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肖克】修行者之歌
欄目:依仁游藝
發(fā)布時間:2012-08-09 08:00:00
修行者之歌
作者:馬肖克
來源:作者惠賜《儒家郵報》發(fā)表
時間:西歷2012年8月9日
作者簡介:馬肖克,西歷1980年生,河南靈寶人?,F(xiàn)任河南省靈寶市第一高級中學語文教師。
黑夜的重量從黃昏開始滲入她的血管,趁著暮色,他再次出發(fā)了。人們說,看,執(zhí)杖者,他的杖多么奇特。而人們不知道它的第三重身份:修行者。
——前言
一
和黑女相識多年,又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彼此交流往來甚多,相較于通過《黑女詩稿》來認識黑女的人,我更多地認識了詩外的黑女。2010年夏,在靈寶市故縣鎮(zhèn)蓮花山竹林寺(這是深山里的一座小寺,歷史久遠),我們談起信仰的問題,黑女說:“詩歌就是我的宗教?!蹦玫健逗谂姼濉泛?,我首先看到這句話又寫進了她的簡介里,可見,多年以來,黑女沒有停止過“在生活里修行”,“在寫詩中修行”。(黑女語)
因此,如果我們簡單地把黑女當作一位詩人,對于理解她的詩反而無益,我認為在她身上,有三重身份:首先她(生活中女性的她)是一位修行者,詩是她修行的工具,也是她修行的成果;她(心性上她不失為大丈夫)還是一位儒者(師從東海儒者余樟法),詩是她的輔仁之友,又是她的守仁之具;她還在成為一位化育者(這是儒者的責任所在),詩是她對道之本體的體悟,又是她對道之大用的具體實施。這些之外,她才是一位詩人。如此看來,《黑女詩稿》中的大部分詩是這位修行者在艱難的修行道路上從心靈發(fā)出的吟唱。
雖然整本詩稿沒有按照寫作時間的順序進行編排,但是在閱讀過程中,我們很容易分辨出詩人在不同時期的不同心境。我嘗試將《黑女詩稿》分作四個樂章:第一樂章,2009年以前的詩,是“不合時宜的痛苦和探尋期”;第二樂章,2009年的詩,是“外觀與內觀的格物致知期”;第三樂章,2010年的詩,是“歸道之后的困惑期”;第四樂章,2011年的詩,是“內外皆安的清朗期”。這四個時期并非界限分明,其中也有交叉,但輪廓大致還是很清楚的。譬如滴水微而弱,但必將匯歸入海,因為法爾如是。
二
我們終其一生所做的一切,都不外乎認識自己。詩作為一種特殊的工具,在詩人用它來認識自己的過程中,會向更廣闊的疆域開拓,從而便有了發(fā)現(xiàn)“更大的自己”的可能性,或者這也可以看做是詩人的前瞻性。在黑女詩歌的第一樂章中,這一特點表現(xiàn)得非常突出。我們可以從這一時期的詩中看到她豐富、龐雜、混亂的心境,在這樣的心境支配下,黑女為自己設想了多個方向(實質上是對自己的認識模糊不清導致),在后面的樂章中,我們可以看到,有些方向她堅持了,有些方向她略作調整,有些方向她舍棄了。所以,這一時期的詩歌信息量頗大。
“痛苦”,是黑女詩歌的原動力,雖然發(fā)展到第四時期可能多了一點“安”少了一些“痛”,但《發(fā)展了的自己》(第149頁)中,它仍然是“苦”的:“不過某些苦澀是真切的體會”。在第一時期,這種痛苦的原因可能是“不合時宜” “我知道抱持一塊石頭的硬度/多么不合時宜”(第99頁《宴會》),而所謂的“不合時宜”,是因為她的心靈有一個更高遠的向往,但她向往的那個是什么,她并不清楚。我們看她這一時期最重要的一首《黃莓花》(第77頁):
……
它能在某種時刻娓娓而語
又似乎只屬于春天深處的沉默
它與我的某一部分同行
又似從未被我認識……
我能獨自承受痛或苦
卻越來越承受不住美
更高的“那個”是什么?黑女只是隱隱約約感覺到了,卻對它認識模糊,它時而沉默,時而娓娓而語,它似乎在外(春天深處),又似乎在內(與我的某一部分同行),又似從未被我認識,她只能簡單而含糊地說,“那個”就是美。但這其實并不準確。這種對“我”,也是對“那個”的模糊認識在《我的簡歷》(第3頁)里體現(xiàn)得也很明顯,她亦把它稱作“美”:“我很早就了解美/但很晚才知道,自己是美的”,這里的美同樣籠統(tǒng)而含糊。在《回鄉(xiāng)》(第9頁)中仍然如此:“在這里打開身體的包裹/一半塵土,一半花朵”,美變成了花朵;但黑女最終選擇相信它是在內部的:“一生是硬的,從內部觸摸它的人/正在變軟”(2007年《軟或柔軟》第45頁),但是她要到2009年二里頭之行之后才真正確定這一點。所以,對自己認識的模糊不清,使得這一時期的痛苦尖銳而深重:
“……我看著比別人多的灰燼/……如果這世間有什么在/不斷走來離去,仍舊是痛苦……我知道很多但都比不上/知道痛苦更多……”(《痛苦》第57頁)
“對于幸福,是部分/對于痛苦,卻是整體”(《人們經常這樣》第108頁)
“我的體內有一架管風琴/在它奏出悲愴所獨有的樂音時/呈現(xiàn)出來的卻是喜悅”(《大地上的事情》第115頁)
“……我們是從舊時代/抽出的絲,痛苦將為此加冕”(《關于時間的對話》第65頁),在這里,黑女甚至把自己的痛苦擱置到歷史的大背景下去觀照,顯得異常沉重。
所以,這一時期出現(xiàn)的宗教色彩異常強烈的詩也就不足為奇了,《寺門半掩》(第79頁),但黑女對宗教并沒有做過多的探索,也許是她感覺到這并不能讓她通往“更明澈的自己”,這時,她已經認識到單純在內心尋求并不是通途,而是內和外的相互觀照:
“今年,風到一棵梨樹下翻找我的/物質性,我還沒有低到自己的根部”(《困惑還是來得太晚》第31頁)
“……拂開它們,深綠如同一個信念/沉落在自己的底層/靜靜地映照頭頂上來去的事物”(《秋天的湖》第32頁)
我們可以看到,黑女在這里已經表達出了“內外不二”的真相,這種由外而內的過程也就是儒家八條目中的基礎兩條:格物、致知。通過格物(觀照外物),達到致知(明了心性),后來,黑女有了一個儒學名字:格筠,向王陽明致敬的本意是顯而易見的。王陽明由佛入儒,發(fā)展了傳統(tǒng)的儒家學說,即“心學”,使儒家的內圣向前發(fā)展了一步。
雖然黑女此時已經觸及到“格物、致知”等儒家學理,但仍有一定的模糊性,但她修行者的身份,已經是無可置疑的了。我們看她的《目光》(第111頁):
是什么樣的深淵
降臨朝圣者的心?
他看著那里。一只無形的手伸出
揭起厚皮物質偽裝的蓋子
擰出某種質料背后的水分
……
而此時,他內里冰與火的交戰(zhàn)已經停息
那里是一片水平如鏡
他的深淵,是看到更大的深淵
橫亙在人心和世界之間
很顯然,黑女的嘗試并沒有得到很圓滿的結果,她體驗到的是內外之間的巨大分裂:深淵。修行要知行合一,學理上即使通達無礙,也并不能代表事相上就能自在圓融,更何況此時的黑女也只是不自覺地體會到了一點學理呢?所以深淵之感也便自然而然了。但她同時也能確定,那是一種光:“一個光的線頭穿行,正縫綴著什么”(《成為命運》第107頁)。同時,她在對自己的預言中隱藏的一個清晰的“大我”,黑女以后所要做的就是選擇哪條道路去和她相遇:
“明天,我將去看家鄉(xiāng)的第九條河/將在一些石子下面翻找/水鳥模糊苦澀的音色”(《鐘聲》第13頁)宇宙洪荒之中,哪里是家鄉(xiāng)?明了了心性(禪宗叫“明心見性”,儒家叫“仁”“止于至善”“致良知”),哪里都是家鄉(xiāng),那時水鳥的音色是澄澈明凈的。
“也許現(xiàn)在什么也不能說出,/最深的預言在時間里深埋,/火焰之前只冒出濃煙。” (《一個人和自己的對話》第16頁)“她渴望自己像/一團時代的火焰”(《繼承》第61頁)失語是因為還沒有燃燒起來,所說只能算是濃煙?!拔覀兤痰氖дZ不過是/弓箭手在擦拭箭簇”(《弓箭手》第138頁),擦拭箭簇的目的,是射中靶心。
“順應便似回歸。一枚果子在風暴/和陽光中成熟。輕捷的手如何能接住,/它只屬于大地和蒼茫?!保ㄍ希╉槕裁茨兀俊疤烀^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中庸》)順應“仁”、“良知”、“心性”、“大光明藏”;蒼茫大地是什么?是心地。心如大地,能藏萬德,能生萬物,成熟的心靈必須回歸本位。
黑女對自己多角度的認知以多人稱變換的方式在詩中體現(xiàn)出來,這是她的詩很重要的一個特點,很隱秘細微,值得我們重視。《新畫皮》(第134頁):
……
男人的雙手驕傲而親愛
她親密地幫著完成無數(shù)個
歸屬的過程,只把畫皮那一刻
留給自己。然而這就夠了
她因此無窮無盡
他入睡,和床、被褥一起
一個物件而非人
這里有三重人稱:她、他、畫皮。她雖然在現(xiàn)實中是女性,但心性上卻有著男性特質,這種男性特質像她的導師一樣,引導她向心性的底層探索,并在那里完成回歸。當一個人完成“大我”時,她也就擺脫了性別的拘宥。我們到這里就很明白黑女心目中的那個自我的所指了。在《一間房·邂逅圖》(第54頁)中,這種借用人稱的變換來表達修行過程說得更加清楚了:
……
第五根琴弦講的是一個人
遇到另一個人
而非一物與另一物
一個人與一個物
他們先后是女人,男人,雙性人
無性人,他們的難題:
學習用這樣的嘴唇親吻
黑女認識到了這三重自我,那么如何修行呢?就是學習并練習,使這三重自我圓融無礙地發(fā)揮各自的作用。
這種人稱的變換在其他詩中也一再地被表達:
“在體內走鋼絲的人/被冒險蕩上岸……”(《魚哭寺》第69頁)
“她有變換人稱的花招,他們已經/成為一個……”(《從彼到此》第125頁)
三
黑女對自己詩(心)中呈現(xiàn)出的模糊與清晰是非常清楚的,為了解決一部分問題,她在2009年把自己交給了路,開始行走,以期通過向外的尋找,使心中那些模糊的領域清晰起來,但對于這一點,她并沒有很大的把握?!啊堮R/如果她的行走有效,請投來/清新的一瞥”(《車過龍馬負圖寺》第75頁)。但這行走的過程對黑女來說還是有重大意義的:“時間擦拭我們灰色的影子/奔跑治愈異鄉(xiāng)人的苦澀”(《詞語》第139頁)。心性不明,永遠是異鄉(xiāng)人,但尋找的過程中,對外物的觀察(外觀,格物)卻有助于認識心性(內觀,致知)。
在這一時期,她的詩并不多,不多的詩中,又以“物詩”為主。這種物詩,我們完全可以理解為“格物致知之詩”,我們只要粗略瀏覽這些詩題,就能明白她致力的方向:《冠云山》《竹節(jié)溝》《三月流水》《紅樺》《具茨山高處》等。黑女自發(fā)地向外部世界的進軍,內容涉及歷史、神話、遠古文明、時間、死亡、光明、黑暗、疼痛,當然還有她對那個更高更大的自我的模糊認知,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失語”。
詩歌內容的豐富自然引發(fā)思考角度的豐富:“不可飲事物的影子/那里有一千個角度/被時間抽走了幾根”(《三月流水》第26頁)。這個過程是艱難的,是不斷地試探,是不斷地肯定與否定,但終究功不唐捐:
“我體內的溫潤醒來/在竹節(jié)溝之外,像一只河蝦/向前,碰觸,后退,再碰觸”(《竹節(jié)溝》第73頁),在這個徘徊的過程中,黑女隱隱發(fā)現(xiàn)了心性的端倪,這使她感到溫潤。
2009年的黑女,還在格物致知的路上艱難跋涉,結果始終是模糊而迷離的,但這種模糊之中,卻正在孕育著清晰和明確的種子。此時最能反映她的狀態(tài)的,要算《當我箭一般地……》:
當我箭一般地穿過日常生活的
灘涂,身上的時光脫落
履歷表在后面喊一個
陌生的名字——
每天,我須一百次箭一般地穿過
生活的衣襟上布滿彈孔
我們的午餐徐徐冒著熱氣
那個不斷向外面看的人
已不能容忍拼貼畫似的
風景——
每天,我會一百次地在那斷裂處
認出我自己
從秋天的角度可以看到更多
生活的影子。有時
暴雨將按在門環(huán)上的手指
悄然收回。在夜晚神秘的腰部
有夢的按摩劑,有陳年感喟——
每天,我像第一次來到那樣
傾聽上游傳來的聲音
四
質的飛躍發(fā)生在2010年,這一年,黑女不僅明確了方向,而且在實踐中頗有心得,詩風也圓潤了許多。我們先看最重要的一首《二重奏》(第37頁):
夜中醒來,靈魂列車呼嘯著駛離肉體
或者靈魂為站臺
列車即肉體
生活是一些斷章和碎片
我摸索到一架紡機
使語言的梭子發(fā)出喧囂
靈魂挖井,肉體探照
羊兒越豐腴
越感激柵欄圈養(yǎng)
2009年,依戀歷史幾乎成病
我只身前往二里頭
一場尋根因迷路斷裂
才知內心未明,走路和坐井
并無多大分別
琵琶怨,絲弦斷
詩梳貴在有倒齒
我的親人和過往的愛情
站起來去往何處
常識缺乏二位一體
現(xiàn)在了望它們想起一句話
智得之,仁守之
此時年屆不惑
所歸有道,體貌皆好
第一節(jié)是對過去的總結,靈與肉的分裂,最后得出結論:“內心未明,走路和坐井/并無多大分別”。第三節(jié),她已經明確了方向:“兩位一體”,即內與外、靈與肉的不一不二。最后總算是“所歸有道,體貌皆好”了,雖已年屆不惑,歸道的喜悅和安然還是讓人感到無比的欣慰。
我們再看《花盆》(第41頁):
這是一個四處取火的時代
自己做了自己的客人
有人創(chuàng)新詞:新唯心主義
何必在唯心唯物里涮腳
唯仁即可,但玉缺
讀梁啟超《中國之武士道》
擬作《集義集》
二三子說,那人走遠
才想起他說過:我是虛無的
友人談到各自的國家翻臉
忠于國,不如守仁
昨夜夢讀幼稚園,把花盆打破
指著腳,說不是我是它
這首詩中,黑女儒者的形象也是不言自明的,但我們也很容易從中發(fā)現(xiàn),初入儒門的黑女于理雖有所悟入,但還不夠深入圓融,仍然在事相上有所掛礙。唯仁守仁自不待言,而“玉缺”之說卻有所偏失。人人皆可為堯舜,玉(仁、良知的外化)何曾有缺,只是我們心性未明,看似有缺,其實從來無缺。雖然黑女已經明白唯仁和守仁的道理,但仍然沒有消除物我二元對立的隔閡,所以打破了花盆,還是要歸咎于“它”,這便是局限,因為并沒有打破什么,更何必去找責任人呢?
基于此,黑女雖然歸道,但困惑并未消失,痛苦也未消失。只是有所皈依之后,痛苦被稀釋,從而以苦澀的形象出現(xiàn)?!队袢铡罚ǖ?3頁):
那是一個玉日
水行走在火上
生活豌豆里有光
苦根上有甜脈管里有酒
我扶住井沿
夜晚即被飲盡
光投進水里成為鏡子
……回憶是明亮的
這時候不向誰申訴
渾濁如源頭
這首詩可以說是這一時期作為修行者的黑女的修行心語。豌豆、苦根、脈管,從這些生活的具象中,黑女明確地知道,那里有光、有甜、有酒,而在生活中修行的目的,就是去發(fā)現(xiàn)光,去品嘗甜,去飲美酒。但是,修行的過程卻是艱難的,如同“水行走在火上”一般,是痛苦的,所以,第二節(jié)隨即模糊了,繼而在第三節(jié)又發(fā)生了失語,但是這種痛苦來得并不尖銳,因為這種痛來自于知道源頭所在,但卻無力抵達的無奈,所以是渾濁的,甚至有時候“痛苦像佛前一陣微風”(《竹林寺》第71頁)。因而修行的困惑始終圍繞著她:
“我是一個窮人,苦苦搜尋著根性/若說到美,有一張豐收女神像/她的卷發(fā)像麥穗,肩上是谷物和瓜果/她表情祥和:沒有什么是在路上”(《窮人》第130頁)?!皼]有什么是在路上”,那么在哪里?當然是在心性上,仁、良知,便是苦苦搜尋的根性??上驳氖沁@種艱苦的搜尋還是換來了收獲,女神已經豐收。但黑女仍然認為“我是一個窮人”,因為她還是在路上苦苦探尋。同時,她用這種探尋作“鏡子”來照身邊的人,比如“門外人”:“門外有人登樓/他會不會用別人的腳?//他拍手使聲控燈亮/他可知道另外有光?”顯然,黑女是知道光的?!兑婚g房·一盞燈》(第48頁):“小和尚說,師父,/填滿一間房/只需一盞燈”。《壇經》中有這樣一句:一燈能除千年暗,一智能滅萬年愚。這里“一間房”,“燈”的含義已經很明白了。而光,便指心性之光。
所以這一時期,黑女的詩中的模糊性依然存在,但比較稀薄了。有了對道的更明朗的認識,《一間房》(第48頁)、《魔碾之途》(第89頁)、《從彼到此》(第121頁)這三首長詩出現(xiàn)了,我們看到,這三首詩中充滿了大量復雜的意象,有東方中草藥、佛門師徒、古代圣賢(王陽明),有西方女巫、歐洲導演、遠古和當代的女性(紡錘般的女人)等等,尤其是在《從彼到此》中,黑女幾乎把世界文明史中關鍵的人、事、物都囊括其中,這種鋪排營造出了一個宏大高遠的文化背景。我們可以看到,黑女是把自己的修行放到更廣闊的時間和空間之中進行了。
五
2011年的《梅》和《圣天湖》中,我們看到了另外一種境界:
“來看望你,身體里帶著閃電/……你教他們置身于自性的香氣中/……我的喉頭滾動著雷聲”(《梅》第44頁),這時的黑女不僅是明朗的,而且是有力的,如閃電。同時,她也非常清楚自己要抵達的目的地:自性的香氣。而徹了自性只能靠內觀,絕非向外能夠求得。那時她更是連自己的失語也治愈了,雷聲即將響起,大火即將燃燒。
“滿月投入湖心/越澄澈,幸福和懊悔之事越清晰”(《圣天湖》第74頁)。滿月即圓滿的智慧,即仁、良知、自性,湖心,即自心。在這里,黑女表達的是對道的不斷悟入引發(fā)的喜悅感,這讓她明澈。
我們看到的2011年的黑女,是困惑逐漸脫落,詩藝更加圓融,氣韻更加沉穩(wěn)的黑女。正如她引用的余老師的一句話說:此心安處,物物皆美景,日日是良辰。
除此之外,我們也可喜地看到黑女在儒學這條道路上有了新的邁進。內修和外治是八條目涵蓋的兩個層面,格物、致知、誠意、正心是內修,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外治,修身是樞紐,是內修的結果,外治的起點。如果說此前黑女一直致力于內修的話,那么在這一時期,黑女同時開始關注起外治。她的詩境因為有了更多的承擔而顯得開闊沉靜起來,少了許多內心的激烈沖突,多了幾分自覺的承擔和對現(xiàn)實的主動干預。我們看她這時最重要的一首《我們怎能離開一只杯子》(第63頁):
我們怎能離開一只杯子在經歷了
那么多童年饑渴青年憂郁中年焦慮之后
在我們抹掉那么多活著的眼淚情感
推開一大包非本質之后
而捍衛(wèi)的又遭到重重一擊
我們認清了笑聲和哭泣并且
一古腦兒將它們掐死
手上沾染了那么多必須輪胎上的泥
我們怎么能憑一只杯子
傾倒自己,怎能不缺少一個
不動聲色的嘴唇
這首詩一氣呵成,當饑渴、憂郁、焦慮、捍衛(wèi)、打擊、笑聲、哭泣,這一切都沉淀之后,黑女自然會看到心的本質,那就是和日月長存,與天地同壽的仁心、良知,她看到了,也一直在孕育:“天空降下嘴唇,下雨了/時間洗去灰塵/使孕育變得容易……”(《貝》第40頁)。此時,有了說話的需要,但是又不必說什么,因為天地萬物一切都在宣說,說而不說,是為常說。那么為什么黑女又感到需要說話呢,在《如果想要客觀地……》(第46頁)有答案:“一粒草籽在胸腔喊叫/她知道自己承受了什么”。在《雨水》(第106頁),這個答案更加明顯地指向對心性的了悟:“他相信,這些林子的根處/還有根,因此他走動/使整條河活起來/他從人群中失蹤/像一個音符”黑女自覺到對心性的了悟并不透徹,因為根處還有根,同時她又知道,內修和外治不應分離,所以此時的她選擇再次通過向外而向內。在這首詩里,她不僅要宣說(音符只有在失蹤之時人們才會察覺到它的聲音),甚至還要發(fā)揮更加巨大的作用:使整條河活起來。
我們繼續(xù)追問,她又如何才能發(fā)揮更大的作用呢?“酒和音樂延續(xù)我們的宴席/大人苦于撐天力單/小個子忙著穿過生活的針眼”(《哀袁崇煥》第144頁)。黑女在這里借助哀悼袁崇煥,表達了她對幾千年儒家文化傳承過程中出現(xiàn)的圣賢君子儒者們的崇高敬意。他們是大人,為整個民族撐起了天,使蒼生有呼吸的空間,而那些小個子人們,一邊享受著大人們的犧牲換來的成果,一邊又對大人的犧牲視而不見,只是埋頭沉淪在日常生活的瑣碎與計較之中。黑女深深體會到了一個真正的儒者所受的誤解和肩頭沉重的責任,她希望自己也能夠站起來成為一個大人,一個真正的儒者,和他們一起承受,她希望有了她的加入,這些大人們的撐天之力不再單也不再苦,這便是她的目標。而這樣的體悟,不僅僅來自歷史,同樣來自現(xiàn)實,所以這首詩既是禮贊古人,又是在向當代的那些“大人們”致敬。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黑女寫出了《解放路》(第147頁)、《建房》等這樣前所未有的主動干預生活的詩:
科技時代的草莓肥碩,石縫中拔出來的茵陳
自卑得咬緊牙根。
一個年輕人走過來:解放前,
從這頭到那頭都是我祖爺家的。
他用第一工作和第二工作又孵出
第三工作,腰桿才稍顯端正。
提著一斤菠菜,他和豆腐老三憤懣:
不知被什么捆縛,也不知怎么解放,被誰
——《解放路》
這一時期的另一變化是,黑女對生和死做了大量深入的思考:
“對著老張的棺木鞠躬回來/我對自己說:不是受活/是活著”(《活著》第42頁)
“她走之后,你可以告訴人們/這幾乎是一個幸福之人:/她不幸的時代病/將由下個時代繼承”(《繼承》第61頁)
“虛弱的床頭,生命的橫截面陡現(xiàn)/我想,如果獨面死亡,也許已經不會斷裂”(《橋》第82頁)
“……下世能否再遇見/那些執(zhí)生之人……這個背生者到世上來/不過是給親人種下驚愕和痛”(《百年之霜》第131頁)
生生不息,是為乾德,儒者向來重視這一點。自然之中,生不是起點,死不是終點,生會由生來繼承,所以死亡不是斷裂。黑女體悟到這一點,所以,背生者便是受活者,生對他們來說是一種煎熬,是消極的忍受;執(zhí)生者才真正活著,因為他們對生命有擔當,是主動的拿起。黑女在《百年之霜》中寫下了這樣的詩行:“我贊美一棵衰老的大樹/它享受過了天生,正在享受天死”,我們可以這樣說,至少在認知上,黑女已經明白生死是可以超越的,超越之后,便可以享受這天之賦予了。
有了這樣的體悟,黑女的詩突然變得更沉靜溫潤也就合情合理了,同樣是有著交響樂體式的組詩《從彼到此》(第121頁),內容同樣橫貫東西,意象同樣豐富多樣,但卻更顯緊湊統(tǒng)一。雖然內容涉及藝術、歷史、音樂、文學、心性等等,展示了黑女更為廣闊和澄澈的精神世界,和她對宏大題材日益精湛的把握能力。
全書的最后一首《發(fā)展了的自己》(第149頁)和第一首《我的簡歷》形成呼應:
“你可以把大自然寫得更甜美
詩人旺盛的生命力至關重要?!?
不過某些苦澀是真切的體會
“偉大的詩人,詩和人是一體
而我們不必。”
他們在偉大之前呢?
所以我們必須是發(fā)展了的自己
發(fā)展了自己之后,詩人會起怎樣的變化?會出現(xiàn)什么的困惑和表達?這種結果之所以更引人想象,令人期待,是因為她是一位視詩如宗教、寫詩如修行的嚴肅詩人。在《強生飲》中,她這樣寫道:“早年暮氣沉沉,玩索清寧/向晚燃起紅火,像一場事故?”我們期待這場火能更烈地燃燒起來。
寫于西歷2012年7月21日
作者惠賜儒家中國網站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