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的狂
作者:許紀霖
來源:許紀霖博客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三月十四日壬申
耶穌2016年4月20日
摘要:一個人要狂并不難,無論在歷史還是現(xiàn)實之中,狂者也不乏其人。但一般人之狂,大多要么是缺乏真性情的虛驕,要么是才氣有余、德性不足的傲慢??瘢铍y的是狂出意境,狂出真性情,狂出德性之善。
在現(xiàn)代中國知識圈里,狂者可謂不少,但最狂的大概非梁漱溟莫屬。1942年,梁漱溟從淪陷的香港只身突圍,一路驚險,別人都在為他的生命安危擔心,但梁本人卻非常自信,他說:我相信我的安危自有天命。今天的我將可能完成一非常重大的使命。而且沒有第二人代得。從天命上說,有一個今天的我,真好不容易。我若死,天地將為之變色,歷史將為之改轍,那是不可想象的,乃不會有的事!
這些狂話本來是寫在給兒子的家書里,后來信被朋友拿去在桂林《文化雜志》上發(fā)表了自然在社會上引起轟動。但梁漱溟并不以為忤,他以為這些狂言原出自家書,不足為外人道,但既然已公開發(fā)表了,亦不須再門(注:“門”里面一個“必”字),只要讀者不必介意,就好了。
大凡自命不凡的人內(nèi)心都有點狂,但在中國這個以謙虛為美德的國度里,狂在表面的畢竟不多,且也多為俗世所不容。實際上,在儒家老祖宗那里,狂并非是大逆不道之事,相反倒還是一種甚為可貴的美德。孔子有言:“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按照孔老夫子的意思,如果能兼有狂者和狷者的長處,取中行之道,自然最好;若不可得,退而求次,或狂或狷,亦不失為圣人。
的確,狂未嘗不是儒家文化的精神遺產(chǎn)。如果說孔老夫子的中行之道修煉得十分到家的話,那么到孟夫子那里,狂與狷就大大失衡,狂放之氣溢于言表。翻開《孟子》,觸目皆是“萬物皆備于我”、“天將降大任與斯人也”、“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一類“謬謬”(注:“謬”換成“口”字邊旁)之言。
孟子的這種狂氣到明代王學發(fā)展到了極致。王陽明說:“我在南都之前,尚有些子鄉(xiāng)愿的意思。我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我今才做得個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庇腥苏f王學的精神就在于一個狂字,此言可謂不虛。以后的王門弟子,出來之后一個比一個狂放,成為晚明一大景觀。
梁漱溟的人格和學脈都來自王學,自然也繼承了從孟夫子到王陽明的這路狂氣。民國十三年,泰戈爾來華,梁漱溟向他介紹儒學之ABC,對狂狷之氣大加發(fā)揮,重點推崇。他告訴泰氏:“狂者志氣很大,很豪放,不顧外面;狷者狷介,有所不為,對里面很認真;好象各趨一偏,一個左傾,一個右傾,兩者相反,都不妥當。然而孔子卻認為可以要得,因為中庸可能,則還是這個好。其所以可取處,即在各自其生命真處發(fā)出來,沒有什么敷衍牽就?!襻m偏,偏雖不好,然而真的就好。──這是孔孟學派的真精神真態(tài)度?!?/p>
以梁漱溟的真性情,要他象孔老夫子那樣得“中行之道”,顯然是有點勉為其難,所以他寧愿取狂放的偏路。好在狂也是“中行”的題中之意,不失為儒家精神之一種。
不過,從孟子、王陽明一直到梁漱溟,他們狂的哲理依據(jù)和心理資源究竟是什么呢?余英時先生在《錢穆與新儒家》一文中有句斷語,叫做“良知的傲慢”。話雖苛刻了點,但確是這么個意思。且以梁漱溟為例。梁象孟子、王陽明一樣,將人心與天地萬物視為一體,他說:“吾人生命原自與天地萬物一體而無隔,顧人不自覺,卻墮于形氣之中,分別物我而小之耳”。梁相信宇宙與“我”本是“通而為一”的,只有我們精神墮落時,宇宙才與“我”分開。一個天資卓越出群的人乃不為塵世所蔽,能夠以個人的道德修煉和內(nèi)在的精神超越通過不斷的反身諸己“致良知”,與天地宇宙合二為一,世界本我,我本世界。肉體降臨現(xiàn)世,是為奉天的意志,拯救眾生,這就是儒家文化里面的“承天命”。個人的良知既與天地結(jié)通,又有天命在身,自然超凡脫俗,有了狂的資本和資格。
梁漱溟對自己“承天命”是深信不疑的。還是在那封給兒子的信中,他躊躇滿志地寫道:孔孟之學,現(xiàn)在晦塞不明,沒有人能夠深窺其學說之真諦,此事除我之外,當世無人能作。古人云:“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此是我一生的使命。要等到《人心與人生》等三本書寫成,我才可以死;而今后中國的大局以至建國工作也正需要我,我更死不得。這一自信,完全為確見我所負使命重大而來。
使命感,這是儒家精英主義的根本所系,對于一個確信自己承受了天命的狂者來說,因此而無限放大自我,將一己之自然生命與整個民族和文化的前途接通。人格的豁達總需要某種超越意識,梁漱溟堅信自己與天地相通,所以,無論是冥冥之中的死神,還是現(xiàn)世中的淫威,皆不足為懼了。見過梁漱溟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他老先生身上有一種大氣象,這大概就是孟老夫子常愛講的那種難以言之、至大至剛、充塞于天地之間的浩然之氣。它也是一個儒者狂的底氣。
底氣足不足,不是一個個人意志的問題,而是一個道德修煉的問題。用孟子的話說,浩然之氣是要“養(yǎng)”的。儒家的狂放與一般淺薄之徒的狂妄的最大區(qū)別就在于在其狂的背后有德性和知性支撐著。
按照儒家的內(nèi)圣外王精神,一個圣人要治理天下,不僅要有治國的謀略──這還不是主要的,尚屬雕蟲小技,更重要的是為天下樹立自身的道德表率,即由孟子提出、后來為明末泰州學派的領(lǐng)軍人物心齋先生點發(fā)揮的那層安身為本,反求諸己,身正而天下歸也的道理。梁漱溟在為學為人鶻面與心齋先生最是相投,他將身正的意義也看得很重。三十年代搞鄉(xiāng)村建設(shè)時,他在對自己的學生講話中說:“我覺得必須有人一面在言論上為大家指出一個方向,而且在心地上、行為上大家都有所信賴于他。然后散漫紛亂的社會才仿佛有所依歸,有所宗信。一個民族的力量,要在這個條件下才能形成。我之所以自勉者唯此,因我深切感到社會多年來所需要者唯此?!?/p>
在梁漱溟看來,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不僅是個人呈現(xiàn)良知、成圣成王的必要功夫,而且關(guān)系著國家民族的盛衰安危。正是懷著這樣為天下立身的重大責任,梁漱溟長期以來一直過著完全合乎儒家道德規(guī)范的嚴謹生活,對自己的要求比清教徒還要苛刻。在儒家的道德功夫論里,他獨重“慎獨”二字,以為此道是孔門修己之學的精髓:“修齊治平都在誠意上用功,都在慎獨;慎獨是貫內(nèi)外的活動,亦即修身為本之實行”。他的慎獨之徹底,不用說平時的言行,連自己隔夜做的夢都要認真地加以檢點。1951年4月7日,他在日記中自責“夢中念頭可恥”,次日又記:“思議大學修身為本疑問若干則,夜夢起念頭可恥馬上自覺”。不用說,這樣嚴厲的道德自律,一般人很難堅持下去,只有梁漱溟這樣胸懷大志的人才能幾十年如一日地要求自己。
稽文甫在三十年代出版的《左派王學》一書中曾對心齋先生的格物說有過一段評語:“他講格物之‘格’如格式之格,殊有意味。他要以身為家國天下的‘格式’,……這樣講法,個人地位特別重要。帥天下以仁,‘出為帝者師,處為天下萬世師’??催@樣個人何等的偉大,這也是表現(xiàn)出一種狂者的精神。”梁漱溟的狂,未嘗不可以作如此解讀。
一個人要狂并不難,無論在歷史還是現(xiàn)實之中,狂者也不乏其人。但一般人之狂,大多要么是缺乏真性情的虛驕,要么是才氣有余、德性不足的傲慢。狂,最難的是狂出意境,狂出真性情,狂出德性之善。
梁漱溟的狂是很見真性情的。孔孟二位老夫子“中行”不可得,退而求次求狂狷,看中的也是狂狷中所透出的真性情。錢穆在《論語新解》中說;中行之道“退能不為,進能行道,兼有二者之長也。后人舍狂狷而別求所謂中道,則誤矣”。如果“中行”之中少了狂狷二氣,與孔夫子、孟夫子咬牙切齒所痛恨的“鄉(xiāng)愿”也相差無幾。梁漱溟在這點上看得很真切,他說,鄉(xiāng)愿沒有他自己生命的真力量,而在社會上四面八方卻應(yīng)付得很好,人家稱他是好人,這種人外面難說不妥當,可惜內(nèi)里缺乏真的。
近代中國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與四九年以后連綿不絕的政治運動,使得許許多多知識分子失去了真性情,聰明者以“外圓內(nèi)方”的方式處世,而更多的人則流于鄉(xiāng)愿,如孟子所抨擊的“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多少過去是那么自負的知識分子經(jīng)歷思想改造、尤其是暴風雨般的政治大批判之后,早就失去了狂氣,也就是那種“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氣概,在權(quán)勢面前只剩下謙卑和怯懦。
唯獨梁漱溟,還是一如既往地狂放。這自然引起了與權(quán)勢的沖突,爆發(fā)了那場有名的同毛澤東的當面頂撞。這是現(xiàn)代中國兩位同樣自認“承天命”的偉人之間的人格較量。不過,一個代表著政統(tǒng),另一個代表著道統(tǒng)。梁漱溟在政統(tǒng)面前之所以沒有其他知識分子那種虔誠的謙卑,乃是因為他自信作為一個儒者,對于王者負有義不容辭的進諫義務(wù)。按照儒家的觀念,王者必須有“道”,必須施仁政。一個政權(quán)是否是仁義的,不能由其自身判定,只能由代表著道統(tǒng)的士來裁決。即使是英明的王者,也必須時時接受士的進諫和教誨。梁漱溟就是以“為王者師”的傲慢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毛的面前,他以這種傳統(tǒng)古老的典型方式表達了自己對毛、對新政權(quán)的忠誠。他希望自己是魏征,而毛則是二十世紀的唐太宗。于是他狂得那么忘乎所以。可惜的是梁漱溟完完全全看錯了一切,他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空間,面對著錯誤的對象,悲劇性地扮演了一個錯誤的角色。
然而,如此多的歷史磨難似乎并沒有使他改變什么,在以后的歲月里,他仍然是那樣的真,那樣的直率,那樣的狂放。他一直到死都不曾世故過,都沒有學會鄉(xiāng)愿。無論做對做錯,人格總是透明的,始終不失其單純的赤子之心。他的個性是執(zhí)拗的,當批林批孔人人都附合著時勢、鸚鵡學舌時,他老人家偏偏要站出來為自己一直崇拜的孔子辯護。梁漱溟不贊成批孔,這倒也就罷了,更令人驚奇的是,他明明恨林彪,卻非要同眾人死辨林彪就是沒有一條“政治路線”,盡管這給他帶來的政治麻煩要遠遠超過前者。戴晴說他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同意也非要把剩下的百分之一爭個明白,這正證明他的迂直。在那個假話充斥的年代里,梁漱溟保持了敢于說皇帝沒有穿衣服的童真,他捍衛(wèi)了自己說真話的尊嚴。
最使人震驚的是,當人們問他受批判的感想時,梁漱溟幾乎是脫口而出:“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梁漱溟的狂在此刻達到了顛峰,以至超越了二十年前那次與毛的頂撞。因為這次他沒有看錯什么,他對環(huán)境的險惡、自身的卑微看得明明白白。一個身處逆境之士,即使按照儒家的準則,也大可不必一味冒進,完全可以以退為進,改守狷道。但梁漱溟畢其一生修身功夫,可以“慎獨”幾十年如一日,獨獨沒有學會如何“中庸”。他在任何境遇之下,狂氣始終不衰,面對著氣勢洶洶的逼問,他慷然回答:“‘匹夫’就是獨自一個,無權(quán)無勢。他的最后一著只是堅信他自己的‘志’。什么都可以奪掉他,但這個‘志’沒法奪掉,就是把他這個人消滅掉,也無法奪掉!”
這就是梁漱溟的狂。在那個年代里,他的確狂出了意境,狂出了真性情,狂出了德性之善,狂出了一個知識分子的人格尊嚴。
盡管從現(xiàn)代的角度來看,我們可以指出梁漱溟所表現(xiàn)的儒者之狂潛在具有的種種問題,比如內(nèi)中的“承天命”意識可能導致獨斷的唯意志論、那種道德理想主義的精神內(nèi)容無助于現(xiàn)代民主政治的建立等等,甚至可以大膽地假設(shè)倘若梁漱溟當政會不會是另一個毛澤東。然而,儒家的狂所透出的人格的真性情、道德的的操守、特立獨行的精神和“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的大丈夫氣魄,無疑是超越時代、超越具體內(nèi)容,具有永恒的精神傳承意義的。
1975年,梁漱溟完成了最后一部著作《人心與人生》之后,覺得自己已無所留戀,可以去矣。他的學生以為老先生過于消極,寫信勸說。梁漱溟從容地解釋說:吾自是一“非常人物”,莫以俗人看我。我從來自己認為負有歷史使命──溝通古今中外學術(shù)文化的使命。相信我的著作將為世界文化開新紀元,其期不在遠,不出數(shù)十年也。梁漱溟覺得自己負使命而來,而今使命完畢,可以欣然而去,死而無憾了。
晚年的梁漱溟依然是這樣的狂氣不斂,不能不令人肅然起敬。十年之后,他的著作出版了。但梁老先生生前不曾料到的是,在他的身后卻是一個不再有超越、不再有狂氣的俗世,滿街行走的是將生命托付給當下、追求及時行樂、失去了精神靈魂的俗人。梁漱溟若地下有知,是感到有些許惆悵呢,還是仍然執(zhí)拗地自信數(shù)十年后必有知音?
責任編輯:葛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