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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玄是否注過《孝經(jīng)》？唐明皇錯了嗎？

作者：吳仰湘

來源：“中華書局”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九月十三日戊辰

          耶穌2016年10月13日

孝經(jīng)鄭注疏（十三經(jīng)清人注疏）（繁體豎排）

孝經(jīng)鄭注疏（中華國學文庫）（簡體橫排）

﹝清﹞皮錫瑞撰；吳仰湘 點校

“中華書局”微信公眾號編者按：傳統(tǒng)觀點認為《孝經(jīng)》是孔子或曾子所作，南宋時開始懷疑出于附會，直到后來的古史辨派、新出郭店楚簡的新證，有說出于七十子之徒、孟子門人、漢儒或者子思的，眾說紛紜。皮錫瑞認為六經(jīng)、《孝經(jīng)》皆孔子所作，為晚清今文之學張大了旗幟。另一個從南朝以來一直聚訟的問題是，鄭玄是否注過《孝經(jīng)》。皮錫瑞通過對鄭注的考校疏證，證明《孝經(jīng)注》必出鄭玄之手。后來敦煌遺書中發(fā)現(xiàn)了十余件鄭注《孝經(jīng)》，進一步證明了皮錫瑞的觀點。

《漢書·藝文志》說：“《孝經(jīng)》者，孔子為曾子陳孝道也。夫孝，天之經(jīng)，地之義，民之行也。舉大者言，故曰《孝經(jīng)》。”《孝經(jīng)》雖在六經(jīng)之外，漢人卻極為重視，以至將《孝經(jīng)》與《春秋》并稱，看得比他經(jīng)更重，“蓋以《詩》、《書》、《易》、《禮》為孔子所修，而《春秋》、《孝經(jīng)》乃孔子所作也”（皮錫瑞《經(jīng)學歷史·經(jīng)學開辟時代》），可謂尊崇至極。漢世所傳《孝經(jīng)》，有今文、古文之分，董仲舒、后蒼、張禹、鄭眾、馬融、鄭玄、何休等名儒各有注解。另有托名孔安國的《古文孝經(jīng)傳》，始見于魏晉之際。其中鄭玄所注今文《孝經(jīng)》，東晉至唐初幾度立學。雖然南齊陸澄公開詰難《孝經(jīng)鄭注》，隋唐又有陸德明、孔穎達等隨聲附和，但鄭注一直與孔傳并行于世。

唐玄宗御注《孝經(jīng)》

唐玄宗開元七年（719），詔令群儒詳定鄭注與孔傳短長，劉知幾立十二驗，指《孝經(jīng)》非鄭玄所注，主張“行孔廢鄭”，而司馬貞摘駁孔傳之謬，要求鄭注與孔傳“依舊俱行”（《孝經(jīng)注疏·孝經(jīng)序》）。數(shù)年后，唐玄宗以《孝經(jīng)》舊注“踳駁尤甚”，自作新注，令元行沖作疏，立于學官，“御注既行，孔、鄭兩家遂并廢”（《四庫全書總目》卷三十二）。北宋真宗咸平四年（1001），邢昺受詔校定各經(jīng)疏，對元疏略加剪截，纂成《孝經(jīng)注疏》，列入《十三經(jīng)注疏》，從此代代傳習，鄭注本、孔傳本漸次佚失。清儒復興古學，對《孝經(jīng)鄭注》大加搜輯，又從日本傳回《孝經(jīng)鄭注》和《古文孝經(jīng)孔傳》，再次激發(fā)《孝經(jīng)》兩種傳本真?zhèn)沃疇?，推動《孝?jīng)》研究回到兩漢。皮錫瑞的《孝經(jīng)鄭注疏》，由此應運而生。

皮錫瑞（1850—1908）字鹿門，一字麓云，湖南善化人，曾自署居室曰“師伏堂”，后學尊稱“師伏先生”。皮錫瑞于光緒八年（1882）舉順天鄉(xiāng)試，后四赴禮闈報罷，以講學、著述終老。他幼懷經(jīng)世大志，后因科場失意，“窮而遁經(jīng)”，專究《尚書》，兼攻鄭學，晚貫群經(jīng)，創(chuàng)發(fā)大義。皮錫瑞一生撰述宏富，經(jīng)術湛深，雖宗主今文，但治學謹嚴，持論平實，在學界享有盛譽。

皮錫瑞從事《孝經(jīng)》研究，始于光緒二十年（1894）歲暮。他在研讀《孝經(jīng)注疏》時，感到清儒對《孝經(jīng)》研究不夠，因此纂輯《孝經(jīng)古義》，從中發(fā)覺《孝經(jīng)鄭注》的價值，嗣經(jīng)葉德輝煥彬啟發(fā)，萌生疏解《孝經(jīng)鄭注》之念，翌年正月即著手工作，如《師伏堂日記》正月初四日載：“閱《孝經(jīng)》及《王制注疏》，知《孝經(jīng)》皆今文說，鄭注《孝經(jīng)》皆從今文，故與諸經(jīng)注引《周禮》、從古文者不同。淺人不知鄭學不專一家，乃誤疑其非鄭注矣。”廿三日、廿四日相繼記載：“錄陳仲魚所輯《孝經(jīng)鄭注》，以較玄宗御注，見其于鄭君所引故實，如三老五更、三公四輔、世子迎侯之類皆去之，而取其空言虛辭，足征棄實取虛之風已始于唐人，不自宋儒始也。”“以《釋文》較陳仲魚所輯《孝經(jīng)鄭注》，中有遺脫，亦有訛誤，足征著書之難?！必ゾ湃沼州d：“煥彬至，攜所增輯嚴鐵橋《孝經(jīng)鄭注》本，較陳本遠勝之?！逼ゅa瑞甫下手即有三點發(fā)現(xiàn)：一是從《孝經(jīng)注疏》和《王制注疏》的對讀中，悟到《孝經(jīng)》及鄭注均屬今文之學，為反駁前人對《孝經(jīng)鄭注》的疑難找到突破口；二是經(jīng)過對比鄭注與御注，察覺二家一實一虛、此優(yōu)彼劣，體會鄭注詳于典禮、征實不誣的特點，所以后來主要用力于鄭注所引典禮的疏通證明；三是比較陳鳣和嚴可均的《孝經(jīng)鄭注》輯本，確定嚴本遠勝陳本。他從葉德輝處借抄嚴本后，即集中精力作疏，至四月十二日完成初稿，續(xù)經(jīng)修改，于五月初三日撰《孝經(jīng)鄭注疏自序》，全稿告竣。

掐指一算，皮大師居然只用了百天就寫成了不朽之作！

《孝經(jīng)鄭注疏自序》開篇說：“學者莫不宗孔子之經(jīng)，主鄭君之注，而孔子所作之《孝經(jīng)》，疑非孔子之舊；鄭君所著之《孝經(jīng)注》，疑非鄭君之書，甚非宗圣經(jīng)、主鄭學之意也?！贬屢山怆y，為《孝經(jīng)》及鄭注作辯護，成為皮錫瑞作疏的旨趣。

前人特別是宋儒因《孝經(jīng)》開篇有“仲尼凥”三字，書中屢有“子曰”，各章又引《詩》、《書》，懷疑《孝經(jīng)》非孔子作，乃曾子門人或漢儒纂輯而成。皮錫瑞指出：“古人著書，必引經(jīng)以證義，引禮以證經(jīng)，以見其言信而有征?？鬃幼鳌缎⒔?jīng)》，多引《詩》、《書》，此非獨《孝經(jīng)》一書有然，《大學》、《中庸》、《坊記》、《表記》、《緇衣》莫不如是?！彼卸￡獭缎⒔?jīng)征文》之緒，在疏證各句經(jīng)文時，“更采漢以前征引《孝經(jīng)》者附列于后，以證《孝經(jīng)》非漢儒偽作”。全書征引遍及五經(jīng)傳記、諸子和兩漢文章、詔令、奏議、經(jīng)注、經(jīng)說，凡與《孝經(jīng)》文字相同或語意相近的文句，搜羅殆盡。這些材料雖不足以證明孔子作《孝經(jīng)》，卻充分證明《孝經(jīng)》必是先秦舊籍，絕非出自漢儒。

前人懷疑《孝經(jīng)鄭注》的一大理由，是認為漢、晉以來官私記載未明言鄭玄注《孝經(jīng)》，如劉知幾之倫，清儒對此屢有反駁，但斷案甚非易事。皮錫瑞在《孝經(jīng)鄭注疏》卷上“鄭氏解”題下，指出“近儒駁劉說，辨鄭注非偽，是矣，然未盡得要領”，因而針對劉知幾十二驗一一辯駁，滔滔千言，力陳“皆不足證鄭注之偽，鄭《六藝論》自言為注，無可致疑”。歷來的懷疑論者，更指《孝經(jīng)注》與鄭玄他經(jīng)注風格不同或持論相異，如陸澄說“觀其用辭，不與注書相類”，陸德明說“檢《孝經(jīng)注》，與康成注五經(jīng)不同”，孔穎達說《孝經(jīng)注》“多與鄭義乖違”。對此，皮錫瑞在自序中強調：“鄭君深于禮學，注《易》箋《詩》，必引禮為證。其注《孝經(jīng)》，亦援古禮?！痹诰唧w疏證中，他依鄭玄以禮注經(jīng)的風格，援引鄭玄《三禮注》、《尚書注》、《尚書大傳注》、《毛詩箋》等，附以孔、賈疏解，以《孝經(jīng)注》與之相同、相合或相近，證明《孝經(jīng)注》必出鄭玄之手。至于《孝經(jīng)注》中俯拾皆是的今文家說，與鄭玄他經(jīng)注多從古文歧互，皮錫瑞從他先今后古的學術變化作了解答：“是鄭君注《孝經(jīng)》最早，其解社稷、明堂大典禮，皆引《孝經(jīng)緯·援神契》、《鉤命決》文。鄭所據(jù)《孝經(jīng)》本今文，其注一用今文家說；后注《禮》箋《詩》，參用古文。陸彥淵、陸元朗、孔沖遠不考今、古文異同，遂疑乖違，非鄭所著?！?/p>

《孝經(jīng)鄭注疏》的學術成就，主要在兩個方面：一是對鄭注的補葺和考校。《孝經(jīng)鄭注》自元明以來佚失，清代余蕭客、陳鳣、袁鈞、王謨、孔廣林、嚴可均、洪頤煊、臧庸等紛起搜輯，其中嚴可均依據(jù)日本回傳的《群書治要》，與《經(jīng)典釋文》、《孝經(jīng)注疏》等所引鄭注參互考訂，形成一個較為完善的輯本。皮錫瑞采用嚴可均的成果，吸取葉德輝對嚴本的補充意見，再作了補葺和審慎考校，對嚴本補闕訂訛，使《孝經(jīng)鄭注》文本更臻完美。二是對鄭注的訓解和疏證。皮錫瑞在自序中明言：“《孝經(jīng)》文本明顯，邢疏依經(jīng)演說，已得大旨。茲惟于鄭注引典禮者為之疏通證明，于諸家駁難鄭義者為之解釋疑滯。”他征引《說文》、《爾雅》、《釋名》、《廣雅》等字書和先秦兩漢各類文獻，對鄭注關鍵字句細作訓釋，特別是援引各種經(jīng)傳注疏和鄭玄他經(jīng)之注，對鄭注所稱古義、所指名物、所涉典禮等大加疏通，旁參互證，暢發(fā)無遺，“凡社稷、宗廟、喪服、祭享、朝聘、巡狩、郊祀、明堂、辟雍、五等、五服、五孝、五刑諸端，皆原原本本，引據(jù)翔實，而以鄭君佗經(jīng)之注以證此注，尤得匯通之旨”（馬宗霍評語）。此外，皮錫瑞在考訂鄭注、疏解鄭義時，還注意辨析各家注疏與經(jīng)文的離合，進而考證經(jīng)文，發(fā)明經(jīng)義。

總之，皮錫瑞承繼前賢，撰作《孝經(jīng)鄭注疏》，通過搜討文獻，補葺殘缺，訓釋字句，稽考名物，疏證典禮，解釋疑滯，在盡力還原《孝經(jīng)鄭注》文本的同時，用心抉發(fā)鄭注中的今文經(jīng)說與古制古義，并以鄭明經(jīng)，昌明今文之學。對此，馬宗霍在給《孝經(jīng)鄭注疏》作提要時大加稱贊：“鄭注湮廢已久，嚴氏粗加理董，其緒未宏，得錫瑞疏，而后鄭君《孝經(jīng)》之學于以大闡?！?/p>

《孝經(jīng)鄭注疏》由皮氏師伏堂于光緒乙未(1895)年刊行，后收入《師伏堂叢書》。1934年，上海中華書局據(jù)師伏堂刻本排印，收入《四部備要》。此次整理，以師伏堂刻本為底本，參校《四部備要》本。嚴可均輯《孝經(jīng)鄭注》，則據(jù)中華書局1985年《叢書集成初編》所收光緒九年(1883)《咫進齋叢書》本作對檢。點校工作中，另有若干事項說明如下：

（一）皮氏疏證，底本不作分段，今依注疏體例分別提行，以清眉目。

（二）凡底本訛、脫、衍、倒之誤，均出?？庇洠黄滹@誤者徑改，并在校記中說明所據(jù)。

（三）凡避諱字、版刻混用字如“已”、“巳”等，一律徑改，不出校記。

（四）凡皮氏引述文字，全部覆檢原書，屬于節(jié)引、撮述大意及無礙文義者，不予更動；若有文意歧異或文字訛誤者，則出校說明或據(jù)以校正。

（五）皮氏之孫皮名振所撰《皮鹿門先生傳略》，和馬宗霍、倫明所撰提要，或有助于了解《孝經(jīng)鄭注疏》及皮氏生平、著述，謹附錄于后。

整理經(jīng)學著述殊非易事，筆者于經(jīng)學研究又屬半路出家，學識谫陋，功力不逮，點校中必有舛謬，祈望博雅君子不吝指正。

丙申立夏后五日，吳仰湘謹識于岳麓書院

注：本文是《孝經(jīng)鄭注疏》點校說明，題目為編者所擬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