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樸之“三”
作者:姜廣輝,李存山,張耀南,梁樞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臘月十日甲午
耶穌2017年1月7日
龐樸《三生萬物》書影 資料圖片
我在《中庸平議》之后則深深相信,中國文化體系有個密碼,就是“三”。
——龐樸
主持人(北京交通大學教授孔德立):今天討論的主題是龐樸關于“一分為三”的思想。再過兩天也就是1月9日,就是龐先生逝世兩周年了。我們以此方式來紀念他。
龐公之“三”這一問題提出的主要背景是“二”:斗爭哲學的時代。他說:“我本意是主張用‘一分為三’來修正‘一分為二’,從思維模式高度碰碰‘左’傾頑癥。”形式上只是討論哲學史,而不是去碰理論基石?!凹词惯@樣,好心的朋友還是為我捏了一把冷汗?!?015年年底山東大學主辦的龐樸先生追思會上,牟鐘鑒先生等在發(fā)言中,把“二”擴展為主客二分思維,劍指“長期困擾西方學術(shù)的二元對立格局”。這一點亦是龐公所見。比如,他在肯定亞里士多德對中道的思考的同時,指出亞氏“只從對立來考慮”,“所注意的只是三者的互相對立的一面”。關于波普三世界理論,龐公亦認為作者“實際上是在沿著對立的思路,把對立的局面更為加深了”。龐先生把“三”看作“二”的旨歸與道理。沒看到,或者說沒有達到“三”,是思想、眼界沒到位。把世界歸結(jié)為“二”,一定會出問題。
而當代儒學研究還有“一”的問題,執(zhí)于一,實體化,一團道德,等等。龐公之“三”對于“執(zhí)于一”的實體化傾向,同樣具有深刻的批判與反思的價值與力量。這一向度,使得龐公之“三”彰顯出重要的當代價值。
“通三統(tǒng)”是中國文化的密碼
姜廣輝(湖南大學教授)
中國文化的密碼或許應該稱為“中國文化基因密碼”。我認為中國文化有其基因,也有其密碼。但是,是只有一個密碼,還是有多個密碼,我們還需要討論。我認為,“通三統(tǒng)”就是中國文化的密碼,至少是中國文化的密碼之一。“通三統(tǒng)”的意思是說,一個新的政權(quán)在建立本朝的典章制度和文化傳統(tǒng)時,要參照其他兩種不同的典章制度和文化傳統(tǒng)。
“通三統(tǒng)”這個概念是怎么提出來的?我們知道,周武王伐紂,建立周朝,第一件事是“封二王后”,就是分封夏禹和商湯的后代,讓他們建立諸侯國。這是向天下表示周王朝尊重夏、商兩朝的文化傳統(tǒng)。《論語》記載孔子說:“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也是說周朝借鑒了夏、商兩朝文化。到了漢代,董仲舒就把它概括為“通三統(tǒng)”。他發(fā)現(xiàn)了中國文化的密碼,并且要通過它來推動漢王朝的“改制”“更始”,不過他表述得很神秘,我們誤會他,說他是宣揚迷信思想。
關于“通三統(tǒng)”的解釋,有好多種版本,我比較欣賞唐代啖助的解釋。他提出,先秦時期有一個夏、商、周文化的繼承與發(fā)展規(guī)律:夏代文化的特點是忠信質(zhì)樸,但它產(chǎn)生了粗蠢野蠻的流弊;殷商文化的特點是敬天尊神,其文化足以救正夏文化粗蠢野蠻的流弊,但它自身又產(chǎn)生了迷信鬼神的流弊;周代文化的特點是尊禮尚文,其文化足以救正殷商人迷信鬼神的流弊,但它自身又產(chǎn)生了繁文縟節(jié)的流弊,救正之道,則應倡導夏文化的“忠信質(zhì)樸”,此即所謂“變周之文,從夏之質(zhì)”?!巴ㄈy(tǒng)”的文化觀認為,文化可以培育民族的性格,矯正社會的風俗,但任何一種文化,哪怕是圣人曾經(jīng)倡導的文化,都會產(chǎn)生其弊端。而為了救正其可能產(chǎn)生的流弊,需要借助先前的文化資源,相反相成,互相救正。
東漢以后,佛教傳入中國,并逐漸興盛起來,中國本土文化面臨嚴重的挑戰(zhàn),儒家和道教起而應戰(zhàn)。中國文化逐漸形成了儒、道、佛長期三教鼎立的格局。這時,儒、道、佛三教也構(gòu)成了新的“通三統(tǒng)”關系。道家文化在政治上通常表現(xiàn)出“無為而治”“與民休息”的特點,其流弊則是地方勢力坐大,對抗中央政權(quán)。漢朝初期曾發(fā)生過這種情況,儒家文化救正其流弊,“尊王一統(tǒng)”,教民忠孝,但儒家文化又產(chǎn)生了愚忠愚孝、追逐功名的流弊。佛教傳入中國后,倡導安頓心靈,消除煩惱根源,可以救正儒家愚忠愚孝、追逐功名的流弊。但佛教文化也產(chǎn)生了自己的流弊,佛僧主導大量開鑿石窟、建造輝煌殿宇,耗費民財民力。所以,宋以后統(tǒng)治者三教并用,取其所長,棄其所短,如宋孝宗說:“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p>
中國近代社會開始面臨西方文化的強大挑戰(zhàn)。這時儒、道、佛三教不再是三足鼎立,而是合而為“一”,統(tǒng)稱“中國傳統(tǒng)文化”,來應對西方文化的挑戰(zhàn)。近代的很長時間表現(xiàn)為“中、西文化之爭”,這是“二”。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建立面向未來的新文化——社會主義和共產(chǎn)主義文化。中國因為原來就有“大同”思想的文化基因,所以,在中國共產(chǎn)黨人主導下,接受了馬克思主義。這就變成了“三”。
“三”就是中
李存山(中國社科院研究員)
如果說“三”是中國文化密碼的話,那么這個密碼就存在于龐公《中庸平議》這篇文章當中。這種“三”正是“中”,動態(tài)的“中”,它和“中”或者“中和”是相通的,是可以等價的。中國有陰有陽,陰陽調(diào)和是最適當?shù)摹τ谥匾曓r(nóng)業(yè)的中華民族來講,風調(diào)雨順、冷暖適中,這是最好的?!吧兄小边@個觀念和后來民族性格的形成是有關系的。
怎么領會龐公的“三”,以及這個“三”和“二”“一”的關系?“一”是個實體。美國的一位學者龐禮泉說,西方注重實體,去掉了關系,去掉了屬性,只有這么一個存在,就是“一”,這是西方的實體觀念。而中國是場有論,場有論是注重關系的。中國也有實體,但是中國的實體和西方的不一樣,它一定是和“二”、和關系并存的,這也就是“一物兩體”的思想。
龐公強調(diào),“中庸”思想不能停留在“二”上,而要求過渡到對立的統(tǒng)一性,這種統(tǒng)一又叫作“參”,“參”又是“三”。如果簡單地看“一分為三”,容易引起誤解。并不是說一個東西分成了左、中、右,就是“一分為三”了,“中”實際上還是左、右的一種參合,左、右的那種動態(tài)張力。所以“三”和“二”的關系是一個比較難理解的問題,但同時也是理解的關鍵?!皡ⅰ本褪谴髮懙摹叭保岸迸c“參”的區(qū)別就在于“用中”,“用中”的話就是“參”。龐公文章里面講,像“參考”“參驗”“參伍”等等都和那個“參”的意思是有聯(lián)系的?!耙环譃槿币部梢哉f是“一分為多”,但是他要找一個最合適的。
龐公后來發(fā)揮比較多的還有一個是《天問》里面的“陰陽三合”,實際上就是“陰陽參合”,就是《老子》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后面說“沖氣以為和”,“二”的話就是天和地、陰和陽,雙方參合以后才能夠生出物來,把這點提出來非常重要。
龐公引了一段董仲舒的話:“德莫大于和,而道莫正于中。”我覺得這段話正好體現(xiàn)一個儒家的傳承,就是重視和諧,“天地之道,雖有不和者,必歸之于和,而所為有功”。
龐公講到赤道回歸線,那個赤道是一個“三”。九大行星圍繞著太陽,這個軌道實際上也是有一個“三”存在的。為什么地球圍著太陽轉(zhuǎn)呢?是因為有引力;光有引力地球又被太陽吸過去了,除了這個引力之外還有一個切線力,切線力就是一種慣性,這個切線力和引力形成一種相互作用,就形成了地球圍繞太陽運轉(zhuǎn)的軌道。所以“一分為三”可以說是存在的。它應該怎么去理解,沒有那個“二”就沒有那個“三”,無“二”則無“三”,但是也同樣,如果說沒有綜合,也就沒那個“二”了,不在一起,沒有相互作用了,沒有相互作用也就失調(diào)了,也沒有現(xiàn)在的秩序,也沒有現(xiàn)在的宇宙了。
龐公對“一分為三”的重視度很高,這個可能也是他成為龐公的特色。為什么龐公把這個問題提得這么高,我們認識的可能還不夠。
三目觀世界
張耀南(北京行政學院教授)
有人說,西方人是用一只眼睛看世界,我們中國人是用兩只眼睛看世界。我覺得這個說法還是有問題的。我們中國人用兩只眼睛看世界,但是它的最高境界是用三只眼睛看世界,這個龐公講得很清楚。
龐公的材料部分來自于方以智,方以智的來自于禪宗。禪宗最早講這個的是洛浦禪師。這三只眼睛,一只眼睛是前面的,一只眼睛是背后的,一只眼睛是天眼。這三只眼睛合在一起,在佛教里面叫“伊帝目”。用一只眼看的時候,有些人看到了有,有些人看到了無,看到無的人說看到有的錯了,看到有的說看到無的錯了,這就是一只眼睛看世界造成的,只看到了一半。兩只眼睛看世界呢,就是既不落于有,也不落于無,把兩端抓住了,然后用中,這就叫作兩只眼看世界。不過,這個還是沒有開天眼。開天眼是把這個亦有亦無、非有非無忘掉。所以方以智講得很清楚,什么叫天眼?天眼就是不落有無,這才叫三只眼睛。
龐公說,方以智是黑格爾的先行者。方以智是在龐公以前整理中國思想中的“一分為三”整理得最好的,基本上方以智是把“一分為三”講透了。方以智整理“一分為三”之前,是什么時間呢,是在黑格爾之前的一個半世紀。黑格爾只講到對立面的統(tǒng)一,是兩只眼睛,他沒有想到天眼,要把對立面的統(tǒng)一也要否定掉,這就是方以智比黑格爾高明的地方。孔子講的“執(zhí)中用權(quán)”就是這個意思。既然有不能知,無不能知,那么亦有亦無就可以知嗎?
一只眼睛看世界叫作“半提”;既看到了有,又看到了無,這叫“全提”;還有一層,方以智解釋叫“大全提”。龐公是接著方以智講的。我要用方以智的思想來看龐公。
龐公曾經(jīng)翻譯過方以智的一句話,他說講有的人十之九,講無的人十之一,就是只注意有的,十個里面九個,能夠注意無的十個里面只有一個,能夠想到亦有亦無、非有非無的,那是極少數(shù)的,能夠想到把亦有亦無、非有非無也要放下的,更是鳳毛麟角。龐公總結(jié)出“一分為三”,我給龐公這個東西起個名字,就叫“龐氏定理”。龐公說,“一分為三”就是中國哲學的貢獻,“三極”就是中國人的智慧,“一分為三”就是天地之道,就是人間之德,所以他提得非常高。
由“一”而“二”再而“三”
梁樞(光明日報高級編輯)
我試著用龐公之“三”來解讀一下殷周之際的“德”這一歷代學者眾說紛紜的學案。
天命神學乃殷周之際的基本語境。周人取得天下之初,大邑商為什么會敗于小邦周的問題便被反復提出,占據(jù)了他們思想的“頭條”。這個問題同時也就等于是在問:天為什么會“改厥元子”?正是緣于周人對于這一問題的反復思考,肇始了“天”的觀念嬗變,并由此開啟了文明進程的中國路徑。借用龐公之“三”,這一嬗變的過程可概括為:由“一”而“二”再而“三”。
由“一”:天是實體之天,天人合于一之天。商紂王的天命觀是執(zhí)于一的實體之天:我生不有命在天。這是“一”。“一”是舊的,天命神學中原有的。而“二”:天命靡常,皇天無親,天人相分為“二”。這“二”已是“新意思”。再而“三”:以德配天,唯德是輔。誰去配?尊。怎么配?惟天惠民。尊尊親親是最大的德。失民即失德,失德即失天。“配”是個動詞,有賴于主體能動的參與,能動地去“配”。龐公說,惟天惠民式的天人關系中,君王受命于天,天從民之所欲,民被君王寵愛,彼此都非絕對的強者,處于循環(huán)制約的關系之中。與“配”相對應的是“從”。執(zhí)于一的實體之天是不需要“從”的。而周人所言的“天聽”“天視”“天從”,表明實體之天解構(gòu)了。此為“三”。
余敦康先生認為,以德配天的思想至少自夏有之,并非周人首創(chuàng),不是“新意思”。這與王國維先生觀點相左。后者認為,“殷周之興亡,乃有德與無德之興亡”。孰是孰非?龐公之“三”可以回答。天人相分的情況確曾出現(xiàn)于夏商之際,天被疑,天被怨,情境與殷周之際很類似。不過從結(jié)果看,商人未能像周人那樣突破實體之天的“引力”。商王朝建立起來以后,仍回到天命之天,由“二”而“一”了。而周人沒有回到“一”,而是由“二”而“三”,并沿著“三”繼續(xù)挺進。
這是一場真正的思想革命。其中,由“一”到“二”是革命所由發(fā)生,以及“德”進入周人“思想世界中心”的先決性條件?!墩f文》曰:“惪,外得于人,內(nèi)得于己也。”殷周之際,天命靡常,天人兩分。在這個歷史賜予的特殊語境中,周人意識到:皇天無親。對于支撐天命神學的舊有邏輯,這一發(fā)現(xiàn)無異于釜底抽薪。得之于內(nèi)的德,若還說是“天命”,只能說是天賜予周族的一種“資格”,可以去“得”的資格;但要想真正“得”到手,還要將這個“得”化于外。也就是說,還得有德行。這叫做得之于內(nèi)而化于外。資格是天予的,而“德行”卻是皇天無親,得靠自己。得于外安于內(nèi),強調(diào)的是尊尊親親之尊德的培育與實踐;得于內(nèi)而化于外,則強調(diào)德與行的統(tǒng)一。尊德與德行二者都含有能動性,是道德的基本義。天人兩分的語境出現(xiàn)于殷周之際,德之觀念借此機緣被開發(fā)出來,通過德行與德性兩個通道,于周初成為思想世界的中心。德的出場,形成了道德、信仰、制度三者的辯證互動,構(gòu)成了中國命運共同體思想史的基本邏輯。關于“二”之特殊語境對于開發(fā)“德”的革命性意義的分析,關于內(nèi)與外相互轉(zhuǎn)化的關系的思考,關于周人天之觀念嬗變的理解等等,無一不是借助“三”、運用“三”,無一不在體現(xiàn)“三”。“三”乃中國文化密碼之說,可證也。
為什么“德”會成為“三”作為中國文化密碼的重要標識和“典型案例”呢?
侯外廬先生下述思想是大家熟知的:古代西方的文明路徑“是從家族到私產(chǎn)再到國家,國家代替了家族”;古代中國的文明路徑“是從家族到國家,國家混合在家族里面,叫作‘社稷’”?!扒罢呤切玛惔x,新的沖破了舊的,這是革命的路線;后者卻是新陳糾葛,舊的拖住了新的,這是維新的路線。前者是人惟求新,器亦求新;后者卻是‘人惟求舊,器惟求新’。前者是市民的世界,后者是君子的世界。”把這段話帶入“三”的語境,就會發(fā)現(xiàn)原本屬于兩個時代的兩位學者是多么心有靈犀,所不同的只是話語方式而已。“三”的凝思,也就是共同體建構(gòu)之思。今天我們所要作的,是要把共同體思維在新的時代發(fā)揚光大。用“三”來清除實體思維、二元對立思維對于儒學研究的消極影響,用“三”重寫我們的文明史、思想史與哲學史。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