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我讀——緣起:「子曰」之如是我聞
作者:石佳音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三月初九日丁卯
耶穌2016年4月15日
作者簡介:中國文化大學政治學系助理教授、臺灣大學政治學研究所政治學博士,博士論文為《中國國民黨的意識形態(tài)與組織特質(zhì)》,研究方向包括:比較政治、國際政治、憲法、中國近現(xiàn)代政治史 。
寫〈《論語》我讀〉是一種嘗試,試著透過《論語》,跟兩千多年前的孔夫子對話。
然而,這個嘗試完全出于意料之外。
我在1970年代念高中時讀過的《中國文化基本教材》,內(nèi)容就選自《論語》、《孟子》。那時,只當做文史知識來讀,并不覺得其中有什么大道理。而且,當時由于剛開始接觸「五四」,正陷入反傳統(tǒng)的思維里,更不會把這些老古董認真當回事。只不過,為了應(yīng)付大學聯(lián)考,我還是背了其中不少篇章。
1991年春,我第一次去西安。在兵馬俑博物館里,我站在一號坑前,立即被眼前的兵俑大隊震懾住了,瞠目結(jié)舌,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我從來沒有想過:秦始皇麾下統(tǒng)一六國的軍隊,竟有這等威風!顯然,兩千二百多年前,在有限的科技條件下,組織如此壯盛的軍隊,以中央集權(quán)的郡縣制治理偌大的中國,絕非易事!
我猛然醒悟到:與我們這些在西風東漸后受過五四運動反傳統(tǒng)洗禮的人不同,兩千多年前的中國人一定是很有自信的。如果我們不能體會到這種自信,就絕對無法看懂古代的中國人!短短不到十分鐘,我象是經(jīng)歷了一番伐毛洗髓,渾身泛起雞皮疙瘩,感覺彷彿天突然亮了。
有了這番經(jīng)歷,我很快領(lǐng)悟到:春秋時期的孔子,對他所傳承的西周思想文化,必然也極有自信?!墩撜Z》上的文字,一定反映著孔子深信不疑的道理,斷非隨口說說而已。如果我們不能體會孔子這種自信,也一定看不懂孔子。
從此,我不時會在某些場合中,或是在讀到某部書、某段歷史時,突然憶起《論語》里的某句話,彷彿孔夫子的聲音正在耳邊:「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就是這個意思…」。
原來,《論語》的道理不但很實用,而且很深刻。正如《中庸》所載,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狗蜃又傅馈?,本來就是日常生活的準則,若把它講得高遠難行,就不是「道」了。吊詭的是,居然是焚書坑儒、崇尚法家的秦始皇,教會我怎樣去讀儒家的經(jīng)典《論語》!
于是,我開始有意識地找孔子對話,主動問他問題,然后把我體會到的《論語》寫下來。其結(jié)果,就是〈《論語》我讀〉。
說明:
一、每一時代的每一個人都需要自己去找孔子對話,拿自己關(guān)切的問題去請教孔子,看看孔子說了什么。前人的注解,是前人與孔子對話的結(jié)果,不論其多么詳盡,也只能做參考,不能取代自己的體會。同理,〈《論語》我讀〉僅是我個人與孔子對話的結(jié)果,讀者也只能拿來參考,不能取代自己的體悟。總之,每個人都可以、也應(yīng)該寫出自己的〈《論語》我讀〉。
二、古書文字不盡好懂,因此還須參考好的注本。我推薦朱熹集注、蔣伯潛廣解的《新刊廣解四書讀本》(商周出版)。此書的最大好處就是沒有全文白話語譯,讀者必需自行體會古文原文。
三、〈《論語》我讀〉只納入了迄今為止孔子與我的問答所涉及的篇章,并非將整部《論語》從頭到尾說明一遍。而且,對同樣的篇章,我往往隔一段時日又會有更深一層的體會。因此,這絕對不是一部「已完成」的作品──而且,也許我終生都無法完成它。此外,即使我沒有誤讀孔子(誤讀的可能性是永遠存在的),我的問題和我所得到的回答也可能與歷代注家(以及各位讀者)不盡相同。歡迎批評指教,但請勿求全責備。
《論語》我讀——子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
一、「君子」、「小人」之分,是儒家對人所做的最根本分類,而「義利之辨」就是分類標準?!噶x」是道德,關(guān)注的是「人與人之間(擴及人群與人群之間)的合理關(guān)系」,故《中庸》以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等五種人際關(guān)系為「五達道」(參見《論語》〈子罕篇.三達德〉章);「利」是私利,關(guān)注的是「自己」。儒家先選擇要作個君子,決定從義而不從利,然后透過內(nèi)省,在每一具體的人際情境中,依據(j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君子愛人以德」來判斷何為義所當為。如果義、利發(fā)生沖突,君子必選擇從義。反之,不去辨別義、利,或從利不從義者,就是小人。此一「義利之辨」,是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最根本的差異所在。
二、西方人認為「道德」的性質(zhì)不外以下二者(或者二者間不同比例的混合):
(一)道德是一種外在的客觀知識。
這種主張始于柏拉圖,認為「道德」(「善」)是外在的客觀存在。這類理論發(fā)展為各種哲學體系,由于所論被認為是「客觀」的知識,所以在理論上其目標是「普世」的(尤其是認為道德就是「神的命令」的各種神學),但弊病則是易流于專斷,成為部分人壓迫其他人的理論工具。換言之,這種道德實際上往往仍是部分人用來界定、實現(xiàn)自己利益的工具。
此外,這種主張難以解決「知」與「行」的差距問題,無法回答:為何知道「道德」(或「善」)就能導致實踐它的動機?因為如果道德只是外在客觀的知識,完全有可能出現(xiàn)一位為了滿足其好奇心而研究「道德」的學者,對「道德」所知極多但人品極壞。事實上,我們可以討論「道德」,并獲得關(guān)于「道德」的某些知識(如我們現(xiàn)在在此所做的),但是道德在定義上(by definition)就與人的起心動念相關(guān),因此不可能是外在于人的客觀知識。
(二)道德是發(fā)自內(nèi)在的心理需求。
這類道德理論又分兩類,其一認為道德是基于人對他人的感情(同情或愛);其二認為道德是基于人的「自利」(self-interest)動機。美國獨立宣言就干脆將「追求幸福(happiness)」視為天賦人權(quán)之一。
但不論是基于感情或自利,這二者仍是出自一己的心理需求,因此其目標很難是普世性的,在實踐上充其量也只是屬于某一「我群」(we-group)的道德,對「非我族類」仍是不適用的。這在西方的民族主義中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以致于西方的民族國家通?!竾鴱姳匕浴?,一有機會就會發(fā)展成帝國主義。
西方哲學家中最接近儒家的是康德。他不但不把「道德」視為外在的知識,同時也不把幸福當作應(yīng)當追求的道德目標。他認為一個有德之人會因其「道德的自我意識」(moral self-consciousness)而不得不(compelled)盡到自己的道德義務(wù)。但是他似乎把這種與幸福無必然關(guān)系的道德的「無上命令」(categorical imperative),視為另一種因內(nèi)?。òㄟ壿嬎嫁q)而得到的「知識」。于是又把「道德」外在化了。
把道德視為外在的「知識」,是邏輯上自相矛盾之事,在此不再討論。把道德視為心理需求,則是將道德視為某種「利」,以為道德可用「利益」來界定。
三、中國的君子知道「道德」(義)與「私利」(利)是兩種根本不同的價值判斷基礎(chǔ),不能互相轉(zhuǎn)換,我們只能從「義」中反思出道德;西方人則始終誤以為可從「利」中提煉出道德。
西方人基于自身群體生活經(jīng)驗,了解「一群完全自私的人不能群居共處」,「社會」的存在必須以克制私心的「道德」為前提。但是,他們不知「道德」與「私利」性質(zhì)互斥,于是不做根本性的義利之辨,總是試圖在「私利」之上建立「道德」。結(jié)果,他們犯了兩類錯誤:
(一)以為「愛」可做道德的基礎(chǔ):
西方人特別推崇人類天性中的「愛」(尤其是男女間的「愛情」、親子間的「母愛」),以為這就是「無私」,就可作為「道德」的基礎(chǔ)。其實,「愛情」或「母愛」不過是「放大了的我」或「放大了的『一己之私』」,愛的對象還是「我的情人」或「我的子嗣」,不是真正的「別人」。
西方人不知真正的「道德」必須從出發(fā)點便放下「一己之私」,因此惑于「為『愛』而犧牲」的行為,以為這種足以使人犧牲自己的「私愛」(愛情、母愛)就很偉大,堪為發(fā)展「道德」的出發(fā)點,于是西方人便致力于擴大(即前述「提煉」,或稱「升華」)「私愛」,進而去愛「我的家族」、「我的鄉(xiāng)里」、「我的民族」、「我的國家」;如果附加上某些條件(例如:信「我的上帝」、順服「我的國家」),他們還自以為能夠做到「愛全人類」。
他們以為:某人「愛」的對象范圍越大,道德性就越高。事實上,由于其「所愛」的范圍(圓周)再大也還是以「我」為圓心,所以仍然是「私愛」(愛一己之私),因此,他們不可能真正愛「別人/異教徒/異族/異文化」。
例如,他們會說「在(我所信仰的)上帝眼中,人人平等」,但不信上帝者(或信其他品牌的上帝者)即無資格享受這種平等,于是也就得不到信上帝者的「愛」;他們還將自己的價值觀(包括宗教信仰)視做普世價值,把非西方民族視為「白種人的負擔」,扮演「十字軍」,用船堅砲利強迫其他民族「認識真理」、「信仰唯一的真神」,使許多非西方民族、非西方文化若不被其奴化或同化,即亡國滅種。
說到底,作為西方文化中「道德」之基礎(chǔ)的「愛」不論對象范圍多大,始終是「私愛」,是以「利」或「一己之私」為核心、出發(fā)點,因此只是「放大了的自私自利」,不是真正的道德。西方之所以有這個倫理學上的盲點,就是源自于他們不知義利之辨。
(二)以為各個人的「快樂/幸福」相加,就是「善」:
英國哲學家邊沁(Bentham)放棄了傳統(tǒng)西方倫理學的道德觀,直接把個人的「快樂/幸?!怪杏X視為「善」,并把「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挂暈樽罡叩纳疲瑩?jù)此提出功效主義(utilitarianism)。這是西方人不知「義利之辨」而在哲學上最赤裸裸的產(chǎn)物。
然而,由于每個人的「快樂/幸福」感千差萬別,難以加總,甚至在某些方面可能相互沖突,因此「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沽饔诳赵捯痪?,最終導致功效主義的沒落。功效主義者試圖加總各個人的快樂感而從「私利」推導出「道德」,最后仍然失敗。
四、反之,整個中國儒家「道德」的基礎(chǔ)則是「義利之辨」。儒家先有意識地否定「『私利』可經(jīng)過擴大、提煉、升華、發(fā)展成為『道德』」,不認為「『利』可通于『義』」,于是便把「喻于義」和「喻于利」視作兩種迥然相異的價值思考方向,先把「別人」看做與「自己」在道德價值上平等(但未必在社會地位上平等);不從自己,而是從「平等的人」的人際關(guān)系里反思倫理道德。換言之,西方人是在源自一己之私的「愛」(或是各個人一己快樂之總和)里尋找道德,中國人則直接在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里反思道德。
因此,孔子雖然也講「愛人」,但這是「汎愛眾」(不是「愛自己的某某」)之「愛」,是直接把別人當做「與自己平等的人」來對待,是「『人』愛『人』」、「『人人』愛『人人』」,而不是西方人那樣「『我』愛『我的某某』」。所以,中國道德的核心價值觀念「仁」字從「二」從「人」,就是直指人與人(二人)間的關(guān)系(精確言之,是君子與君子之間的關(guān)系);而「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成了中國道德的金科玉律。
五、中國人思考道德問題既然不是從「我」出發(fā),而是從「人人」(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出發(fā),因此必然主張人人平等,不卑不亢。只是在實踐上,由于人對他人的理解力(同理心)、感受力(同情心)有限,故遠近親疏之別在所難免。因為「遠近親疏」無所不在,故費孝通說的「差序格局」也無所不在,但是最終道德目標永遠是「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子夏曰:「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孟子一言以蔽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就是從「老吾老」、「幼吾幼」的差序格局出發(fā),走向「及人之老」、「及人之幼」。此即孟子曰:「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盡心〉),或張載〈西銘〉所言「民吾同胞,物吾與也」。
故中國人講的道德專注于「人人」(「仁」之本義),是真正「把人人都當人」的道德,緊扣住人與人間的「關(guān)系」;但西方人講的道德觀念則始終以「我」為核心,只是講求「如何把『一己之私』擴大」,甚至并吞其他人的「一己之私」。所以,西方人的道德基于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始于個人的權(quán)利(rights);中國人的道德基于人人主義,始于每個君子對「人人」的責任(「以天下為己任」)。
所以,西方人的最高道德是基于「我群」意識的民族主義(包括征服全世界的「使命感」),中國人的最高道德是基于人人主義的天下主義(天下一家,協(xié)和萬邦)。其結(jié)果,中國(包括國家與個人)再強大,也不會認為強凌弱、眾暴寡是應(yīng)該的;而西方國家一旦強大,就會以對外擴張作為其「道德使命」。
六、在社會內(nèi)部,西方人以為人人尊重別人的權(quán)利就是道德,但中國人認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才是道德。所以法國巴黎《查理周刊》以漫畫諷刺伊斯蘭教,自認為是其言論自由,但是卻違反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結(jié)果遭到恐怖攻擊報復,導致十二人死亡,十一人受傷。如果一個社會的秩序奠基于「權(quán)利」,除非維持某種程度的封閉性,否則這種群際沖突勢必發(fā)生。但如果一個社會的秩序是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為基礎(chǔ),就可以既開放而又和諧。
七、儒家知道「義」、「利」之不同,決定對其加以辨別,然后選擇「義」。他們自然會看到某些人(可能是大多數(shù)人)或者不知「義」、「利」有別,或者知道卻決定不加辨別,于是儒家提出「君子」、「小人」之分。這是儒家對人性最深刻、偉大的洞見之一:君子懂得「義」,于是只問是非;小人只懂「利」,因此只問得失。此與「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同義。
但一個人會成為君子還是小人,雖與家庭背景、成長環(huán)境、所受教育有關(guān),說到底還是取決于個人內(nèi)心道德性的選擇:若某人選擇認可「道德」的重要(也就是做出義利之辨),他就已決定要做個君子,然后他才會懂得道德與是非;若某人選擇不認可「道德」的重要(不做義利之辨),那他就始終是小人,人品不具道德性,只懂得利害得失。換言之,一個人先決定作君子(即決定分辨義利),然后才會聽懂「義」(「喻于義」);反之,一個人先決定作小人(即決定不分辨義利),那就無法聽懂「義」,只會逐「利」(「喻于利」)。
八、「道德」必基于自由意志,只能由個人內(nèi)心自做選擇,無法由外在施壓、迫使他人產(chǎn)生道德心。盧梭認為強制人民服從「公通意志」(general will)是「強迫使其自由」(forced to be free),而黑格爾認為「絕對服從國家」才是「真自由」,二人都認為可經(jīng)由強制而提高人民的道德性,都是完全曲解了「道德」的本質(zhì)。因此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面對自甘為小人者,不論如何講解「道」、灌輸「道」,也改變不了他的格局,無法把他從小人變成君子(「弘人」)。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