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時代之中
作者:黑女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九月三十日辛卯
耶穌2015年11月11日
你遠在人類之中
——濟慈長詩《伊莎貝拉》
一個周末的早晨,我穿過市場來到一處僻靜的小院。一位久習傳統(tǒng)文化的朋友將在這里收“弟子”,他覺得這樣更有助于雙方的進步,學校的那種師生關(guān)系已經(jīng)無法承擔起他想承擔的責任。他請我做見證和主持。在向先師孔子行過禮之后,我對這個學生說:從今以后你們將情同父子,你不僅要向他學習傳統(tǒng)文化,更要通過這些學習提高自己的思想境界,培養(yǎng)君子人格,你的老師也將負有這樣的責任……
再次穿過喧囂的市場返回時,看著紅黃紫的各色秋實,心里無比愉快。這天早晨的事情是我第一次經(jīng)歷,它更能矯正現(xiàn)代學校教育的缺失,而且?guī)Ыo我們可貴的肅穆和莊嚴。這種向傳統(tǒng)的“召喚”和我最近研讀杜甫和蘇軾有相似處。以前讀現(xiàn)代人寫古典詩會疑惑:時代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它還能表達當今的社會、生活和思想嗎?現(xiàn)在這個疑問被另一個層面的問題代替:在我深感杜甫和蘇軾的精神離我們很近,甚至比我們更人性化時,他們與我們的寫作還有什么差別?劉小楓在《拯救與逍遙》中有一個結(jié)論:中國古代“士”的精神不可能再回來了,因為現(xiàn)代社會“絕對精神甚至普世價值的崩潰”。我們是不是可以套用一下:古典詩不可能再回來了,因為現(xiàn)代社會絕對精神甚至普世價值的崩潰?因為語言和詩藝并不能成為一個時代和另一個時代的阻隔。如果可以這么套用,那么這是現(xiàn)代詩人的幸還是不幸?我想先從杜甫和蘇軾說起。
1、 杜甫
他七歲便能“開口詠鳳凰”,可見立志很早,而且自覺地繼承家風——“奉儒守官”,終身未變。他經(jīng)常在詩中夫子自道:“老大意轉(zhuǎn)拙”,(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執(zhí)著于別務,不考慮自身利益。)“許身一何愚”,(將自身許于社稷和百姓,這在別人眼中是多么愚蠢)。而且,杜甫因耿介孤直、討厭奉迎,在官場不受歡迎,又因才高有個性不討人喜歡。安史之亂爆發(fā),杜甫的后半生一直處于饑一頓飽一頓的狀態(tài)。中唐詩人轉(zhuǎn)向?qū)憣?,這也是一種必然,但是杜甫的寫實更具本體性和藝術(shù)性,因此才將古典詩歌的現(xiàn)實主義推到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高峰。
偉大的詩人、作家必然是半個哲學家,但在杜甫這里,對生活的巨細描述成為他呈現(xiàn)給我們的最顯著形象,加上“愛國主義詩人”之類標簽化的概念,使我們很容易忽略詩人對生命、生活、詩藝的活潑潑的省察、選擇和堅持。
杜甫一生都在做自我省察,可以說一刻都沒有放松對完美人格的追求。李白是杜甫的好友,但絕非現(xiàn)代詩人說的“詩友”,他們更重要的是“道友”(這里的道既是指他們向往的道家的逍遙精神,也指對人生之道的追求),因此李白在他那里是作為一個文化符號而被思考和懷念的,李白的活法正是杜甫曾心向往之的程式,是他自己的另一面人格。
在59年時光中,杜甫時時不忘拯救社稷,但又三次辭官不做,因為那與他端直、率性、熱愛自由的個性格格不入。這也是中國文人最大的一個“二律背反”——最是愛國忠勇,卻最是報國無門;最是才識冠世,也最難容于官場。
從751年所作《兵車行》開始,詩人的儒者身份噴薄而出,直面現(xiàn)實和社會,同情百姓、抨擊現(xiàn)實使他的詩筆陡然增加了份量。氣格也從抑制而變成沉重、憤激?!败囖O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边@是一個森嚴和悲壯的場面?!盃斈锲拮幼呦嗨?,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鏡頭從場面拉到一個具體的焦點,通過形象和細節(jié)刻畫悲慘的場景。
杜詩中的“拙”字,一般見于憤激和自謙時:“自然棄擲與時異,況乃疏頑臨事拙?!保?51年作《投簡咸華兩縣諸子》)與時局不合時宜,又不屑以機巧討人喜歡。752年,他寫《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他覺得自己既不能像某些人那樣圓滑有機巧,在仕途中節(jié)節(jié)高升,也做不到李白那樣放曠灑脫,因為自己的血液中流淌著儒的基因,而且隨著國亂家難,在巨大的現(xiàn)實面前,已容不得再做神仙夢,自己的命運注定只能緊緊地與社稷和百姓系在一起: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zhuǎn)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非無江海志,蕭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當今廊廟具,構(gòu)廈豈云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胡為慕大鯨,輒擬偃溟渤?以茲誤生理,獨恥事干謁。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jié)。沉飲聊自遣,放歌破愁絕?!ā蹲跃└胺钕瓤h詠懷五百字》)
上半首言志,前后兩次自問自答,充滿詩人的彷徨、憂慮、省察與決定。我們看出來詩人認清了三件事:其一是許身稷與契,無論別人如何說論,自己意已至此。二是物性固莫奪。雖然早年向往和李白一道訪仙問道,但現(xiàn)在明白自己仍是儒家人,這是自己的“宿命”。其三是認清了官僚階層的荒淫和墮落,對百姓疾苦的麻木不仁。在他眼中,“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己呢,“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生逢亂世,一介布衣自身難保,心里卻念念不忘國家和百姓,這不是正常人眼中的“愚”是什么?
這是詩人對人生之路的選擇,是思考和實踐后的結(jié)果,此詩之后,杜甫再無需在人生觀、價值觀上費思量。選擇一種人生之路也等于是間接地選定了自己的寫作風格。這種選擇成就了一代詩圣、詩史。正如丹納所說:“越是偉大的藝術(shù)家,越是把他本民族的氣質(zhì)表現(xiàn)得深刻:像詩人一樣,他不知不覺地給歷史提供內(nèi)容最豐富的材料……”(《藝術(shù)哲學》第280頁)
杜甫流蕩一生,晚年萬事皆哀,但這千萬種哀其實始終是一種哀:國破家亡,百姓困苦。最能表現(xiàn)這種感情的是《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這首詩是杜甫“憂慮哲學”的典型代表——在最困苦、最堪擔憂自家處境的時候,卻總能想到天下興亡和百姓安樂。這種天下同此一情的博愛精神是人類最高貴的感情,也是他迥然區(qū)別于其他詩人之處。
“在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不道德的”,這種情況同樣發(fā)生在杜甫的年代,與他同時代的詩人在安史之亂之后寫作數(shù)量驟減,有些人失語,而杜甫卻在這個特殊的時代找到了自己的表達方式,杰出地承擔起了“詩史”的責任。
2、 蘇軾
宋代是哲學的時代,儒釋道三家思想互通有無,達到歷史的最高峰。有人將宋代作為中國的“文藝復興”。宋士子以求道為樂,寫詩與求道就像體用和本末一樣,不一不二。這種“道樂”深深地慰籍著晚年東坡的心靈,在他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蘇軾是中國古代第一個全才文人,他的詩、書、畫足以為世代人研究和學習,然而他藝術(shù)的生活態(tài)度和深厚的哲學思想更能給后世人以深思和啟迪。這個中國人靈魂的“工程師”,既是屈原、陶淵明、杜甫、李白等人格精神的集成體,又是孔孟、老莊、釋迦牟尼等思想在一個文人身上的升華。他是前人的優(yōu)秀繼承者,因為他在思想和藝術(shù)領(lǐng)域都做出了自己的拓發(fā)和創(chuàng)造,使一個時代甚至一個民族的許多個世代都打上了他的烙印。然而蘇軾又是一個復雜的人,“說不盡”的蘇軾端起于“烏臺詩案”。
蘇軾對王安石變法的態(tài)度和此后的命運頗有“戲劇性”:詩案前他認為變法“過速”而反對,詩案后他落官被貶,在民間卻發(fā)現(xiàn)部分新法有益于社稷百姓,于是在反對派當權(quán)、盡廢新法時,他又變成了新法的維護者。然而不管持論如何,他都以“忘軀犯顏之士”自居。如在一份奏章中他寫道:“今侍從之中,受恩之深,無如小臣,臣而不言,誰當言者?”“受恩深重,不敢自同眾人,若以此獲罪,亦無所憾?!边@是他內(nèi)心的真實表白。由此可見,蘇軾是一位“忠勇”而“忘身”的人,他一生的命運都與堅持真理、自覺承擔維持正義和造福社稷百姓的品格有關(guān),這是宋代“士”和“道”(這里指儒家的道)精神或者說從孔孟以來的精神傳統(tǒng)在他身上的體現(xiàn)。
蘇軾和杜甫一樣,也是一生都在路上。然而他除了地理上的之外,更是內(nèi)心的——出入各家之道,博采眾長,苦苦探索人生的意義。他的一生是在朝—外任—貶謫的兩次大循環(huán)。從下獄到第一次貶謫結(jié)束,歷時七年。紹圣元年八月,59歲的他再次被貶,先是惠州,然后是儋州,直到66歲,生命即將結(jié)束之時才收到赦信,踏上回歸路。
如果沒有“烏臺詩案”后的入獄和貶謫,蘇軾的生活也許會少很多精彩,也不會引起后人的反復研究和審美。作為一個文學大家和哲學家,他的思想因為苦難而提升,對生存、生活、生命的意義和方法做出了一個智者獨特的探索和回答。雖然苦難并非我們期盼的上帝的“面包”,然而我們也不能不說,是苦難給予了世界一個更偉大的蘇軾。
蘇軾的一生與百姓生活緊密相聯(lián)。無論是自乞外任還是被貶異地,他從沒有忘懷自己的這份責任和擔當。外放杭州時,水旱風災相繼,瘟疫流行,民不聊生,蘇軾請求免租,開倉賑災。他籌款創(chuàng)置“病坊”方便百姓就醫(yī),這成為后世醫(yī)院的雛形。西湖的治理更使他名傳千秋;知潁州時,他賑災救饑,開發(fā)溝渠;知揚州時,為民請命,放免積欠;在定州,整頓兵惰,為練官兵,嚴懲貪將。他禁止賭博飲酒,親自檢閱操練。還恢復弓箭社,整編民兵武裝……晚年在貶地海南,他把自己比做箕子,要把中原文明帶到蠻荒之地?!澳魈煅娜f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庇忠院D系目鬃幼詻r。
淑世之情源自于仁愛之心,這種對百姓的愛同時也拯救了困頓中的蘇軾,使他在狂放曠達的個性中一直保有溫潤和煦的心地。“為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崎嶇真可笑,我是小乘僧?!碧K軾在民間別稱“活菩薩”,他的的許多奇聞逸事都與行善有關(guān),典型的比如在杭州時幫人題字賣扇子;為一個不相識的老婆婆而撕掉已付過房錢的地契……
歸隱情結(jié)同樣伴隨蘇軾一生,一是受前輩文人大師的影響,他一生最愛陶淵明,而且在晚年更視為同道,幾乎跨時空形影相隨。這種“窮則獨善其身”的思想在唐代被大大地詩意化,成為詩人們的“母題”之一。二是在官場傾軋中,他對現(xiàn)實產(chǎn)生了深深的失望,愛之切才憂之深,真性情的人無法忍受做一名沉默的看客。其三,蘇軾骨子里本是一個自由放曠的人,在朝時因為公務繁忙,顧不上舒展自己的個性和自由,但他對那種無拘無束的生活無時不在向往中。因此也有論者以為,貶謫后的蘇軾才真正“實現(xiàn)”了自我。
蘇軾的道心首先體現(xiàn)在堅貞不拔的氣節(jié)上。他一旦有了是非的判斷,必然忘身護“法”,這種衛(wèi)道帶來的豪邁慷慨和心安理得天下無物能比?!堵勛佑蔀榭ち潘?,恐當去官》詩中說:“少學不為身,宿志固有在。雖然敢自必,用舍置度外。”“古今抱此恨,有志俯仰失?!边@種無愧于天地和生民的欣慰自然是快樂的前提。如他56歲時詩中所寫:“昌身如飽腹,飽盡還復饑。昌詩如膏面,為人作容姿。不如昌其氣,郁郁老不衰。雖云老不衰,劫壞安所之。不如昌其志,志一氣自隨。養(yǎng)之塞天地,孟軻不吾欺?!?/p>
他先以身說詩,詩比身重要,然而寫詩又不如養(yǎng)氣,氣養(yǎng)好了則老而不衰。但養(yǎng)氣還不如養(yǎng)志,因為志隨于氣,二者一起才能使人昂立于天地之間。這里說的正是孟子的“浩然之氣?!别B(yǎng)氣的關(guān)鍵在于“忠義”, 徐積在《蘇子瞻挽詞》中寫道:直道謀身少,孤忠為國多。黃庭堅在《跋東坡墨跡》表揚老師:“文章妙天下,忠義貫日月”;在《東坡先生真贊》中評道:“東坡之在天下,如太倉之一稊米;至于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則與天地相終始?!彼牡艿芴K轍說,讀哥哥的過海詩后,覺“精深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焙髞硗跏笠喾Q其“萬里南遷,而氣不衰?!边@正是巨大的人格力量喚起生生不息的浩然之氣對于苦難的超越。
63歲時,漂泊海外的蘇軾用詩為自己找到了“回歸路”:“萬劫互起滅,百年一踟躇。漂流四十年,今乃言卜居。且喜天壤間,一席亦吾廬。”。(《和陶和劉柴桑》)。再回顧他的《西塞風雨》:“斜風細雨到來時,我本無家何處歸。仰看云天真箬笠,旋收江海入蓑衣?!弊?3歲離開故鄉(xiāng)再未回歸的蘇軾最終為自己找到了歸路——不是歸于某一處,而是歸于天下。
3、 他們
這兩個人有很多共同特征:一生都在路上,而且逆鄉(xiāng)而行,為生存和真理而四處奔泊;他們都是聰明人眼中的“傻子”,視真理為命,不會“看風使舵”,而且一生放下不國事,憂國慮民,死而后已;他們的藝術(shù)都是在歷經(jīng)苦難之后達到爐火純青的高度,詩寫緊緊圍繞著自己的生活和思想,卻并不使我們覺得局促和自我;他們的苦難不僅無損于對生活的熱愛,反而會因苦難而開創(chuàng)出更高的人生境界,他們不僅是偉大的詩人、作家,更為后代中國人樹立了人格范式和生活榜樣……他們使我想到繁育萬物的大地,它博大深厚、厚生愛物、品貌萬端……這種大地性是超越時間和空間的,即永恒。龐德概括自己的藝術(shù)追求:“重要的是一種能量,像電或放射性物質(zhì)一樣,一種傳輸連接和統(tǒng)一的力量?!倍@種大地性比這種能量更根本,更深廣。
這種大地性使我想到另一個問題?,F(xiàn)代詩人既向往特殊的靈感,又懼怕迷狂,詩人西川曾在一個訪談中說到:“詩就像一個黑洞,如果沒有足夠的定力,人可能會被整個兒吸進去……”。榮格曾經(jīng)近距離地研究“通神”,結(jié)果是更警惕“對無意識的迷信”,他告誡我們那是危險的。從某種角度來說,詩是具有通“神”的功能,也最易于被“無意識的迷信”引導,而某些詩人以靠近和描述無意識領(lǐng)域(迷狂)為榮,走出去便找不到回來的路……從古詩詞來看,古代詩人似乎沒有面臨過這個問題,我想這正得益于他們身上的“大地性”特征。
“不合時宜”的人最早是屈原,然后是陶淵明、杜甫、李白、蘇軾……這個名單中的詩人一直延續(xù)到世界各地,比如俄羅斯、德國或某個時期的我們,甚至延續(xù)到到我們會場中,無論程度深淺,由于詩及詩人的特質(zhì),我想,我們都是這個傳統(tǒng)的繼承人,“不合時宜”也許是詩人的另一個名稱。
流亡是一個老話題了,而且我們越來越認識到,流亡是詩人的命運,因為詩總是對惡、平庸和虛無的對抗。它要求寫詩的人更本體性,更人性化,更勇敢和頑強,也更孤獨和失意。從莎士比亞悲劇《麥克白》中我們還發(fā)現(xiàn),犯罪的人會因心理扭曲而失去對周圍事物的感知力。這也幫助我們理解了,為何優(yōu)秀詩人都要求自己首先是一個優(yōu)秀的人,為何中國古代詩人將寫作與做人看作一回事。
4、 我們
當我們呼吸緊張時,會感覺到空氣,時代就像空氣一樣,當我們思考它時,已經(jīng)蘊含著不滿和審視。但有些思考并不指向反抗,而是被我們內(nèi)化成為命運。這就是某些人所認為的:詩人并不負起變革的責任,而是對時代的反映??墒?,我們?nèi)绾尾拍苤雷约旱姆从呈菧蚀_的、真實的?詩人作為一個時代的“天線”,應該具有怎樣的品質(zhì)?
從文與道的關(guān)系看,詩人在現(xiàn)時代中的角色更接近古代的“士”,然而古代的士人可以通過寫文章做官,實現(xiàn)抱負和理想,現(xiàn)代詩人更近于一無所有;士有百姓可憫,現(xiàn)代詩人繼承或自覺地賦予自己同樣的情懷,而此時的黎民、百姓(準確地應稱為公民)已非那時的百姓,二者的位置和關(guān)系已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古代的士可歸田園居,現(xiàn)代詩人已無田可歸,更不可能創(chuàng)世般地留下一個田園童話供世人品味和向往。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是失蹤的人。士的精神已沒有土壤,詩人便再無豪言壯語;士人的淑世情懷成就他們多方面功業(yè)(如立德、立功、立言),現(xiàn)代有良知的詩人或知識分子擁有最多的是孤獨的閱讀和沉思、不斷生成的困惑,和知識過快更新而涌現(xiàn)的無奈。
與古代人求“道”相比,現(xiàn)代社會更重于“器”,講究實用和功利,現(xiàn)代詩人有信仰似乎已經(jīng)不錯了。信仰是一廂情愿的信認,與哲學和真理都相近而不能代替,它不講是非對錯。而“道”有高中低的區(qū)別,與真理息息相關(guān)。這個意義上說,現(xiàn)代寫作是開放的“封閉”,而古代寫作是封閉的“開放”。貌似客觀的現(xiàn)代詩寫,也許正是主觀的,而古代詩人的寫作反而更客觀。他們使人感到,偉大的詩人是在自己的時代用自己的寫作做出了自己的回應。這種回應一半是反映,一半是創(chuàng)造,即先于時代,而又來自于這個時代的東西,套用濟慈的話說,即“遠在時代之中”。
歌德說:“我和整個時代是背道而弛的,因為我們的時代全在主觀傾向籠罩之下,而我努力接近的卻是客觀世界。”(《歌德談話錄》)在“道”隱而不見的情況下,只有通過與世界的對話詩才可能發(fā)生。這可能是解決“絕對價值崩潰”之后的最好方法。
責任編輯:葛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