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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文科】《漢書<蓋勛傳>》“賀者在門,吊者在廬”語源考

        欄目:文化雜談
        發(fā)布時(shí)間:2024-07-04 23:30:17
        標(biāo)簽:

        《漢書<蓋勛傳>》“賀者在門,吊者在廬”語源考

        作者:文科

        來源:“稷下會飲”微信公眾號

        時(shí)間:西歷2019年12月28日

         

        1、史文

         

        《后漢書<蓋勛傳>》:

         

        及帝崩,董卓廢少帝,殺何太后,勛與書曰:

         

        “昔伊尹、霍光權(quán)以立功,猶可寒心,足下小丑,何以終此?賀者在門,吊者在廬,可不慎哉!”

         

        李賢注云:

         

        《孫卿子》曰“慶者在堂,吊者在閭,福與禍鄰,莫知其門”也。

         

        李賢所引《荀子》出《大略》篇,其文曰:

         

        天子即位,

         

        上卿進(jìn)曰:“如之何憂之長也!能除患則為福,不能除患則為賊。”授天子一策。

         

        中卿進(jìn)曰:“配天而有下土者,先事慮事,先患慮患。先事慮事謂之接,接則事優(yōu)成。先患慮患謂之豫,豫則禍不生。事至而后慮者謂之后,后則事不舉。患至而后慮者謂之困,困則禍不可御?!笔谔熳佣?。

         

        下卿進(jìn)曰:“敬戒無怠。慶者在堂,吊者在閭。禍與福鄰,莫知其門。豫哉!豫哉!萬民望之。”授天子三策。

         

        謹(jǐn)按蓋勛必非本《荀子》此段以取材也。董卓擅行廢立,有僭越之嫌,而《荀子》此處之“慶者在堂,吊者在閭”乃天子即位時(shí)司寇告誡天子之語,豈得轉(zhuǎn)授此語予兇逆如董卓者乎?故蓋勛之語與此典無關(guān)也。

         

        東京治荀子者特少,蓋勛處敦煌,其地似亦無荀學(xué)授受之蹤跡;又《大略》乃雜俎之篇,不出荀卿,而其文可與春秋三傳及禮書、雜記相參也;故蓋勛不必以此《大略》篇為典據(jù)也。

         

        2、素習(xí)

         

        今讀《漢書》蓋勛之傳,則知其熟稔于史,必有治《春秋》《史記》之經(jīng)歷也:

         

        “昔莊賈后期,穰苴奮劍...”(出《史記》)

         

        “昔太公封齊,崔杼殺君;伯禽侯魯,慶父篡位...”(《春秋》《史記》)

         

        “勛收余眾百余人,為魚麗之陳...”(魚麗之陣,出《左傳》)

         

        “臣聞‘先王耀德不觀兵’...”(語出《國語》)

         

        “不足昭果毅,秪黷武耳...”(《左傳》:“戎昭果毅以聽之之謂武,殺敵為果,致果曰毅?!保?/span>

         

        “昔伊尹、霍光權(quán)以立功...”(行權(quán)為春秋家之用語)

         

        “昔武丁之明,猶求箴諫...”(《國語》《史記》《尚書》等)

         

        其人嫻于故事、克明墳典,即此可見,故“賀者在門,吊者在廬”亦當(dāng)出于史傳,必有本事可征,而非本《荀子》中之儀典之套詞也。

         

        3、書證

         

        群書所引劉向《誡子歆書》之片段,其文可與此語相參;嚴(yán)可均《全漢文》綴輯之,其文曰:

         

        告歆無忽,若未有異德,蒙恩甚厚,將何以報(bào)。

         

        董生有云:“吊者在門,賀者在閭?!毖杂袘n則恐懼敬事,敬事則必有善功而福至也。又曰:“賀者在門,吊者在閭?!毖允芨t驕奢,驕奢則禍至,故吊隨而來。齊頃公之始,藉霸者之余威,輕侮諸侯,虧跋蹇之容,故被鞍之禍,遁服而亡。所謂賀者在門,吊者在閭也。兵敗師破,入皆吊之,恐懼自新,百姓愛之。諸侯皆歸其所奪邑,所謂吊者在門,賀者在閭。

         

        今若年少,得黃門侍郎,要顯處也。新拜皆謝貴人叩頭,謹(jǐn)戰(zhàn)戰(zhàn)栗栗,乃可必免。

         

        此中以“吊者在門,賀者在閭”、“賀者在門,吊者在閭”為董仲舒之語,且以齊頃公之事證之。劉向此處用典,與蓋勛之“賀者在門,吊者在廬”當(dāng)為同一事也(廬即閭也,吳王闔閭或作闔廬,是也)。

         

        劉向《說苑》之《敬慎》篇,可與此篇書相證:

         

        夫福生于隱約,而禍生于得意,齊頃公是也。

         

        齊頃公、桓公之子孫也,地廣民眾,兵強(qiáng) 國富,又得霸者之余尊,驕蹇怠傲,未嘗肯出會同諸侯,乃興師伐魯,反敗衛(wèi)師于新筑,輕 小嫚大之行甚。俄而晉魯往聘,以使者戲,二國怒,歸求黨與助,得衛(wèi)及曹,四國相輔期戰(zhàn)于鞍,大敗齊師,獲齊頃公,斬逢丑父。

         

        于是戄然大恐,賴逢丑父之欺,奔逃得歸。吊死問疾,七年不飲酒,不食肉,外金石絲竹之聲,遠(yuǎn)婦女之色,出會與盟,卑下諸侯,國家內(nèi)得行義,聲問震乎諸侯,所亡之地弗求而自為來,尊寵不武而得之,可謂能詘免變化以致之。

         

        故福生于隱約,而禍生于得意,此得失之效也。

         

        《說苑》亦搜采經(jīng)傳之書,此段當(dāng)取自董生仲舒之說,今《春秋繁露》之《竹林》云:

         

        春秋記天下之得失,而見所以然之故,甚幽而明,無傳而著,不可不察也。夫泰山之為大,弗察弗見,而況微眇者乎!故按春秋而適往事,窮其端而視其故,得志之君子、有喜之人,不可不慎也。

         

        齊頃公親齊桓公之孫,國固廣大,而地勢便利矣,又得霸主之余尊,而志加于諸侯,以此之故,難使會同,而易使驕奢,即位九年,末嘗肯一與會同之事,有怒魯衛(wèi)之志,而不從諸侯于清丘斷道,春往伐魯,入其北郊,顧返伐衛(wèi),敗之新筑;當(dāng)是時(shí)也,方乘勝而志廣,大國往聘,慢而弗敬其使者,晉魯俱怒,內(nèi)悉其眾,外得黨與衛(wèi)曹,四國相輔,大困之鞍,獲齊頃公,斮逄丑父。

         

        深本頃公之所以大辱身,幾亡國,為天下笑,其端乃從懾魯勝衛(wèi)起;伐魯,魯不敢出;擊衛(wèi),大敗之;因得氣而無敵國,以興患也。故曰:得志有喜,不可不戒。此其效也。

         

        自是之后,頃公恐懼,不聽聲樂,不飲酒食肉,內(nèi)愛百姓,問疾吊喪,外敬諸侯,從會與盟,卒終其身,家國安寧。

         

        是福之本生于憂,而禍起于喜也。嗚呼!物之所由然,其于人切近,可不省邪!

         

        今對勘《誡子歆書》《說苑》《繁露》之文,則三者因襲、括略之跡甚顯。

         

        4、本事

         

        今乃考齊頃公之本事。

         

        《谷梁傳》于成公二年云:

         

        季孫行父禿,晉郤克眇,衛(wèi)孫良夫跛,曹公子手僂,同時(shí)而聘于齊。齊使禿者御禿者,使眇者御眇者,使跛者御跛者,使僂者御僂者。蕭同侄子處臺上而笑之。聞于客??筒徽f而去,相與立胥閭而語,移日不解。齊人有知之者,曰:“齊之患,必自此始矣!”

         

        《公羊傳》亦云:

         

        ...二大夫出,相與踦閭而語,移日然后相去。齊人皆曰:“患之起,必自此始?!?/span>

         

        此正“賀者在門,吊者在閭”之意也。《左傳》于宣公十七年記此事,且無患自此起之語,與公、谷不同。

         

        《誡子歆書》云“諸侯歸其所奪邑”,《說苑》云“所亡之地弗求而自為來”,言成公八年“晉侯使韓穿來言汶陽之田,歸之于齊”之事也,而九年,齊頃公卒。

         

        《左氏》于歸田之事載季文子之語,以為魯助晉攻齊,曾以此地歸魯,今復(fù)歸齊,是“七年之中,一與一奪,二三孰甚焉!”故知《左氏》不以歸田事德齊頃公也。

         

        《谷梁》云“晉為盟主,齊還事晉,故使魯還二年齊所反之田?!眲t是齊以屈尊事晉為代價(jià)而獲取此田也,亦無褒齊頃公之意。

         

        唯《公羊》則以此德齊頃公,其文云:

         

        來言者何?內(nèi)辭也。脅我使我歸之也。曷為使我歸之?據(jù)本魯邑。

         

        鞍之戰(zhàn),齊師大敗。齊侯歸,吊死視疾,七年不飲酒,不食肉。

         

        晉侯聞之曰:“嘻!奈何使人之君,七年不飲酒,不食肉?請皆反其所取侵地?!?/span>

         

        晉侯聞齊侯悔過自責(zé),高其義,畏其德,使諸侯還鞍之所喪邑。

         

        魯見使,卑有恥,故諱。不言使者,因兩為其義,諸侯不得相奪土地。晉適可來議語之,魯宜聞義自歸之爾,不得使也。主書者,善晉之義齊。

         

        春秋本經(jīng)、《左氏》《谷梁》均不言齊頃公歸國后之事,唯《公羊》有此說?!豆攘骸肥柙疲?/span>

         

        《公羊》以為齊侯敗鞍之后,七年不飲酒,不食肉,晉侯高其德,遂反其所取侵地。此雖無傳,齊頃是中平之主,安能以一敗之后,七年不飲酒食肉乎?故以為晉為盟主,齊還事晉,故使魯還二年齊所反之田。杜預(yù)解《左氏》,其意亦然。

         

        故《說苑》《繁露》《誡子歆書》所言齊頃公歸國后恐懼自新、修德而得田之事,皆公羊家之學(xué)說也;唯《繁露》未論及歸田之事,當(dāng)是今本失之也;《誡子歆書》未言禁斷酒樂事,是類書節(jié)略或臨文轉(zhuǎn)敘之故也。

         

        謹(jǐn)按《史記<齊太公世家>》記齊頃公致禍之事本諸左氏,不取公、谷,于齊頃公歸國之事則云:

         

        十一年,晉初置六卿,賞鞍之功。齊頃公朝晉,欲尊王晉景公,晉景公不敢受,乃歸。

         

        歸而頃公弛苑囿,薄賦斂,振孤問疾,虛積聚以救民,民亦大說。厚禮諸侯。竟頃公卒,百姓附,諸侯不犯。

         

        今檢齊、晉、魯世家之文,無言歸田之事者,當(dāng)以歸田之事之定性,三家之說互有異同,故不言也。唯此齊世家中,于齊頃公歸國后事當(dāng)有所敘述,故取公羊家之說,而泛化其修德修政之措施(“弛苑囿,薄賦斂,振孤問疾,虛積聚以救民”皆套話陳辭也,薄賦斂、虛積聚,此田氏篡齊之法,非姜齊致治之方也),斬?cái)嗥渑c歸田等史事之聯(lián)系,刪七年不飲酒作樂之浮辭,而作一圓融無礙之結(jié)局也。

         

        《史記》此種記載皆大可疑,相近之情況,如《老子韓非列傳》:

         

        申不害...昭侯用為相。內(nèi)修政教,外應(yīng)諸侯,十五年。終申子之身,國治兵彊,無侵韓者。

         

        其敘述與齊頃公之文一何相似,而《索隱》云“王劭按:紀(jì)年云‘韓昭侯之世,兵寇屢交’,異乎此言矣。”故申不害之術(shù)并無史遷所言之實(shí)效也,亦以載籍舛雜乃至缺失,強(qiáng)作一圓融無礙之結(jié)局而已。

         

        此種強(qiáng)生關(guān)聯(lián)、為增強(qiáng)敘事之戲劇性而變造史實(shí)之手法,實(shí)戰(zhàn)國以來之策士游說風(fēng)氣所催生者也,《戰(zhàn)國策》中多有之:

         

        令初下,群臣進(jìn)諫,門庭若市。數(shù)月之后,時(shí)時(shí)而間進(jìn)。期年之后,雖欲言,無可進(jìn)者。燕、趙、韓、魏聞之,皆朝于齊。此所謂戰(zhàn)勝于朝廷。(《鄒忌諷齊王納諫》)

         

        孟嘗君為相數(shù)十年,無纖介之禍者,馮諼之計(jì)也。(《馮諼客孟嘗君》)

         

        于是舉士五人任官,齊國大治。(《王斗諷齊王好士》)

         

        此固紀(jì)事本末體之一特色也。

         

        5、源流

         

        康有為《春秋董氏學(xué)》卷四《春秋口說》引《說苑<敬慎>》此段與《繁露<竹林>》此段,云此為“董子口說,與劉向同,出《公羊》外”,以余上述之分析,云此皆董生之口說則可,云此出《公羊》外則不可,此正是《公羊》之本義,而康氏失察也。

         

        今可為上述材料作一梳理,“慶者在堂,吊者在閭,福與禍鄰,莫知其門”,此中慶、吊為并列之辭,無先后之次序,無因果之關(guān)系,僅明“福與禍鄰”之義,即表禍福雙向相轉(zhuǎn)之關(guān)系也;賈誼《鵩鳥賦》:“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優(yōu)喜聚門兮,吉兇同域”近之,與此皆用《老子》“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之意,僅言吉兇無常、禍福相轉(zhuǎn),其言“莫知其門”,是有消極無奈之意在其中,而未做深刻之探討,故列為下卿之語。

         

        《說苑》云“福生于隱約,禍生于得意”,《繁露》云“福之本生于憂,而禍起于喜也”,《誡子歆書》云“有憂則恐懼敬事,敬事則必有善報(bào)”,又云“受福則驕奢,驕奢則禍至”,似此皆能察其本末終始,是有條理之言也。

         

        《說苑》云“此得失之效也”,《繁露》云“此其效也”,此皆具史家理念也,即司馬遷所謂“觀其所以得尊寵,及所以廢辱,亦當(dāng)世得失之林也,何必舊聞,于是謹(jǐn)其終始,表見其文”,“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jì)”,其義非止于倚伏也。

         

        論語曰“視其所以,察其所由,觀其所安”,隱約、得意,是所以也,福、禍,是所安也,在門、在閭,是所由也。故公羊家以此語論《春秋》,劉歆以此語教子,蓋勛以此語斥董卓。

         

        故此中“賀者在門”表起禍之喜也,“吊者在閭”表因喜而起之禍也,“吊者在門”表生福之憂也,“賀者在閭”表因憂而生之福也,是此中賀、吊、門、閭之間有先后之次序、因果之關(guān)系也,故《誡子歆書》兩處錯(cuò)引之以示其相異也,其所引者,殆董生之口說也,《繁露<竹林>》之文,則董生口說之筆錄也,《說苑<敬慎>》之文則劉向剪裁董生口說之文本而編入者也。

         

        蓋勛《與董卓書》所引之“賀者在門,吊者在廬”當(dāng)與劉向《誡子歆書》同源,出公羊家說經(jīng)之文,以齊頃公之成敗為本事,而非《荀子<大略>》中儀典告誡之文也,李賢此注不察本事之通貫而徒據(jù)字面之雷同,是失之也,若據(jù)此而言蓋勛習(xí)《荀子》,則是復(fù)失之也。

         

        責(zé)任編輯:近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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