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報】為孔子政治上“保守、落后以至反動”正名（楊清蓮、高培華）
原標題：為“正名”正名
作者：楊清蓮、高培華（河南教育報刊社、河南省教科所）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九月初十日乙丑
耶穌2016年10月10日
自從胡適于《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稱孔子的政治哲學(xué)為“正名主義”，視作“孔子學(xué)說的中心問題”，孔子所言“正名”就被泛化為普適性政綱。以后論者無不受此影響，批評孔子“企圖用過時的舊名來糾正改變了的現(xiàn)實，乃是逆歷史潮流而動”的觀點成為主流。新時期以來，說孔子政治上“保守、落后以至反動”者不乏其人，對其政治哲學(xué)與治國方略誤解尤甚。正本清源，廓清誤解，已成為增強文化自信、繼承和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當務(wù)之急。
為了辨疑糾誤，茲引錄《論語·子路》第三章：
子路曰：“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p>
此章應(yīng)系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年），子路所謂“衛(wèi)君”乃衛(wèi)出公。據(jù)《左傳》，定公八年（公元前502年）晉衛(wèi)會盟時，趙簡子慫恿部下羞辱衛(wèi)靈公，嚴重傷害了衛(wèi)國的尊嚴。靈公君臣歸國先咨詢于大夫，獲得貴族上層支持；又“朝國人”問：“若衛(wèi)叛晉，晉五伐我，病何如矣？”皆曰：“五伐我，猶可以能戰(zhàn)。”衛(wèi)國遂斷絕了衛(wèi)晉聯(lián)盟。而衛(wèi)太子蒯聵謀刺南子不成流亡國外，卻投靠了趙簡子。哀公二年（公元前493年）衛(wèi)靈公歿，趙簡子企圖送蒯聵歸國繼位以控制衛(wèi)國；忠于靈公的大臣則擁立蒯聵之子公孫輒繼位，拒蒯聵于衛(wèi)晉邊界的戚邑（輒年少，掌實權(quán)的是孔文子等大臣），形成表面上是衛(wèi)出公父子爭國，實際是衛(wèi)以齊魯為后援抵御晉國干涉，長期相持不下的局面。哀公六年孔子自楚返衛(wèi)，所言“正名”，正是針對衛(wèi)國君臣父子名分紊亂之局。朱熹注引“謝氏曰：正名雖為衛(wèi)君而言，然為政之道，皆當以此為先”。誤將“名不正，則言不順”等語作為一般道理的正確性，混同于“正名”治國方略的普適性，忽略了首先要實施“正名”的前提條件。胡適受此影響，在《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中引述了“正名”一章，又引孔子“觚不觚，觚哉？觚哉”“政者，正也”等語及“齊景公問政”章，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只是正名主義”。勉強完成“正名”的普適性論證。其實，齊、衛(wèi)政局不同，孔子開的藥方也不同，“君君臣臣”云云，是要求君臣父子的行為符合各自身份，到位而不逾越本分。這分明是正身、正行，而非正名；硬說是正名，是偷換概念。如果說齊國“君不君、臣不臣”等亂象在春秋時代確有普遍性，此藥方也具有普適性的話，那么，衛(wèi)國君臣父子名分紊亂卻是一個特殊現(xiàn)象，“正名”并無普適性，將其泛化為“正名主義”是莫大誤解。如此違反邏輯的論證，卻被學(xué)界普遍接受。直到胡適提出“正名主義”60年后，張岱年教授始醒悟道：“以前，很多人（包括我在內(nèi)）解釋正名，都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為正名的主要內(nèi)容，這在事實上恐怕并不切合于正名的含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以說是‘循名責實’，而正名是糾正名義，并不是一回事?！贝苏摪l(fā)表35年了，對于“正名”的誤解，依舊充斥于各種《論語》注本和有關(guān)論著。
如能摒棄流行的偏見，則不難發(fā)現(xiàn)：孔子的政治哲學(xué)是崇仁尚德的民本主義。
先秦民本思潮發(fā)源甚早。據(jù)《尚書》：夏初的《五子之歌》就提出“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伊尹授政太甲有“無輕民事”之訓(xùn)，盤庚遷殷有“重我民”之諭。武王大會諸侯于孟津作《泰誓》三篇，其“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等句屢被后世引用；周公作《康誥》《酒誥》《梓材》，提出“明德慎罰”“用康保民”“無于水監(jiān)，當于民監(jiān)”等思想。
政治哲學(xué)是政治與倫理的耦合體，是如何獲得美好生活和良序社會的理性反思與實踐智慧?？鬃铀鸭芯抗盼墨I，對夏、商、周三代政治進行了道德的、價值的反思，又汲取前人思想精華，標舉仁學(xué)的旗幟，對于政治的目的、規(guī)律、規(guī)范、為政方略、理想的政治生活等都有深刻論述，構(gòu)成了含蘊豐富的政治哲學(xué)。這里，主要依據(jù)《論語》概括如下：
一是“仁者愛人”，推行忠恕。《顏淵》篇：“樊遲問仁。子曰：愛人”；“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仁是協(xié)調(diào)人際關(guān)系特別是君臣父子等宗法政治關(guān)系的根本原則，是政治活動的發(fā)端和歸宿。使民即行政，仁者行政須秉持忠?。骸凹河⒍⑷耍河_而達人”是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恕。仁的基本理念是愛人。仁愛是一種普遍的愛，但不是一視同仁，而是由親及疏有差等的愛?！秾W(xué)而》篇：“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庇腥粼唬骸靶⒌芤舱?，其為仁之本與。”可見仁以孝悌為基點，逐步推廣達到泛愛眾；雖有維護宗法等級制度的局限性，卻不掩蓋其人道主義的光輝，確實蘊含著人類永恒價值。
二是“使民以時”，惠民安民。仁者為政務(wù)使“近者說，遠者來”（《子路》）；“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季氏》）。欲安之，必富之?！秷蛟弧酚浛鬃印八兀好?、食、喪、祭”。民與食，是政治的群眾基礎(chǔ)和物質(zhì)保障；喪與祭，是“慎終追遠”教化安民。《學(xué)而》載：“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苯y(tǒng)治者節(jié)制用度才能薄賦斂，使民不違農(nóng)時才能發(fā)展生產(chǎn)，這是富民安民的基本準則?？鬃臃Q贊子產(chǎn)“其養(yǎng)民也惠，其使民也義”（《公冶長》）。義者，宜也。使民也義，即使民以時、賦役有度；養(yǎng)民也惠，即惠民安民。
三是“為政以德”，政者正也?！额仠Y》篇中：“季康子問政于孔子。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季康子問：“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fēng)，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fēng)，必偃?！闭撜呋蛑^“孔子具有英雄史觀”，這是把社會道德風(fēng)氣的養(yǎng)成混同于歷史發(fā)展的根本動力，既曲解了英雄史觀，也誤解了孔子?？鬃訉φ蔚幕径x是：“政者，正也。”其道德要求首先是針對執(zhí)政者或準備從政者提出的。“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保ā稙檎罚捌渖碚涣疃?；其身不正，雖令不從?！保ā蹲勇贰罚┮蠼y(tǒng)治者以身作則、示教垂范，反對“不教而殺”的虐民暴政，才是孔子倡導(dǎo)德政的真諦。
四是“為國以禮”，寬猛相濟?？鬃又鲝垺盀閲远Y”，并不反對法治。他講“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為政》），是說為政要崇禮尚德，不能單靠政令刑罰。《左傳·昭公二十年》記仲尼曰：“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笨梢姴慌懦庑塘P。他曾任魯國司寇，是最高司法官；其弟子從政，也不免斷獄執(zhí)法。徐復(fù)觀曾講：“說儒家重人治而不重法治，便首先要看對‘法’的解釋……若將法解釋為刑法，則儒家確是不重視刑法，但并不否定刑法……若將法解釋為政治上所應(yīng)共同遵守的若干客觀性的原則，及由此等原則而形之為制度，見之于設(shè)施”，則孔子“‘齊之以禮’的‘禮’，其基本精神正合于現(xiàn)代之法治，而法家的‘法’，偏于刑法的意味重，并與現(xiàn)代的法治不同。因此，‘齊之以禮’即是主張法治”。此論當能糾正一些人對于孔子、儒家和現(xiàn)代法治的偏見。
五是“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此為《禮記·禮運》載孔子之語，是其用以支撐良序社會和美好生活的兩塊基石?！蹲勇贰酚浿俟瓎栒?，“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稙檎酚浛鬃訉ΠЧ唬骸芭e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卞e，放置；枉，邪曲。舉直即舉賢，使正直者位居邪曲者之上，才能夠服眾。在孔子心目中，誠信是為人之本、為政之本、立國之本。他對此論述頗多，學(xué)界耳熟能詳，后面談治國方略還有引述，此不贅。
六是尊君權(quán)，張公室，大一統(tǒng)。春秋時代王綱解紐，戰(zhàn)亂頻仍，民不聊生?？鬃幼鹜跻猿缟刑煜乱唤y(tǒng)，尊君以求張公室、抑私門、惠民生，故有“墮三都”等舉措，有“謂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等反對僭越的言論。當時除了君主制別無選擇，孔子維護君主制，卻反對君主專制，反對愚忠愚孝?！稇梿枴分校骸白勇穯柺戮?。子曰：‘勿欺也，而犯之?！闭J為犯顏直諫是大臣本色，諫諍不聽則可以另擇明君。他要求大臣“以道事君，不可則止”（《先進》）；“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八佾》），對君父的要求，并不亞于臣子。當時“忠”是人際關(guān)系普遍準則，如“為人謀而不忠乎”（《學(xué)而》）、“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子路》），并不專指事君。至于《季氏》篇“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那一章，曾被視作孔子政治上復(fù)古倒退的佐證，其實是他維護統(tǒng)一，反對分裂戰(zhàn)亂，期盼政治有序社會和諧的“大一統(tǒng)”主張。這一主張經(jīng)過“春秋公羊?qū)W”進一步闡發(fā)，對于歷代仁人志士維護統(tǒng)一、反對分裂，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注：本文系河南省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項目“從教育經(jīng)典的視角看《論語》”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柳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