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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漢墓碑文引《秦風(fēng)·黃鳥》探賾

作者：何海燕（湖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來源：《光明日報(bào)》

時(shí)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六月初三日癸酉

          耶穌2024年7月8日

漢代厚葬風(fēng)氣日熾，“起冢塋，立碑頌”（《后漢書·崔骃列傳》）以彰孝道的思想和行為，推動著墓碑刻文的發(fā)展和繁榮。因著墓碑刻文以頌德為主，故《詩經(jīng)》中一些頌詩便成為模擬的對象。又因“碑志類者，其體本于《詩》”（姚鼐《古文辭類纂》），加之引《詩》入文自先秦以來便已是常態(tài)，故墓碑文引《詩》現(xiàn)象亦十分突出。程章燦曾指出漢碑多引《雅》《頌》，出于十五國風(fēng)者甚少。（《從碑石、碑頌、碑傳到碑文——論漢唐之間碑文體演變之大趨勢》）不過《秦風(fēng)·黃鳥》卻被十五篇墓碑文引用，是《國風(fēng)》中被引用頻次最高的詩，即便是在《雅》《頌》中也能排在前列。

《秦風(fēng)·黃鳥》無論從文本內(nèi)容還是歷代解說來看，“哀三良”當(dāng)是主基調(diào)。如《左傳·文公六年》載:“秦伯任好卒,以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針虎為殉,皆秦之良也。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毛詩序》亦云:“《黃鳥》,哀三良也。國人刺穆公以人從死，而作是詩也?！彼抉R遷亦言：“秦人哀之,為作歌《黃鳥》之詩?！痹娨浴敖唤稽S鳥”集于荊棘類灌木起興，營造著哀悼亡者的悲傷情景，詩中又反復(fù)訴說“彼蒼者天，殲我良人”，質(zhì)問上天的不公中，飽含著對三良之死的悲愴痛惜之情。這貌似與墓碑文頌德昭孝的主旨有所背離，但卻切合了墓碑文另一敘哀的特質(zhì)。從墓碑文作者的言辭中也能尋繹到《黃鳥》對碑文哀情抒發(fā)的作用。如《沛相楊統(tǒng)碑》言：“故吏戴條等，追在三之分，感秦人之哀，愿從贖其無由，庶考斯之頌儀，乃鐫石立碑，勒銘鴻烈，光于億載，俾永不滅。”蔡邕《太傅文恭侯胡公（廣）碑》亦云：“故吏濟(jì)陰池喜，感公之義，率慕《黃鳥》之哀，推尋雅意，彷徨舊土，休績丕烈，宜宣于此，乃樹石作頌，用揚(yáng)德音?！苯匝悦魇堋饵S鳥》抒三良之哀而觸動，立碑以頌德，以此消解內(nèi)心追思不已的悲慟?！敖唤稽S鳥，止于棘”“交交黃鳥，止于楚”，這描寫哀景以襯哀情的詩句被引用得較少，僅《陳太丘（寔）碑》有“交交黃鳥，爰集于棘”、《費(fèi)鳳別碑》有“黃鳥集于楚”?！氨松n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則是被化用次數(shù)最多的，共計(jì)十四處。這兩句不管是質(zhì)問上天的無情，還是抒寫欲活之不得的憾恨，均傳達(dá)出對作為賢才的逝者深切的惋惜之情。故《黃鳥》被用在墓碑文中，除了敘哀之外，也有惜賢及隱形的頌賢之意。

查東漢墓碑文引《黃鳥》詩句者，碑主皆為士大夫階層，且不乏名臣、重臣及名門之后，如陳寔、胡廣、張表、楊統(tǒng)、夏承、胡碩等。除翟先生乃飽學(xué)之士沒有職官外，最低職位為相府小吏，最高則位列三公。在撰碑者的筆下他們都是忠臣良才，如稱張表為“彥良”，言其“宜王臣兮為棟梁”，稱楊統(tǒng)“文武備兼”，稱胡碩為“英士”，就連唯一沒有職官的翟先生也被蔡邕譽(yù)為“生民之英”。立碑者或碑文撰寫者以親人、門生、故吏居多，《王舍人碑》乃其弟弟立，《費(fèi)鳳別碑》乃費(fèi)鳳舅舅的孫子石勛所作，《太傅文恭侯胡公（廣）碑》為胡廣故吏立，門生蔡邕撰寫?！蛾愄穑▽仯┍份^為特殊，乃前來吊唁的高官顯貴及社會名流共同所立，此處的碑文乃蔡邕撰寫，所引詩句乃河南尹種府君所作的銘文?！兜韵壬纺肃l(xiāng)黨立，蔡邕撰寫。碑主去世的原因以疾病為多，無壽終正寢者，但皆非三良那般因君王之命殉葬身亡。去世年歲不一，有八十多高壽者，如陳寔、胡廣，有壯年早逝者，如胡碩四十一歲去世，五六十歲去世者較多。這些碑主在立碑者及作碑者心中，與《黃鳥》中的三良一樣，都是忠心為國效命的難得人才，故會移詩入碑，以此抒發(fā)他們心中無限的悲痛和對賢才的不舍之深情?？v然他們祈禱上天，縱然他們想為之贖命，但都無法留住賢良之人的命。這種悲哀恰如《繁陽令楊君碑》所言“國失其良，民望永絕”。賢才是一個(gè)國家存亡興盛的關(guān)鍵所在，“君不獨(dú)興，必須良臣”（傅玄《樂府》）“賢去，則國微”（黃石公《三略·下略》），面對東漢末年混亂衰敗的政治局面，賢才的價(jià)值更為突出，正所謂“家貧思良妻,國亂思良臣”。陳寔，一代名臣，堪稱道德楷模，“寧為刑罰所加，不為陳君所短”的佳話盛傳于時(shí)，故當(dāng)他去世時(shí)有三萬多人于現(xiàn)場哀悼，蔡邕落筆在碑文結(jié)尾寫下“交交黃鳥，爰集于棘，命不可贖，哀何有極”語，表達(dá)痛失宗師良才的極度哀傷之情?！案辛汲?，哀其靈?！保ā吨褚睾钕鄰垑郾罚八甲恿汲?，良臣誠可思”（漢樂府《戰(zhàn)城南》），東漢碑文引《黃鳥》表達(dá)的哀賢惜賢，正切合了那個(gè)時(shí)代思良臣的普遍風(fēng)氣。

不過，在哀賢惜賢的背后當(dāng)還有著生命無法永恒的哀傷。三良的死亡悲劇歸因?yàn)榍啬鹿牟蝗?，詩中隱含的諷諫意義已被四家《詩》發(fā)現(xiàn)。如《毛詩序》言：“國人刺穆公以人從死,而作是詩也?！敝髲堓d《酃酒賦》言：“哀秦穆之既醉，殲良人而棄賢?！蓖瑯影言勾痰拿^指向秦穆公。而碑主的死亡之悲則緣于不得永生的薄命之感，而非君王的錯(cuò)失。如《冀州從事張表碑》即言：“雕芝華兮殲彥良，伊哲人兮壽不將?！睆埍砹臍q寢疾而終，作碑者哀嘆他壽命不長即已離世。這是因?yàn)閮蓾h時(shí)期大都以七十歲為中壽，東漢末年則又增加為以八十為中壽。東漢以來，薄命早終更是被視為人生厄運(yùn)，生命的短暫和易逝的悲情充斥著人的內(nèi)心。尤其是不管多么賢能多么仁德，都無法擺脫死亡的宿命，壽如金石只是一種期盼和想象，這成了他們心中無法承受之重。雖然說“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但長壽依然是彼時(shí)人們最大的追求。如《太平經(jīng)》言：“三萬六千天地之間，壽最為善?！鼻乙砸话俣畾q為長壽目標(biāo)。王充《論衡》言：“若夫強(qiáng)弱夭壽以百為數(shù),不至百者,氣自不足也?！薄氨鶚O一冬而釋，人竟百歲而死?！币砸话贇q為界限。這都還是較為理性的追求。東漢晚期的銅鏡和瓦當(dāng)中，有的銘文為“延壽萬年”，“明如日月”，有的則為“千秋萬歲”，在他們心中都有一個(gè)難圓的長壽夢?！多嚧诡}記》載“新廣里鄧季星年七十四，薄命蚤離明世”，不是下壽但依然被視為薄命。故即便陳寔是八十四歲去世，胡廣終年八十二歲，但碑文中卻依然化用《黃鳥》詩句抒寫極度的惋惜和不舍的哀情，在這背后實(shí)則是生命逝去之后不可重來的哀傷。正如《秦君墓刻辭》所言“力求天命”，卻也只能哀嘆“年壽非永，百身莫贖”。充滿了對永生不得的無奈及憾恨之情?！叭酥畨垡玻烀咽股咭??！保ò喙獭栋谆⑼x》）也難怪碑文中會頻頻出現(xiàn)類似“彼蒼者天”與“命不可贖”這樣的哀嘆了。

《黃鳥》中的三良是因秦穆公殘暴地要求殉葬而死于非命，是人為造成的悲劇，哀傷中有著控訴及諷諫的意味，而碑文中引《黃鳥》則消解了此意，在融合稱美與憑吊之意的背后，更是蘊(yùn)含著時(shí)人的生死觀。

責(zé)任編輯：近復(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