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論語》在邊疆的傳播
作者:郝樹聲(甘肅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十月廿九日甲寅
耶穌2016年11月28日
西北漢簡中關于儒家文化典籍的簡文同朝鮮半島發(fā)現(xiàn)的《論語》簡兩相輝映,昭示了漢武帝以后,儒家的大一統(tǒng)文化隨著政權的建立而推廣到邊疆,政治、軍事和文化三位一體,成為漢王朝建構國家認同的基本形態(tài)。
一
懸泉漢簡是20世紀90年代出自敦煌懸泉置遺址的大宗地下出土文獻,所出20000多枚漢簡中,除了反映中西交通、絲綢之路、西北邊疆的主要內(nèi)容外,還有一些儒家經(jīng)典保存了下來,《論語》簡就是其中之一。比如:
□子張曰執(zhí)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子夏之門人問交于子張子張曰(V92DXT1812②:215)
乎張也難與并而為仁矣·曾子曰吾聞諸子人未有自致也者必也親喪乎·曾子曰吾聞諸子孟莊子之孝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與父之(V92DXT1812②:119)
此兩簡應是編連在一起的一份冊書,為《論語·子張》篇的部分內(nèi)容。包括分章符有字57個。每章之間連續(xù)抄錄,章與章之間用墨點隔開。今本《十三經(jīng)注疏》中的《論語·子張》篇總共25章842字,按此字數(shù)再加25個分章符,應有867個字符。如每簡按57字計算,全部《子張》篇的內(nèi)容大約需要15支簡才能抄錄完畢。也就是說,《子張》篇的內(nèi)容我們所能見到的只是上述兩簡,而其另外13簡已經(jīng)散佚不知去向。
根據(jù)《漢書·藝文志》記載,漢初有《魯論語》20篇,有《齊論語》22篇,后者除比前者多出《問王》和《知道》兩篇外,其他內(nèi)容大致相同。后來又有《古論語》21篇,是景帝時魯恭王劉余在孔子壁中發(fā)現(xiàn)的。將《堯曰》篇“子張問”處再分為一篇,故有兩《子張》篇。篇次也與魯、齊二論不一樣,文字不同者有400多處。魯論和齊論最初各有師傳,到西漢末年,安昌侯張禹以魯論為基礎,吸納齊論,“采獲所安,最后出而尊貴”,號為《張侯論》。“由是學者多從張氏,余家寢微?!睎|漢靈帝時所刻熹平石經(jīng),就是用的《張侯論》,而我們今天所看到的通行本也是《張侯論》。
張禹其人,“從沛郡施讎受《易》,瑯邪王陽、膠東庸生問《論語》,既皆明習,有徒眾,舉為郡文學”。宣帝甘露年間嶄露頭角,受太子太傅蕭望之賞識。元帝時拜光祿大夫,為太子授《論語》。成帝河平四年(公元前25年)代王商為丞相,封安昌侯。建平二年(公元前5年)卒。歷仕宣、元、成、哀四朝,是西漢中后期歷任丞相中少有的善終者之一。不過此人阿附王氏,官聲不佳,當時就被指為“奸人之雄”和“佞臣”。張禹以帝師貴顯乃在成帝時期(公元前32年—前7年),故《張侯論》的流布當在此時及其后。
與懸泉漢簡《子張》篇同層出土的漢簡有464枚,明確紀年者36枚,從宣帝五鳳四年(公元前54年)到東漢永平二年(59年),前后跨越113年。懸泉簡《子張》篇的年代當在成帝建始(公元前32年—前29年)以前。如此,其版本內(nèi)容要比《張侯論》早,比劉向在成帝時校閱典籍的時間要早,盡管斷句殘篇,但在《論語》流傳史上的價值是不容忽視的。至于我們現(xiàn)在在敦煌遺書和吐魯番文書中看到的唐寫本《論語鄭氏注》殘篇,那又是遠在200年之后東漢末年的事。
二
漢武帝對匈奴的戰(zhàn)爭取得決定性勝利后,對新開辟的地域采取了修筑邊塞、駐兵屯守、移民設郡、發(fā)展生產(chǎn)等一系列軍事、政治和經(jīng)濟措施。與此同時,適應大一統(tǒng)格局的儒家思想也如影隨形地被推行到了邊疆各地,塑造了官員和軍民的核心價值取向。儒家典籍在西北漢簡中的陸續(xù)發(fā)現(xiàn),就是其中的例證。除了上述懸泉漢簡中的《論語》外,西北漢簡中的儒家典籍還有1930年代的中瑞西北科學考察團中,中方隊員黃文弼和瑞方隊員貝格曼分別發(fā)現(xiàn)的羅布淖爾漢簡和居延漢簡中都有《論語》殘簡片斷。羅布淖爾漢簡中有《論語·公冶長》第12章的斷簡:
亦欲毋加諸人子曰賜非……
今本作:“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p>
簡文“無”作“毋”。“賜”后面多一“也”字。黃文弼先生指出:“此簡出羅布淖爾古烽隧南兵房中。在北兵房中同時出土者,有黃龍、河平、元延諸年號,則此簡書寫當亦在斯時……此簡所書《論語》,不惟在鄭玄之前,且在劉向之前矣,甚可貴也?!?/p>
在居延甲渠候官遺址所出漢簡中,有《論語·為政》第10章殘簡:
所由觀之所安人焉叟哉人焉叟……(4.6)
今本作:“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瘦哉?人焉瘦哉?’”簡文“察其”作“觀之”。
20世紀70年代出土的金關漢簡中,有《論語·泰伯》第一章的殘簡:
子曰大伯其可(73EJT15:20)
今本全文作:“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p>
還有《論語·陽貨》19章和21章的殘文:
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萬物生焉□
年之喪其已久矣君子三□(73EJT24:833)
今本作:“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谷既升,鉆燧改火,期可已矣?!釉唬骸撤虻?,衣夫錦,于女安乎?’曰:‘安?!薄鞍傥锷伞焙啽咀鳌叭f物生焉”;“期已久矣”簡本作“其已久矣”。
卅井次東隧有一簡似為臣民上書皇帝的奏章,引用了《尚書·洪范》和《論語·季氏》:
無扁無黨王道湯湯無黨無扁王道
□辨論語曰不患寡患不均圣朝至仁哀閔□□□□□□□ (ESC106)
今本《尚書·洪范》作:“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倍單摹捌弊鳌氨狻?;“蕩”作“湯”。另外,“王道平平”,簡文后二字未釋,今細審原簡,似應釋為“王道辯辯”?!墩撜Z·季氏》有“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簡文作“不患寡患不均”,少一“而”字。楊伯峻《論語譯注》根據(jù)俞樾《群經(jīng)平議》認為:“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應作“不患貧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因為“貧”和“均”是從財富著眼,“寡”和“安”是從人民著眼。但從簡文看,并非如此。
20世紀70年代出土的金關簡中,還有若干《孝經(jīng)》的篇章,比如:
《開宗明義章第一》:
中尼居曾子寺子曰先(73EJC:37)
今本作:“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民用和睦,上下無怨,汝知之乎?’”
簡本“仲”作“中”,“侍”作“寺”,即是同音假借又體現(xiàn)了時代的先后。
《庶人章第六》和《三才章第七》:
不及者未之有也曾子曰甚哉□(73EJC:179)
此簡連續(xù)抄錄了《庶人章》的末尾幾字和《三才章》的開頭幾字。而今本《庶人章》的全句是:“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謹身節(jié)用,以養(yǎng)父母,此庶人之孝也。故自天子至于庶人,孝無終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薄度耪隆返娜涫牵骸霸釉唬骸踉?!孝之大也?!釉唬骸蛐ⅲ熘?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經(jīng),而民是則之,則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順天下。是以其教不肅而成,其政不嚴而治……’”
《圣治章第九》:
曾子曰敢問圣人之德無以加于孝乎子曰天地之間莫貴于人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嚴父嚴父(73EJC:176)
今本《圣治章》全句是:“曾子曰:‘敢問圣人之德,無以加于孝乎?’子曰:‘天地之性,人為貴。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嚴父,嚴父莫大于配天,則周公其人也……’”其中“天地之性,人為貴”,簡文作“天地之間,莫貴于人”。
《廣要道章第十二》:
□其父則子說敬其兄則弟說敬其君則(73EJC:180)
今本全句為:“安上治民,莫善于禮。禮者,敬而已矣。故敬其父,則子悅。敬其兄,則弟悅。敬其君,則臣悅。敬一人而千萬人悅。所敬者寡而悅者眾,此之謂要道也。”今本“悅”簡文作“說”,二字通,但“說”的用法更早。
上述《孝經(jīng)》殘簡,是1973年發(fā)掘時采集的散簡,其中30多枚紀年簡中從元鳳六年(公元前75年)到元始四年(4年)前后跨越近80年時間。雖然難以再縮范圍,確切年代不得而知,但是僅從出土地而言,說明它的出現(xiàn)與邊疆的軍事活動密切相關,是邊防將士一邊駐守邊關一邊學習文化知識和接受思想教育的產(chǎn)物。所謂始于孝悌而終于忠君報國,與凝聚陶鑄軍人的精神和士氣有直接關系,也與鞏固邊疆有直接關系。
三
西北如此,東北亦然。就在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漢軍攻打樓蘭的同時,派了左將軍荀彘和樓船將軍楊仆率軍攻打朝鮮,“故遂定朝鮮為真番、臨屯、樂浪、玄菟四郡”。同河西四郡和西域的情況類似,武帝之后的各代統(tǒng)治者尤其是宣元時期即把儒家思想和倫理教化推行到了朝鮮半島,影響深遠。
20世紀90年代初,朝鮮在平壤貞柏洞調(diào)查了3000多座漢代古墓,其中364號墓出土了一批《論語》簡,估計總數(shù)為120多枚。全部材料朝鮮社會科學院一直未曾公布,部分照片輾轉(zhuǎn)傳到日本再傳到韓國,引起學界廣泛關注?,F(xiàn)在我們能看到的39枚《論語》簡中有31枚的內(nèi)容屬于《論語·先進》,存字557個。8枚屬于《論語·顏淵》,存字144個。由于同墓出土有《樂浪郡初元四年縣別戶口簿》,所以其年代,至少在此之前,即公元前45年以前。所以它是除河北《定州漢墓竹簡〈論語〉》以外較早的論語版本?!抖ㄖ轁h墓竹簡〈論語〉》出自中山懷王劉修之墓,而劉修死于五鳳三年(公元前55年)。前后相差十年。定州本《論語》存字7576個,將近傳世本一半的文字,但差異之處有700多處,近十分之一。平壤本《論語》的39簡中,有10簡內(nèi)容完全與今本相同,其余29簡有差異。而此29簡與定州本相比,內(nèi)容相同者10簡,文字差異者19簡。不過未曾寓目的平壤《論語》簡可能還有70多枚,內(nèi)容不得而知。所以日、韓學者認為:“平壤貞柏洞364號墓中出土的《論語》竹簡,與1973年中國河北省定州漢墓中發(fā)現(xiàn)的《論語》竹簡幾乎是同時代的,作為目前已知的《論語》原典,可能是現(xiàn)存最古老的資料。”
目前從地下發(fā)現(xiàn)的上述材料看,《論語》等儒家典籍從朝鮮半島的北部陸續(xù)傳到南部,再傳向日本,形成了東亞地區(qū)漢文化圈亦即儒家文化圈,對東亞地區(qū)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2003年在韓國南部的金海市鳳凰洞和2005年在西部仁川市桂陽山發(fā)現(xiàn)的《論語·公冶長》的木觚以及在日本發(fā)現(xiàn)的《論語》原文,為上述結(jié)論提供了最好的支持。
對漢王朝開拓疆域過程中所采取的一系列軍事的、政治的、經(jīng)濟的、外交的各種方略和重大活動,史書都有明確記載。但在思想文化上對鞏固邊疆、維系人心、建立大一統(tǒng)的政治理念和統(tǒng)一的價值觀方面所采取的措施,尚屬闕如。敦煌、居延、西域以及朝鮮和韓國發(fā)現(xiàn)的簡牘《論語》及其他儒家經(jīng)典,填補了這方面的空白,彌足珍貴。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