能夠做到“筆管條直”，那么，他在自我意識覺醒的過程，一定不是追求安適愜意、我行我素，而是越來越發(fā)現(xiàn)父母養(yǎng)我育我之艱辛，幫助父母承擔(dān)責(zé)任還惟日不足，哪里有閑工夫去叛逆呢？
“無法無天”式的叛逆必然會造成對溫情脈脈的傷害。而這樣的少年長大成人以后，即便因理智的成熟而可以在表面上回歸日常平靜，然而躁動的心不會因理智的成熟而自然歸于平息，溫情也不會因此而自然回歸，叛逆往往會獲得一種更為理智和成熟的表達(dá)。而這又會潛移默化地影響到新生一代的子女身上，讓他們變得比自己的父母更加我行我素。我們不妨拋開一切想象，看看今天那些三歲、五歲的孩子，有多少已經(jīng)開始未青春而先叛逆，萬事尚且懵懵懂懂，當(dāng)家做主之心卻已如野草般恣意生長！至此，“沒大沒小”式的溫情便徹底走向了自己的反面，而變得土崩瓦解、分崩離析。除非我們有朝一日能幡然醒悟，痛定思痛，痛改前非，不然便只會在叛逆的路上越走越遠(yuǎn)，難以回頭，且遺禍無窮！
原來，“沒大沒小”式的溫情永遠(yuǎn)不會源源不絕，永遠(yuǎn)不會變成溫情脈脈，它只會成為懦弱、冷漠、叛逆乃至兇狠的溫床。原因其實很簡單，“多年父子成兄弟”，雖然也能給人世間帶來些許的溫情，卻總是要以犧牲父子之間的敬意為代價。失去了敬意的支撐，所謂溫情不會維持太久。當(dāng)父母絲毫不再令人敬畏，孩子便在叛逆的路上一往無前；當(dāng)孩子絲毫沒有“筆管條直”之意，人生便在自私自利的路上一往無前。原來，敬意才是溫情的源泉，父子之間哪怕嚴(yán)厲過度，也要好過“沒大沒小”、“無法無天”?！吨芤住ぜ胰素浴肪湃侈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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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嗃嗃，悔厲，吉；婦子嘻嘻，終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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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嗃嗃”是嚴(yán)酷之意。家人之間過于嚴(yán)酷，畢竟會有傷恩情，不能算是盡善盡美，所以這時候便會有“悔厲”之心。由嚴(yán)酷而悔，于是便由敬而生愛，便會悔而吉。而夫婦、父子之間整日嘻嘻鬧鬧、“沒大沒小”，久而久之，必然會由相褻而變成相輕，由相輕而變成無視和冷漠，所以終究會吝而兇。如果說“婦子嘻嘻”是多溫情而少敬意，那么，“家人嗃嗃”便未免多敬意而少溫情。這么說來，二者之間不過是各偏一邊而已，其最終的得失為何會如此天壤懸絕呢？《象傳》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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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嗃嗃，未失也；婦子嘻嘻，失家節(ji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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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嗃嗃”，雖然嚴(yán)酷，但父依舊是父，子依舊是子，其天然愛敬之良心便因而有立足之地，“悔厲”之心便由此而生，相愛之意便由此而長?！皢蹎邸?，敬也；“悔厲”，愛也。“嗃嗃”而又復(fù)“悔厲”，則父子之間敬愛兩不失，敬與愛相持而長，所以終歸于吉。而“婦子嘻嘻”，看似一派溫情景象，實則父已不是父，子亦不是子，雖說是多年父子，其實已經(jīng)是“沒大沒小”的兄弟，彼此之間的溫情便只能寄希望于臭味相投、性情相契之類，而不復(fù)有長養(yǎng)之機會。更有甚者，這種伴隨著狎侮之意的溫情之中，已然有離心離德之根潛滋默長，他日一旦爆發(fā)，便至于不可收拾！所以，“多年父子成兄弟”看似可歆慕艷羨，實則當(dāng)“深惡而痛絕之”！人世間的溫情不會憑空而生，也不會憑空消失，而只會生于對人倫責(zé)任的承當(dāng)與擔(dān)負(fù)，亡于對溫情脈脈的貪戀與享受。要想擔(dān)負(fù)人倫之責(zé)，溫情與敬意不可偏廢。然而，唯有“正倫理”，然后方可“篤恩義”，敬意尤為當(dāng)務(wù)之急也！
責(zé)任編輯：近復(f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