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的審美意蘊
作者:夏靜
來源:《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6年第4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十月初十日乙未
耶穌2016年11月9日
內(nèi)容提要:古人對于“誠”的理解,大體上在認識論和本體論兩個維度展開。前者是關(guān)乎德行事業(yè)、道德文章方面的功夫論、修養(yǎng)論,后者是關(guān)乎存在方式、審美需要方面的本體論、境界論?!罢\”不僅是源自日常經(jīng)驗總結(jié)的道德范疇,更是帶有神秘色彩的本體范疇,其審美意蘊正是在此基礎(chǔ)上展開的。
關(guān)鍵詞:“修辭立其誠”/“誠明”/“以誠為文”
今天我們說到“誠”,往往會想到誠實、誠信、真誠這些日常語義,其實,在傳統(tǒng)思想文化體系中,“誠”的涵義要豐富復雜得多。在古典學的視域中,“誠”不僅是人們對日常生活、人生經(jīng)驗的一種倫理化總結(jié),更是思想家進行文化建設(shè)的重要理論資源,囊括了傳統(tǒng)的德性之學、本體之學、工夫之學的核心內(nèi)涵,體現(xiàn)了古人在世界觀、人生觀方面的理論見解,尤其傳達出古人在精神生活、審美境界方面的理想追求。因此,發(fā)掘和闡揚“誠”的思想內(nèi)蘊,不僅能夠還原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的固有民族特質(zhì),同時,又能為現(xiàn)代社會的補偏救弊提供一種正面的精神動能,為當代人的精神寄托、靈魂安頓提供一種建設(shè)性的思路。
就目前文獻所見,孔子之前的《詩》《書》中,沒有“誠”字出現(xiàn),但常見的“恭”“敬”“昭”“明”等字,亦蘊含有“誠”的思想意味。譬如《詩經(jīng)》講天之“誠”,《周頌·維天之命》“維天之命,於穆不已?!盵1](P583)《周頌·臣工》:“明昭上帝,迄用康年。”[1](P591)《詩經(jīng)》講人之“誠”,《小雅·小弁》:“維桑與梓,必恭敬止?!盵1](P452)《大雅·大明》:“昭事上帝,聿懷多福?!盵1](P507)《尚書·堯典》講“敬授人時”[1](P119),《尚書·立政》講“宅心”“俊心”的“以敬事上帝”[1](P231),說的都是人之“誠”。孔子未明言“誠”①,但“誠”這一概念所內(nèi)蘊的忠信、篤敬、正直等品格,卻為孔子所稱道。《論語》“言忠信,行篤敬”[1](P2517)“篤信好學,守死善道”[1](P2487)“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1](P2463)”等表述,均與“誠”的意義有關(guān)聯(lián),或交叉。由此可見,從日常經(jīng)驗層面,孔子將其視為德性的優(yōu)先部分加以褒揚,從其論述中,尚未看到哲學層面的提升。同樣的情形,在郭店楚簡也可以看到。在《性自命出》篇中,多有論“信”的文字,作為一種倫理規(guī)范,在談論“情”“言”等時,均以“信”為規(guī)范,如“凡聲其出于情也信”“信,情之方也”“未言而信,有美情者也”[2](P106-107)。學界一般認為,郭店楚簡在戰(zhàn)國中期或之前,《性自命出》篇的年代大概也在同一時期,這與更多關(guān)注“誠”的《中庸》相比,有很大的不同。雖然在一些較為常見的解釋中,認為“誠”與“信”同義,譬如《說文解字》:“誠,信也,從言成聲。”[3](P52)《禮記·樂記》:“著誠去偽。”疏云:“誠,謂誠信也?!盵1](P1537)但就目前所見的早期文獻來看,古人對于“誠”“信”的理解,建立在人道德自覺的基礎(chǔ)上,作為倫理規(guī)范的“誠”,大都處于日常經(jīng)驗層面,哲學層面的意味尚不明顯。
關(guān)于君子的德行事業(yè)、道德文章,《易傳》“修辭立其誠”的說法最具代表性,其中“修辭”“立其誠”的各自含義及其相互關(guān)聯(lián),歷代學者有著不同的理解?!吨芤住での难浴罚骸熬湃唬壕咏K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何謂也?子曰:君子進德修業(yè)。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知至至之,可與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盵1](P15)齊梁時期的劉勰,在《文心雕龍·祝盟》論及祝辭時,引用“修辭立其誠”的說法:“凡群言務華,而降神務實,修辭立誠,在于無媿。”[4](P375)又云:“立誠在肅,修辭必甘?!盵4](P385)劉勰所論的“修辭”,大體為“修飾言辭”之意,是指雖然別的文體可以崇尚華飾,但祭祀祝禱用的祝辭和盟誓,文辭要樸實,且內(nèi)心要虔誠,務求盡善盡美。對于“修辭立其誠”,唐代的孔穎達從文治教化角度進行解釋,《正義》:“‘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者,辭謂文教,誠謂誠實也。外則修理文教,內(nèi)則立其誠實,內(nèi)外相成,則有功業(yè)可居?!盵1](P15-16)按照孔穎達的內(nèi)外之分,則“修辭”為外王之道,“立其誠”為內(nèi)圣之道,兩者“內(nèi)外相成”,是并行不悖的關(guān)系。
孔穎達的說法影響很大。宋末的王應麟認同孔穎達的內(nèi)外之說,并進一步提出“養(yǎng)誠”的說法,他認為:“‘修辭立其誠’,修其內(nèi)則為誠;修其外則為巧言?!兑住芬赞o為重,《上系》終于‘默而成之’,養(yǎng)其誠也;《下系》終于六‘辭’,驗其誠不誠也。誠非止言語,今之‘文’,古所謂‘辭’也?!盵5](P1-2)雖然王氏關(guān)于“以辭為重”和“養(yǎng)其誠也”之間關(guān)系的表述,不甚清晰,但他以《系辭》上、下的末句為例,強調(diào)“養(yǎng)誠”的重要性,這一層意思還是很清楚的。在他看來,若能“養(yǎng)誠”,雖無辭亦可取信,反之,則修辭十分重要,且修辭必須要立誠。對于“修辭立其誠”的理解,宋代理學家另辟蹊徑,他們?nèi)》ā吨芤住ふ稹は蟆贰靶奘 钡恼f法,譬如程顥認為:“言能修省言辭,便是要立誠。若只是修飾言辭為心,只是為偽也。”[8](P52)朱熹認為:“修省言辭,誠所以立也;修飾言辭,偽所以增也。”[9]爾后王陽明《與汪節(jié)夫書》《傳習錄》、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外編》的解釋,“修辭”均意指“立言”“為文”。今人尚秉和先生認為:“修辭者立言也?!盵10](P24)凡此種種,大體上還是著眼于傳統(tǒng)的修養(yǎng)功夫論層面,德性優(yōu)先、誠意為文,這與儒學德行事業(yè)的內(nèi)外之道結(jié)合起來,成為后世道德文章乃至修辭學的重要內(nèi)容?;蚩勺⒁獾氖?,對于孔穎達的解釋,今人周策縱先生認為,最重要的一點在于,說明了兩者的關(guān)系,也就是說“修辭”與“立誠”是“一外一內(nèi)的兩件事”[6](P422)。不過,饒宗頤先生《孔門修辭學》談及“修辭立其誠”時認為,“修辭”屬于美,“誠”包括了真和善,有真和善才有美之可言,有真和善然后可以“立誠”。所以,“修辭是知。立誠是仁。從修辭以立誠,正是合內(nèi)外之道了”[7](P607),在他看來,“修辭”是“立誠”的前提,兩者是一件事。
這種認識論、功夫論的路數(shù),是先秦以來儒學一以貫之的傳統(tǒng),即便是戰(zhàn)國后期的荀子,雖然強調(diào)外王之學,重視禮法制度建設(shè),但其“養(yǎng)心莫善于誠”的提出,仍然沒有擺脫認識論、功夫論的范圍。荀子雖然常常被視為先秦學術(shù)的總結(jié)者,但對于很多問題的思考,仍然帶有很強的自我理論建構(gòu)的色彩。在《荀子·不茍篇》中,有專論養(yǎng)心功夫的一段文字,其間多次出現(xiàn)“誠”的論述,頗為引人注目。從荀子的立論來看,“誠”并不是中心話題,只是在談論“養(yǎng)心”“慎其獨”等問題時帶出來的。荀子“養(yǎng)心莫善于誠”的“誠”,是就修養(yǎng)功夫而言的,類似于《大學》的“誠意”。所謂“誠心守仁則形,形則神,神則能化矣;誠心行義則理,理則明,明則能變矣”[11](P46),強調(diào)的是這種功夫的修持過程,則類似于《中庸》的“誠之”。在荀子看來,“誠”是養(yǎng)心的前提,唯“誠”方能達致德行修養(yǎng)的精微境界。順著荀子的語脈,這種養(yǎng)心之術(shù)不僅以道德修養(yǎng)為目的,且本身就是一種身心踐行的實踐活動。作為儒學傳統(tǒng)中的德行修持方法乃至追求的道德境界,“誠”是通向慎獨的一條重要途徑,為儒家學者普遍推崇。在《不茍篇》中,荀子強調(diào):“善之為道者,不誠則不獨,不獨則不形,不形則雖作于心,見于色,出于言,民猶若未從也,雖從必疑?!盵11](P47-48)第一次將“慎其獨”與“誠”聯(lián)系以來,只有做到“誠”才能達到慎獨的境界,才能顯現(xiàn)出至高的德行,感化萬物,教化百姓。在荀子看來,一方面“誠”是人的道德行為的內(nèi)在根據(jù),為君子之所守,為政事之本;另一方面“誠”離不開踐行。荀子所認為的“誠”,沒有孟子、《中庸》“反身而誠”的內(nèi)在超越的道德本體,而是后天獲得性的,是源自后天教化、學習的積淀。荀子視“誠”為心的認知對象,有賴于心對“誠”的認知轉(zhuǎn)化,促使其由隱而顯,由潛在的可能性轉(zhuǎn)化為主體自覺的道德意識。
“誠”是傳統(tǒng)德性評價體系的基礎(chǔ),是古人建構(gòu)道德意義世界的核心,也是自先秦以來儒學的傳統(tǒng)。但對于“誠”的理解,儒學還有另外一條線索,那就是從孟子到《中庸》以及宋儒本體論、境界論的解釋路數(shù)。從孟子開始,對于“誠”的闡釋常常放在心性學的視野中進行,不再停留在修養(yǎng)功夫的層面,由功夫而本體,由修養(yǎng)而境界,進入了精神境界和審美理想的更高層面。見于古籍,與之相關(guān)的論述極為豐富。
有關(guān)“誠”的論述,在《孟子》七篇中多有出現(xiàn),既有帶形容詞性質(zhì)的“確實”之義,也有常見的倫理道德之義,其中有幾處的闡釋非常深刻,帶有明確的本體論意味,尤其值得我們注意。《孟子·離婁上》:“居下位而不獲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獲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獲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親弗悅,弗信于友矣。悅親有道,反身不誠,不悅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其身矣。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盵1](P2721)《盡心上》:“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盵1](P2764)在孟子的理論視野中,天人之間并非彼此對峙,而是存在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就是“誠”。一方面,作為實然之“誠”,是真實無妄、真誠無偽的,這是天道的存在方式,也是作為當然之人道之“誠”的來源與依據(jù)。對于人道之“誠”,孟子有兩個界定:一是“明乎善”,一是“反身而誠”。前者指向道德主體的倫理維度,后者指向道德主體的精神維度,這種轉(zhuǎn)向內(nèi)心深處的精神活動,源自道德主體高度的自覺、自愿、自信,這不僅極大地提升了主體的理性精神,同時也開啟了外在天道走向內(nèi)在的本體之途。另一方面,在孟子的倫理思想中,先驗性的“四端”“盡心知性知天”的天道性命路數(shù),將倫理規(guī)范與自然法則聯(lián)系起來,有一種將倫理法則本體論化的傾向。孟子以“誠”為“天人合一”的中介,雖然強化了天人觀中的倫理化傾向,弱化了形上色彩,但對于“誠”作為一種存在論依據(jù)的揭示,還是較為粗疏,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誠”與“仁、義、禮、智、信”一樣,主要還是作為倫理規(guī)范而作用于現(xiàn)實社會的。
作為《中庸》篇的主題,“極高明而道中庸”,賦予儒家價值原則更多的現(xiàn)實品格和入世色彩,與“道中庸”“尊德性”密切相關(guān)的一個觀念,就是“誠”。見于《中庸》篇中,“誠”“誠之”“至誠”“自誠明”“自明誠”等字眼頻繁出現(xiàn),除了作為具體倫理規(guī)范的意味外,形上的本體色彩極為強烈,具有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和審美意蘊,其中蘊含這樣幾層意思:其一,“誠”是天然之道,“誠之”是人為之道,通過明善,經(jīng)由修養(yǎng)功夫而實現(xiàn)。《中庸》認為:“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盵1](P1632)“誠”既是明善、成德的一番功夫,又是天性本然的實現(xiàn)與完成過程,“誠”不僅是一個實有性范疇,更是一個功能性范疇。“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矣,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nèi)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盵1](P1633)在天人、物我合一的境界中,人之“至誠”、中庸之“至德”方能“參贊化育”,“與天地參”,這便是儒家所追求的天人合德。其二,《中庸》強調(diào)“誠”和“明”、“自誠明”和“自明誠”的區(qū)別。如云:“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盵1](P1632)“誠”來自盡性的本體之學,“明”來自窮理的知識之學;“自誠明”是由本體而知識,強調(diào)良知良能;“自明誠”是由知識而本體,強調(diào)聞知踐行。比較而言,前者偏于孟學心性論的路數(shù),后者偏于荀學認識論的路數(shù)。其三,《中庸》強調(diào)“至誠”,如云:“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盵1](P1632)天道本“誠”,萬物本自天道,自然天成,不乖本性,乃真實無妄。就本原意義而言,人性、物性皆蘊含“誠”義。但問題在于,人性雖有天道之“誠”,但人非天生即“誠”,人道之“誠”,必須經(jīng)由自知、自明、自覺的修身復性的一番功夫,方能得以實現(xiàn)。
就理論脈絡(luò)而言,《中庸》開篇“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1](P1625)三句,這種“盡心知性知天”的說法,以“誠”為中介打通天人的做法,與孟子天道性命的立場是一脈相承的。但《中庸》“誠之者,人之道也”的說法,與《孟子·離婁上》“思誠者,人之道也”[1](P2721)的說法,有所不同,雖然均注意到“誠”的本體,但比較而言,孟子的“思誠”,強調(diào)對“誠”的體認,《中庸》的“誠之”,強調(diào)對“誠”的轉(zhuǎn)化。進一步看,《中庸》“誠”的概念,較之孟子時期主要作為一種道德規(guī)范使用,確實具有了相當程度的抽象,這大約也是宋代理學家進行形上建構(gòu)之時,將其視為重要思想資源和歷史依據(jù)的主要原因之一。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庸》在建構(gòu)價值本體的形上依據(jù)方面的努力,更接近于《易傳》的路數(shù)②。就《中庸》對“誠”的理解而言,超越了個體德性,業(yè)已提升為普遍的價值規(guī)定,并且從早期的存在論進入本體論的論域,就《中庸》的這種格局而言,似乎也已經(jīng)超出了孟子的思路。
在儒家價值體系的建構(gòu)中,《易傳》和《中庸》《大學》,分別從形上本體和價值根據(jù)兩個維度,完成了價值體系的脈絡(luò)架構(gòu)和形態(tài)衍化,從而使儒學的思想內(nèi)涵進一步趨于完備和定型。不同于《中庸》較多反映戰(zhàn)國后期至秦漢之際的思想[12](P113),現(xiàn)代學者一般認為,《易傳》十篇,既非出自一人之手,也非成書于一時,大致形成于戰(zhàn)國中后期,雖非孔子所作,但作為早期的儒家經(jīng)典,在儒家價值體系的形成中,尤其是在價值本體的建構(gòu)上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吨芤住酚兄喈斖陚涞奶斓浪枷塍w系。在《易傳》的“繼善成性”說中,將天人合德視為崇高的道德境界?!吨芤住での难浴罚骸胺虼笕苏撸c天地合其德?!盵1](P17)《周易·系辭下》:“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1](P78)天道既是人道的哲學前提,也是人道的歷史依據(jù);人道是天道的延續(xù),人性是天性的展開。也就是說,作為宇宙普遍原則的天道,乃人道之本,構(gòu)成人文化成中的價值本體;人道的規(guī)范和法則要符合天道的普遍法則,天人合德既體現(xiàn)了天道向人道的推繹,也體現(xiàn)了人道對天道的延續(xù)。對于《周易》這一方面思想的發(fā)揮,宋儒的成果尤其巨大。以對“誠”的解釋為例,《周易》有“無妄”卦,伊川釋云:“無妄者至誠也,至誠者天之道也。天之化育萬物,生生不窮,各正其性命,乃無妄也?!盵13](P822)又云:“天命謂天道也,所謂無妄也?!盵13](P823)朱熹釋云:“誠者,真實無妄之謂,天理之本然也。誠之者,未能真實無妄,而欲其真實無妄之謂也,人事之當然也。圣人之德,渾然天理,真實無妄,不待思勉而從容中道,則亦天之道也?!盵14](P31)在理學家的眼里,“無妄”既是天之“誠”,也是人之“誠”。宋儒的解釋路徑,強調(diào)價值主體內(nèi)外世界的貫通,由本體而境界,為“誠”在審美境界層面的意義延伸奠定了深厚的基礎(chǔ)。
建立在認識論、本體論基礎(chǔ)上,古人對于“誠”的闡發(fā),從經(jīng)驗之“誠”、本體之“誠”到審美之“誠”,在傳統(tǒng)時代的精神生活中呈現(xiàn)出豐富多面的思想意蘊。
“誠”的審美維度建立在道德主義的基礎(chǔ)上,孟子“思誠”、《中庸》“誠之”強調(diào)內(nèi)在道德本體的建構(gòu),在德性自覺的基礎(chǔ)上,進入“至誠”“誠明”的“天地境界”?!爸琳\”乃“德性之境”,陳淳《北溪字義·誠》:“后世說至誠兩字,動不動加諸人,只成個謙恭謹愿底意思。不知誠者真實無妄之謂,至誠乃是真實極至而無一毫之不盡,惟圣人乃可當之,如何可容易以加諸人?”[15](P33)在古人看來,“至誠”具有與天地同德、與天地同流的意味?!罢\明”乃審美之境,張載認為:“所謂誠明者,性與天道不見乎小大之別也?!盵16](P20)“自明誠”由窮理而盡性,是一種理性的自覺,“誠”的本體一旦建立起來,理性規(guī)范便融入主體意識之中,并逐漸轉(zhuǎn)化為主體的德性;“自誠明”由盡性而窮理,超越了理性的強制,獲得了近乎天道自然的本性,既是一種道德境界,更是一種審美境界。
“誠”的境界是實現(xiàn)天人、物我合一的根本途徑。張載認為:“性與天道合一存乎誠?!盵16](P20)在“誠”的境界中,性與天道合一?!罢\”的境界無內(nèi)外之別,無陰陽之分,超越感性與知性的認知范圍,是宇宙與人生渾然一體的感受。作為人至高的心靈境界,“誠”是一個不斷生成、不斷自我超越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誠”的境界不斷生成、不斷實現(xiàn)?!罢\”的境界,還要通過反身、盡心、無為、日損、剝落的方式實現(xiàn)。孟子“反身而誠”,以“誠”為審美中介,實現(xiàn)自我之誠與本體之誠的統(tǒng)一,是一種內(nèi)向的究天人之際、體天地之道,不僅僅是道德意義上的反求諸己,也是精神上的審美愉悅。這與《中庸》“誠之者,擇善而固執(zhí)之者也”,《大學》“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即借助于修身復性、反省反思來實現(xiàn)人道之“誠”類似,均強調(diào)“誠”的實現(xiàn)是一個審美過程。不同于早期儒家多說“誠”,道家“貴真”,故而以“真”論“誠”。譬如《莊子·漁夫》:“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盵17](P1032)如果說孟子所謂的“誠”,帶有自我的反思體悟,那么,莊子所謂的“精誠”,則不乏存在的直觀洞見了。
萬物雖然源于天道之“誠”,但人道意義上“立誠”的實現(xiàn),必須借助于人內(nèi)在道德的充盈,只有達致這種秉承天道的至善境地,才能與內(nèi)蘊天道、天理的對象融為一體,這不僅體現(xiàn)在“修、齊、治、平”的社會實踐中,在詩文載道的心性活動和自得靜觀的審美觀照中,也能夠得以烘托出來。文學藝術(shù)作為審美的重要方式和維度,寄予了古人的審美理想和審美追求。在古代天地人具有同一性、相似性的宇宙視野下,天文、地文、人文具有相同的倫理道德屬性和審美精神追求,因此,在古人看來,“以誠論人”和“以誠論文”也就具有相同的邏輯路數(shù)與價值歸宿了。
德行與言辭的內(nèi)外之分,大體上是秦漢以來的普遍認識?!抖Y記·大學》“誠于中,形于外”[1](P1673),《大戴禮記·文王官人》“誠在其中,此見于外”[18](P190),說的都是這個意思?!耙哉\為文”也就成為漢代以后文論家的一般看法。譬如在論及“雕文飾辭”時,《論衡·超奇篇》主張:“精誠由中,故其文語感動人深?!盵19](P612)王充力主文貴真實,《論衡·對作篇》明言:“虛妄顯于真,實誠亂于偽?!盵19](P1179)文辭應發(fā)作者內(nèi)心之誠,這也正是圣人制作經(jīng)書的目的,故云:“圣人作經(jīng),藝者傳記,匡濟薄俗,驅(qū)民使之歸實誠?!盵19](P1177)所謂“精誠由中”“實誠在胸臆”的說法,與《書解篇》“文質(zhì)華實”“文德世服”的說法,在理論預設(shè)上是相同的,均肯定道德內(nèi)容決定文章形式,所謂道德越盛厚文章越繁復,同時強調(diào)兩者內(nèi)外相符的一致性與一體性,這也成為傳統(tǒng)時代文章道德論的思想源頭。齊梁時期的劉勰,雖然思想中不乏多元復雜性的一面,但對于“誠”的理解,仍然是秉承了傳統(tǒng)易學的解釋路徑。在論及祝辭和盟誓的文體特征時,劉勰完整地征引了“修辭立其誠”的意思,《文心雕龍·祝盟》:“修辭立誠,在于無媿?!盵4](P375)又云:“立誠在肅,修辭必甘?!盵4](P385)他強調(diào)祝辭和盟誓之文,不同于其他文體之處,在于要特別誠敬,換言之,要把這兩種文體寫好,必須表現(xiàn)出作家之誠。我們不難看出,劉勰將“修辭立其誠”的觀念運用于“祝盟”,依舊是源自《周易》卦辭、爻辭的傳統(tǒng),在他看來,就一般的文學作品而言,誠實地寫出作者的真情實感,才能成為打動人的好作品,這與《情采》篇所說的“為情而造文”類似,均強調(diào)作者要真誠地傳達出自己的情性、思想和意志。
唐代以后的文論家,對于“以誠為文”的看法,一方面秉承了“修辭立誠”“著誠去偽”的言說路數(shù),另一方面也更為強調(diào)“誠”的實現(xiàn)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個性、創(chuàng)新性的源頭。雖然“以誠為文”難免會強化為文者的道德修養(yǎng)或文中道德意蘊,而輕忽文章技巧章法或?qū)徝纼?nèi)蘊,但對于身處某些特定歷史語境或文化氛圍中的文論家而言,“以誠為文”仍然是闡釋主流話語的習慣路子與有效工具。譬如白居易《策林六十八·議文章》:“為文者必當尚質(zhì)抑淫,著誠去偽?!盵20](P3547)這明顯是沿用了《禮記·樂記》的說法。柳宗元《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大都文以行為本,在先誠其中。”[21](P880)說的仍然是修辭先立誠的道理。北宋釋惠洪的《冷齋夜話》中,記載李清照之父李格非贊揚諸葛亮《出師表》、劉伶《酒德頌》、陶淵明《歸去來辭》、李密《陳情表》的一段話。李格非認為這些文章之所以“皆沛然從肺腑中流出”,是因為“文章以氣為主,氣以誠為主[22](P26)”。李氏之言,雖然源自曹丕,但“氣以誠為主”的說法,自有創(chuàng)見,開出了一番新意。元好問《楊叔能小亨集引》:“何謂本?誠是也。……故由心而誠,由誠而言,由言而詩也,三者相為一?!盵23](P38)元氏極為強調(diào)“誠”在為文中的重要性,“言由心生”是漢代以來論文的傳統(tǒng),元氏將“誠”放在“心”和“言”之間,使之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必然之途。為此,他還專門論述“不誠”的作品何以不能感動人心,在于“不誠無物”,則“言無所生,心口別為二物”。陳廷焯《白雨齋詞話》:“無論詩古文詞,推到極處,總以一誠為主。”[24](P211)陳氏“一誠為主”的說法,與上述的“先誠其中”“以誠為主”“由誠而言”等說法,在價值意蘊與審美取向上大體相同。在他看來,所謂“一誠為主”,是杜詩、韓文能夠有過人之處的主要原因。總的來看,在論及“以誠為文”諸問題時,如何在德性優(yōu)先與審美理想之間達致某種平衡,是古代文論家的一致追求。
雖然在今人的眼里,如何理解“誠”的問題時會更多地與道德倫理、價值屬性聯(lián)系在一起,但在傳統(tǒng)思想文化視野中,“誠”的思想內(nèi)涵與審美意蘊更為豐富多面。在古人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中,“誠”既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與倫理規(guī)范等經(jīng)驗層面聯(lián)系在一起;“誠”也是一種存在方式,與天地人的整體意義世界和人之存在本體相聯(lián)系;“誠”還是一種審美需要,“修辭立其誠”“自明誠”“自誠明”“以誠為文”,凡此種種,皆為古人精神生活之向往境界。英國哲學家懷特海(A.N.Whitehead)在《觀念的冒險》(Adventures of Ideas)一書中,提出文化的幾點特質(zhì):真理、冒險、藝術(shù)、美以及平和(peace)。對于平和,他認為是“諸和諧之和諧”,它不是消極觀念,而是積極的感受,源自某種深邃的形而上學洞見,能夠“平息破壞性騷動從而完成文明的那種和諧之最”[25](P335)。平和的經(jīng)驗不受目的論控制,猶如一種天賦,保持了能量的源泉,相信美可以自證,當理性失去啟迪之效時,這美的自證就導引出信仰。對此,饒宗頤先生極為贊賞。他認為懷特海的描述,雖然帶有濃厚的形而上學及宗教氣息,但其哲學與儒家甚為接近,平和的觀念包含了儒家“仁”“義”“克己”等內(nèi)涵,與孟子的“居天下廣居”“集義而生”的意思相似,因而極具參考和啟發(fā)價值[7](P227)。在傳統(tǒng)的文論思想資源中,類似于“誠”的觀念,譬如中庸、美善、文質(zhì)等等,源自日常生活,人生經(jīng)驗的總結(jié),是人道的首要原則,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更是超越了感性與知性,是宇宙與人生渾為一體的體驗,這種“天人合一”的心靈狀態(tài)與精神境界,亦是審美的最高理想,因而既是知識論的觀念,更是價值論的觀念,還是傳統(tǒng)道德形上學的根基。古人的這些理解闡釋,內(nèi)蘊豐富,意義深遠,總結(jié)過去,解釋當下,昭示未來,對于今天的思想文化建設(shè)仍然是非常有價值的,值得我們進一步深入研究。
注釋:
①《論語·顏淵》有“誠不以富,亦祗以異”的說法,歷來異議較多,或以為衍文,或以為錯簡,本文存而不論。
②熊十力先生認為,《中庸》本“演《易》之書”;馮友蘭先生認為,《中庸》與《易傳》的主要意思,多有相同之處。參見蕭萐父主編:《熊十力全集》第六卷,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55頁;馮友蘭:《三松堂全集·新原道》第五冊,河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81頁。
原文參考文獻:
[1]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3]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
[4]劉勰.文心雕龍義證[M].詹瑛,義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5]王應麟.困學紀聞(全校本)[M].翁元圻,注.欒保群,等,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6]周策縱.棄園文粹[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
[7]饒宗頤.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shù)文集:卷十一,卷四[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
[8]程頤,程顥.二程遺書:卷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9]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答呂子約:卷四十七(四部叢刊本)[M].上海:商務印書館,1922.
[10]尚秉和.周易尚氏學[M].北京:中華書局,1980.
[11]王先謙撰.荀子集解[M].沈嘯寰,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
[12]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第三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13]程顥,程頤.二程集[M].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
[14]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5]陳淳.北溪字義[M].熊國禎,高流水,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
[16]張載.張載集·正蒙·誠明篇第六[M].章錫琛,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78.
[17]郭慶藩撰.莊子集釋[M].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61.
[18]王聘珍撰.大戴禮記解詁[M].王文錦,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
[19]王充.論衡校釋[M].黃暉,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
[20]白居易.白居易集箋校:卷六十五[M].朱金城,箋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21]柳宗元.柳宗元全集:卷三十四[M].北京:中華書局,1979.
[22]惠洪撰.冷齋夜話:卷三[M].陳新,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
[23]元好問.元好問全集:下卷[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
[24]陳廷焯.白雨齋詞話[M].杜維沫,校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注:
作者簡介:夏靜,女,北京人,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中國文學思想史研究,北京 100089
標題注釋:基金項目:中國社會科學院重大項目“《中華思想通史》文藝思想編”階段性成果;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儒家早期文學價值觀研究”(16AZW001)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