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性論:儒家情感論的再省察
作者:楊虎(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中國哲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
來源:《原道》第24輯,陳明 朱漢民主編,東方出版社2014年出版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二月十七庚子
耶穌2017年3月14日
摘要:“仁”無疑是儒學的基礎觀念。在本真源始意義上,“仁”作為情感是先于主體性、先于存在者的存在本身。但秦漢以來的傳統(tǒng)儒學形而上學架構“性→情”論遮蔽了作為存在本身的情感。故有必要基于一種既是最新的又是最源始的思想視域和觀念架構——“情→性”論的考察,重新追問本源情感。這個觀念在根本上說乃是作為存在本身的無。正是這種本源的情感才給出了存在者,給出了主體性。
關鍵詞:儒家;仁;“性→情”論;“情→性”論;存在;本源情感;
“仁”作為情感性的事情,在本源層級上并非是歸屬于人的,而是先于主體性的存在本身。關于這一問題,當代儒家思想家黃玉順先生首次重新闡明出來了。根據(jù)他的研究,仁在儒學的表達中可以做三個層級的理解,而就存在的層級而言,“仁是生活本源層級上的作為生活情感的愛。”[i]黃教授所說的“生活情感”就是指作為存在本身的情感,不過,這一點在今天是很難理解的。今天日常語境中的情感都預設了主體性,情感乃是主體發(fā)出的情感。實際上,最本源的情感乃是前主體性的;正是這種本源的情感才給出了主體性存在者。所以,為了重新贏獲這一點,就需要首先對基于傳統(tǒng)形而上學架構的情感學說進行判釋。
一、傳統(tǒng)“性→情”論的思想架構
儒學重視情感問題的性格可以說是今人的基本共識。譬如梁漱溟先生說:“周孔教化自亦不出于理知,而以情感為其根本”,[ii]又如錢穆先生曾經(jīng)指出:“宋儒說心統(tǒng)性情,毋寧可以說,在全部人生中,中國儒學思想,則更著重此心之情感部分。我們只能說,由理知來完成性情,卻不能說由性情來完成理知?!盵iii]那么,他們所說的儒學重視情感是什么意義上的“情”呢?錢穆先生提到的“性情”二字可謂是一語道盡了孔孟之后的傳統(tǒng)儒學對于“情”的理解。即這里的情乃是一種主體的、形而下的情感,“性情”的實質也就是“性→情”這一形上→形下架構。誠如黃玉順先生所指出的:“‘性→情’架構是儒家思想自從軸心時期以后、思孟學派以來的一個基本的形而上學架構?!盵iv]
性→情論的思想資源最遲可以推到思孟學派,譬如《中庸》云:“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節(jié)謂之和?!边@其實已經(jīng)蘊含了一種性→情架構,關于這一點,宋儒有很多類似的討論。例如王安石專門有一篇討論性情的文章,他對漢唐儒家的性情關系說進行了總結,并且提出了自己對性情關系的看法。他認為:“未發(fā)于外而存于心,性也?!l(fā)于外而見于行,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故吾曰:性情一也?!盵v]可見,在王安石的理解中,性和情就是本和末、體和用的關系;即便是說體用不二,也正是基于體→用這一架構。關于“未發(fā)”為“性”,“已發(fā)”為“情”,性體情用的討論最著名的還是朱子。朱子云:性情一物,其所以分,只為未發(fā)已發(fā)之不同耳。若不以未發(fā)已發(fā)分之,則何者為性,何者為情耶?[vi]情之未發(fā)者性也,是乃所謂中也,天下之大本也。性之已發(fā)者情也,其皆中節(jié)則所謂和也,天下之達道也。[vii]朱子認為性是本體、本質,情乃是顯發(fā)本體的情感意識現(xiàn)象;性以情來顯發(fā),情以性為根據(jù)。朱子強調說如果不區(qū)分已發(fā)和未發(fā),則根本就不能區(qū)分性和情。
宋儒性體情用的說法無疑受到了性靜情動說的直接影響?!抖Y記·樂記》說: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朱子在《詩集傳》序中也說過相同的話。所謂“人生而靜”指的就是有一個先在的“性”,而“情”也就相當于“性之欲”。從根本上來說,性→情論的實質是指形上之“性”和形下之“情”的關系。朱子所強調的未發(fā)和已發(fā)的體用關系就充分的說明了這一點。性作為“未發(fā)”指的就是人的主體性、本體;而情作為“已發(fā)”乃是開顯“性”的情感意識現(xiàn)象,這個“情”可以涵蓋相對主體性的一切活動。性→情論的思想架構也即:形而上的本體→形而下的物事。這也就意味著,在性→情論的思想架構下,“情”所關涉的僅僅是形而下的物事。所以,凡是說到“情”的地方都是預設主體和對象的、形而下的情感、情緒。譬如我們可以考察一下儒學是如何理解“樂”這種情緒、情感顯現(xiàn)的。那么“樂”僅僅是一種對象性的主體之樂嗎?眾所周知,宋明儒學非常推崇“孔顏之樂”,這首先要歸功于周敦頤。據(jù)《論語》記載:“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顏回生活貧困,但依然“不改其樂”。據(jù)大程子說:“昔受學于周茂叔,每令尋顏子仲尼樂處,所樂何事?!盵viii]當然周子之問“孔顏之樂”確實不同于通常理解的對象化的樂,但他的問法還是不夠徹底。通常所理解的樂,凡是樂都是對“什么”的樂。這種對象性的“樂”都預設了一個“樂”的主體。后來小程子非常有洞見的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據(jù)《河南程氏外書》卷七記載:鮮于侁問伊川曰:“顏子何以能不改其樂?”正叔曰:“顏子所樂者何事?”侁對曰:“樂道而已。”伊川曰:“使顏子而樂道,不為顏子矣?!盵ix]
本真之“樂”并不是樂“什么”,甚至都不是“樂道”。即,本真的情緒、情感顯現(xiàn)并非是一個主體對于一個現(xiàn)成的擺在那里的對象的關系。這里超越了主體、客體的對待,這乃是先于主體性的事情。同樣,仁愛作為一種情感顯現(xiàn),在源始意義上說也是一種非對象性的,先于主體性的本真之愛、本真的情感。
而在性→情論這一架構下,是很難領會到這種最本真的情感的。因為這一架構下,“情”所能夠涵蓋的只能是形而下的物事。那么“仁”在性→情論架構下能夠具有哪些觀念層次呢?眾所周知,韓愈“博愛之謂仁”的說法引起了宋儒的強烈不滿和批評,盡管還有個別人例如朱子為他辯護。這些批評幾乎都是同一個模子,即都是基于這種性→情的架構而進行的。這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還是小程子的說法:“愛自是情,仁自是性,豈可專以愛為仁?”[x]這里的觀念架構就是:形上之“性”(仁)→形下之“情”(愛)。這里的“仁”就是指形上的“仁體”,他據(jù)此批評韓愈混淆了形上之“仁”和形下之愛,認為仁不能只是形下之愛。其實小程子的說法既對又不對,對的地方在于他說仁不僅僅是一種形而下的道德情感;不對的地方在于他把愛僅僅理解為一種形而下的道德情感。要之,在性→情論架構下來考察“仁”的話,只能從這兩方面進行。第一,從“性”來說,“仁”說的乃是仁體、絕對主體性。第二,從“情”來說,則“仁”是個我主體的道德意識和道德情感的呈現(xiàn)。
二、“性→情”論的觀念史演變
我們上面考察了性→情論的思想架構,這集中表現(xiàn)了孔孟之后儒家形而上學的形上→形下架構。儒學的仁愛觀念,在本源層級上恰恰是前主體性的,即作為無的存在本身。這種本真之情感乃是先于一切存在者觀念呈現(xiàn)的,先于一切主體性的。用誠“自誠”的方式講,即仁“自仁”,情“自情”,即它不再預設任何觀念前提。但是,從性→情論的視域并不能看到作為存在本身的大仁、大情。作為存在本身的情感顯現(xiàn)怎么就被設置成了性→情架構下的形而下的物事了呢?為了更清楚的展示這一點,我們還需要進一步考察性→情論的觀念史演變。
“情”字根據(jù)《說文解字》的解釋:“人之陰氣有欲者。”[xi]這種解釋其實已經(jīng)不是最源始的了,我們可以在同為漢儒的董仲舒那里找到類似的說法:“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陰陽也。”[xii]許慎以陰陽釋性情無疑受到董仲舒以來漢代儒學的影響。此故,我們需要找到尚未受到性→情論架構影響的源始觀念。在《詩經(jīng)》和《尚書》中,“情”字都僅一見,茲列出如下: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詩經(jīng)·陳風·宛丘》)王曰:“嗚呼!小子封,恫瘝乃身,敬哉!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見,小人難保?!保ā渡袝た嫡a》)
《尚書》里的這個“情”就表示情實、實情的意思?!对娊?jīng)》中的“洵有情兮”,似乎已經(jīng)含有情感意識的意思了,不過還不太明顯。而在《左傳》中,“實情”、“情實”的用法也有很多。譬如:民之情偽,盡知之矣。(《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左傳·莊公十年》)這里的情主要還是指實際情況,直到今天“事情”一詞的“情”還是這個意思。我們知道,《孟子》中“乃若其情”一語,后世圍繞著“情感”和“情實”這兩種意義一直爭論到現(xiàn)在。應該說,在孟子以前這兩種意義上的“情”的用法都有。在郭店簡《性自命出》中,“情”之為“情感”義的用法非常之多,譬如:凡至樂必悲,哭亦悲,皆至其情也?!踩饲闉榭蓯傄?。茍以其情,雖過不惡;不以其情,雖難不貴。茍有其情,雖未之為,斯人信之矣。[xiii]不過,我們考察的重點還不是這一點,而是《性自命出》中關于性和情的關系的討論。關于這一點,如果用《性自命出》中的一句話集中的概括就是:“情生于性”: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喜怒哀悲之氣,性也。及其見于外,則物取之也。[xiv]
《性自命出》以情氣釋性,在某種程度上避免了后世儒學性情對置的緊張。但是,后世儒學性→情論的架構,至少從學理思路上講,《性自命出》無疑包含了這一因素[xv]?!缎宰悦觥分鲝埿詾閮?,情為外;性為主,情為顯發(fā)。喜怒哀悲之情氣,其未發(fā)時主于內為性,感物而動發(fā)于外則為情;這與《禮記》中的“性靜情動”說以及后世更為概括的“性體情用”在理論形態(tài)已經(jīng)非常接近,可以看做是一種尚未完成的形態(tài)。概而言之,最遲推到《性自命出》,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性→情論的理論雛形。這樣,經(jīng)過《禮記》等儒學文獻的進一步展開,性→情論作為一個典型的架構就初步確立了。從漢代以來直到宋明新儒學,其間關于性和情的關系的說法,在具體內容上略有差異。漢唐儒家多以善惡、陰陽論性情,這主要是在形而下意義上講的;到了李翱則開始以動靜言性情了。譬如李翱說:性者天之命也,圣人得之而不惑者也;情者性之動也,百姓溺之而不能知其本者也。[xvi]
此后,宋明新儒家多以動靜、體用論性情,這主要是在形上→形下意義上講的。但就理論架構來說,從《禮記》以來的性情關系說都可以包含在性→情論的模式中。值得注意的是,在《荀子》中出現(xiàn)過“情性”的說法:縱情性,安恣睢,禽獸行,不足以合文通治;若夫目好色,耳好聽,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xvii]但荀子這里說的“情性”其實是指自然的情欲。要之,這里的“情性”和性→情論架構下的“情”指的都是形而下的物事。荀子之后,漢唐儒家多以善惡、陰陽談論性情,而到了宋儒則更喜歡從“性靜情動”談論性情,這又進一步被發(fā)揮為“性體情用”。至此,性→情論的思想架構可謂是最終確立起來了。其間,雖然存在著具體內容和關注層面的不同,但基本上可以說是一個從初步確立,不斷完善到完全確立性→情論思想架構的過程。
三、“情→性”論:作為存在本身的仁愛
在性→情論的視域下,情所能夠涵蓋僅僅是形而下的物事,而“仁”至多只是形上之“性”。但是,在最本真源始意義上說,仁乃是作為存在本身的情感,而非僅僅是指主體的道德情感和形上之仁體。此故,我們要考察這種本真之仁就不再是從性→情論的思想架構出發(fā),而從情→性論[xviii]的思想視域出發(fā)。
最先把情→性論的思想視域重新揭明出來的當代儒家思想家黃玉順先生指出:“在孟子那里,性與情的關系并非“性→情”,而是“情→性”;或更完整地表述,應該是:情→性→情。前一“情”是本源性的生活情感,后一“情”是形而下的道德情感?!扒椤浴椤闭菍θ鍖W在中國原創(chuàng)時期中的演變歷程的概括?!盵xix]顯而易見的是,情→性論并非是對性→情論的簡單翻轉,譬如尼采、馬克思式的顛倒。情→性論在觀念架構和理論形態(tài)上已經(jīng)完全突破了性→情論。
仁愛作為一種情感顯現(xiàn),在本源層級上即是存在本身。這種本真源始的領會首先體現(xiàn)在漢字的觀念上。存在一詞首先是指一種情感顯現(xiàn),黃玉順先生對此有過細致的考證,并進一步指出:“今天的‘存在’的意義,乃淵源于本源的生活情感的意義:沒有生活情感,也就沒有存在。而這正是儒家思想的核心所在:沒有愛的情感,就沒有存在?!盵xx]在根本上說,愛乃是先于一切主體性的愛。最本真的愛,恰恰是沒有“所愛”和“能愛”之分別的愛,也即不是對象性、現(xiàn)成化的主體之愛。這種本真源始情感,在儒學的表達中,就是“仁”。
仁愛作為一種情感,首先并非指的是人(主體)的情感;恰恰相反,主體反倒是被這種本真源始情感所給出的。這種意義上的仁愛作為存在本身乃是一切一切的源頭,主體性只有以此為源頭才是可能的,這也即是情→性論的題中之義。這個問題的實質就是:到底是先有了仁愛,才給出了仁者這個主體;還是先有一個現(xiàn)成的主體,然后從這個主體出發(fā),給出了仁愛?這兩種提問方式其實都已經(jīng)預設了答案。如果從第二個方向說,就是一個典型的性→情論的提問方式,則答案自然是:主體性存在者根據(jù)先天之“性”(仁體),然后才能具有一系列的諸如道德意識、道德情感等等。如果從第一個方向說,即是一種情→性論的思想視域,即主體性是在本真源始仁愛上被給出的、立其來的。這猶如孟子之謂“先立乎其大者”,這就意味著在“立”(給出)之前,還有“事情(而非‘東西’)”。先在于主體性的是存在本身,而非任何存在者。
孔孟之后的儒學,廣義上的(包括狹義的“理學”在內的)儒家心性形而上學基本上都是沿著孟子“先立乎其大者”的思想理路而展開的。黃玉順先生指出:“孟子與秦漢以后、即原創(chuàng)時期以后的儒學之間卻有一個根本區(qū)別:他并沒有遺忘大本大源,而是明確地知道,仁愛的情感乃是所有一切的源泉?!盵xxi]后儒都在講那個“大”,那個主體性,但是都遺忘了這個“先”字。“立”之前先在的是本真源始的仁愛,“大”正是在作為存在本身的仁愛的源頭上立起來的。這個“大”在儒學的表達中有很多分殊形態(tài),例如宋明新儒家講的“性”(形上之“性”),“本心”,“大心”,“我”等等。不過,與宋明新儒家不同,孔孟領會到了還有一種更為本真源始的仁愛?!墩撜Z》中記載了很多別人向孔子請教“仁”的事情,而孔子的回答隨時、隨處不同??鬃訌膩頉]有說過仁就只能是一個現(xiàn)成的確定的“什么”,換句話說,仁根本就不是“什么”。這就意味著本真源始的仁愛乃是無,正是基于這樣一種領會,才不會把仁愛現(xiàn)成化,存在者化。
仁愛的情感是一切的本源,譬如孔子與宰我關于“三年之喪”的討論所體現(xiàn)的正是一種本源的情感領悟: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谷既升,鉆燧改火,期可已矣?!弊釉唬骸笆撤虻荆路蝈\,于女安乎?”曰:“安?!薄芭矂t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論語·陽貨》)孔子之意可以如此理解:作為“天下之通喪”的“三年之喪”,它乃是源出于“三年之愛”。亦即,惟有從仁愛出發(fā),才會有“三年之喪”這樣的節(jié)目。這樣的節(jié)目本身并不是目的,只是體現(xiàn)仁愛情感的一種“禮”的表現(xiàn)形態(tài),這是為了喚醒“三年之愛”。這里的觀念層序應是:先有對仁愛情感的領悟,才有體現(xiàn)這種情感領悟的節(jié)目之設立,通過這個節(jié)目的真知真行而喚醒原初的情感領悟。所以,孔子說宰我“不仁”的理由首先并不是因為三年之喪乃是“天下之通喪”,而是“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即“三年之愛”這樣的情感領悟。
本真源始的仁愛作為存在本身,先于一切存在者、一切主體性。而主體性正是在仁愛這一源頭上立起來的,《孟子》中“乍見孺子將入于井”一段很好的說明了這個問題: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xiāng)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孫丑上》)
后世儒家對于這一段話爭議很大,主要圍繞著“四端之心”展開,一種觀點認為此指情言,另一種觀點認為此指性言?;谛浴檎摰乃枷爰軜?,性和情的錯位和對置就使得這一問題長期爭論不下。其實,拋開這一架構,在更源始的觀念層次來看,也即從存在本身來看,這里根本就沒有隱藏著性和情的對置問題。一切都是仁愛的顯現(xiàn),而這種仁愛首先并不歸屬于主體,而是主體性的源頭,所謂“火之始然,泉之始達”。這乃是前主體性的事情,因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边@里并不包含主體的反思和理性的計較,它是當下的直接的仁愛情感的顯現(xiàn)。孟子這里表達的乃是一種源始的存在境域,這里尚未有“主體”的觀念生成,這是一種本真源始的情感顯現(xiàn)。這就意味著,并非是有一個現(xiàn)成的主體擺在那里,然后有一個小孩將要掉進井里了,這個主體通過反思得知這是有危險的,所以生起了惻隱之心。事情本身恰恰相反,正是在這一“乍見”之后才有了主體意識和反思,而非是主體在“乍見”。所以,這種仁愛情感的本真當下的顯現(xiàn)乃是前主體性、前反思的事情。
一切源初的情感顯現(xiàn),都不是歸屬于存在者的;恰恰相反,一切存在者都歸屬于作為存在本身的情感顯現(xiàn)。作為存在本身的情感顯現(xiàn),毋寧說是一種“非人”的情感,即前主體性、前概念的情感(事情)。這并非是一個匿名的、可怖的東西;因為仁愛無間,我們共在。
仁愛作為存在本身的情感顯現(xiàn),乃是先于一切存在者、一切主體性的事情,主體性正是在本源的仁愛這一源頭上挺立起來的。
注: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特別委托項目“馬克思主義與儒學”(批準號:11@HZ009)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i] 黃玉順:《愛與思——生活儒學的觀念》,第212頁,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
[ii] 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第198頁,上海:學林出版社,1987。
[iii] 錢穆:《孔子與論語》,第198頁,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1979。
[iv] 黃玉順:《愛與思——生活儒學的觀念》,第46頁。
[v] [清]黃宗羲:《宋元學案》第4冊,第3240頁,北京:中華書局,1986。
[vi] 轉引自陳來:《宋明理學》,第134頁,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vii] 陳來:《宋明理學》,第134頁。
[viii] [宋]程顥、程頤:《二程集》,第16頁,北京:中華書局,1981。
[ix] [宋]程顥、程頤:《二程集》,第395頁。
[x] [宋]程顥、程頤:《二程集》,第182頁。
[xi] [漢]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第502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xii] [清]蘇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第299頁,北京:中華書局,1992。
[xiii] 以上引自劉釗:《郭店楚簡校釋》,第90、91頁,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
[xiv] 劉釗:《郭店楚簡校釋》,第88、88頁。
[xv] 上博簡中一篇與《性自命出》很相似的文章則直接被擬命名為《性情論》。
[xvi] 李翱:《復性書》,見影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78卷,第106頁,臺北:商務印書館。
[xvii] 以上引自王先謙:《荀子集解》,第91頁,第437-438頁,北京:中華書局,1988。
[xviii] 在現(xiàn)代學界對于儒家情感問題的研究中,錢穆先生,李澤厚先生,龐樸先生,蒙培元先生和黃玉順教授等人做出了很多貢獻。從思想推進的角度說,尤以蒙培元先生和黃玉順教授為甚。蒙培元先生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傳統(tǒng)形而上學(本體論)本體、本質與現(xiàn)象對置的思想架構,從生存論層級對情感問題進行考察,他說:“因為情感,且只有情感,才是人的最首要最基本的存在方式?!眳⒁娒膳嘣骸肚楦信c理性》,緒言第3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黃玉順教授則更直接的把本源層級的仁愛視為存在本身,本文所采用的“情→性論”這一思想視域即是黃玉順教授首次揭示出來的。他認為本源層級的“情”就是指作為存在本身的情感,他稱之為“生活情感”:“生活情感是‘無物’的,即是先行于人和物的。一切存在者恰恰是被這種生活情感所給出的?!眳⒁婞S玉順:《愛與思——生活儒學的觀念》,第64頁。
[xix] 黃玉順:《儒家思想與當代生活》,第213-214頁,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9。
[xx] 黃玉順:《愛與思——生活儒學的觀念》,第188-189頁。
[xxi] 黃玉順:《儒家思想與當代生活》,第213頁。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