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鳳鳴高崗
作者:鄒金燦
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八月初五日丙申
耶穌2015年9月17日
在“求新求變”的時代洪流中,這位一代儒宗發(fā)出了橫而不流者的最強音。(資料圖 圖源網(wǎng)絡(luò))
1938年,云南蒙自,西南聯(lián)大文學院在此地落腳。日本并吞中國的野心,令戰(zhàn)爭席卷中華大地。敵我力量懸殊這一現(xiàn)實,使一群當時處于中國最頂層的知識人,感覺到中國可能有亡國之虞。
距此大約三百年前,滿人入關(guān),明代學人目擊世變,開始思考如何存續(xù)中國固有的文化,于是后人記住了顧炎武、黃宗羲等人物。日軍侵華,令熱愛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人,在困窘與恐懼中思考中國該何去何從。
錢穆就是其中一員。與他有同樣心情的,還有陳夢家。
錢、陳二人結(jié)緣于燕京大學。抗戰(zhàn)爆發(fā)前,錢穆到燕京大學兼課,陳夢家恰好在燕大讀書,來選錢穆課,喜歡上了上古先秦史。盧溝橋事變后,北平學人紛紛南下避難,陳夢家來到清華大學教書,成了錢穆在西南聯(lián)大的同事。
陳夢家最初以新文學知名,是新月派詩人,引領(lǐng)一時風潮,后來專注于古文字學、古史學的研究。他與夫人趙蘿蕤的故事,在當時被傳為佳話。趙蘿蕤是燕京大學校花,追求者眾多,而她獨獨欣賞長衫落拓的美男子陳夢家,兩人終結(jié)連理。夫婦二人好交游,在西南聯(lián)大時是教授們喜歡結(jié)交的人物,而他們又特別喜歡與錢穆過從。
一本石破天驚的書,就緣起于陳夢家與錢穆的閑聊。
秋風不用吹華發(fā),滄海橫流要此身
一日,在錢穆住處旁邊的草坪上,陳夢家對錢穆說:“先生寫一本中國通史教科書吧?!睂τ谶@個建議,錢穆拒絕了,他認為,材料太多,而自己所知有限,日后大可仿照趙翼《廿二史札記》的體裁,就自己所知道的撰寫長篇來論述,至于那些所知不詳?shù)膭t不涉及。
陳夢家反對,理由是錢穆這個想法只是為一己學術(shù)地位而計,只是令有志治史之人受益,然而,“先生未為全國大學青年計,亦未為時代急迫需要計。先成一教科書,國內(nèi)受益者其數(shù)豈可衡量!”
錢穆認為陳夢家言之有理,但表態(tài)說此事還得再想想。
又一日,兩人依然在這片草地上聊天,陳夢家向錢穆確認此前的建議。錢穆采取“拖”字訣,認為此事體大,希望日后平安返回故都,等生活安定了再考慮撰寫通史之事。
陳夢家不同意,說:“不然,如平安返故都,先生興趣廣,門路多,不知又有幾許題材涌上來,那肯盡拋卻來寫一教科書?不如今日生活不安,書籍不富,先生只就平日課堂所講,隨筆書之,豈不駕輕就熟,而讀者亦易受益?!?/p>
錢穆終于被這位27歲同事的嚴肅建議打動,當即答允撰寫一本中國通史。陳夢家很高興,但擔心錢穆變卦,再次強調(diào)說:“先為全國青年祝賀,請先生不要改變今天的承諾!”
以上兩番談話,催生了《國史大綱》。這可能是錢穆最廣為人知的著作。在此書出版之前,錢穆將書中引論發(fā)表在昆明的《中央日報》上。文章里,他痛心疾首地表示,“今日國人對于國史,乃最為無識?!瘪g斥了當時流行的“中國古代專制黑暗”、“古代中國民無權(quán)、國無法”等說法,主張“中國自秦以來,立國規(guī)模,廣土眾民,乃非一姓一家之力所能專制”。
文章一經(jīng)刊布,立刻震動學界。
歷史學家、云南大學教授李埏是錢穆在西南聯(lián)大時的學生,他回憶說,“大西門外有一個報紙零售攤,未終朝,報紙便被聯(lián)大史學系師生搶購一空。一些同學未能買到,只好借來照抄。下午,同學們開始三三兩兩地聚集小茶館里或宿舍中,討論起來。此后數(shù)日,大家都在談?wù)撨@篇文章。據(jù)聞,教授們也議論開了,有的贊許,有的反對,有的贊成某一部分而反對別的部分……聯(lián)大自播遷南來,學術(shù)討論之熱烈以此為最?!?/p>
陳寅恪很欣賞這篇文章,對前來昆明的史學家張其昀說,“最近這里的報紙上有一篇大文章,你一定要讀?!睆埰潢绬栁恼骂}目。陳寅恪答:“錢穆的《國史大綱·引論》?!?/p>
《國史大綱》并非猝然成書??箲?zhàn)爆發(fā)前,錢穆就已經(jīng)在北大講授中國通史課。這門課起初由幾名教授各承擔一部分,后來變成錢穆一人獨力講授。史學家吳相湘(1912-2007年,湖南常德人)在北大讀書時上過錢穆的通史課,他回憶,錢穆上這門課時熱情飽滿,即使是在嚴寒的冬天,也經(jīng)常擦拭額頭上的汗。
在西南聯(lián)大,錢穆隱居在云南宜良的巖泉寺,根據(jù)多年的講義撰寫《國史大綱》。與此同時,他每周還要坐5個半小時的火車,從宜良去昆明,下車后再坐一個小時的人力車趕到西南聯(lián)大為學生上中國通史課。盡管如此奔波,他從不缺課,極少遲到。有次因為火車晚點一個小時,遲到了20分鐘,二百多名學生原地安靜等他到來——當時學校的常見情況是,如果鈴聲響后幾分鐘內(nèi)老師還不來,學生就會離開課室。有學生問錢穆為何不提前一天來昆明,這樣就不用趕得那么辛苦。錢穆說,寫作所需的書籍資料都在宜良,如果早一日來昆明,就少了一日的寫作。
錢穆的弟子嚴耕望(1916-1996年,安徽桐城人,史學家,“中央研究院”院士)說,“近六十年來,中國史壇甚為興盛,名家大師輩出。論根底深厚,著作宏富,不只先生一人。但先生才氣磅礴,識力深透,文筆勁悍,幾無可倫比。”錢穆的文筆,看《國史大綱》的前言就能感受一二:
凡讀本書請先具下列諸信念:一、當信任何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應(yīng)該略有所知。二、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三、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國歷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四、當信每一國家必待其國民具備上列諸條件者比數(shù)漸多,其國家乃再有向前發(fā)展之希望。(節(jié)選)
著名的“溫情與敬意”論,就出自這里?!秶反缶V》出版后,錢穆在重慶等地進行了多場演講,闡揚傳統(tǒng)文化,激勵軍民抗戰(zhàn)士氣,聲譽日高。嚴耕望感嘆,“國家多難,書生報國,此為典范,更非一般史家所能并論。”
公元1232年,蒙古軍圍攻金國都城,42歲的金國孤臣元好問,親歷這一巨變,寫下千古絕唱《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后即事》,其中有兩句詩是,“秋風不用吹華發(fā),滄海橫流要此身”,意思是說,秋風不用吹拂我的華發(fā),在這個艱難的時勢里,正需要我這個人。國家蒙難,元好問決意修史,保存國家命脈。后來的《金史》,不少內(nèi)容就根據(jù)他纂集的材料撰成。
巧的是,盧溝橋事變爆發(fā)這一年,錢穆也與元好問寫“滄海橫流要此身”時一樣,都是42周歲。與元好問不同的是,錢穆除了著述之外,還反復(fù)告訴當時的國人:中國必不亡,抗日戰(zhàn)爭必定取得勝利。
世道人心
在《國史大綱·引論》里,錢穆梳理了近世史學界的三種流派:傳統(tǒng)派(亦可謂“記誦派”)、革新派(亦可謂“宣傳派”)、科學派(亦可謂“考訂派”)。他這樣說“考訂派”:
震于“科學方法”之美名,往往割裂史實,為局部狹窄之追究。以活的人事,換為死的材料。治史譬如治巖礦,治電力,既無以見前人整段之活動,亦于先民文化精神,漠然無所用其情。彼惟尚實證,夸創(chuàng)獲,號客觀,既無意于成體之全史,亦不論自己民族國家之文化成績也。
文中沒有點名,然而讀者一眼就能看出說的是胡適、傅斯年等新文化運動領(lǐng)袖主導(dǎo)的新考據(jù)派。這是當時史學界的主流學派,有著重視考據(jù)、主張專題研究、騖趨新材料等特點,同時鼓吹西化中國。
錢穆對這股學風的不滿,在抗戰(zhàn)爆發(fā)前就已表露出來。在1937年出版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自序中,他就寫道:“今日者,清社雖屋,厲階未去,言政則一以西國為準繩,不問其與我國情政俗相洽否也。捍格而難通,則激而主‘全盤西化’,以盡變故常為快。至于風俗之流失,人心之陷溺,官方士習之日污日下,則以為自古而固然,不以厝懷。言學則仍守故紙叢碎為博實。茍有唱風教、崇師化、辨心術(shù)、核人才,不忘我故以求通之人倫政事,持論稍稍近宋明,則側(cè)目卻步,指為非類……斯編初講,正值‘九一八事件’驟起,五載以來,身處故都,不啻邊塞,大難目擊,別有會心。”
在《論語新解》里,錢穆解讀孔子所說的“小人儒”:“推孔子之所謂‘小人儒’者,不出兩義:一則溺情典籍,而心忘世道;一則專務(wù)章句訓詁,而忽于義理?!?/p>
都在強調(diào)著述要有益于世道人心。事實上,錢穆在治學上主張考據(jù)與義理并重,并不反對考據(jù),他反對的是不以義理為歸宿的考據(jù),“考據(jù)之終極,仍當以義理為歸宿,始知其所當考據(jù)之真意義,與真價值?!保?955年《新亞學報》創(chuàng)刊辭)
時賢對《國史大綱》有贊譽,自然也有不認同。該書付印后,史學家張其昀在重慶見到傅斯年,問傅對這本書的意見。傅斯年答:“向不讀錢某書文一字。”并表示:錢穆屢屢言及西方歐美,但他的這些知識盡從讀《東方雜志》得來。張其昀問:“你既然不讀錢穆一個字,又如何知道得如此詳細?”傅斯年不答。
此外,錢穆在書中表現(xiàn)出來的保守主義立場,也引起左傾學者的不滿。聞一多公開在報紙上罵他“冥頑不靈”,聯(lián)大左傾教授一時視錢穆為公敵。錢穆不以為意,在聞一多遇刺身亡后,還特意到其遇難之處憑吊。
學生也有反對。學者何兆武早年是西南聯(lián)大學生,曾上過錢穆的課,他在《上學記》中回憶說,“錢穆先生的《國史大綱》,里面很多見解我不同意,不但現(xiàn)在不同意,當時就不同意。錢先生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感情太深厚了,總覺得那些東西非常之好,有點像情人眼里出西施,只看到它美好的一面,而對它不怎么美好的另一面絕口不談。”
這也是蔣夢麟的看法。蔣夢麟是北京大學歷史上任職時間最長的校長(1930-1945年在任),內(nèi)戰(zhàn)后離開大陸。1960年代,錢穆赴美國講學,故人重逢。蔣夢麟說:“我已經(jīng)讀你的《國史大綱》到第5遍了,似乎你的書說古代的優(yōu)點太多,說缺點很少?!卞X穆反問:“書中所寫的優(yōu)處,有沒有不妥當?shù)牡胤??”蔣夢麟答:“沒有?!卞X穆說:“既然沒有,那就無妨。如今國人喜歡批評中國舊傳統(tǒng),卻絕口不提優(yōu)點,我的書可以矯正這個偏頗。你覺得如何?”蔣夢麟點頭稱是。
這個回應(yīng),可說是錢穆關(guān)于《國史大綱》的夫子自道,也是他書生報國的用心所在??箲?zhàn)期間,甚少評論時政的他一改前轍,在報刊撰文論政。在1941年10月《思想與時代》月刊第3期上,他發(fā)表題為《中國傳統(tǒng)政治與儒家思想》的文章說:“我國自辛亥革命前后,一輩淺薄躁進者流,誤解革命真義,妄謂中國傳統(tǒng)政治全無是處,盛夸西國政法,謂中西政治之不同,乃一種文野明暗之分,不啻如霄壤之懸絕。彼輩既對傳統(tǒng)政治一意蔑棄,勢必枝蔓牽引及于國家民族傳統(tǒng)文化之全部。于是有‘打倒孔家店’、‘廢止?jié)h字’、‘全盤西化’諸口號,相隨俱起?!泵^指向了新文化運動。
抗戰(zhàn)期間,人在美國的胡適,在1943年10月12日的日記里說:“這幾天讀張其昀君借給我看的《思想與時代》月刊。此中很少好文字。張其昀與錢穆二君均為從未出國門的苦學者。他們的見解多帶反動意味,保守的趨勢甚明,而擁護極權(quán)的態(tài)度亦頗明顯。”
在一個求新的時代里,錢穆以峻絕之姿,為“舊中國”說話、批評主流學派,學界為之一震。而在此之前,他曾經(jīng)被人視為主流學派的一員。
從中學教師到北大教授
起碼張君勱(1887-1969年,學者、政治家)是這樣認為的。
錢穆與張君勱相識于抗戰(zhàn)前,張君勱第一次見面就勸他:“你何必追隨胡適做考據(jù),不如我們一起做政治活動,這樣對時局會有大的貢獻?!卞X穆敬謝不敏:“我不是專門從事考據(jù)工作的,也不擅長做政治活動,恕難追隨?!?/p>
張君勱的誤解,可能代表了當時的人對錢穆的粗略印象,因為錢穆以考據(jù)成名。
1929年,顧頡剛回到家鄉(xiāng)蘇州,拜訪了時為蘇州中學國文教師的錢穆,借去了錢穆正在撰寫的《先秦諸子系年》手稿?;丶易x了之后,顧頡剛認為,錢穆已經(jīng)不適合再在中學教書了,便推薦他到中山大學任教。
命運轉(zhuǎn)折點來了。錢穆把消息告訴了蘇州中學的校長汪懋祖。汪懋祖說:“你到大學教書是遲早的事,而我還有一年就要離開蘇州中學,你能否與我共進退,再在這里留教一年?”
錢穆聞言,決定先不離職,推辭了顧頡剛的推薦。但他和顧頡剛的緣分只是剛剛開始。1930年,顧頡剛主持編輯《燕京學報》,向錢穆約稿。錢穆寄去了《劉向歆父子年譜》一文。
這篇文章以細密的考證,駁斥了康有為關(guān)于漢代學者劉歆偽造《毛詩》、《周禮》、《左傳》等古文經(jīng)的說法,解決了今古文經(jīng)長期以來的紛爭。當時的北平高校,都遵從康有為的學說,錢穆此文刊出后,各高校的經(jīng)學課為之停開。
值得一說的是,顧頡剛相信康有為的說法,錢穆的《劉向歆父子年譜》無疑是向顧頡剛發(fā)難。然而顧頡剛非但將之刊發(fā),還推薦錢穆到燕京大學做國文教師。這種胸懷,令晚年的錢穆回想起來,仍感佩不已。
1930,錢穆到燕京大學任國文講師,剛進學校,他就展現(xiàn)出了強烈的“中國意識”。有一次,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設(shè)宴招待新同事,錢穆以初來乍到的身份,向校長進言:我一向聽說,燕京大學是教會大學里中國化程度最高的,現(xiàn)在看來是徒有其名,因為我一進校門就看到M樓、S樓,所謂的中國化在哪里呢,建議改用中國名字。
滿座為之默然。后來,燕京大學專門召開校務(wù)會議討論這件事,最后采納了錢穆的建議,把M樓改為穆樓,S樓改為適樓,其他建筑以此類推。至于校園里那個景色秀麗的湖應(yīng)該用哪個名字,大家爭論不休,最后錢穆定為“未名湖”——1949年后,燕京大學被撤銷,北京大學遷到燕大,自那以后,未名湖成為北大的代稱。
不久后,顧頡剛向當時的學界權(quán)威胡適寫信,推薦錢穆到北大任教:
聞孟真(傅斯年)有意請錢賓四先生入北大,想出先生吹噓。我也問過賓四,他也愿意。我想,他如到北大,則我即可不來,因我能教之功課他也無不能教也,且他為學比我篤實,我們雖方向有些不同,但我尊重他,希望他常對我補偏救弊。故北大如請他,則較請我為好,以我有流弊而他無流弊也。他所作《諸子系年》已完稿,洋洋三十萬言,實近年一大著作,過數(shù)日當請他奉覽。
由于《劉向歆父子年譜》聲震士林,再加上顧頡剛的推薦,1931年錢穆得以到北京大學歷史系正式任教,進入了當時的中國學術(shù)中心。以中學肄業(yè)生的學歷、中學教師的身份,進入中國最有名氣的學府并成為名教授,與其說錢穆創(chuàng)造了傳奇,不如說是他自身實力的自然展現(xiàn)。
1912年,17周歲的錢穆執(zhí)教小學,開啟了一生的教學生涯。這位個頭不高、雙目炯炯有神的無錫人,少年時期就在讀書上展現(xiàn)出驚人的生命力。這股力量首先表現(xiàn)在自我控制上。有一天他在讀《后漢書》時突然想起,自己在立身行事上一向都依照《曾國藩家書》來做,然而曾國藩教人讀書,務(wù)必從第一頁看到最后一頁,自己卻是隨意翻閱。經(jīng)過這番反省,錢穆此后每看一本書,都要求自己必須通體閱讀完畢,一本看完才看另一本,終生恪守。
在中學讀書時,他染上了吸煙的習慣。做了小學老師后,碰到課本有篇關(guān)于戒煙的文章,他跟學生說:“老師已經(jīng)吸煙上癮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你們年紀還小,一定要戒煙。”下課后,他突然覺得這一堂課上得極其無聊,自己作為老師都不能做到的事,如何要求學生做到?于是斷然戒煙,這一戒就是三十多年,直到離開大陸前夕才復(fù)吸。
在外部環(huán)境方面,錢穆可謂得天獨厚。在常州府中學堂讀書時,老師中就有后來的史學大家呂思勉。呂思勉很欣賞這位學生。一次考試,錢穆非常喜歡關(guān)于長白山地勢軍情的題目,答起來忘乎所以,不覺考試時間已到,而他只做了這一條題。試卷一共有4道題,每題25分。交卷后,幾名同學偷看呂思勉改卷。按常規(guī)操作,老師改卷只需要給分,不需要加批語。然而改到錢穆的答卷時,呂思勉用鉛筆不斷地在試卷上寫批語,寫了一紙又一紙,最后嫌削筆麻煩,干脆把鉛筆劈開兩半,讓鉛條可以隨手抽出,以便快速書寫。成績發(fā)布后,只答了一道題的錢穆得了75分。
文史大家、錢鍾書之父錢基博,也是從小學教員一直做到大學教授。他年長錢穆8歲,很賞識這位同宗,錢穆到無錫江蘇省立第三師范學校任教,就是錢基博介紹的。錢穆回憶這段經(jīng)歷時說,“余在中學任教,集美、無錫、蘇州三處,積8年之久,同事逾百人,最敬事者,首推子泉(錢基博)。生平相交,治學之勤,待人之厚,亦首推子泉?!?/p>
嚴耕望感慨,“清末民初之際,江南蘇常地區(qū)小學教師多能新舊兼學,造詣深厚,今日大學教授,當多愧不如?!睅熡严嗟茫铄X穆的學問不斷精進,很快就在江南小有名氣。
他守舊嗎?
余幼孤失學,本不知所以治史。增知識,開見解,首賴報章雜志。適當新文化運動驟起,如言自秦以下為帝皇專制政治、為封建社會等,余每循此求之往籍,而頗見其不然。故余之所論每若守舊,而余持論之出發(fā)點,則實求維新?!X穆《國史新論》再版自序
這是錢穆83歲時在臺灣寫下的文字。如果只看他晚年對新文化運動的批評,容易覺得這是一個守舊不前的人。事實上,在江南的成長階段,錢穆就非常關(guān)注國內(nèi)最新的學術(shù)動態(tài)與思想潮流,自言逐月閱讀《新青年》。晚年回顧這段歷程,他慶幸自己通過關(guān)注最新潮流,卻更加下定決心重溫舊書,不被時代卷走。
他有激越的一面。在常州府中學堂肄業(yè)原因是參加學潮,當時他作為學生代表,反對學校的修身課,要求開設(shè)希臘文課,因反對無效而退學。對于革命,他是贊成的,1910年就私自剪去了長辮。他曾告訴學生錢樹棠(1918-2014年,學者,抗戰(zhàn)時在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師從錢穆),辛亥期間,他一度計劃在棉衣里塞入銀元,制成類似于盔甲的戰(zhàn)衣,去參加革命軍攻打南京的戰(zhàn)役。
錢穆在新亞書院的學生唐端正回憶,錢先生幾十年如一日地打太極拳,呼吸深長,全套每次可打30分鐘,有一天在新亞上課,突然來了兩個青年流氓,在門口探頭探腦,還旁若無人地在課室內(nèi)左右穿插。錢穆警告無效,怒了,“把長袍的兩只闊袖拉起,露出兩只結(jié)實的手臂,一個箭步就搶到那兩個阿飛的面前,擺出個攬雀尾的姿勢,把他們嚇得一溜煙跑了?!?/p>
從錢穆身上充盈的生命力來看,他如從軍,將會是個勇猛的士兵。
《國學概論》是錢穆在赴北平任教之前所成的書,談到風頭最盛的新文化運動時,征引胡適、陳獨秀、魯迅諸人的材料繁多,可見他對這場運動的關(guān)注程度。書中評價這場運動時,利弊并舉,語氣平和。對于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他說:“其書足以指示學者以一種明確新鮮之方法,則其功亦非細矣?!?/p>
兩人相識于錢穆赴北平之前。胡適有次去蘇州中學做演講,因錢穆已在當?shù)仡H有名氣,東吳大學的教師陳天一叮囑胡適:到蘇州不要忘了見一見錢穆。那時錢穆正在寫《先秦諸子系年》,有兩本很生僻的討論《史記·六國年表》的書,他怎么都找不到,于是當面向胡適詢問。不料胡適也答不上來。事后錢穆反省自己“書生不習世故”,初次見面就問生僻的書,無疑是在刁難對方,但因為這個問題積壓在心中已久,突然見到一位“天下名人”,是以不禁沖口而出。
這件事沒有妨礙胡適對錢穆的肯定。讀了《劉向歆父子年譜》后,胡適在日記里說:“錢譜為一大著作,見解與體例都好。他不信《新學偽經(jīng)考》,立二十八事不可通以駁之?!?931年錢穆進入北大歷史系任教時,主持該系工作的正是胡適,其時是文學院院長。而胡適的高足傅斯年也認可這位學術(shù)新星。在北平,錢穆一度是傅斯年主持的史語所的??停型鈬鴮W者來史語所,傅斯年就安排錢穆坐在客人身旁,并向客人介紹說:這是《劉向歆父子年譜》的作者錢穆。
《先秦諸子系年》成稿后,陳寅恪譽稱“王靜安后未見此等著作”,更對楊樹達說,“錢賓四《諸子系年》極精湛,時代全據(jù)《紀年》訂《史記》之誤,心得極多,至可佩服?!痹诖藭霭嬷埃X穆寫信給胡適,請他作序:“幸先生終賜卒讀,并世治諸子,精考核,非先生無以定吾書,倘蒙賜以一序,并為介紹于北平學術(shù)機關(guān)為之刊印,當不僅為穆一人之私幸也?!?/p>
能與胡適、傅斯年這些學界新領(lǐng)袖相得,歸功于錢穆深厚的考據(jù)功力。“中央研究院”院士王汎森認為,“錢穆從一個中學教師,最后進入大學,先成為燕大的講師,接著在北大與新派領(lǐng)袖分庭抗禮,這主要是因為他的幾種杰出著作能夠‘預(yù)流’,在‘預(yù)流’之馀,又能以堅實的學術(shù)證據(jù)提出更上一層的見解?!?/p>
有一年暑假,錢穆與經(jīng)濟學家衛(wèi)挺生見面。衛(wèi)挺生問他曾到過哪個國家留學。錢穆稱,自己年幼失學,未能進國內(nèi)的大學,更沒有出國的機會。衛(wèi)挺生說:“我和你雖然是首次見面,但你的《論語要略》,我拿來在家教子誦讀,我們實在跟故交一樣,不要過謙?!卞X穆再次強調(diào)自己所說的是實話。衛(wèi)挺生不無驚嘆地說:“你沒有受過新式教育,但《論語要略》能以如此新的編纂,表達如此新的觀點,難以想象!”
錢穆,這位在今日有著“儒宗”、“國學大師”等稱號的學人,從求學之初就關(guān)注時代動態(tài),并不固步自封。他的弟子余英時說,“錢先生對于知識的態(tài)度,與中外一切現(xiàn)代史學家比,都毫不遜色。‘五四’時人所看重的一些精神,如懷疑、批判、分析之類,他無一不具備?!?/p>
之所以會給人“守舊”的印象,是因為他并非“時代人物”。
傳統(tǒng)人物
錢穆對自己的要求,是做一名“傳統(tǒng)人物”,確切來說,是做一名中國傳統(tǒng)人物。
在北大,錢穆和胡適的課是最受學生歡迎的,其中一個吸引點就是兩人的觀點往往相反。比如,胡適主張老子在孔子前,錢穆則主張老子在孔子后。更重要的是,兩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胡適批判傳統(tǒng)文化,錢穆則推揚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
他毫不客氣地表達對胡適的不認同。一次,商務(wù)印書館約請胡適編一本中學國文教材,胡適邀請錢穆合寫。錢穆拒絕了,明確告訴胡適:你我關(guān)于中國文學的意見迥異,如果各寫一本書讓讀者比對著來讀,那樣會對讀者有益,但合寫一本則不行。
大致來說,抗戰(zhàn)之前,錢穆還是與主流學派保持了和而不同的狀態(tài)。但在大潮流中做一個異類,他顯然感受到了壓力。在《師友雜憶》中,他這樣述說在北平的生活,“余前后5年購書逾5萬冊,當在20萬卷左右。歷年薪水所得,節(jié)衣縮食,盡耗在此。嘗告友人,一旦學校解聘,余亦擺一書攤,可不愁生活。”這“解聘”二字,雖是戲言,但也能讓人讀出一點味道來。
日本人全面侵華的槍聲響起,錢穆終于爆發(fā),開始嚴厲批評新風氣?!秶反缶V·引論》只是發(fā)端。
1964年,錢穆在新亞研究所談當時學風之弊:“中國人之所謂學術(shù),則必當能超乎風氣潮流之上,而有其獨立存在、承先啟后之意義與價值。不能僅在風氣潮流中出現(xiàn),僅隨風氣潮流而俱變,此則不得謂之真學術(shù)??怠⒄隆⒑?,皆可謂中國近世‘時代人物’而非‘傳統(tǒng)人物’一好例?!?/p>
在“時代人物”與“傳統(tǒng)人物”之間,他選擇的是后者。
抗戰(zhàn)期間,他曾告誡弟子嚴耕望,“我們讀書人,立志總要遠大,要成為領(lǐng)導(dǎo)社會、移風易俗的大師,這才是第一流學者!專守一隅,做得再好,也只是第二流?!庇终f,“要存心與古人相比,不可與今人相較。今人只是一時的人,古人功業(yè)學說傳至今日,已非一時之人。以古人為標準,自能高瞻遠矚,力求精進不懈?!?/p>
1937年,錢穆發(fā)表《馀杭章氏學別記》一文,贊揚此前一年去世的章太炎,“真為民族文化愛好者,近世一人而已?!比欢搅?978年,他發(fā)表《太炎論學述》,大意說,章太炎以其所崇信的印度佛學來統(tǒng)攝中國學術(shù)史,最近發(fā)現(xiàn)他這個做法終生不變,自己需要說出意見供讀者參考,并非有意指摘前賢:
太炎既非一佛徒,又非一居士。其佛學,僅如西方人抱一哲學觀點,乃依之以進退上下中國之全部學術(shù)史,立論怪誕,而影響不大。一因其文字詰屈,讀其書者不多。一因其縱觀博覽,所涉既廣,而民初以來讀書風氣已衰……故幸而其思想在當時及身后,亦未有何力量。否則其為禍之烈,恐當尤駕乎其所深惡的后起新文化運動之上。而主持新文化運動者,亦僅以“死老虎”目之,置之不論不議之列。近世則群敬以為大師,或目以為怪人。然固無知其立論之怪……“儒不如釋”之一見,自足限太炎之所至矣。當清末民初之際,學者菲薄傳統(tǒng),競求一變以為快,太炎與南??凳?,其表率也。
這位傳統(tǒng)人物,并不是存心想做具體哪個人的反對者。梁啟超著有《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錢穆不滿意,也有同題著作。再加上錢氏對康有為的批評,人們往往容易認為他連帶貶抑梁啟超。實際上并非如此。
1910年,15周歲的錢穆讀了梁啟超的《中國前途之希望與國民責任》,深為梁啟超的“中國不亡論”所感染,于是發(fā)愿深入中國歷史之中,尋找中國不亡的根據(jù)。在1964年的演講中,錢穆贊賞梁啟超在歐戰(zhàn)后批評西方文化的病痛,是“當時國人惟一大創(chuàng)見”,梁氏論中國傳統(tǒng)政治為“禮治”而不是“法治”、辨析中西文化異同,“更為深見卓識”。他更認為,梁啟超天資聰穎,如果活到七八十歲,“不知其學問思想又將達何境界。”還透露了自己平生一大遺恨,是赴北平時梁啟超已經(jīng)去世,未能與他見上一面。
錢穆將梁啟超看作“中國現(xiàn)代傳統(tǒng)學術(shù)人物,非僅一時代人物”。他對梁的深情,也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深情。這種深情并未使他否認古代中國存在諸多問題,在抗戰(zhàn)時期他就說,“近百年來的中國,不幸而走上一段病態(tài)的階段。這本是任何民族文化展演中所難免的一種頓挫。又不幸而中國史上之一段頓挫時期,卻正與歐美人的一段極盛時期遭逢而平行。國內(nèi)一般知識分子,激起愛國憂國的熱忱,震驚于西洋勢力之咄咄可畏,不免而對其本國傳統(tǒng)文化發(fā)生懷疑,乃至于輕蔑,而漸及于詛罵?!?/p>
類似這種對菲薄傳統(tǒng)風氣的深憂,遍見于錢穆抗戰(zhàn)后所著的書中。在20世紀的學人中,我們很難看到還有第二個學人,會像他這樣不厭其煩地勸人要多讀中國書、要做一個中國人。這也成了他身上一大爭議點所在。數(shù)十年來,常見的批評錢穆的聲音,有“守舊”、“頑固”、“為專制辯護”,客氣一點的,也認為他對新風氣有成見。
或者,還應(yīng)該聽聽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公開授課時所說的話。1986年6月,錢穆在素書樓結(jié)束了一生的教學生涯,媒體蜂擁而至,關(guān)注這位耆宿的告別杏壇之作。錢穆對在場的學生說:“或許再過十年二十年,我的姓名都被人遺忘了?,F(xiàn)在哪人再講梁任公?連胡適之先生也少人提及了。照這樣子,將無歷史可講。譬如說陳寅恪,當年在北平哪個青年讀書人不知道,但現(xiàn)在又誰知道得他呢?求新求變,那真是值得驚心動魄的。”
爭議聲中,這位老人的溫厚與深憂,往往被低估。
1988年是香港中文大學建校25周年,余英時發(fā)表演講,梳理近代以來的風氣:“在西方,例如英國有保守黨,它并不以‘保守’為可恥。但在中國我卻未碰過人會稱自己為保守黨。中國人如果對舊東西有些留戀,說話時就總帶幾分抱歉的意思;雖然他心里并不是真的抱歉,因他總覺得保守、落伍是說不出口的。只有前進、創(chuàng)新、革命這才是真正價值的所在。所以中國思想史上的保守跟激進,實在不成比例,更無法互相制衡。這是因為中國沒有一個現(xiàn)狀可以給保守者說話的馀地?!?/p>
在“求新求變”這一時代洪流中,錢穆發(fā)出了一位橫而不流者的最強音。
何處是中國?
1949年4月,江蘇無錫。
江南大學教授諸祖耿在無錫車站送別朋友錢穆。錢穆是應(yīng)廣州華僑大學邀請,赴穗任教。他告訴諸祖耿,一個月后回無錫。倆人都沒有想過,這會是他們此生的訣別。話別諸祖耿后,錢穆先去了上海看望老師呂思勉,然后乘船赴廣州。
這一年,一股更加求新、求變的風潮,將當年新風潮的領(lǐng)導(dǎo)者胡適和傅斯年,震蕩出中國大陸。
錢穆沒有兌現(xiàn)跟諸祖耿說的話,他隨華僑大學遷去了香港,看著滿街流離失所、無處問學的青年,在“手空空、無一物”的條件下,與唐君毅等人創(chuàng)辦了新亞書院以及新亞研究所,傳播中國傳統(tǒng)文化。
在香港,他牽掛大陸的家人,一心想將他們接到香港生活。但子女們選擇了拒絕。
錢穆決意不回大陸。在顛沛流離中,他的新亞書院逐漸有了名氣。1963年,在港英政府的主導(dǎo)下,新亞書院與聯(lián)合書院、崇基書院合并,成立香港中文大學。這個名字是錢穆定的,他將一所港英政府治下的高校命名為中文大學,用心如何,一看便知。中文大學成立后,錢穆與校方的矛盾很快顯現(xiàn),他無法認同校方在用人等重大問題上的處理方法,而校方也對他的建議多不采納。失望之下,再加上行政事務(wù)確實影響著述,最終他離開了新亞。為示抗議,他選擇了辭職而不是退休,為此失去了一筆可供安享晚年的退休金。
1967年,香港難民潮涌起,這塊彈丸之地變得不安起來。錢穆決定移居臺灣。這時候,猝逝于1950年的傅斯年,以及去世于1962年的胡適,沒能看見故園“文革”的發(fā)生。
抗戰(zhàn)勝利后,錢穆就淡出學術(shù)界的主流平臺。1946年西南聯(lián)大完成歷史使命,北大、清華、南開各自復(fù)校北平。傅斯年代理北大校長職務(wù),其時不在昆明的聯(lián)大同事都接到了聘書,錢穆卻沒有等來聘請通知。
不能回北平了,他選擇留在昆明,任教于五華書院,同時到云南大學兼課。當時西南聯(lián)大的同事中,留在昆明的僅有兩人,其中一個是劉文典。劉文典是出了名的“癮君子”,除了在云南大學上課外,整天都待在家里吸鴉片,極少見外人。聽說錢穆在昆明,卻馬上出門,步行到其住處暢談——所有認識劉文典的人,都對他這個舉動十分驚訝。
然而錢穆沒在昆明待多久,就因為胃病復(fù)發(fā)回到了家鄉(xiāng),在無錫新成立的江南大學做文學院院長——那是1948年,也在這一年,胡適、傅斯年主持評選中央研究院首屆院士,確定了81名院士名單,錢穆落選。
嚴耕望說,以錢穆當時的成就與名氣,卻未能入選首屆院士,令中研院被譏為“諸子皆出王官”。關(guān)于落選的原因,嚴耕望分析說,“蓋自抗戰(zhàn)之前,中國史學界以史語所為代表之新考證學派聲勢最盛,無疑為史學主流。唯物論一派亦有相當吸引力。先生(錢穆)雖以考證文章嶄露頭角,為學林所重,由小學中學教員十馀年中躋身大學教授之林,但先生民族文化意識特強,在意境與方法論上日漸強調(diào)通識,認為考證問題亦當以通識為依歸,故與考證派分道揚鑣,隱然成為獨樹一幟孤軍奮斗的新學派。而先生性剛,從不考慮周圍環(huán)境,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之勇決氣概,故與考證派主流巨子之間關(guān)系并不和諧?!?/p>
有意思的是,學界巨公不歡迎錢穆,卻欣賞錢門弟子,嚴耕望就是在傅斯年的賞識下進入史語所。1958年胡適到臺灣出任“中研院”院長后,嚴耕望鼓起勇氣向胡適寫了長信,建議他選錢穆為院士,以洗脫“中研院”排斥異己的形象。
胡適同意了。然而直到胡適去世,錢穆都未能成為院士。根據(jù)嚴耕望的委婉說法,是由于院內(nèi)“少數(shù)有力人士”的阻撓,導(dǎo)致錢穆并未通過。余英時曾說,“中研院”領(lǐng)導(dǎo)層中,還是胡適對錢穆的成見最淺。1967年,“中研院”內(nèi)部終于對錢穆成為院士一事沒有異議了,嚴耕望去找錢穆簽名,不料遭到拒絕,“先生拒絕提名,相當憤慨地說:民國三十七年第一次選舉院士,當選者多到八十馀人,我難道不該預(yù)其數(shù)?”無奈之下,嚴耕望只得通知“中研院”撤銷提名。
到了1968年,在嚴耕望的爭取下,錢穆終于同意提名,成為院士,接近全票通過。對于他來說,這是一個晚到了20年的頭銜,也僅比弟子嚴耕望早兩年。
1958年元旦,張君勱、唐君毅、徐復(fù)觀發(fā)表《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這被視為“新儒家”流派形成的標志性文本。文章刊發(fā)前,張君勱等人邀請錢穆簽名。篤信“學者不可無宗主,而必不可有門戶”(清代學者章學誠語)的錢穆,拒絕了這個簽名。自此之后,他與新儒家漸行漸遠。
據(jù)余英時回憶,1964年錢穆辭去新亞書院的職務(wù)時,向哈佛燕京學社申請補助,以撰寫《朱子新學案》,這是他晚年最重要的著作。燕京學社這項補助一向只針對學術(shù)機構(gòu),不針對個人。這時新亞方面希望錢穆也辭去研究所所長的職務(wù)。錢穆不得不以個人名義申請這項補助,在楊聯(lián)陞的幫助下才獲通過。
錢穆在新亞時期的學生葉龍說,錢穆的離開,與新亞內(nèi)部一些人喜歡拉幫結(jié)派、排斥異己有關(guān),走的時候并不開心。
臺灣這個地方也未能讓他安度晚年。1986年,錢穆在素書樓上最后一課時告誡學生:“你們不要忘了自己是一中國人?!苯酉聛韼啄辏萑肓恕八貢鴺秋L波”中,當時的臺北“立法委員”陳水扁與臺北市議員周伯倫,指責他居住在素書樓是“非法占用公產(chǎn)”,逼他遷出。
盡管“非法占用”說法并不屬實,但錢穆決然于1990年6月搬出住了二十多年的素書樓。兩個月后,他撒手人寰。余英時認為,“他無疑是帶著很深的失望離開這個世界的?!?/p>
“我們應(yīng)該用眼睛照亮這社會”
葉龍告訴我,錢穆先生相處起來很和氣,但非常有威嚴。有一次他請錢穆改文章,錢穆提出意見,他隨口說了些反對的話,錢穆馬上就不改了——認為他所持的并不是虛心請教的態(tài)度。這令葉龍極其后悔,數(shù)十年后談起此事,仍懊惱不已。
這符合錢穆某些時候的峻厲形象。
《朱子語類》里記載了朱子這番話:“凡事回互,揀一般偎風躲箭處立地,卻笑人慷慨奮發(fā),以為必陷矯激之禍,此風更不可長。孔子在陳,思魯之狂士,蓋狂士雖不得中,猶以奮發(fā),可與有為。若一向委靡,濟甚事!……大凡只看道理合做與不合耳,如合做,豈可避矯激之名而不為?”
1930年代,錢穆撰文介紹近百年幾個儒者的讀書主張,談到陳澧(1810-1882年,字蘭甫,清末廣東大儒,著有《東塾讀書記》等書)的讀書方法時,他認為陳澧只是看到了時人的病,開出來的藥方卻“溫和有馀,峻厲不足”,不能振聾發(fā)聵。這個“峻厲”的主張,可與朱子的“慷慨奮發(fā)”互相發(fā)明。
錢樹棠在抗戰(zhàn)期間曾求學于遷到四川的齊魯大學,入國學研究所追隨錢穆。在他的印象中,老師的民族意識極強,曾對他說:“中國人自己的鐵路,為什么車站站牌上,中國字下面偏要注上英文拼音?汪偽漢奸政府將它一律取消,這一點卻做得痛快。只是他們將來會不會注上日文,這可難說了?!币淮危绹虝扇藖淼烬R魯大學調(diào)查情況,錢穆負責接見,向美國人介紹情況時,他把時間一律講成“民國某年”。美國人問:民國x年到底是“一九xx年”?錢穆嚴肅回答:“我不知道。”
思想峻厲、處世溫煦,并存于錢穆身上。在葉龍的記憶中,錢穆很能克制自己的情緒,評議他人時,口不出惡言,比如他對于抗戰(zhàn)勝利后北京大學不聘請他這件事,其實是有意見的,但多年相處,也只聽他不經(jīng)意地提過一兩次。
在西南聯(lián)大時,經(jīng)常有人向錢穆請教。學生對這位老師,先是敬畏,熟悉后變成敬愛。每逢周末,學生成群結(jié)隊去錢穆宿舍問學。由于地方小,來的人往往是一批出來,另一批再進去。
這些前來請教的人各式各樣:西南聯(lián)大的學生,其他大學的學生,銀行、報館、政府機關(guān)工作人員,年過50歲的人……對于他們,錢穆沒有絲毫疲倦?yún)挓┑纳駪B(tài),一一耐心作答。學生李埏不解,說:“有的人只是慕名而來,只是瞻仰先生風采的,為何也耐心作答?”錢穆舉了范仲淹的例子:范仲淹帶兵打仗時,18歲的張載帶著兵書求見,范仲淹勸他讀《中庸》,張載記取這番話,后來成了一代儒宗。錢穆告訴李埏:“孔子說,‘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覍幵甘а?,也不肯失人?!?/p>
嚴耕望1941年來到齊魯大學追隨錢穆,報到的第一天,錢穆領(lǐng)他到住處,對起居飲食、鋪床疊被、整理書物等一切瑣事都耐心指點,并且一天里來其房間五六次,對這位學生關(guān)懷備至。50年后,嚴耕望回憶起這個場景,仍然不禁涕淚橫流。
1957年,錢穆在新亞學生的畢業(yè)典禮上致辭說:“我們當抱赤子之心,以迎接一切。我們應(yīng)該用眼睛照亮這社會,光明是從我們每個人的眼中發(fā)出去的?!?/p>
到了臺灣后,這位老人是怎樣的一番景象?北京大學教授龔鵬程告訴我,他接觸錢穆時,錢先生已是暮年,溫訥謹厚,沒有盛年氣象,但仍能讓人感受到是一位有德長者。他聽嚴耕望這些錢門老學生說,錢穆早年是很能跟學生玩在一起的,他們常一人持一棍去爬山。
龔鵬程說,“錢先生回臺灣演講,在淡江大學禮堂倒塌被砸之后,身體肯定是受損了(注:1952年,錢穆在臺灣淡江文理學院驚聲堂演講時,屋頂水泥大塊砸落,傷重入院)。晚年樓居為常。古人云筋力之減,皆稱新來懶上樓,錢先生則是罕得下樓出門。問學者都在客廳中見。政界人物來,亦不接待,任其隨席聽講而已。對我輩,因非真正弟子,較客氣,多稱兄。于我則稱龔先生,我稱他錢老師或先生。怡然藹然,論學若話家常,大關(guān)節(jié)處卻極敬肅,不茍且。而不甚道人是非,評價師友均極見分寸。許多成名學者,恃老賣老,動輒狂言罵世、自吹自炫,先生不然?!?/p>
耐得住大寂寞
2015年7月,蘇州耦園。錢穆的幼女錢輝女士,和她的丈夫一起,與我在此地相見。對于錢家來說,耦園是一個特別的地方。
1939年夏,錢穆從云南來到香港,將《國史大綱》書稿交給出版家王云五,囑咐他盡快交付商務(wù)印書館出版。匆匆出書,這不符合錢穆的慣例。《先秦諸子系年》從啟動寫作到正式出版用了12年,《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花了5年。但戰(zhàn)爭局勢的不明朗,讓他不能不將《國史大綱》盡快出版。
交了書稿后,錢穆到了上海,在戰(zhàn)火中潛回蘇州探望母親。此時他的妻子也從北平回到蘇州。錢穆變換姓名,隱居在耦園,一邊侍奉母親,一邊寫《史記地名考》。錢穆的子女們回憶,父親只要在家中,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書房里,他們每次經(jīng)過書房門口,都要放輕腳步,小心翼翼。
錢輝1941年出生后,錢穆已離開蘇州到了成都——戰(zhàn)時齊魯大學遷去成都,聘顧頡剛主持國學研究所的工作,顧頡剛邀請錢穆共事。直到1948年,錢穆回到無錫的江南大學任教時,才與蘇州的家人相聚,但一年后他就離開了大陸。直至1980年,一家人才在香港見面。
對于錢輝及其哥哥姐姐來說,父親是陌生的。她直言并不十分了解父親的學問,父親對她的最大影響,是讓她感受到了教育的巨大力量。在關(guān)切后輩這一點上,她與父親有相似處。與她見面時,我因為身體不適,遲到了半個小時。分別后,她發(fā)信息過來問我身體好轉(zhuǎn)了沒有,如果沒有,就應(yīng)該考慮看醫(yī)生。
在耦園,錢輝一再向我聲言,她不是在接受采訪,而是來見朋友。園子幽靜,園外的環(huán)境也不熱鬧。我乘坐出租車過來,下車后還要走數(shù)百米的路才能到達。錢穆一家當年的住處是在城曲草堂,有兩層樓,書房門口約10米處有一座假山。滿園的蟋蟀聲令我感覺到,如果不是因為游客以及導(dǎo)游,此處至今還是絕佳的讀書地方。
“耐得住大寂寞,有定力”,這是前新亞書院院長金耀基評價錢穆的話。錢氏治學如此,生活也如此。為了專注于撰寫《國史大綱》,他住在云南宜良的巖泉寺中,陳寅恪來拜訪,不無玩笑地說:“如此寂靜之境,誠所難遇,兄在此寫作真大佳事。然使我一人住此,非得神經(jīng)病不可?!?/p>
隱居巖泉寺后,就是隱居蘇州耦園。當時這里是廢園,門口只有一條路通往市區(qū),人跡罕至。晚年的錢穆回憶起在宜良以及耦園這兩年的隱居時光,充滿了深情,“生平最難獲得之兩年也?!?/p>
顧頡剛的故居就在耦園附近,離開耦園后錢輝還特意帶我路經(jīng)此地。分別時,錢輝看著馬路上穿梭不絕的車輛與行人,對我說:“我小的時候,人很少,有些你不認識的人,這一次在這條路上見到了,以后還能在這條路上經(jīng)常見到?,F(xiàn)在呢,即使是你很熟悉的人,在同一個地方都未必能經(jīng)常見到了?!?/p>
太史公說,“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紀,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痹谌撕Ec時間的磨洗下,個人往往迅速湮沒,死后還為后人紀念的,無疑是“倜儻非常之人”了。
2015年是錢穆誕辰120周年,“我們沒有做什么紀念活動,對他的最好紀念,就是讀他的書。”錢輝對我說。
集大成者
1931年,錢偉長投考清華大學,中文科目的試題是《夢游清華園》,他用這個題目做了一篇賦(賦是韻文,特點是善于鋪陳,多用典故),得了滿分,閱卷老師不能改動一個字。同時他也考了歷史,考試題目的要求是:寫出二十四史的名字、作者、卷數(shù)、解釋人是誰。應(yīng)考者中,只有他得了滿分。
錢偉長能有遠超同儕的文史功力,歸功于與四叔錢穆對他的熏陶。
抗戰(zhàn)前,李埏入讀北京師范大學,恰逢在北大任教的錢穆過來兼課,同學歡呼雀躍,奔走相告。由于擔心沒有座位,李埏提前了半個小時去教室,然而此時前十幾排座位已經(jīng)坐滿了人。課室是當時學校最大的,能容納二百人,來聽課的人擠了個水泄不通。在上大學前,李埏已經(jīng)讀過《史記》、《漢書》、《資治通鑒》,背過不少秦漢文章。當時他自以為還有點基礎(chǔ),不料聽了錢穆的幾節(jié)課下來,不禁爽然若失,“我簡直是一張白紙??!過去的讀書,那算是什么讀書呢?過去知道的東西,只不過是一小堆雜亂無章的故事而已?!?/p>
從這些側(cè)面,可以窺見錢穆的功力。錢穆曾說,“我自7歲起,無一日不讀書。我今年93歲了,10年前眼睛看不見了,但仍每日求有所聞。我腦子里心向往之的,可說只在孔子一人,我也只是在想從《論語》學孔子為人千萬中之一二而已。別人反對我,冷落我,我也不在意。我只不情愿做一孔子《論語》中所謂的小人?!?/p>
世人常稱道錢穆讀書之勤、著述之豐,然而他的天分同樣不容忽略。龔鵬程認為,錢穆先生天資過人,“他注《公孫龍子》只花了7天,寫《莊子纂箋》也只費了兩個月,這都不是普通人能辦到的事。錢先生給人的印象是苦學成名,他也從不炫耀自己的才華,其實如此捷才,可謂并世無兩。”就連徐復(fù)觀在批評錢穆的史學時,也說:“錢先生天資太高,個性太強?!?/p>
錢穆贊揚朱子是集大成者,常告誡學生,讀書人要有大氣魄。他的治學也跟朱子一樣,博涉經(jīng)史子集四部。我問龔鵬程,“錢穆先生桃李滿天下,你認為他的治學方法沒有嗣音。在你的評價體系里,一個學者需要符合哪些條件,才算是繼承了錢先生的學問?”龔鵬程的回答是:
錢先生方面廣大,弟子們皆僅得其一偏,如余英時、何佑森主要是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嚴耕望是歷史地理。先秦諸子學及宋明理學方面卻沒什么學生做。
這又還不是領(lǐng)域的問題,而是道與史之分。大家都說錢先生是史學家,但古之史家要通古今、究天人,故歷來都說道家出于史官,而近代言史最初只談古今之變,重史跡而不重道。錢先生言史,是關(guān)涉其信仰、價值、意義的,也就是道之問題。因此重周公、重孔子、重朱子。朱子尤其是他學術(shù)之根穴所在??墒堑茏觽兯劧嘀皇芹E,不是道。高明如余英時,論朱子亦僅貼合著宋朝政治立論,是更黏著于跡。此乃方向上之異趨也。當然余先生新近又有論天人之際的大作,但問題意識仍是史跡的,想說明所謂“軸心時代”的古今變遷而已,與錢先生畢竟不同調(diào)。
換言之,繼承錢先生之學,一是要中有道揆、二是要廣大通達。方法跟考據(jù)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關(guān)于錢先生之通博,可補說一掌故。香港中文大學為錢先生作壽,成立錢賓四先生講座時,余先生致詞,謂自己、全漢昇、金耀基這3位都做過中大新亞書院院長,可是3個人加起來,仍僅得錢先生之一半。頌揚得體,一時稱之,因這也是實話。
一個倔強的靈魂
金耀基1990年悼念錢穆時曾說,“從結(jié)識錢先生以后,我總覺得他是很寂寞的,他曾說很少有可以談話的人了,他與當代的政治社會氣候固不相侔,與當代的學術(shù)知識氣候也有大隔。”
寂寞或許源于他的心態(tài)。“余自《國史大綱》以前所為,乃屬歷史性論文。僅為古人伸冤,作不平鳴,如是而已。以后造論著書,多屬文化性,提倡復(fù)興中華文化,或作中西比較,其開始轉(zhuǎn)機,則自當為《思想與時代》撰文始。是則余一人生平學問思想,先后轉(zhuǎn)折一大要點所在?!?985年,在悼念老友張其昀的文章里,錢穆這樣說自己治學的變化。
提倡復(fù)興中華文化、進行中西文化比較,也跟他的“溫情與敬意”一樣,成了爭議所在。
1989年,錢穆去香港參加新亞書院創(chuàng)校40周年慶典,其間極其興奮地告訴夫人胡美琦:“我今天發(fā)明了中國古人‘天人合一觀’的偉大?;丶液?,我要寫篇大文章了?!?/p>
那時錢穆已不能執(zhí)筆寫作,需要胡美琦幫忙。剛開始時,胡美琦以為這是他的“老生常談”,怕影響他身體,就沒有辦這件事。在錢穆的堅持下,才由他口述,胡美琦筆錄,寫下了《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有的貢獻》,他所說的這個貢獻,就是“天人合一觀”。
這是錢穆一生最后的手筆。他認為,在中國古人的思想中,天命與人生是合一的,不能分開談,“人生最大目標、最高宗旨,即在能發(fā)明天命??鬃訛槿寮宜罘Q最知天命者,其他自顏淵以下,其人品德性之高下,即各以其離于天命遠近為分別。這是中國古代論人生之最高宗旨,后代人亦與此不遠,這可說是我中華民族論學分別之大體所在。”錢穆預(yù)言,“此下世界文化之歸趣,恐必將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為宗主?!?/p>
在去世前一年,錢穆的身體狀況就已經(jīng)不如人意。史學家許倬云拜訪錢穆后,對金耀基說,“一位歷史巨人正在隱入歷史?!痹谏詈髢赡昀铮X穆的身體已不允許他聚神寫作。這篇文章很短,是在搬出素書樓前三天寫成的。其后錢穆仍然希望對文章進行增訂,他認為,“這將是我晚年最后的成就了。”
然而未能如愿。1990年8月30日,錢穆謝世。這一天,臺風襲擊臺北,龔鵬程在風雨中悼念錢穆,“他不是就史論史,或考古證史的人。他是通過對歷史的省察與討論,來申述他從孔子、孟子、朱子那里學來的價值理想,并用這種價值來期許我們這個社會,探索中國文化的出路。此乃錢先生苦心孤詣之所在,也是他不易為人所理解的地方。因此,錢先生根本是寂寞無助的。作為史學家的錢穆,人無異辭,都承認他的地位;但論到錢先生所信仰的文化理念時,爭論就多了……他一生在對抗時代,在平衡他所認為的時代偏差。但他的主張,在整個學界都是孤獨的?!?/p>
如今,距離錢穆去世也有25年了,他一生所想平衡的時代偏差,得到改善了嗎?龔鵬程說:“時代之偏差,今更甚了,哪就得到了改善?錢先生認為的偏差,一在文化方向,騖新向西,不能歸根返本;一在個人方面,人心闇蔽,陷溺日深。他在文化的具體分析上,釋判東西、評價優(yōu)劣,或多可商;對人心的哲理性解說,也不及宋明理學家或當代新儒家精微,但方向是不錯的??上КF(xiàn)世仍與這個方向背道而馳?!?/p>
我問:“一方面,錢穆先生不被考據(jù)派認可。另一方面,大陸時期不乏與他文化立場相近的學人,比如柳詒徵、錢基博、陳寅恪等先生,但錢先生不會與他們形成流派或陣營。導(dǎo)致他孤獨的因素有哪些?”
“君子群而不黨,小人則黨矣。不黨,當然就孤獨,而且是本質(zhì)地孤獨。你說的柳詒徵、陳寅恪、錢基博,其實也都是孤獨的。他們也黨不起來。可是現(xiàn)代是個群眾結(jié)黨而斗的時代,不能黨同伐異,自然就不能號召群眾、鼓動風潮。再則是方向的問題。現(xiàn)代是資本主義工業(yè)化及黨政官僚體制裹脅著人,趨向毀滅地球、毀滅人性的方向走。錢先生他們是看著‘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而大聲呼吁示警,或自傷也將與群盲同殉的一批人?!饼忶i程說,“這一小撮人豈能阻擋時代的巨輪?過去,他們也都幾乎被碾成了齏粉呢!”
再過一百年之后,人們會如何評價錢穆先生呢?
龔鵬程答:“往者已矣,來者不可知。未來錢先生也可能會被超越,漸不重要。但無論如何,人們應(yīng)當會記得一個倔強的靈魂,曾在這般黑暗的時代護衛(wèi)著文化命脈。”
(參考文獻:《錢賓四先生全集》,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治史三書》,嚴耕望著,上海人民出版社;《錢穆與中國文化》,余英時著,上海遠東出版社;《多情懷酒伴》,龔鵬程著,上海人民出版社;《近代中國的史家與史學》,王汎森著,復(fù)旦大學出版社;《國學宗師錢穆》,陳勇著,北京大學出版社;《錢穆紀念文集》,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江蘇省。)
責任編輯:葛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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