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依平】朱熹《家禮》的理學內(nèi)核與平民精神
朱熹《家禮》的理學內(nèi)核與平民精神
作者：劉依平（暨南大學中華文化港澳臺及海外傳承傳播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特聘研究員）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六年歲次乙巳二月十五日壬午
耶穌2025年3月14日
“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瘪R克思的這句名言指出了純粹哲學思考的局限性。然而，在強調(diào)“知行合一”的儒家哲學傳統(tǒng)中，對宇宙根源、本體及其生成過程的理解，與對良好社會秩序、終極人生價值的追尋卻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
南宋哲學家朱熹（1130—1200）有兩部著作，對后世影響極為深遠。一部是《四書章句集注》，該書立足“理”的哲學體系，對《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展開理學化的經(jīng)典詮釋，在“五經(jīng)”之外建構出“四書”的經(jīng)典系統(tǒng)。另一部則是《家禮》，該書著眼于“事”的具體規(guī)范，設計出一套與平民社會相適應，以祠堂、木主、深衣、居家雜儀、冠、婚、喪、祭為主要內(nèi)容的禮儀體系，為元、明、清三代民間日常生活提供了行為指南。
理學內(nèi)核
與依托經(jīng)典文本、訴諸歷史傳統(tǒng)來建構自身合法性的前代禮學不同，《家禮》是在理學框架下展開的，也必然以理學為理論內(nèi)核。
朱熹在理氣、理事、體用的理論架構中定義禮：“禮者，天理之節(jié)文，人事之儀則也。”萬事萬物是以天理為本體、以氣為質(zhì)料形構而成的，內(nèi)在地蘊藏著“天理之自然而不可易”的根本原則。人類通過理解、掘發(fā)、摹寫、運用這一原則，為人類社會建立起合理的秩序，謂之禮。故就其本體與生成而論，禮就是天理的呈現(xiàn)（“節(jié)文”在此乃呈現(xiàn)之意，而非增刪之意），具有神圣性和超越性。以天理為合法性根源，禮自然具有了公共性、強制性，所謂“天敘天秩，人所共由，禮之本也”。禮一旦形成，就成為“人事之當然而不容已”的“儀則”，必然要求在人倫日用間得到徹底的踐行。綜合地看，禮是理氣合一、貫穿理事、體用一如、徹上徹下的。這一定義顯著地發(fā)展了前代禮學理論，體現(xiàn)出鮮明的宋代理學特質(zhì)。
朱熹對禮的理學建構還表現(xiàn)在鬼神論上。禮莫重于喪、祭，而喪、祭二禮的成立自然以祖先神靈的存在為前提。在朱熹看來，鬼神可以從陰陽二氣的角度得到解釋。祖先神靈固然是陰陽二氣的產(chǎn)物，但作為陰陽之靈又是具有知覺能力的。故子孫憑借得自祖先的氣，以虔誠的態(tài)度加以祭祀，就能招致祖先神靈的“感格”：“他氣雖散，他根卻在這里；盡其誠敬，則亦能呼召得他氣聚在此?！敝祆湟躁庩柖鈦砝斫夤砩?，維護了理學體系的完整性，用感通理論來解釋祭祀，維護了喪葬、祭祀等禮儀的必要性。由此形成了一種基于理性主義的鬼神觀，與佛、道二氏的宗教祭祀觀念區(qū)別開來。
平民精神
朱熹《家禮》的平民精神，首先體現(xiàn)為面向平民社會制定過渡禮儀。過渡禮儀是指保護人們順利地通過人生重大轉折點的儀式。一是分隔儀式，發(fā)生在與原有社會關系脫離和隔絕的階段，如喪葬禮。二是邊緣儀式，發(fā)生在從一種狀態(tài)進入另一種狀態(tài)的中間階段或等待階段，如冠禮、笄禮。三是聚合儀式，即與新的社會關系結合為一體的階段，如婚禮、祭禮。朱熹《家禮》精心建構起一整套士庶通行的冠、婚、喪、祭“四禮”體系，其著眼點就在于跳出傳統(tǒng)禮學對古代禮經(jīng)的詮釋和復雜禮學問題的討論，為宋代平民社會提供一個可以施行的禮治方案，引導平民百姓過一種禮儀化、道德化的生活。
朱熹《家禮》的平民精神，還體現(xiàn)為家廟制度、神主制度、祭祀世數(shù)等問題上的禮學突破。宋代以前的禮制是建立在“世官世爵”的貴族社會基礎之上的，故在立廟、作主和祭祀世數(shù)等問題上均采取嚴格的貴賤分立的態(tài)度。唐宋之際貴族社會解體，代之而起的是“貴不長貴，賤不長賤”的平民社會。高官顯貴或囿于曾經(jīng)的平民身份，或顧慮子孫無法長保富貴，并不敢依照傳統(tǒng)禮制立廟、作主、祭祖先，以致相關禮制竟成空文。朱熹《家禮》順應了平民社會的新常態(tài)，提出了家必有廟、廟必作主、祭及高祖的核心主張。所謂家必有廟，即所有家庭都應當建立祠堂，作為舉行冠、婚、喪、祭禮的主要禮儀場所。所謂廟必作主、祭及高祖，即所有家族都應當為高、曾、祖、考四世祖先立神主并予以祭祀。這一石破天驚的禮學改革，打破了傳統(tǒng)的“貴族—平民”二元結構，推動祠堂、木主、祭禮制度向平民社會下沉，從而讓普通民眾也有資格參與到儒家禮儀實踐中來。
朱熹《家禮》的平民精神，還體現(xiàn)為隨順俗情。按照傳統(tǒng)儒家的禮制規(guī)定，祭禮只在家廟而非墓地舉行，時間也以春、夏、秋、冬四時的第二個月為正祭。但到了宋代，民間已有清明節(jié)、中元節(jié)、十月初一舉行墓祭的禮俗，也常常在清明、寒食、端午、中元、重陽等民間俗節(jié)祭祀祖先。朱熹《家禮》大膽地采用了這些民間俗禮，并為其設計了專門的禮儀流程。盡管朱熹的好友、理學家張栻?qū)Υ擞枰試绤柵u，但朱熹的回答頗具智慧：“至午日能不食粽乎？重陽能不飲茱萸酒乎？不祭而自享，于心安乎？”禮的意義就在于調(diào)節(jié)人情，導之于正。民間百姓既然基于樸素的道德情感，普遍施行墓祭、節(jié)祠，好的做法就是順應禮俗、鼓舞民情，而非一味地僵化復古、加以抑制。
上行下貫
理學內(nèi)核和平民精神賦予《家禮》以合理性與現(xiàn)實性。隨著朱熹理學官方正統(tǒng)地位的確立以及在民間的廣泛傳播，《家禮》也通過“上行”和“下貫”兩條路線獲得了無與倫比的影響力。
“上行”即《家禮》被納入國家禮典、法典。元世祖忽必烈時期，《家禮》“婚禮”曾被單獨頒布天下。明太祖洪武三年（1370），《家禮》全文被分門別類地納入《大明集禮》吉、兇、嘉三禮之中。但由于《大明集禮》沒有公開頒行，民間社會生活仍無禮可依，于是明成祖下詔“頒《文公家禮》于天下”，冠、婚、喪、祭都按照《家禮》行事，至此《家禮》的“禮典化”宣告完成?！都叶Y》的“法典化”則與《大明律》的編修相關?！洞竺髀伞分小皯艋椤薄岸n”等條款，實際上是以《家禮》“婚禮”“喪禮”為禮學背景來制定的。
“下貫”即《家禮》在民間社會的普遍推行。元、明、清三代，《家禮》與老人、宗族、鄉(xiāng)約、保甲等制度相結合，為教化民眾、組織社會、治理地方提供了禮儀原則。學者們也對注解、改寫、推行《家禮》保持高度熱情，衍化出《家禮儀節(jié)》《家禮全書》乃至治家格言、族規(guī)祖訓、鄉(xiāng)禮鄉(xiāng)約等實踐禮學文獻?！都叶Y》還通過家風家訓、民間俗講、戲劇曲藝等形式，以一種潤物無聲的方式影響社會大眾，塑造著中國人的文化心理和生活方式，深入人心，傳諸久遠。在這個意義上，《家禮》成為維系傳統(tǒng)禮治社會秩序的權威經(jīng)典。
朱熹《家禮》不只是理解傳統(tǒng)中國的重要切入點，同時也是活的禮樂文明傳統(tǒng)。時至今日，《家禮》冠、婚、喪、祭的禮儀設計以及慎終追遠、收親睦族的禮義價值仍在民間社會產(chǎn)生著或隱或顯的影響，并伴隨著華人華僑的足跡傳播至世界各地。秉承“禮時為大”的精神，在新的社會實踐中推動朱熹《家禮》的創(chuàng)造轉化和范式更迭，可以為當下的基層社會治理提供歷史經(jīng)驗，也可以為未來的理想人類社會秩序建構貢獻東方智慧。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基于衛(wèi)湜《禮記集說》文獻整理的宋代禮記學研究”（20BZX060）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近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