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妮伶】儒家實踐智慧的三個面向
儒家實踐智慧的三個面向
作者：姜妮伶（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編輯）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七月廿一日庚申
耶穌2024年8月24日
儒家思想是中華文化的基礎，儒家實踐智慧則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最重要的構成要素之一。它要求人們在具體的實踐活動與倫理情境中，根據(jù)不同的時間、地點與對象作出靈活應對和恰當決策，這體現(xiàn)出一種方法論智慧。大體而言，儒家實踐智慧的倫理學基礎是“仁”，方法論原則為“義”，具體行為規(guī)范則是“禮”。仁、義、禮作為儒家實踐智慧的三個基本面向，在儒家兩千多年來的歷史實踐活動中，始終為確保人們行為的正當性與有效性而發(fā)揮作用。時至今日，儒家實踐智慧仍然對我們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
仁：儒家實踐智慧的倫理學基礎
“仁”是儒學的基礎與核心要素，是調和人們在社會實踐中面對的各種關系的最基本倫理原則，有著充分的實踐意義。在不同的關系結構中，“仁”往往會展現(xiàn)出不同的價值面向。為了真正理解儒家的實踐智慧，需要我們正確地理解“仁”的含義。在《論語》一書里，孔子面對諸多弟子問“仁”而因材施教，闡述了“仁”的不同內涵與特質。其中，《論語·顏淵》篇中孔子對樊遲問“仁”的回答“愛人”對后世的影響最大?！叭收邜廴恕弊鳛榭鬃臃磸吞峒暗挠^念，奠定了儒學最重要的倫理基調與思想底色，而將“愛”視為人際關系中的普遍化價值原則，也體現(xiàn)出儒家思想明確的人文精神與理性色彩。
《中庸》記載孔子答哀公問政時說：“仁者，人也，親親為大。”這個說法相比于“仁者愛人”，進一步將人的“愛”導向血緣親情，賦予“愛”以天然的情感基礎，并將其與宗法倫理緊密結合起來。以此為基礎，儒家提倡從對親人的天然情感出發(fā)，將“愛”逐層推擴到他人。比如，孟子明確主張愛有差等，他在《孟子·盡心上》道：“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标P于“親親而仁民”，《孟子·梁惠王上》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說法，生動形象地闡明了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由親情之愛到“泛愛眾”的情感轉化過程。關于“仁民而愛物”，我們也能從儒家經(jīng)典中找到明確的表述：如《論語·述而》的“釣而不綱，弋不射宿”，《孟子·梁惠王上》的“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孔子家語·五帝德》的“仁厚及于鳥獸昆蟲”等。這些都是仁愛原則在日常生活實踐中的具體體現(xiàn)。
在儒家看來，從家庭到社會乃至大千世界，人類實踐活動中處處都閃耀著“仁”道的光輝。“仁”作為人類生活與生產(chǎn)實踐最根本的價值基礎，經(jīng)由人對人性與天道的全面理解，最終表現(xiàn)為人與天地萬物和諧共存的理性的認知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人之“仁”“愛”的德性與情感得到統(tǒng)一，使得儒家實踐智慧的思想基礎獲得了足夠的深度和廣度。
義：儒家實踐智慧的方法論根據(jù)
立足于“仁”，人們得以在不同的實踐活動中作出合乎道德與人情的正確抉擇。而為了達到理想的實踐效果，正確的方法論智慧也必不可少。舉例來說，在《論語·微子》中，孔子雖然對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等隱士的進退之道給予了較高評價，卻自道“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東漢經(jīng)學家馬融認為，孔子這句話的實際含義是“亦不必進，亦不必退，惟義所在也”。也就是說，孔子認為在具體的情境中作出正當且有效的選擇的關鍵，是以“義”為最根本的方法論原則，而非墨守成規(guī)。“惟義所在”源于《周易·系辭下》“井以辨義，巽以行權”一語，以“井”為意象表達“義”的相對穩(wěn)定性。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則說：“義者，宜也。”認為“義”是指適宜、正當，也就是恰到好處。朱熹便由此認為：“義是事事合宜。”從這一角度來看，“義”在實踐中的方法論意義，就是始終辯證地、理性地看待和解決具體問題?！拔┝x所在”，可以說是儒家實踐智慧關注的焦點。
孔子向來被視為運用儒家實踐智慧的典范，他在教學與政治活動中，從不拘泥于特定的行為模式，或盲目追求某種固定的道德標準，而是強調“無可無不可”“無過無不及”的中庸之道，從而保持一種“不偏不倚”的動態(tài)平衡狀態(tài)。這意味著他能夠在實踐中根據(jù)具體情況進行靈活的應變，從而選擇具體而恰當?shù)男袆?。以《論語·子罕》篇的記載為例，孔子面對他人的求教，“叩其兩端而竭焉”。按朱熹的解釋，“兩端”“猶言兩頭”，具體是指事物的“終始、本末、上下、精粗”等不同甚至對立的方面，這說明孔子運用辯證思維為人答疑，且答得“無所不盡”，十分周全詳細。
而在為政方面，公山弗擾據(jù)費反叛后想召孔子，孔子決定前往，因為他一心期待能夠振興周道于東方，認為：“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但在衛(wèi)靈公只關心戰(zhàn)爭而非禮義的情況下，孔子面對他的任用卻選擇了離開。當為則為、當去則去而不盲從于一定之規(guī)，體現(xiàn)了他在復雜多變的情境下以辯證靈活的方式對道德原則的巧妙堅守。這正是“惟義所在”的實踐智慧的體現(xiàn)。
孟子十分贊賞孔子“惟義所在”的行事風格，認為孔子能做到“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可以被稱為“圣之時者”，這既是對孔子個人品質的贊揚，也是對儒家實踐智慧的肯定。儒家實踐智慧并非僵化地墨守成規(guī)，而是在理解和實踐“仁”的基礎上，根據(jù)具體情況作出最合適的選擇，這一選擇既是對“仁”的堅守，也是對“義”之方法論智慧的有效運用。
禮：儒家實踐智慧的規(guī)范性要求
儒家實踐智慧以“仁”為倫理學基礎，以“義”為方法論根據(jù)，而“仁”“義”具體的規(guī)范性表達都指向禮。如《論語·顏淵》記載顏淵問“仁”，孔子說：“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辈⑦M一步闡述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笨鬃右浴岸Y”為人之視聽言動的行為規(guī)范，并以此來實現(xiàn)“仁”。而《左傳》說“禮以行義”“義以出禮”，《荀子》也認為“行義以禮，然后義也”。這些看法說明，“義”是禮的內在根據(jù)或實踐原理，禮是義的實踐規(guī)范與外在表現(xiàn)。對于“禮”與“義”的關系，孟子有非常形象的解釋：“夫義，路也；禮，門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門也?！薄傲x”作為儒家實踐智慧的方法論根據(jù)，其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運行實踐亦需要接受“禮”的規(guī)范。
以上種種，都表明儒家實踐智慧也具有明確的規(guī)定性，這個規(guī)定性就在于“禮”。如果說“仁”是為人們的思想與行為設定最根本的價值引導，“義”是為人們提供方法論智慧，那么，“禮”就是在為人們確立具體的規(guī)范、秩序和邊界。不過，“禮”雖然提供了相對穩(wěn)定的標準，但其本身具有的適應性、發(fā)展性特征又需要人們根據(jù)不同的實踐要求予以及時調整。《禮記·禮器》說：“禮，時為大?！奔凑咽玖恕岸Y”的“與時偕行”的特點。
因此，儒家實踐智慧的運用需要人們具備明辨是非與辯證思考的能力。在道德兩難之下作出行為選擇時，更是如此。以《孟子·離婁上》的記載為例：按古禮，男女原本授受不親，叔嫂之間的交往尤為禮之“大防”。但在嫂子溺水即將喪生時，如果男子仍然拘泥于禮的形式化要求而不肯施以援手，就會遭到如孟子的指斥：“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因為“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皺唷睆娬{的就是依從最重要、最根本的道德原則所展開的辯證分析與臨機決斷。朱熹對此解釋道：“權而得中，是乃禮也?！笨梢娫谌寮铱磥?，特殊情境中這類看似反?；虿缓嫌诙Y的做法，在能夠滿足最根本的道德準則以及事功價值需求的情形下，也就自然符合仁、義、禮之道，從而具備正當性與有效性。
當我們重新回顧、審視儒家實踐智慧，不難發(fā)現(xiàn)，其在今天仍有著重要的借鑒價值。儒家實踐智慧以“仁”為道德根基，啟示我們在日常的做人做事中，應當時刻牢守道德底線，關注言行的社會道德效應。儒家實踐智慧對“義”的方法論智慧的重視，啟示我們在處理各種紛繁復雜的社會關系與事務時，學會辯證地看待問題，理性而周全地應對。儒家實踐智慧對“禮”的規(guī)范性意義的強調，則啟示我們一切言行都必須在道德與法律法規(guī)的范圍之內進行，即使是在一些特殊的情境中需要靈活應對時，也應如此?？傊?，認真領會與合理運用儒家的實踐智慧，對于我們的生活態(tài)度與處事方式的完善不無裨益。
責任編輯：近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