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謚號演變考
作者:董喜寧、陳戌國
來源:《湖南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3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閏六月廿三日癸酉
耶穌2017年8月14日
摘要:哀公作誄,稱孔子為尼父。尼父是否為謚,歷來歧見紛紜。自平帝時追贈褒成宣尼公后,孔子之謚,遞有演變。北魏時稱文圣尼父,唐時尊為宣父、文宣王,宋時則為玄圣文宣王、至圣文宣王,元武宗時至圣前又加大成,明嘉靖后止稱至圣先師。其封爵代有不同,或稱公、或稱王,宋真宗時欲追加帝號未遂,其后儒生議此者甚多。至嘉靖定祀典,奪王爵而稱先師。其謚號演變既受議謚規(guī)律所限,又與儒學(xué)發(fā)展及帝王崇抑糾葛在一起。
關(guān)鍵詞:孔子;謚號;尼父;文宣;更定祀典
作者簡介:董喜寧(1977——)女,山東海陽人。湖南大學(xué)岳麓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禮制史。
歷代尊奉孔子,其隆重程度最直接地反映在孔子的謚號封爵上?!澳岣浮笔强鬃铀篮笞钕全@得的官方敬稱,它出現(xiàn)在哀公的誄辭中。至于這一稱呼是否算得上謚號,歷來解說不同。漢代經(jīng)學(xué)家大多持肯定態(tài)度。譬如,蔡邕議益州刺史朱穆謚號時以為稱“子”降等,可于“公”“父”二字中擇授,“父”雖非爵號,體與“公”同。又云“宋有正考父,魯有尼父,配謚之稱也”。[1]“父”既配謚,則“尼父”必為謚號無疑。鄭玄亦稱“尼父”是以字為謚。[2]唐孔穎達(dá)同時為枟《左傳》、《禮記》作疏,但對“尼父”是否為謚的見解,卻相互抵牾。前者以鄭玄之說為妄,后者卻又融和伯喈、康成兩家,以為“尼父者,尼則謚也,父且字甫,是丈夫之美稱。稱字而謚之尼父也”。[3]宋人馬睎孟以為“尼父”雖不標(biāo)謚名,卻具其實。[4]元人陳澔在解說哀公之誄時,只言“作謚者先列其生之實行謂之誄”[5],至于“尼父”一號之歸屬,則模糊其指,語焉不詳。相形而下,倒是吳澄處理得干脆利落:“誄者,述其功行以哀之之辭,如后世祭文之類,非謚也。鄭注每解誄為謚,非也?!盵6]到了明朝,丘濬作《大學(xué)衍義補(bǔ)》,將哀公之誄定位為后世追謚孔子之始。[7]同代人李之藻卻對“尼父”一稱不屑一顧,稱“尼父豈可言謚”。[8]細(xì)考孔氏子孫的纂述之作,從宋朝孔傳的《東家雜記》[9],到金朝孔元措的《祖庭廣記》[10],再到清代孔繼汾的《闕里文獻(xiàn)考》[11],均不言“尼父”為孔子之謚。蓋其祖既不為哀公所用,謚之與否實不愿窮究深解,更何況“尼父”畢竟為一著美之稱。
“褒成宣尼公”是孔子獲得的最早的一個確定無疑的謚號,也是孔子謚“宣”之始。考其所自,卻未免存在讓人難以釋懷的地方?!稘h書》記載,平帝時王莽秉政,封孔子后孔均為褒成侯,追謚孔子為褒成宣尼公。[12]宋人劉敞曾對此謚加以解析:“褒成者,國也。宣尼者,謚也。公侯者,爵也。褒成宣尼公者,猶曰河間獻(xiàn)王云爾?!盵1 3]對后儒而言,一個至為尷尬的地方是此號倡自王莽。既鄙其人,必不齒其所行。魏了翁就直接以無知譏之,稱:“古者弟子之于師,子孫之于父祖,尊之而無以加也,則稱字以別之。字之至貴,漢初猶然,而新莽不知仲尼之為尊也,妄為作謚?!盵14]元人姚燧則徑指王莽加謚為奸謀,其語為:“孔子卒,哀公誄之,子貢以為非禮。至漢平帝始封謚褒成侯宣尼公,蓋王莽假善以收譽(yù),將遂其奸謀也。”[15]丘濬稱:“夫平帝之世,政出王莽,奸偽之徒假崇儒之名以收譽(yù)望文奸謀,圣人在天之靈其不之受也必矣。有若曰,自生民以來未有盛于夫子者也。豈一言一行之善而可以節(jié)惠立謚也哉?!盵7]李之藻稱:“然宣者,圣善周聞之謂,寧足盡吾夫子?此王莽假善收譽(yù),圣人在天之靈未必受耳?!盵8]既欲尊夫子,又不欲妄人虛加于夫子,護(hù)圣之切,臻入潔境。
關(guān)于“宣”字之謚,《逸周書·謚法解》中給出了兩類可予之例,即:圣善周聞曰宣,施而不成為宣。[16]蔡邕給出的標(biāo)準(zhǔn)大致相同,即:圣善同文曰宣。[17]這些品陟條件,到了蘇洵作《謚法》時又有所放寬。[18]王莽以“宣”謚夫子,當(dāng)有所據(jù)。古人對謚號的定位是“謚者行之跡也,而號者功之表也”[16],它的最理想狀態(tài)是達(dá)到“聞其謚,知其行也”[2]的效果?!靶敝诳鬃?大致完成了對其一生行跡事業(yè)的勾勒,很好地實現(xiàn)了謚號的功能性價值。因之,“宣”字之謚盡管始自王莽,卻經(jīng)受住了時間的考驗,其運用之盛,尤彰顯于唐、宋、元、明初。
北魏孝文帝定孔子的謚號為“文圣尼父”。[19]就謚法中的議字原則而言,“圣”與“文”均貴于“宣”字。然而,這兩個貴字并不比“宣”更適用。唐貞觀十一年,太宗詔尊孔子為“宣父”。[20]唐中宗又謚為“文宣”。[21]唐代用“宣”字,遠(yuǎn)承漢制,又肇后來累美迭加之先機(jī)。玄宗時以孔子“雖代有褒稱,而未為崇峻,不副于實”,又追謚為“文宣王”[21],此為孔子“王”爵之始。之前,只于公、侯兩種爵中擇授。就身份等級而言,“文宣王”一稱加諸孔子,已是褒重?zé)o比,超越往昔。然而此一褒稱并非專為孔子打造,南北朝時,其用極為流行。以“文宣”二字獲謚者人數(shù)更多,其中北齊顯祖高洋亦在此列。[25]也許正因為這一謚號運用泛濫,所以丘濬不以此為夫子之榮,反以為辱,他說:“若夫‘宣'之為宣,謚法之美者不過圣善周聞而已,豈足以盡吾圣人之大徳哉!況唐未加圣人是謚之前,而北齊高洋、李元忠、南齊蕭子良、隋長孫賢之?dāng)?shù)人者,固先有此謚矣。天生圣人為萬世道徳之宗主,稱天以誄之,猶恐未足以稱其徳,彼區(qū)區(qū)荒誕之稱、汙下之見,何足以為吾圣人之輕重哉!”[7]“文宣王”一稱在當(dāng)代就已經(jīng)有人不甚滿意,乃至唐末戎事倥傯之際,竟有宰相“不究時病”,奏請在“文宣王”謚中追加一“哲”字。[26]
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又加謚孔子為“玄圣文宣王”。其中的“玄”字,孔子僅享用了四年多時間,即被通告禁用。據(jù)說真宗親眼目睹天尊降臨自稱趙之始祖云云,為答謝天眷非常之恩,他接連推出了一系列尊崇舉措。[27]其中之一就是為這位圣祖加名,詔令曰:“圣祖名,上曰玄、下曰朗,不得斥犯?!盵27]為避國諱,孔子的謚號被改為“至圣文宣王”。對于真宗朝的加謚改謚動作,素有“議論好矯激,聞?wù)唏斻怠盵28]之名的丘濬再度難平,稱:“其所加謚者,用緯書異端之說,至其改謚,又因黥卒所言妖妄之神而避其諱,要皆非禮之禮。”[7]緯書異端指“玄圣”典出之《春秋演孔圖》、《莊子》二書。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七十《真宗》:“《春秋演孔圖》曰:‘孔子母夢感黑帝而生,故曰玄圣。'《莊子》曰:‘恬澹玄圣,素王之道。'遂取以為稱。”[27]黥卒所言妖妄之神指圣祖降臨一事。真宗崇信道教,而此事?lián)Q是一名篤好仙術(shù)的小販為投其所好而一手操作的,所以丘文莊有此一說。[27]然而宋朝開國皇帝的謚號也因避“玄”字而改,這對孔子的信徒們來說,似乎可以稍感慰藉。
元武宗時,加夫子號為“大成至圣文宣王”。[30]此舉得到儒教中人的高度評價。湛若水稱贊道:“自有生民以來,圣神之倫眾矣,而未有孔子;自有孔子以來,帝王之尊之者多矣,而未有如元武宗者。至矣,備矣,傳之萬世而無以有加矣!然則天理之在人心,豈嘗一日息耶?夫元以此而開教化之原,此所以能自立其國乎?不然,則雖有天下不能一朝居也?!盵31]“大成”之議出自《孟子·萬章下》:“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時者也??鬃又^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盵32]“大成”二字因其廣洽博通,加諸孔子,深愜人意,以至于在素慎華夷之別的儒者看來,武宗所賦此號竟然無可挑剔,如夏良勝就說:“遼也,金也,元也,皆非起于諸夏深有得于圣賢之教者也,然于孔道之尊有加無已,至元之詔詞美號,至矣,盡矣,無復(fù)有加矣!”[33]
到了明代孝宗時,有大臣憾于孔子謚號仍襲元舊、國朝無擅其美而建議道:“孔子封典尚襲元舊,未能改正。所謂大成者,孟子取譬之詞。所謂文宣者,齊主高洋之謚。不可擬盛徳,宜節(jié)去大成文宣四字,別定尊榮美謚?!盵34]此一提議久而未決。到了嘉靖朝,卻是不變則已,一變而面目皆非。歷此沖擊,不止“大成”、“文宣”了無蹤跡,連“王”稱亦一并消失。到了清初,在國祚惟新改朔易色之時,“大成”、“文宣”才得以重新啟用。順治二年,國子祭酒李若琳上言:“孔子之贊乾坤,曰大哉乾元,至哉坤元。曰大成,曰至圣,洵非孔子之德配乾坤者莫能當(dāng)之。今稱至圣而遺大成,得毋乾坤之義未備乎?至曰文曰宣,按之謚法,經(jīng)緯天地曰文,圣善周聞曰宣,又洵非孔子之德兼君師者莫能當(dāng)之。今止稱先師而遺謚號,然則古之英君明辟,可止曰某君某王而去圣神文武之謚,可乎?張璁欲去封爵而并除謚號,非確論也。臣愚以為當(dāng)今更新之會,宜追復(fù)舊謚,仍稱大成至圣文宣先師孔子之位?!盵34]此議獲得通行,“大成”、“文宣”重又有了立身之地。然而時隔不久,再次更張。有人稱:“圣至孔子,贊美難以形容。曰至圣則無所不該,曰先師則名正而實稱。順治初年仍元舊謚而不稱王。竊意追王固屬誣圣,即加大成文宣四字亦不足以盡孔子,宜改主為至圣先師孔子?!盵34]皇帝從其議,遂為定制?!按蟪伞薄ⅰ拔男痹俣认?。
孔子封號在嘉靖朝受到的最大變故當(dāng)為“王”銜的剝離。此前,孔子被冠以“王”的時間已持續(xù)了八百年?!拔男酢?、“至圣文宣王”、“大成至圣文宣王”,三號相沿相襲,踵事增美。正因褒崇之盛,唐玄宗、宋真宗、元武宗三君成為圣門發(fā)展史上可圈可點的人物。到了明世宗朱厚熜那里,事情發(fā)生了轉(zhuǎn)變。當(dāng)初他以外藩入繼大統(tǒng),實屬僥幸。御極之初,力除弊政,天下翕然望治。或許是在皇宮禮儀規(guī)矩的洗禮過程中受到了刺激,新帝反守為攻,成為議禮的主持者。孔子謚號,也在此帝的嗜好范圍之內(nèi)。
改制計劃是授意大學(xué)士張璁去做的。史載,璁緣帝意,言孔子宜稱“先圣先師”,不稱“王”。[28]張璁因議禮驟貴,立身處世已見惡當(dāng)時。此番驚擾,再陷眾怒。不知是為張璁辯護(hù),還是為自己辯護(hù),嘉靖還專門作了一篇文章,其中有言:“夫孔子之于當(dāng)時諸侯,有僭王者皆筆削而心誅之,故曰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鬃由缡?其死乃不體圣人之心,漫加其號,雖曰尊崇,其實自為亂賊之徒,是何心哉?……璁也,為名分也,為義理也,非諛君也,非滅師也。若朕所正者亦如是,所以防閑于萬世之下也?!盵8]個中原委和盤托出,不難看出嘉靖立意之堅定。后人再難想像一個虛爵所承受的重量,左右其議可以瞬間讓人丟官棄職,也能瞬間致士類于卑顏一片。最先得罪的是時任編修的徐階,他上言:“天子王祀孔子,承襲已久。一日不王,眾人愚昧,將妄加臆度,以為陛下奪孔子王爵,易惑難曉?!盵35]世宗覽疏不喜,立謫其官。接著是御史黎貫,因其上疏中有這樣一句話:“莫尊于天地,亦莫尊于父師,陛下敬天尊親,不應(yīng)獨以孔子“王”號為僭?!盵28]嘉靖以其有影射自己在大禮議中追尊生父之嫌而斥其為奸惡,令下法司會訊,并褫奪其職。此后黎貫以一介草民卒于家。[28]再就是給事中王汝梅等人亦極言不宜去“王”號,一概被斥為謬論。[28]官場在大禮議之爭中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次浩劫,前車之鑒令此次殺雞儆猴的效果很快發(fā)生,諸人再無異議,“至圣先師”隨之敲定。[28]
奪去“王”爵并不是一次突發(fā)奇想,早在此前,就已經(jīng)有人對“王”孔子有所微議。元代姚燧在《汴梁廟學(xué)記》中說:“宰我以夫子遠(yuǎn)賢堯舜,何王之不可居,然后世天子之子、有功之臣皆曰王,以孔子之圣卒下比爵于其子臣,誠不知其可也?!盵15]由此看來,牧庵先生是覺得“王”不足以比擬甚至貶低了孔子。明初的吳沉也覺得不妥,但理由迥異,其《孔子封王辯》云:“王,君之號也。夫子,人臣也。生非王爵,死而謚之,可乎哉?”[36]這就造成了兩種持論態(tài)度,一者為矜持式的不愿,一者為斥責(zé)式的不該。后來又有人對孔子的“王”號起源進(jìn)行了原罪式追溯,其結(jié)論是:“唐玄宗開元既尊老子為玄元皇帝,尊太公為武成王,則追謚孔子不得而缺,豈可以李林甫不學(xué)無術(shù)之謬制為萬世程乎?”[35]至于這種說法是怎么得出來的,沒有人知道。這些聲音雖不著于當(dāng)時,到了嘉靖朝,卻大行其是。其中尤以吳沉最為惹目,史稱:“沉嘗著《辯》,言孔子封王為非禮。后布政使夏寅、祭酒邱濬皆沿其說。至嘉靖九年,更定祀典,改稱至圣先師,實自沉發(fā)之也?!盵28]然護(hù)“王”派卻言:“其辨孔子不當(dāng)稱王者,止吳澄(當(dāng)為吳沉)一人而已?!盵28]足見吳沉持論的影響力。
“至圣先師”一號議定后,似乎頗合潮流,后世未聞哪任執(zhí)政有欲復(fù)孔子“王”號之說者。即使清初稍加榮飾,亦只稱“大成至圣文宣先師”,而不及“王”號,況且旋即又恢復(fù)為“至圣先師”。觀世人評價,贊成者固以改謚為至當(dāng),如明代王世貞稱:“世宗皇帝下明詔,易像為主,易王稱師,此萬古獨信之真,足破迂儒淺陋之見。”[37]俞汝楫稱:“至世宗獨出睿見,尊為`先師孔子',可為極崇祀之道矣?!盵38]清代谷應(yīng)泰稱:“王拜于帝,僭已,稱先師,禮也。”[35]清代張鵬翮稱:“明世宗時,大學(xué)士張璁所議定者,情理允協(xié),規(guī)制可久。”[39]秦蕙田稱“至圣先師”一號“能折衷于古”。[40]孔繼汾稱:“張璁之議誠不為無見。”[11]反對者亦不以孔子“王”號之失為深憾,惟苛責(zé)“至圣先師”猶有可議,如明代呂元善稱:“今去王號而止稱先師,豈以先師為獨尊乎?古之教訓(xùn)及人者皆得稱先師,則先師非獨尊之稱也?!盵41]清代陳廷敬稱:“今天下學(xué)祀孔子,稱至圣先師,則是直以先圣、先師為一人矣,考之禮意多未合。”[42]毛奇齡稱:“乃明代寡學(xué),以嘉靖議禮之臣而妄改祀典,忽易之以至圣先師之名,而后遂遵之而莫敢易焉。夫合師于圣,邋而不尊;附圣于師,轉(zhuǎn)見輶褻?!盵43]嘉靖后即使有憤懣之士,也不再強(qiáng)以王不王逞其意氣之辯,而是付諸平實,方以智只以“璁陽尊而巧抑耳”[44]為語,并不深責(zé)。張岱亦是寓論于輕描淡寫之間,他在拜謁孔廟后,述道:“廟中凡明朝封號,俱置不用,總以見其大也?!盵45]
世人以貴爵顯號為尊崇之極,積美累善,疊床架屋之繁亦不憚為之。尊崇必加的思維習(xí)慣設(shè)置了增之則可,損之則必冒大不韙的追崇模式。本來親切樸素的孔夫子,非要為他套上高高的帽子,將其“抬到嚇人的高度”[46],確實讓人生厭。嘉靖改制一洗其所沾染的官僚氣,倒也清新近人。然而事件的發(fā)生總存在主觀動機(jī)與客觀效果上的差異,世宗的御筆《正孔子祀典說》就暴露了他的心思,在孔子謚號更改上,他重點指出了一點,即孔子雖有王者之道、王者之徳、王者之功、王者之事,但關(guān)鍵在于其沒有王者之位,是以稱“王”則僭。他最終的定調(diào)是:“王者之名不宜偽稱,王者之徳不容偽為。偽稱者近于僭亂,偽為者其實有未盡之也?!盵8]朱厚熜確實是一個很較真的人,為了證實其主張,他還很孩子氣地判定了一下孔子與明祖的高下,其語為:“至我太祖高皇帝,雖道用孔子之道,而圣仁神智武功文徳,宜與堯舜并矣,恐有非孔子所可擬也。[8]世宗常以明太祖的繼承者自居,太祖革諸神封號,惟孔子封爵仍舊,他就以發(fā)揚(yáng)祖業(yè)為己任,稱:“特存其號,豈無望于后人哉?”[8]依邏輯推之,世宗抑孔而自褒之意甚明。既是如此,則時人疑其“以位而凌先師”[8],后人稱其“上素不樂師道與君并重”[47]或不為誣?;蛟S意識到《說》的魯莽與沖動,嘉靖后來又續(xù)了一個《正孔子祀典申記》,然而文中并無新意,只是將前文提到的原罪追溯與姚燧的拒絕俗爵粘合在一塊,悄然將戰(zhàn)略公關(guān)由吳沉的世俗路線過渡到牧庵的超拔路線。[40]“抑而正名”到“崇而正名”,瞬間天壤,實不失為亡羊之后的補(bǔ)牢之舉。
在朱厚熜的依位定名論出臺之前,儒界實際上一直沒斷了要為孔子追要一個更高權(quán)限的名的,其最熱衷的方案是將王升格為帝。最早想到要加孔子為帝的不是儒者,而是宋真宗。這稱得上是一次突發(fā)奇想,念頭產(chǎn)生于真宗親臨曲阜拜謁之時,當(dāng)時的情景是:“(真宗)幸曲阜縣,謁文宣王廟,……又幸孔林。下詔追謚夫子曰元(玄)圣文宣王。先是,帝曰:`唐明皇褒先圣為王,朕欲追謚為帝,可乎?當(dāng)令有司檢討故事以聞。'或言宣父周之陪臣,周止稱王,不當(dāng)加以帝號。遂止贈美名?!盵48]在真宗,只是為了如何超佚往古。在儒者,卻牽出了一個充滿誘惑的夢想。此次機(jī)會稍縱即逝,不能不讓人懷交臂之憾。到了神宗熙寧年間,判國子監(jiān)常秩、李定、黃履、呂升卿等人又請加孔子“帝”號,以示尊崇之意。翰林學(xué)士元絳等乞依所請。然而,同為翰林學(xué)士的楊繪卻以為非禮。[50]判太常寺李清臣亦以為非宜,他的理由是:“今無位而“帝”之,慮非先圣之本意。且孔氏雖圣,異姓也。究考古今,自非推五岳之天神及追謚祖宗之同體,而以異姓為“帝”號,于故事亡有。若以之顯號發(fā)策,動觀聽于天下,臣誠以為未安也。”[49]朝廷從其言,孔子帝號之想再次落空?!白钃险摺痹诤笫涝獾絿?yán)厲批判,其中尤以李清臣最為眾矢之的,對其懷“筆誅之忿”者絕非一人。[51]然而,清臣實有不白之冤,他雖不贊成帝號,卻轉(zhuǎn)而請求更實際的利益,如建議:“升先圣釋奠為大祀,使列于郊廟日月天神之次,禮樂祠事皆增而大之?!盵49]沖動的孔徒們并沒有此等詳究的耐心。更甚者,又有人急中生誤,將真宗朝的“陪臣”公案也嫁落于清臣之身而討伐之。又有將李清臣其人其事跨越時空挪于真宗朝進(jìn)行批判的莽舉[52],史誤更甚。
謚孔子以“帝”的夢想在明朝重賡前緒??墒?所有的人仍然走不出一個怪圈,即定名的基礎(chǔ),要么以位壓德,要么以德壓位。時代的進(jìn)展,名物制度的變遷,都造成了后來理解取證上的混亂。周代最高統(tǒng)治者方可稱“王”,它是至高無上的稱呼。自秦始皇以后,最尊貴的稱謂一變?yōu)椤暗邸?臣下有功者及藩國宗支獲據(jù)“王”稱。以此論,則秦后之“帝”稱即周之“王”稱,秦后之“王”稱卻已卑而下之,遠(yuǎn)非其原。若以孔子為周人而比擬王稱,則稱“王”稱“帝”實別無二致;若比擬后代之王稱,則未免讓人心中不安。憲宗朝的國子監(jiān)祭酒周洪謨懷此不安,但是他洞悉前面的所有可能,所以雖以“帝”號為請卻并不執(zhí)拗,表現(xiàn)出了一副退一步海闊天空式的大度。他提供給朝廷的選擇是:“或加美謚,或封帝號。如不加封,或以`大成至圣'四字易為`圣神廣運'之?dāng)?shù);如不封帝,或表眀孔子周人,當(dāng)依周制。其所封乃當(dāng)時天王之王,非后世國王之王?!盵38]但是他有附加條件,即加籩豆舞佾之?dāng)?shù)如天子之制,以此證實此“王”即彼“帝”。究其實,仍為明退暗進(jìn)之計。此議最終為朝廷所擇用,仍用“王”號,加籩豆數(shù)為十二,舞佾數(shù)為八。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洪謨的良苦用心,時人楊守陳[36]](P644~645)及鄭紀(jì)[53](P750)就頗有微詞。他們的邏輯是孔子固為周人,但“王”稱出自后世所封,自是適用后制,惟加“帝”號方顯崇師重道之至意。楊、鄭二人也有不同之處,相較于楊氏加孔子“帝”號之迫切,鄭氏的主要目的更在于正名。他的方案是兩可之策,要么封“帝”以稱于現(xiàn)時的十二冕旒、十二服章、十二籩豆與八佾,要么減殺冕服禮樂之?dāng)?shù)以稱于現(xiàn)時的“王”稱。這些建議均未被采納。
應(yīng)周洪謨所請而增加的籩豆舞佾數(shù)為后世的請封開拓了更多余地,提供了更為正當(dāng)?shù)睦碛?。因為這次的名與數(shù)之間存在著人人皆知的“失禮”之處。上文鄭紀(jì)的第一套方案實際上已經(jīng)不自覺地落入了周氏的如意算盤。到了孝宗朝,又有人直截了當(dāng)?shù)厣险?“孔子為萬世帝王之師,固當(dāng)祀以天子之禮,今禮用天子而號猶稱王?!蚣臃庠籤文祖大成至圣帝',庶稱尊之典無遺憾矣。”[38]何孟春也是如此,他說:“國朝孔廟享祀循舊,樂用六佾,憲宗皇帝益而為八,百代之下誰敢易焉?此追謚孔子為帝之典,臣所以重有望于今日。”[52](P35)除此之外,亦有人在孔子擬稱上接周洪謨之余緒,如直隸常熟的一名知縣就上奏:“先師孔子名號未定,似為今日缺典。請取春秋祝文之義,于`大成'之上加以`配天廣運',`至圣'之下系以`萬世帝王宗師'?!盵38]“廣運”二字典出《大禹謨》,即:“益曰:`都!帝德廣運,乃圣乃神,乃武乃文?;侍炀烀?奄有四海,為天下君。'”[54]采此二字,蓋取帝德質(zhì)美之意。但是周氏“圣神廣運”既已被有司嫌于“伯益贊堯之詞”而不采,后者的累詞贅語更無庸論了。由周洪謨開拓的這條請“帝”路徑,或許可以繼續(xù)擴(kuò)展??墒?嘉靖朝的干預(yù),使得此一努力成果戛然而消。
“帝”成為孔子謚號一題上最高級別的稱謂探索。伴隨著嘉靖改制的迅速展開,“帝”說再無議及,“王”稱亦擁躉盡散。后世悵悵若失之人,無所取彌,只能付諸虛語以慰之,其言如:“圣人萬世為師,雖為周陪臣,而百代以道帝之?!盵44]在皇權(quán)至上的時代,稱王稱帝,又怎是單純的討論就可左右。宋人羅從彥曾言及此題,他說:“唐明皇既追封先圣為王,襲其舊號可也,加之以帝號而褒崇之亦可也。顧時君所欲何如耳?!盵55]視君所欲,大較如此。
孔子在漢政權(quán)中沒有獲得的“帝”號卻實現(xiàn)于西夏。仁宗尊孔子為“文宣帝”。[50]這一舉措使得西夏這一彈丸小國顏色頓生。修《金史》者說:“五代之際,朝興夕替,制度禮樂蕩為灰燼。……(西夏)然能崇尚儒術(shù),尊孔子以帝號,其文章辭命有可觀者。立國二百余年,抗衡遼、金、宋三國,偭向無常,視三國之勢強(qiáng)弱以為異同焉。故近代學(xué)者記西北地理,往往皆臆度言之。圣神有作,天下會于一,驛道往來視為東西州矣?!盵56]清代的宋際也稱贊道:“西夏尊宣圣為`帝',雖小國不足稱,然崇師之意亦可嘉也?!盵57]可見儒者心目中不可消除的“帝”號情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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