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偶記:朱熹是如何理解“仁不可以為眾”的
作者:歸青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五月廿七日己丑
耶穌2015年7月12日
朋友考了我一個問題,《孟子·離婁下》有一段話,“《詩》云:‘商之孫子,其麗不億。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膚敏,祼將于京?!鬃釉唬骸什豢蔀楸娨?。夫國君好仁,天下無敵?!彼娋涞囊馑即笾率牵坛淖訉O人數(shù)眾多,遠不止十萬,然而上帝降下天命,使殷商子孫都臣服于周。這說明,天命并不是固定不變的。你看現(xiàn)在殷商那些杰出的人士都在宗廟里,操演著祼獻之禮,輔助周王在京城舉行祭祀大禮呢。然后朱熹對“孔子曰”以下的句子解釋道:“孔子因讀此詩,而言有仁者則雖有十萬之眾,不能當之。故國君好仁,則必無敵于天下也。”這些都還好懂,是說只要有仁德,再強大的力量也無法與之抗衡,必定會臣服于仁的力量。然而接下去的一句就很費解了,朱熹說:“‘不可為眾’,猶所謂難為兄難為弟云爾?!边@是什么意思呢?
“難為兄弟”出于《世說新語·德行》:“陳元方子長文有英才,與季方子孝先,各論其父功德,爭之不能決,咨于太丘,太丘曰:‘元方難為兄,季方難為弟。’”意思說兄弟二人德行才華都很高,難分上下。因為有這樣一個弟弟,所以兄長就不容易當;同樣,也因為有這樣一個哥哥,所以弟弟也不那么好做。這樣看來,這“不可為眾”的意思就是“難于”(也就是不容易)為眾了。但這和“天下無敵”又有何相干呢?和國君好不好仁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假如沒有這句注釋,我們還能馬馬虎虎地猜出意思。現(xiàn)在加了這句話,反而讓人如墮五里霧中,越讀越不懂了。
所幸朱注中還有一條注釋,有助于我們理解文意。在《孟子·盡心上》中有這樣一句話:“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太山而小天下。故觀于海者難為水,游于圣人之門者難為言?!敝祆浣忉尩溃骸按搜允ト酥来笠?。東山,蓋魯城東之高山,而太山則又高矣。此言所處益高,則其視下益?。凰娂却?,則其小者不足觀也。難為水,難為言,猶仁不可為眾之意。”很明顯,這里也是以“難”(不容易)來解“不可”的。要注意的是,在孟子的這段話里,“難”字的前后形成了截然不對稱的兩方面。海和圣人的力量超強,相比之下,小水和俗言就只有低首折服的份,根本無法與前者分庭抗禮。這就好比在仁的面前,任何力量(特別是人多勢眾)都遠遠不是對手一樣。
讀到這里,對朱注難兄難弟的解釋,好像忽然有點領(lǐng)悟了。我覺得,任何比喻都是跛足的,也是容易引起誤解的。我們今天的讀解,對這句話可能是從勢均力敵的意義上去理解,這當然是不錯的,但朱熹可能不是側(cè)重在這一方面。我猜想,朱熹也許是從兄弟競爭的角度去理解的。他的意思可能是這樣的:站在哥哥的立場,感覺到弟弟實在是太強了,他這個哥哥實在不是弟弟的對手,兄長的位置于他而言實在是太難了。對于弟弟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有這樣厲害的哥哥,簡直無法做他的弟弟。雙方都感覺到對方很強大,自己不是和對方一個水平線上的對手。
這樣的理解是不是就是朱熹的原意呢?以我現(xiàn)在的認識水平,我想可能是吧。把這樣的理解放到孟子的原話中去,是不是能解釋通呢?似乎是可以的。我們看《孟子·離婁下》的那段話中引了《大雅·文王》中的詩句,他到底是想得出什么結(jié)論呢?人數(shù)眾多實力強大的商王朝,竟然被弱小的周所打敗,臣服于周,這是為什么呢?這是因為周有仁的緣故啊。在仁的面前還能有什么更強大的力量嗎?所以,“仁不可為眾”啊。對“仁不可為眾”這句話,如果套用《盡心上》的表達,那就是直面仁者難為眾的意思。轉(zhuǎn)換成另一種表達,自然就是“國君好仁,天下無敵。”
也許有人會說,你講的或許有些道理,但對“仁不可為眾”這句話,我們還是難以理解,什么叫“仁不可以為眾”呢?你倒是來翻譯一下。我覺得,用不著我來翻譯,在《孟子》文章里“夫國君好仁,天下無敵”實際上已經(jīng)是對這句話的翻譯了。我們所以覺得難理解,是因為我們對這句話會用通常的句法去解釋,覺得“仁”是“不可為眾”的主語,但這樣的理解恐怕是不對的?!安豢蔀楸姟钡闹髡Z似乎不應(yīng)該是“仁”,而應(yīng)是諸如“天下之人”一類和“仁”相對的另一種力量。而這個“仁”,我覺得可能是一個簡化了的句子,或者是一個狀語性質(zhì)的成分,如果要翻譯的話,大概可以翻成“面對著仁德”,“有了仁德”或者干脆就是“國君好仁”之類的表述。這樣來看,“仁”與“不可為眾”就形成了一個縮略的句子形態(tài)。如果一定要我翻譯,大概可以是這樣的:如果國君發(fā)揚仁,那么即使人多勢眾也難于形成有效的力量?;蛘?,在仁的面前,任何人群都形成不了強大的力量。
古文句法中常常有一些從現(xiàn)代漢語看來不合規(guī)范的表述。比如,后一分句在主語不出現(xiàn)的情況下,該主語到底是前一分句的主語呢,還是前一分句的賓語?這是要根據(jù)內(nèi)容來判斷,從句子形式上是看不出來的。如:“爾朱榮入洛陽擒莊帝,崩于晉陽?!保ā堵尻栙に{記》卷二《平等寺》)到底是誰“崩于晉陽”呢?當然是莊帝。“趙襄子最怨智伯,漆其頭以為飲器?!保ā妒酚洝ご炭土袀鳌罚┑降渍l漆誰的頭呢?是趙襄子。兩個句子的后半句的主語,一個是前一分句的賓語,一個是前一分句的主語,完全不同,但句子的形式卻是一樣的。今天討論的“仁不可以為眾”(處于主語位置上的成分實際不是主語)可能也是一種比較特殊的句式,但這只是我的一種猜測,還需要更多的材料以為支撐。如果能搜集到更多的材料,我倒覺得似乎可以一補《古書疑義舉例》了。
以上臆測不知可否成立?幸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 歸青)
作者書后:
上文所論主語位置上之非主語成分,似非偶然。今讀徐仁甫先生之釋蔡邕《飲馬長城窟行》“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句(《古詩別解》卷三《漢詩別解》,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87頁)尤有會心。徐先生謂,“夫物本無知,知之者惟人耳?!薄按嗽姙榈谝蝗松碜允鲋~,主語并未出現(xiàn)?!本渲^思婦見枯桑而知天風,望海水而知天寒也。主語實為句中未出現(xiàn)之思婦。而人多不解,輒以枯桑、海水為主語,故多鑿枘之說。徐釋甚是,竊喜吾之猜度益有征也。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