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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馬士遠】《書》及《書》教傳統(tǒng)中的“克諧”觀

        欄目:經(jīng)學新覽
        發(fā)布時間:2017-08-24 22:4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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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及《書》教傳統(tǒng)中的“克諧”觀

        作者:馬士遠

        來源:中國孔子網(wǎng)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閏六月廿六日丙子

                   耶穌2017年8月17日

         

        “克諧”一詞本義為“能夠和諧”,是一樸素的上古觀念,最早見于《書·堯典》中。由《書》之文本自身所凸顯的樸素的“克諧”母題和“克諧”表現(xiàn)形式,以及由早期儒家學者在詮釋《書》時提出的系列“克諧”觀,在中國古代文藝理論研究視域中并未得以充分揭示?!稌芳啊稌方虃鹘y(tǒng)中的“克諧”文藝觀,不僅有著豐富的理論內(nèi)涵,而且有著明晰的演變軌跡,對我國傳統(tǒng)文藝創(chuàng)作,特別是在史傳文學創(chuàng)作及其理論發(fā)展方面影響甚巨。

         

        【關鍵詞】《書》;《書》教;“克諧”文藝觀

         

        “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薄爸泻汀彼枷朐谖覈兄眠h的歷史和較為寬泛的能指。《禮記·中庸》曰:“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就文學藝術而言,講究“中和”的歷史亦同樣久遠。由《詩》之文本自身所凸顯的現(xiàn)實主義文藝表現(xiàn)形式,以及由早期儒家學者在詮釋《詩》時所肇始的《詩》教中和文藝傳統(tǒng),在我國古代文藝理論視域中所占據(jù)的主流地位以及主流影響地位,已經(jīng)在中國古代文藝理論研究視域中得以深刻表述之史實,是誰也無法否認的事實。然而由《書》之文本自身所凸顯的中和文藝主題和“克諧”文藝表現(xiàn)形式,以及由早期儒家學者在詮釋《書》的過程中所肇始的《書》教中和文藝傳統(tǒng),在我國古代文藝理論視域中所占據(jù)的主流地位及其主流影響地位,在中國古代文藝理論研究視域中卻并未得以充分揭示。本文擬從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的比對入手,就這一理論范疇做一系統(tǒng)詳盡的梳理。

         

        一、《書》在上古文學發(fā)展中的主流文學地位及其主流影響

         

        如果從文化史的角度來說,自數(shù)以千計的早期《書》篇陸續(xù)由史官寫成之日起,就始終成為商周時期王官之學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成為史官贊治、樂正造士的主要文獻工具,并逐漸上升到傳統(tǒng)文化的主流地位,與《詩》、《禮》、《樂》一起構(gòu)成了春秋及其之前的社會所共同依托的傳統(tǒng)文化基礎的核心,并在戰(zhàn)國時期又進一步成為一些諸子創(chuàng)派立說所共同依托的傳統(tǒng)文化背景。若從文學發(fā)展史的角度來看,《書》一類文獻在傳統(tǒng)文學母題和傳統(tǒng)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手法等方面不僅具有肇始之功,而且起始就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與今存《書》篇同類性質(zhì)的數(shù)以千計的早期篇章,始終占據(jù)著我國上古散文體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中的主流地位?!稌肥俏覈瞎耪螝v史的一面鏡子,除《禹貢》篇外,其它篇目文本主要為記言形式的文體,并非特意的為文而作,但恰恰是在大量的語錄之中蘊含了豐富的文學形象與文藝創(chuàng)作方法,其文本再現(xiàn)的歷史不僅是真實歷史政治的一種曲折反映,而且是被文學化了的歷史。正是在此層面來講,作為贊治、造士工具之使用的大量《書》篇,同諸多《詩》篇一樣,起始就占據(jù)著我國上古文學發(fā)展史中的主流地位。

         

        首先,編纂《書》的眾多資料是上古文字存在的主體,《書》之六式“典、謨、訓、誥、誓、命”是上古散文體表述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散文不同于詩歌,散文起始于實用。上古時期,特別是殷商、西周時期,學在官府,文化為史官所壟斷,制書、讀書、掌書、用書是史官之職,而殷周歷代史官所制、所讀、所掌、所用之書,是殷商、西周時期文字存在的主要形式,是后來編纂《書》的主要資料來源。編纂《書》的資料,按其功用的不同,主要包括典、謨、訓、誥、誓、命六類,這六類正是史官文化中的主流,代表著上古文化存在樣式的主體模式。從文體學視角看,六類幾乎囊括了上古散文體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從出土文獻稱說《詩》時多不稱篇名而直接稱《詩》云,而稱說《書》時則很少直接稱說《書》云,而是直稱篇名的狀況來看,《書》之篇目的標題典、謨、訓、誥、誓、命等理應為早期文體學意義上的分類表現(xiàn)形式,與同時期的其它典籍相比,其成熟度也較高:

         

        典,主要記上古帝王之事,以敘事為其主要的表達方式,所記內(nèi)容多為上古帝王的嘉言懿行,二十八篇今文《尚書》中的《堯典》、《洪范》、《呂刑》當屬于此列?!渡袝ざ嗍俊菲小拔┮笙热?,有策有典”之說,《左傳》云楚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國語》申叔時論教太子曾提到“教之訓典”。這些史料記載足以說明“典”這種文體當為早期史官所掌之書中較為常見的樣式之一。

         

        謨,主要敘述上古君臣之間的嘉言善政,以對話形式行文,二十八篇今文《尚書》中僅有《皋陶謨》一篇屬于“謨”體,晚《書》25篇中的《大禹謨》亦屬于此體。“謨”是一種獨特的文體,在文獻中不常見,但兩者的相關文本在先秦傳世文獻《左傳》、《國語》及出土文獻《成之聞之》篇中均有稱說。

         

        訓,此體記載重臣訓誡君上之語,屬于下對上行文的一種,多用語錄體敘述模式,二十八篇今文《尚書》中的《高宗肜日》當屬于此體,晚《書》二十五篇中的《伊訓》,《逸周書》中的《度訓》、《常訓》、《命訓》、《時訓》,《左傳》所稱引的《夏訓》,以及清華簡中的《保訓》等都應屬于此體?!坝枴币酁樵缙谑饭偎浦畷休^為常見的樣式之一。

         

        誥,為上級對下級的指示或統(tǒng)治者對臣民的講話,起著傳載王言、曉諭群下的重要作用,傳世文獻及近年來出土的諸多商盤、周誥均應屬此類,多為史官對統(tǒng)治者主要言論的實錄,古奧樸拙,二十八篇今文《尚書》中的《康誥》、《大誥》、《酒誥》、《召誥》、《洛誥》、《盤庚》、《梓材》、《多士》、《多方》、《無逸》、《君奭》、《立政》等十二篇,《左傳》所稱引的《盤庚之誥》,《墨子》所稱引的《仲虺之告》、《湯誥》,郭店戰(zhàn)國楚墓竹簡《緇衣》篇所稱引的《尹吉》,均為此體??梢姟罢a”類亦是早期史官所掌之書中最為主要的存在樣式之一。

         

        誓,《周禮·秋官》曰“誓,用于軍旅?!薄赌印し敲稀吩弧八哉麕熉?,進退師徒者,誓也?!薄笆摹敝饕侵妇踔T侯在征伐交戰(zhàn)前夕率隊誓師之辭。二十八篇今文《尚書》中的《甘誓》、《湯誓》、《牧誓》、《費誓》、《秦誓》,先秦文獻常稱引的《太誓》、《泰誓》均為此體。“誓”類亦是早期史官所掌之書中最為主要的樣式之一。

         

        命,是古代帝王獎勵或冊封臣下所宣布的命辭,從出土的銅器銘文來看,周代策命類的文獻特別多,二十八篇今文《尚書》中的《顧命》、《文侯之命》當屬于此體,晚《書》二十五篇中的《說命》、《冏命》、《微子之命》、《畢命》、《蔡仲之命》,以及出土文獻中的《祭公》篇亦為此類?!懊鳖愐嗍窃缙谑饭偎浦畷凶顬橹饕臉邮街弧?/p>

         

        其次,從現(xiàn)今可以看到的僅存的二十八篇較為可信《書》篇的文學藝術性來看,構(gòu)成編纂《書》的早期《書》篇資料,同樣也理應是比較成熟的散文,在敘事、論證、結(jié)構(gòu)、塑形等多個層面上都表現(xiàn)出了一定的藝術性,確實代表著那個時代散文體文學的最高藝術成就。晚《書》二十五篇歷經(jīng)一千余年的考辯,為后人所偽已成定讞,《泰誓》三篇的真實性也多受到質(zhì)疑,其余三十篇,即《今文尚書》二十八篇的文本在長期流傳過程中,雖有不同程度的潤色、加工,文字亦有訛誤,但其遠源于春秋之前的時代,當是無可否認的史實?,F(xiàn)存二十八篇今文《尚書》基本上屬于未曾傷筋動骨的上古《書》篇,其文學藝術性已經(jīng)相當成熟,但不同時代的作品,其文學藝術特性又不盡相同:

         

        《虞夏書》部分的文本在敘事藝術方面已經(jīng)具有鮮明的特點?!秶Z·晉語》有“陽人有夏、商之嗣典”的記載,但從考古學視角來看,目前還未發(fā)現(xiàn)夏代有典、冊之文,今文二十八篇中的《堯典》、《皋陶謨》、《禹貢》、《甘誓》四篇雖屬于《虞夏書》,但其成文時間當不在虞夏時期?!陡适摹菲谒钠凶顬楹喍?,從其文風看,還未沾染后世禮樂文化的印痕,其排比語句顯示出了軍旅之誓的肅殺之勢,如“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馬之正,汝不恭命?!彼坪踹€帶有人類早期野蠻的習性,學界普遍認為《甘誓》篇成書較早,大概得其實。但具體能早到何時,目前還難成定論?!秷虻洹?、《皋陶謨》、《禹貢》三篇,從其文本起始處的“粵若稽古”及文本中所表述的地理概念來看,顯然是后人所追記。王國維在其《古史新證》中說:“《虞夏書》中,如《堯典》、《皋陶謨》、《禹貢》,……文字稍顯平易簡潔,或系后世重編。然至少亦必為周初人所作。”此三篇文本所體現(xiàn)的共同特點是敘事藝術的成功運用,如《堯典》采用了總分結(jié)合的敘述結(jié)構(gòu),綱舉目張,脈絡清晰,以禪讓為全文樞紐,過渡自然。《皋陶謨》采用了平行敘事的結(jié)構(gòu)模式,全文可分為禹與皋陶、舜與禹、舜與夔之間的對話,全文洋溢著君臣和睦的民主氣氛,而在對話語言中刻畫出了不同身份和不同性格的人物形象。《禹貢》采用了總、分、總的敘述模式,全文以禹“奠高山大川”引入,接著分述九州的風土物產(chǎn),進貢路線,治山導水,制定五服制度,最后以“禹賜玄圭,告厥成功”收尾,各部分間照應緊密,行文整齊中見錯落,語言精審而不乏綿密,體系龐大而內(nèi)容詳實。

         

        《商書》一類文本所體現(xiàn)的共同特點是大量形象比喻修辭格的應用。眾多甲骨文、銅器銘文的出土與研究成果,已經(jīng)征實了我國文化早在殷商時期已經(jīng)相當成熟,這就使得《尚書·多士》篇所記周公旦對殷商遺民“惟殷先人,有策有典”的訓誡和《墨子·貴義》篇所說的“昔者,周公旦朝讀《書》百篇,夕見漆十士”等文獻記載有了一定的實物依托。今文二十八篇中的《湯誓》、《盤庚》、《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五篇屬于《商書》,這些篇目在比喻修辭格的運用方面已經(jīng)相當成熟,如《湯誓》中的“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微子》中的“今殷其淪喪,若涉大水,其無津涯。”等等。特別是《盤庚》篇,更是將比喻修辭格運用得圓潤嫻熟,在不長的文本內(nèi)運用了一系列的比喻,如“若顛木之有由蘗,天其永我命于茲新邑”,“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邇”,“若射之有志”,“予若觀火,予亦拙謀作,乃逸。若罔在綱,有條不紊;若農(nóng)服田,力穡乃有秋”,“若乘舟,汝弗濟,臭厥載”等。難怪陳柱先生在其《中國散文史》中曾指出“古書中善譬喻當以此篇為權輿?!边@些比喻文本中的日、大水、津涯、顛木、由蘗、火、原、志、網(wǎng)、綱、田、舟等象體是先民集體無意識的積淀,是上古的文化原型,是超越個體的集體意像,是我國上古文學創(chuàng)作中主體意識中潛在的“器”。

         

        先秦文獻稱引《洪范》之文多謂其為《商書》,而今傳版本《洪范》卻在《周書》之內(nèi)。根據(jù)其文本所載武王訪箕子,箕子陳“洪范九疇”一事來判斷,其事發(fā)生在殷周交替之際,其成文應略微滯后一些,在西周初期為是。單就《洪范》篇而言,其藝術特征不同于其它《商書》,而與可能成文于西周初期的《虞夏書》的文學藝術特征相似,散、韻結(jié)合的語言風格以及謹嚴完整的結(jié)構(gòu)藝術是其重要的文學特征。《洪范》篇在細述九疇之時,用韻極密,第二疇、第五疇、第六疇、第七疇、第八疇均為韻語,其用韻的規(guī)律多合于《詩》,讀來朗朗上口,極富韻律感。根據(jù)出土西周金文多用韻語的特點,亦可以判斷《洪范》當為《周書》。在其成文之前,似乎曾經(jīng)過一段口誦的過渡時期?!逗榉丁啡挠尚颉⒖偩V、細目三部分組成,其序似乎為后世整理者所加,除序外,全文亦同《堯典》一樣,采用了總分結(jié)合的敘述結(jié)構(gòu),文脈清晰,構(gòu)思嚴謹。

         

        出于西周史官之手的《金縢》、《顧命》兩篇,在敘事藝術方面已與成篇于殷商末期、西周初期的篇目不同。《金縢》篇緊緊圍繞核心人物周公組織材料,把平鋪直敘與傳奇情節(jié)緊密結(jié)合,成功地塑造了周公旦忠而被謗、信而見疑、終被尊信的耆老形象。故無論是人物塑形,還是傳奇敘事,在中國文學史上都具有里程碑意義。正像譚家健先生所說的那樣,《金縢》篇“堪稱我國最早的微型歷史小說?!薄额櫭菲獎t以事件為中心組織材料,細膩地描摹了成王托孤之時的細節(jié),接下來極盡鋪陳之能事,有條不紊地再現(xiàn)了成王喪禮及康王即位大典的宏大場面,故王國維用“質(zhì)而重,文而不失其情”評價該篇。

         

        成篇于西周史官之手的誥類篇章,其最明顯的文學成就當推其論辯藝術。如《酒誥》、《多士》、《多方》、《君奭》、《立政》、《召誥》諸篇的以史立論,《無逸》、《多方》、《呂刑》諸篇的對比立論,《梓材》的比喻論證,《康誥》、《酒誥》的引用論證等均具有鮮明的特色。諸誥多種論證方法的交互使用,為其后一度曾繁盛的論辯文、諸子散文的產(chǎn)生創(chuàng)造了條件,準備了經(jīng)驗。成功的塑形藝術也是西周諸誥的重要特點之一,周公諸誥從不同側(cè)面塑造了周公作為偉大政治家的形象:作為一位成功的文學人物塑形,周公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不僅僅是一位忠誠王室、鞠躬盡瘁的老臣,堅毅果斷的統(tǒng)帥,而且還是一位勵精圖治、制禮作樂、鑒戒垂教的文化巨人。諸誥多種塑形方法的交互使用,同時也為其后一度曾繁盛的先秦歷史散文的產(chǎn)生創(chuàng)造了條件,準備了經(jīng)驗。

         

        總之,夏、商、周時期是文、史、哲三位一體的時代,雖還沒有獨立的文學觀念產(chǎn)生,卻有廣義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之史實,大量的歷史確實被不同程度地進行了文學化的改造。正是在這一時期,我們的先民創(chuàng)造了用文字表達情感、描述事物的最基本的語言形式——詩歌體與散文體。單就散文體的發(fā)展來看,早期散文經(jīng)歷了由片言只語到成段成篇的漫長發(fā)展過程,在殷商甲骨卜辭和銅器銘文中已經(jīng)孕育了散文體的成長。早期《書》篇的結(jié)構(gòu)層次分明,行文多用生動比喻,立論鮮明,已經(jīng)是較為成熟的散文,這些《書》篇當是我國早期散文形成的重要標志。拋開歷史紀實功能不說,即使按照現(xiàn)代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和現(xiàn)代文體學的觀點來審視,以文辭見長的史官所制作的各種《書》篇,其目的雖然不是今天意義上的為藝術而藝術的文學創(chuàng)作,但就其見人、見事、見物的文本表現(xiàn)形式,篇章較為完整的結(jié)構(gòu),論述語義的層次分明,典、謨、訓、誥、誓、命等文體的區(qū)別與使用,以及文本所使用的最基本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和修辭方式來講,誰也不能將其剔除在早期的文學作品之外。

         

        《書》在秦漢散文觀念生成及散文體文學創(chuàng)作中,亦始終占據(jù)著主流影響地位。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始終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一開始就與政治教化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正是在史官“掌官書以贊治”、樂正“順《詩》、《書》、《禮》、《樂》以造士”的傳統(tǒng)承傳中,逐漸形成了文以載道、文以明道的主流文學功能論和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創(chuàng)作傳統(tǒng)。這一鮮明的民族文學特色是與《詩》、《書》在早期事實文學發(fā)展史中所占據(jù)的主流地位分不開的,也是與儒家早期《詩》教、《書》教活動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稌反_曾在中國早期文學發(fā)展史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從先秦文獻征引《書》的情況可知,《書》在其初步得以匯編之后,便一直成為文化階層的必讀書,他們不僅從《書》中接受了治政理民的經(jīng)驗教訓、文物典章規(guī)程,而且還繼承了其帶有鮮明中和色彩的行文構(gòu)篇體式,塑形、立論、修辭等表現(xiàn)藝術,《書》事實上成為了諸子創(chuàng)作模仿的范本,先秦諸子以文載道傳統(tǒng)的形成,恰是淵源于《書》的政事之紀,其組織文章的多種表現(xiàn)方法亦多源于《書》。如果沒有《書》一類(包括《逸周書》)早期資料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積累和影響,要想產(chǎn)生像先秦諸子散文那樣的文學藝術成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書》對先秦語錄體散文曾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先秦語錄體散文的典型代表是《論語》,其顯著特征體現(xiàn)在以對話形式表述思想或敘事。其實,《論語》的這一特征,并非孔子及其弟子所創(chuàng),而是淵源于《書》。從《書》始,中經(jīng)《論語》的承傳,發(fā)展至《墨子》、《孟子》的長篇大論,語錄體散文在先秦時期一直是以一種獨特的文章樣式存在著,其間亦體現(xiàn)了一定的發(fā)展性,但以《書》所開創(chuàng)的對話體表述方式卻一直是其最基本的特征。記言雖為《書》的根本特征,但所記之言多為誥、誓、命、訓一類的政用程序文辭,僅有《皋陶謨》、《西伯戡黎》、《微子》、《洛誥》諸篇以記人物對話之言為主,《堯典》中的一部分也具有這一特點?!秷虻洹分械牡蹐蚺c放齊、驩兜、四岳,帝舜與十二牧、四岳、皋陶、伯禹等君臣間“克諧”式的對話,展現(xiàn)出了上慕賢而下盡忠的理想治政藍本?!段鞑琛菲?,于祖伊與紂王之間形神畢肖的極富個性化的對話語言之中,再現(xiàn)了祖伊的忠誠與焦慮、商紂王的狂悖與虛妄。《微子》篇,于微子與父師、少師之間悲慟哀怨的問答之中,充分描摹出殷商在即將滅亡之際,忠臣耆老們各自矛盾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堵逭a》篇全文為周公與成王之間的對話記錄,各自語言極具個性特色,周公之語,敦睦溫厚,成王之語,激越昂揚。以上諸篇所表現(xiàn)出的這種君臣間或臣子間的一問一答,形式靈活,簡潔曉暢,于率意言談中具現(xiàn)了人物的身份、神情、個性和心態(tài),是其它語體形式所難以勝任的。《論語》直接繼承了上述《書》篇的表述樣式,只不過《論語》是若干片斷對話的篇章集合體,這些斷片之間不是貫通的,不像《書》篇對話的記錄那樣,一事一記,不蔓不枝,文意曉暢,而是“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于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其文路難以貫通,但其表述方式卻與《書》是一致的?!墩撜Z》中的對話,與《書》篇相比,其句式更為靈活,論辯的成分也有所加強,恰體現(xiàn)了語錄體由《書》對話記事式的風格向《墨子》、《孟子》對話論辯式風格過渡時期的特點。《墨子》一書各篇并不全是語錄體,但屬于語錄體的部分每段起始處均以“子墨子曰”形式表述,這與《書》篇中“王若曰”、“微子若曰”等表述樣式是一致的,“子墨子曰”正是“王若曰”、“微子若曰”表述形式的遺存。《墨子》中屬于語錄體的各篇,不僅從表述形式上對《書》的對話語錄樣式進行了接受,而且其對話亦是圍繞某一主題而展開,多是一題一記,不蔓不枝,亦體現(xiàn)出了對《書》對話式語錄體的模仿。只不過《墨子》語錄體各篇,不再像《書》篇以對話語錄來記事,而是以對話式語錄來為其論辯服務?!睹献印烦浞煮w現(xiàn)了對《論語》體式的繼承,其各章的篇幅雖然比《書》和《論語》的對話語錄加長了,但其表述樣式并沒有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孟子》各章間的聯(lián)系并沒有一定的邏輯關系,同《論語》一樣,積章而成篇,篇名只是摘取篇中第一句中的幾個字而已,并沒有實際的題意,而不像《書》和《墨子》那樣,篇各有題,題各命意?!睹献印芬囿w現(xiàn)出了對話論辯式的風格特點。

         

        《書》對先秦諸子政論文亦曾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章學誠在其《文史通義·詩教上》云:“至戰(zhàn)國而文章之變盡,至戰(zhàn)國而著述之事專,至戰(zhàn)國而后世之體備”、“其源皆出于六藝?!薄稌纷鳛槠淝耙殉墒焐⑽牡臍v史存在,有別于《詩》作為成熟詩歌的歷史存在,二者都應是戰(zhàn)國各類文體的源泉?!对姟贰ⅰ稌酚袆e于《禮》、《樂》、《易》、《春秋》的歷史存在,《禮》、《樂》雖與《詩》、《書》一樣,很早就已傳播開來,但以踐行為主,《易》、《春秋》傳播開來要晚于《詩》、《書》,在戰(zhàn)國時期其影響也遠未有《詩》、《書》的影響面寬,故在對散體文的影響方面,《書》所起的作用最大。文章起于實用,春秋戰(zhàn)國之際,諸雄爭強圖霸,面對戰(zhàn)亂不斷的社會現(xiàn)實,諸子百家展開爭鳴,橫議之風盛行,諸子從不同層面尋求治政圖強之術,故先秦諸子散文成就最大者當推其政論文。而《書》原本政事之記,其目的起始便著眼于贊治,而且部分《書》篇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了較強的政論色彩,正如子夏所明言“《書》之論事也,若日月之代明,若星辰之錯行?!睆垏[虎先生也認為“《尚書》中所見的誓詞、文告、訓誥之類,有的已形成論理的結(jié)構(gòu),周詳?shù)乃枷雰?nèi)容,并且?guī)в屑ち业母星?,富于形象的語言,已經(jīng)是相當完備的政論文獻?!备爬ǖ刂v,《書》對諸子政論文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被當作政論的權威證據(jù)廣泛征引。《墨子》、《孟子》、《荀子》以及出土文獻《成之聞之》等文本中廣泛援《書》以入論,有的甚至是每段一引,足見《書》對先秦諸子政論文的巨大影響,如《墨子》征引《書》多達四十三條,《孟子》引《書》多達二十九條,《荀子》引《書》亦有二十三條之多,其它諸子也多有援《書》以入論的現(xiàn)象。諸子征引《書》文,言之鑿鑿,說明當時《書》已經(jīng)被看作極具權威的經(jīng)典,依《書》立言已被文化階層普遍接受。二是為諸子質(zhì)實的政論文風做了先導。《書》之篇章多成于史官之手,所錄多為實事,語言質(zhì)實,態(tài)度謹嚴不茍,結(jié)構(gòu)嚴整,不蔓不枝,極富真情實感,實為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的早期典范。除個別諸子外,周秦諸子政論文雖風格各異,但其基本的創(chuàng)作原則均未超出《書》所奠定的以真情實感為底蘊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原則,篇篇均為文學佳構(gòu)。三是對諸子靈活論證方法的開啟?!渡袝愤\用了多種論證方法,諸誥往往陳古史引古諺,以史證說,申訴利弊,實《墨子》、《孟子》、《韓非子》“援史入論”取法之淵藪;諸誓多正反對比,語氣或犀利或詭秘,層層申訴厲害,極富感染力,亦被諸子議政所效法;至于《書》篇所熟練運用的比喻、旁襯、排比等多種文學藝術手法,在諸子議政論辯之中亦多能找到影子。

         

        《書》對先秦兩漢時期的歷史散文也曾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早期《書》篇不僅是語錄體、政論體散文之祖,于歷史散文亦然。《書》是歷史的再現(xiàn),但其風格又不同于《春秋》之史的簡括。章學誠在《文史通義·書教下》云:“《尚書》圓而神,其于史也,可謂天之至矣?!薄胺蚴窞橛浭轮畷氯f變而不齊,史文屈曲而適如其事,則必因事命篇,不為常例所拘,而后能起訖自如,無一言之遺或益也。此《尚書》之所以神明變化,不可方物?!薄犊讌沧印分械摹墩摃菲嘣唬骸啊稌分浭乱?,遠而不闊,近而不迫,志盡而不怨,辭順而不諂。”這些帶有鮮明中和文藝思想的文獻無不是對《書》文之風格推崇備至,其說雖未必盡妥,但也基本概括了《書》作為記史之文的主要特征。這些帶有鮮明中和文藝思想之特征多為后世史傳文學所接受,特別是周秦史傳文學直承《書》,其間多有因承關系。從文獻征引來看,《書》很早就已按《夏書》、《商書》、《周書》分類,而且各篇亦以時間先后為序編次,實為后世編年體史書的濫觴,如《春秋》及《左傳》的以時次史。按《春秋》體例而言,百國《春秋》也理應是以時次史,《國語》中各國史料的編次亦以歷史為序?!稌酚浭?,無一空言,有言必措諸事,《書》記言之特征早為周秦時人所共識,《國語》、《左傳》、《戰(zhàn)國策》、《春秋事語》、《戰(zhàn)國縱橫家書》均直接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多以人物言論記史。再者,《書》篇一事一議,不蔓不枝,結(jié)構(gòu)完整,對先秦歷史敘事散文的產(chǎn)生亦有直接的影響?!秷虻洹贰ⅰ额櫭?、《洪范》以及周公諸誥,其敘事方法以及展現(xiàn)人物的獨特方式,于史傳文學走向成熟功不可沒。而其在《大誥》、《金縢》、《洛誥》等多篇文本中塑造周公形象的方法,亦為《國語》、《戰(zhàn)國策》所繼承,至《晏子春秋》,更是集一人言行于全書,成功地塑造了晏嬰形象。故完全可以說,正是在這一前后承繼過程中,逐漸孕育出了漢代司馬遷撰寫《史記》時所用“互見法”的成熟,而《書》教中和文藝思想導其源。

         

        雖然《書》類篇章在上古文學創(chuàng)作中占據(jù)著主流地位,并對先秦兩漢散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主流影響,但礙于《書》之文本的艱澀,文學研究界卻對其望而卻步,將其拱手讓給了哲學、史學、文字學等學科,致使《書》的文學性及其在文學史上的主流影響地位遠未得以揭示。描述我國古代文學發(fā)展史的著作多不勝數(shù),單就其影響甚大者言之,在敘述上古文學史時似乎已經(jīng)形成了一條循循相因的慣例,言《詩》時,無不究其詳,言《書》時,則簡而又簡,甚或闕而不論。這種狀況是與《書》類文獻在早期事實文學史中所具有的主流地位以及對先秦兩漢散文的主流影響地位不相對應的,明顯地發(fā)生了錯位。故重新確立《書》在上古話語文學史中的應有地位,使之與事實文學史中的早期《書》篇所具有的主流地位相一致,與《書》篇所產(chǎn)生的主流影響地位相一致,是當下中國先秦兩漢文學史研究者最為重要的命題之一,需要我們在重新撰寫文學史時予以充分地關照。這種關照必須是全方位的:首先,不僅要將今文《尚書》二十八篇納入書寫范疇,而且要將所謂的晚《書》中的二十五篇和《逸周書》中的七十一篇納入文學史的書寫視野。雖然二十八篇在長期傳播中曾有過不同程度的整理潤色,二十五篇和七十一篇的真?zhèn)螁栴}也一直爭訟不已,但其文義結(jié)構(gòu)以及眾多警言名句決不是漢晉人所能偽造,理應來源于周秦時期。其次,要把《書》一類的文學史料提升到與《詩》同等重要的地位予以關照?!对姟反淼氖俏覈瞎艜r期詩歌體的成熟表現(xiàn)形式,但并不能代表所有上古文體的成熟表現(xiàn)形式,《書》、《逸周書》一類的作品正是散文體的早期成熟表現(xiàn)形式,在文體學發(fā)展史意義上,《書》實非原始檔案,與《詩》具有同等重要的文學、文獻學價值,在書寫先秦文學史中,決不能厚此薄彼,重《詩》而輕《書》。

         

        二、儒家《書》教傳統(tǒng)中的中和文藝傳統(tǒng)

         

        《書》是我國早期史官文化發(fā)達背景下的產(chǎn)物,是被史官文學化了的歷史,是我國早期散文形成的重要標志,也是我國早期官方文化的主要代表樣式?!稌匪鶕碛械奈幕瘍r值的超越性、道德準則的普適性,也正是我國早期官方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集中表述?!稌吩鴮Υ呵飸?zhàn)國時期的語錄體散文、政論文、歷史散文,漢代的史傳文和經(jīng)學論述模式,以及幾千年來的史書、政用文體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正是《書》所具有的元典地位,以及歷代學者對《書》的借用與詮釋,逐漸形成了比較完備的《書》教中和文藝傳統(tǒng)??鬃犹岢龅摹稌方炭梢浴笆柰ㄖh而不誣”、“《書》之于事也,遠而不闊,近而不迫,志盡而不怨,辭順而不諂”、《書》教“七觀”說,以及孟子提出的“盡信《書》不如無《書》”等,無不對我國文以載道、文以明道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以及形神兼?zhèn)涞闹泻臀乃嚺u理論的形成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故目前的《書》學研究,在文學方面不僅要專注于存世《書》之文本中的文學藝術現(xiàn)象而不放,還應著眼于《書》之文本在不同時代由于不同接受者、闡釋者以及整理者的差異而產(chǎn)生的不同文藝觀念,以及這些不同文藝觀念在我國文藝發(fā)展史以及文藝理論批評發(fā)展史中所曾發(fā)生的影響。特別是先秦時期所形成的各種具有前源性的《書》教文藝傳統(tǒng),對漢魏文學發(fā)展史、文藝理論批評發(fā)展史所發(fā)生的影響,更應予以重點關照。

         

        具體而言:

         

        一是要研究傳世《書》之文本中的文藝思想及其影響?!稌纷鳛榇呵镏澳莻€時代文學樣式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之一,已具有了后世成熟文學作品所具有的基本要素和主要特征,其語言表現(xiàn)形式、藝術表現(xiàn)手法、多種修辭方式以及文體分類依據(jù)等,都對我國早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重要影響?!稌分谋局兴硎龅奈乃囁枷胍约叭寮覍W派在對《書》之文本文藝思想進行再詮釋時逐漸形成的《書》教文藝傳統(tǒng),不僅在指導秦漢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發(fā)生了重要影響,而且在我國早期文學理論的生成中也占據(jù)了主流影響地位。

         

        《尚書·堯典》云:“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缭唬骸?!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边@段文辭雖然是就樂教而言的,但也牽涉到詩、言、志、律等文藝核心范疇之間的辯證關系,以及內(nèi)容與形式和諧統(tǒng)一等文藝理論中的基本命題。從現(xiàn)有文獻記載來看,最早稱引《堯典》者為《左傳》文公十八年,其稱引文本為:“魯季文子使大史克對魯公曰:故《虞書》數(shù)舜之功曰:‘慎微五典,五典克從,’無違教也;曰:‘納于百揆,百揆時序’,無廢事也;曰:‘賓于四門,四門穆穆’,無兇人也?!濒斘墓四隇楣?09年,遠在孔子出生之前的春秋中期,這一稱引及其對文本的解讀不僅說明《堯典》有早在春秋中期之前,甚至早在西周末期已經(jīng)由史官根據(jù)口耳傳說之材料整理追記而寫成的史實,而且亦有了把《堯典》作為經(jīng)典進行“克諧”式詮釋的踐行。

         

        我國歷史的文學化早在商周時期已經(jīng)相當發(fā)達,在早期與《書》相類似的《志》中就已經(jīng)有了對文藝現(xiàn)象的相關表述,《左傳》襄公二十五年有如下記載:冬十月,子展相鄭伯如晉,拜陳之功。子西復伐陳,陳及鄭平。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谎裕l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鄭入陳,非文辭不為功。慎辭也。”杜豫注:“《志》,古書?!笨鬃舆@里所稱引的“言以足志,文以足言。非文辭不為功。慎辭也”來自古代的典籍《志》,從《左傳》稱引古《志》的文句多見于今本《尚書》的有關文本來看,孔子所稱引的《志》與早期《書》應屬于同類性質(zhì)的典籍。這一史料記載,說明早在古書《志》的形成時代,就已經(jīng)有了對文、言、志關系問題進行探討的史實。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孔子的“言之無文,行之不遠”的文藝思想,正是來源于對與《書》同類性質(zhì)《志》的有關表述之引申。古《志》與《堯典》二者對文藝現(xiàn)象的相關表述,不僅相互印證了彼此早出的真實性,而且二者又分別對其之后的以孔子為首的儒家文藝思想中的詩歌理論和散文理論的各自生成產(chǎn)生了影響??鬃拥摹对姟方涛乃囁枷牒蜐h代《毛詩序》中的詩歌理論,其基本理念是與《堯典》“詩言志,歌永言”的表述相一致的??鬃铀f的“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文勝質(zhì)則野,質(zhì)勝文則史”,“疏通知遠,《書》教也”,“‘六誓’可以觀義,‘五誥’可以觀仁,《甫刑》可以觀戒,《洪范》可以觀度,《禹貢》可以觀事,《皋陶謨》可以觀治,《堯典》可以觀美”,以及孟子的以意逆志、知人論世等文藝思想,其遠源當為古《志》、古《書》一類典籍中的樸素的中和文藝傳統(tǒng)。

         

        此外,屬于晚《書》二十五篇之一的《畢命》篇有“政貴有恒,辭尚體要,不惟好異”的表述,此處文辭在我國早期文藝理論生成中亦應具有重要意義。言辭崇尚精要,不應片面追求奇異,正體現(xiàn)出了我國早期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中和主張和整體創(chuàng)作風格,這種主張及創(chuàng)作風格對我國早期現(xiàn)實主義文藝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形成產(chǎn)生了關鍵性影響,一切從現(xiàn)實生活和社會發(fā)展需要出發(fā)的先秦諸子散文、秦漢政論文以及不枝不漫以實錄為基本精神的史傳散文,就是在此傳統(tǒng)主張和創(chuàng)作風格的影響下逐步發(fā)展成為文學主流的。

         

        二是要研究出土文獻中有關《書》之文藝思想內(nèi)容的理論價值。郭店戰(zhàn)國楚墓竹簡的《性自命出》篇、《六德》篇、《語叢一》篇,馬王堆漢墓帛書的《易傳·要》篇,諸文本均有稱說《書》的現(xiàn)象,而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的《緇衣》篇,郭店戰(zhàn)國楚墓竹簡的《緇衣》篇、《成之聞之》篇,均有稱說《書》之篇名的現(xiàn)象。學界曾對這些只言片語的相關信息進行過多側(cè)面地關照,因研究取向不同,所見多有差異。將其放在文學理論視域內(nèi)進行審視,我們亦尋覓出這些稱說現(xiàn)象各自所蘊含的重要文藝學價值:

         

        《六德》篇,有如下一段稱說《書》的文本:“古夫夫、婦婦,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六者客行亓戠而口亡繇乍也。雚者《旹》、《箸》則亦才矣,雚者《豊》、《樂》則亦才矣,雚者《易》、《春秋》則亦才矣。”據(jù)郭店戰(zhàn)國楚墓竹簡的釋文知,這段文本的內(nèi)容是說夫、婦、父、子、君、臣六者之間各自所應職守的規(guī)則在《詩》、《書》中都有記載,在《禮》、《樂》中也有記載,在《易》、《春秋》中亦有記載。單就《書》而言,此處認為《書》之內(nèi)容關乎夫婦、父子、君臣之義,是與儒家傳世文獻對《書》的詮釋理念是基本一致的,體現(xiàn)出了早期文以載道的文藝思想?!墩Z叢一》篇亦有將《書》與其余五經(jīng)并行稱說的一段文本:“《詩》所以會古今之志也者,[《書》所以會]口口口口者也,[《禮》所以會]口口口口[也《樂》所以會]口口口口[也],《易》所以會天地人道也,《春秋》所以會古今之事也。”可惜的是,其損壞的部分恰巧包括論《書》的文字在內(nèi)。有學者認為《書》所以會的應是“古今之政也者”,但無實據(jù),使我們喪失了一次了解孔孟時期是如何對《書》進行宏觀詮釋的機會。出土文獻還出現(xiàn)了另外的一種稱說形式,更值得我們關注,即《性自命出》篇載有如下一段文字:“時、箸、豊、樂,其司出皆生於人?!畷r’,又為為之也?!纭譃檠灾??!N、樂’,又為舉之也?!睋?jù)相關釋文知:“時”通“詩”、“箸”通“書”、“豊”通“禮”、“司”讀為“始”、“又”通“有”。單就《書》而言,說明當時已開始注重探求《書》的來源,認為《書》等“始出皆生于人”,而不是來源于上帝或鬼神,這種認識是符合早期儒學“敬鬼神而遠之”思想主張的,更是符合《書》“疏通知遠而不誣”之實際的,對后世儒家《書》學的闡釋向度起到了定調(diào)奠基作用?!绑纾譃檠灾病笔菍Α稌返男再|(zhì)進行定性,“為言”是《書》區(qū)別于“‘詩’又為為”、“‘禮、樂’又為舉”的根本所在?!盀檠浴笔强梢耘c《漢書·藝文志》所說的“事為《春秋》,言為《尚書》”相印證的。這種定性區(qū)分不僅在散文記事與記言之文體區(qū)分認識方面具有重要學術意義,而且進一步加強了此處《書》等概念確實是以“為”、“言”、“舉”為類化標準的概念。

         

        兩簡本《緇衣》篇均不直接稱說《書》,而是直接稱引《書》之篇名,即《尹吉》、《君陳》、《君牙》、《康誥》、《呂刑》、《君奭》、《祭公之顧命》凡七篇十次次,其中《康誥》、《呂刑》、《君奭》三者見于伏生今文篇名之中,《君陳》、《君牙》二者見于所謂晚《書》二十五篇篇名之中,《尹吉》、《祭公之顧命》二者雖不見于今傳篇名之內(nèi),但所引《尹吉》之文見于今傳《書·咸有一德》篇內(nèi),所引《祭公之顧命》之文見于今傳《逸周書·祭公》篇內(nèi)。據(jù)此我們可以得知:兩簡本所引篇名與傳世文獻篇名確有相同的,也確有不同的;相異的如《尹吉》與《咸有一德》、《呂刑》與《甫刑》、《祭公之顧命》與《祭公》等,這說明戰(zhàn)國初期《書》的古文字本在秦、漢、晉的流傳過程中確實被不同程度地整理過,但這些都可能屬于異篇同名現(xiàn)象,還不能據(jù)此就認為與簡本篇名不同的篇目就是后人所偽造。釋者認為“尹吉”即“伊誥”,若“吉”為“誥”之釋符合史實的話,那么《伊告》就是以“誥”體的命名方式存在的,《伊告》、《康誥》篇名同時被《緇衣》篇稱說,說明以“誥”命名的現(xiàn)象當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與《左傳》有《盤庚之告》篇名出現(xiàn)、《墨子》有《仲虺之告》篇名出現(xiàn)是相一致的,故以“誥”名篇的現(xiàn)象早在春秋末期已經(jīng)客觀存在?!断逃幸坏隆肥钦∑挛谋久绞降捏w現(xiàn),和《論語》、《孟子》篇章取名方式一致;《尹吉》與《咸有一德》異名同篇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正反映了周秦《書》之流變兩種渠道的不同,以《尹吉》命名的現(xiàn)象為周秦社會《書》之普遍流傳的存在樣式,以《咸有一德》命名的現(xiàn)象為儒家內(nèi)部編纂《書》后的存在樣式?!毒l衣》篇以“子曰”的口吻提及“尹吉”篇名,說明《緇衣》成篇之際,儒家對《書》的編次或編纂,仍沿襲了在春秋時期《書》之普遍流傳的命名傳統(tǒng),儒家對《書》的經(jīng)學化改造還處在萌芽時期。

         

        另外,《成之聞之》篇稱說《大禹》、《君奭》、《韶命》、《康誥》凡四篇五次?!冻芍勚菲Q引古代文獻有三個特點,一是只稱引《書》,不稱引《詩》,與《緇衣》篇《詩》、《書》一并稱引不同;二是其稱說《書》均以篇名為稱謂,而不以《書》等類概念稱說,與《緇衣》篇相同;三是在引文之后緊接著對所摘引《書》篇文句進行詮釋,如引《君奭》“襄我二人,毋又(有)合才音”后的詮釋語為:“害(曷)?道不悅之詞也?!薄稌分皇巧鷣砭途哂械模菍W術類化意識以及文學藝術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產(chǎn)物。周秦傳世文獻中有大量以“《書》曰”、“《夏書》曰”、“《商書》曰”、“《周書》曰”或“先王之《書》曰”等方式稱引《書》篇文本的現(xiàn)象,亦有少數(shù)文獻以篇名稱引相關文本的現(xiàn)象,這種雜亂稱謂現(xiàn)象正說明《書》之篇名經(jīng)歷了一個由無篇名到有篇名,由篇名不穩(wěn)定到基本穩(wěn)定,由篇名無類化到有典、謨、訓、誥、誓、命等以類相隨的復雜演變過程。出土文獻《緇衣》篇、《成之聞之》篇稱說《書》均以篇名為稱說方式,而不以《書》或《夏書》、《商書》、《周書》等類概念稱說,說明《書》篇的命名現(xiàn)象在竹簡寫成時代已經(jīng)普遍存在,《書》以眾多已被命名篇章組合體的基本形態(tài)存在著,這為我們判斷當時是否已有《書》的結(jié)集本提供了重要線索。至少我們可以知道,當時的《書》已經(jīng)包括《尹吉》、《君陳》、《君牙》、《康誥》、《呂刑》、《君奭》、《祭公之顧命》、《大禹》、《韶命》等九篇在內(nèi)。這些篇名的出現(xiàn),在文學發(fā)展史上有著重要的理論意義,說明我國散文擬定篇名的現(xiàn)象起源很早,在孔孟時期已經(jīng)十分普遍。

         

        三是要研究傳世文獻中有關《書》之文藝思想內(nèi)容的理論價值。春秋末期,孔子以《詩》、《書》、《禮》、《樂》四科教授弟子,《禮》、《樂》以踐行教育為主,《詩》、《書》則以文本形式的說教為主??鬃影选对姟?、《書》當作核心教材而授徒,其中不無對傳統(tǒng)教育內(nèi)容的沿襲和孔子個人抉擇的因素,但更重要的還是由《詩》、《書》本身已具有的文化價值所決定的。單就《書》而言,如果沒有其自身文化價值的超越性,沒有其道德準則的普適性,沒有成為孔子及其之前那個時代文化的主流之一,單靠儒、墨個別圣賢的提倡與支持,是不可能在戰(zhàn)國時期始終成為諸子百家共同依托的傳統(tǒng)文化背景而被普遍稱說的,更不可能在兩漢時期作為經(jīng)學元典而上升為社會的統(tǒng)治意識形態(tài)。儒、墨二家都推崇《詩》、《書》,而且二家都曾一度成為時代的顯學,其各自的思想主張自然也都歸屬于戰(zhàn)國時代的文化主流。但《淮南子·要略》篇云:“墨子學儒者之業(yè),受孔子之術,以為其禮煩擾而不說,厚葬靡財而貧民,[久]服傷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币来丝芍?,墨家系從早期儒家分離而出,由墨子在早期儒家學說的基礎上自創(chuàng)新說而逐漸形成的一派。據(jù)學界考證,墨子當生活于孔孟之間,故墨家對《書》的認識與早期儒家《書》學思想有關??鬃印稌方趟枷肟煞智昂髢善?,其前期《書》可以“疏通知遠而不誣”思想,主要為其早期弟子所接受,后期“七觀之義”《書》教思想,主要為其晚年弟子門人所接受。從《墨子》用《書》與論《書》的記載來看,墨家主要繼承了孔子及其早期弟子一脈相承的《書》可以“疏通知遠而不誣”的觀點,是把《書》當作古代圣王治世經(jīng)驗的歷史記載來看待的。

         

        孔子當時整理《書》的目的并不是為了簡單地保存上古文獻,而是為了利用《書》之文本“藏往知來”的特性,即利用其所蘊含的“道”與“德”的普適性來宣揚和踐行其政治教化主張,故在其對《書》的整理過程中,不單單是“上斷于虞,下迄于秦”以時間為斷限進行取舍,“取可為世法者”亦說明其曾按篇目所蘊含的文化價值和是否具有“道”與“德”的普適性來抉擇。這種抉擇取舍以其文本所蘊含的思想性為標準,反映到文學層面上就是,《書》原有的篇目文本作為已有的文學史料,孔子是按其所蘊含的思想性為準則進行刪取的,其中暗含了我們今天所講的文學選本批評理論中“選”的思想,雖然孔子在當時還未有今天意義上的文學批評觀念。

         

        《書》教一詞是與《詩》教一詞同時由孔子提出來的?!抖Y記·經(jīng)解》云:“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疏通知遠,《書》教也;……故……《書》之失在誣,……其為人也,……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于《書》教者也;……’”《孔子家語·問玉》篇亦有同樣的記載。孔子把《書》的教化功能定位為“疏通知遠而不誣”,可以說是準確地把握住了《書》之文本所蘊含文化價值的超越性。綜觀傳世本《書》的核心內(nèi)容,其主體是夏、商、周時期的典、謨、訓、誥、誓、命,是上古時期雄主能臣在斗爭實踐中總結(jié)出的智慧結(jié)晶,這里不僅有對堯舜禪讓的贊美,有對湯武革命的稱頌,亦有對明主賢臣的標榜,有對民瘼冷暖的關注,從中不僅可以了解促使王朝興替、歷史巨變的底因,進而以古鑒今,甚至能為后世立法,而且可以學到修身、理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從孔安國受《古文尚書》的司馬遷對孔子“疏通知遠而不誣”的《書》教中和文藝觀領悟得最為深刻,其“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史記》創(chuàng)作觀可以說是對孔子早期《書》教中和文藝思想的最好注腳。

         

        孔子晚年的《書》教文藝思想發(fā)生了轉(zhuǎn)向,在“疏通知遠而不誣”的基礎上又得到了深化與細化?!渡袝髠鳌酚腥缦乱欢挝谋荆骸白酉淖x《書》畢,孔子問曰:‘吾子何為于《書》?’子夏曰:‘《書》之論事,昭昭然若日月,離離若參辰之錯行,上有堯舜之道,下有三王之義。商所受于夫子者,志之弗敢忘也。雖退而窮居河、濟之間,深山之中,壤室編蓬為戶,于中彈琴,詠先王之道,則可發(fā)憤慷慨矣?!蜃觽溉蛔?nèi)荩唬骸?!子殆可與言《書》矣。雖然,見其表,未見其里,窺其門,未入其中?!伝卦唬骸沃^也?’孔子曰:‘丘常悉心盡志以入其中,則前有高岸,后有大溪,填填正立而已?!读摹房梢杂^義,《五誥》可以觀仁,《甫刑》可以觀戒,《洪范》可以觀度,《禹貢》可以觀事,《皋陶謨》可以觀治,《堯典》可以觀美。’”《韓詩外傳》、《孔叢子》等典籍亦有類似文本記載。子夏受之于夫子且志之弗敢忘的“上有堯舜之道,下有三王之義”,與《禮記·經(jīng)解》和《孔子家語·問玉》兩篇孔子提出的“疏通知遠而不誣”的《書》教中和文藝觀是一致的。但在孔子看來,這只不過是《書》之表,孔子經(jīng)過“悉心盡志以入其中”,又發(fā)現(xiàn)了“《六誓》可以觀義,《五誥》可以觀仁,《甫刑》可以觀戒,《洪范》可以觀度,《禹貢》可以觀事,《皋陶謨》可以觀治,《堯典》可以觀美”,并認為“七觀”才是《書》之里。這是孔子晚年《書》教思想中最為本質(zhì)的內(nèi)容,義、仁、戒、度、事、治、美七者,實為孔子實施王道政治教化的基本主張??鬃忧捌凇稌房梢浴笆柰ㄖh而不誣”的思想,發(fā)展到漢代被司馬遷等良史所接受,《書》的有關文本不僅成為后世史家編撰中國上古歷史的重要文獻史料,而且《書》的行文體例所蘊含的就事析理、一事一議、不枝不蔓、事簡而理明的寫作藝術,也成為史傳文學創(chuàng)作的范例??鬃雍笃凇稌菲梢杂^義、觀仁、觀誡、觀度、觀事、觀治、觀美的中和文藝思想,發(fā)展到漢代主要被漢代《書》學者所接受,漢代《書》學重點強調(diào)的正是儒家文學觀中文學要為政治教化服務、文學是以仁義禮樂教化人的手段等核心中和思想,對漢賦勸百諷一風格的形成有一定影響。

         

        思孟學派在傳播《書》方面的貢獻及其在儒家學派《書》教中和文藝思想生成中亦產(chǎn)生過重要作用。孟子是孔子之后儒家學派的最大代表,據(jù)《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記載,孟子曾:“受業(yè)子思之門人。道既通,游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于事情。當是之時,……天下方務于合從連衡,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本汀稌范裕@則文獻告訴我們兩個信息:一為孟子所序之《書》來源于孔氏家學,即“受業(yè)于子思之門人”,其所傳之《書》當為孔子曾經(jīng)整理加工過的《書》。二為孟子與萬章之徒,曾經(jīng)“序”過《書》,即重新又對《書》進行了整理。荀子在其《非十二子》一文中曾批評孟子云:“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tǒng),猶然而材劇志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案飾其詞而袛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仲尼、子游為茲厚于后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边@段文辭亦與孟子對《書》的整理加工有關?!奥苑ㄏ韧酢笔欠厦献铀枷氲模奥勔姴╇s,案往舊造說”也是符合孟子學說實際的,尤其是“案往舊造說”一語更值得注意,今人王蒨認為“古文《尚書》二十五篇便是孟子‘案往舊造說’產(chǎn)生出來的”,“‘案飾其詞而袛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是多么符合二十五篇古文《尚書》的實際?!椘湓~’,是說二十五篇古文的語言是經(jīng)過‘修飾’的。而且孟子把經(jīng)過自己修飾的古文,的確是當作‘此真先君子之言也’而‘袛敬之’的”。

         

        《孟子·盡心下》還有孟子論《書》的一段記載:“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武成》原為《書》之一篇,在孟子看來,其可信度是很低的,因為其言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思想不符合儒家學說中的仁。由《武成》一例來看,孟子是按其發(fā)展了的儒家學說來審視由孔子“述而不作”“無征不信”所傳下來的《書》,并進而得出了《書》不可全信的《書》教觀點。不可全信的背面,恰是對《書》篇文學性加工的承認。顯然,孟子的《書》教觀,已與孔子的《書》教思想有所不同,孟子對孔子早期所強調(diào)的《書》之“疏通知遠而不誣”的觀點采取了懷疑的態(tài)度,而進一步加強了孔子后期所強調(diào)的《書》具有“七觀”之義的政治教化功能。孟子對《書》整理加工的過程,同樣也包含了以是否符合儒家思想,特別是是否符合孟子所發(fā)展了的儒家思想為標準進行的取舍,這種取舍同樣也有文學選本批評的思想在起作用。而且,孔孟之間相距一百多年,而那個時代又是語言迅速發(fā)展豐富的黃金時代,孟子在對《書》的整理加工過程中,由于其不太重視保持文獻的原貌而強調(diào)其政治教化之用,進行必要的語言語義的轉(zhuǎn)換是可能的,這種語言語義的轉(zhuǎn)換,正同我們將古文轉(zhuǎn)化為白話文一樣,其間亦蘊含了文學意義上的潤色。

         

        四是要研究儒家《書》教中和文藝觀在當下古代文藝理論研究中的缺失命題??鬃邮┙桃浴对姟?、《書》為先,首先是由孔子及其之前的文學發(fā)展格局的大勢所決定的,也是與《詩》、《書》在上古事實文學史中占據(jù)的主流地位相一致的。但至孔孟時代,以《詩》、《書》為代表的兩種不同文學文體表現(xiàn)形式,在事實文學史中的主流地位,因文化下移以及以孔孟為核心的儒家學派對《詩》、《書》不斷經(jīng)學化的詮釋活動而各自發(fā)生了不同轉(zhuǎn)向。摒棄民間文學樣式的發(fā)展不予關照以外,單就以《詩》為代表的詩歌體而言,戰(zhàn)國至兩漢時期在文人層面上雖有楚辭和漢賦的相繼輝煌,但“楚辭是一個局部地域中的文學現(xiàn)象,漢賦(主要指韻體賦),則是一個局部群落中的文學現(xiàn)象,從文學的‘全社會圖景’角度來看,二者都不是廣域性、廣眾化文學而屬‘非主流’。”這一時期,文人幾無詩的事實確是事實文學史的寫照,直到魏晉時期因文人群落的重新組合,以《詩》為代表的韻文學表現(xiàn)形式才再度轉(zhuǎn)為事實文學史中的主流。以《書》為代表的散文的發(fā)展則與此相反,恰在這一時期,散文體始終占據(jù)著事實文學史中的主流地位。在戰(zhàn)國秦漢時期,散文體是按照兩個方向演進的,一個方向是由春秋及其以前以紀言敘事為主具有“七觀”之義的《書》一類的散文,發(fā)展到戰(zhàn)國時期汪洋恣肆的諸子散文,再發(fā)展到漢代注重現(xiàn)實社會政治的政論文和模式化的御用文,這一流變是秦漢事實文學史中散文體發(fā)展的主流,秦漢時期學者幾無詩而無文者罕見,最能說明這一事實。另一個方向是由春秋及其以前以紀事為主可以疏通知遠的《書》一類的散文,發(fā)展到紀事簡明的先秦歷史散文,再發(fā)展到見人、見事、見史的漢代史傳文學樣式,這一流變是秦漢事實文學史中的一個次主流。

         

        《堯典》、古《志》等早期典籍有關文藝現(xiàn)象的表述,對儒家文藝思想的形成產(chǎn)生了根源性的影響,而儒家學派的《書》教中和文藝思想又對我國散文體的發(fā)展及理論批評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相對于《詩》一類的詩歌體在秦漢時期發(fā)展的非主流化而言,儒家《書》教思想影響下的散文體則發(fā)展成為秦漢文學中的主流。恰是在這一層面上,我們認為儒家《書》教中和文藝思想在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事實文學批評理論形成中處于主流影響地位。

         

        儒家《書》教文藝觀在事實文學批評發(fā)展史中的主流影響地位,與近百年來的已有話語文學理論發(fā)展史中的非主流地位發(fā)生了明顯錯位。在戰(zhàn)國秦漢魏晉時期,受儒家思想深刻影響的以《詩》、《書》為代表的詩、文不同體裁的不同表現(xiàn)形式,在事實文學史中的主流與非主流地位的遞相嬗變,在已有話語文學批評史中并未得以充分地體現(xiàn)。隨意翻開幾本在學術界比較流行的古典文藝研究史或文藝理論發(fā)展批評史專著,不難發(fā)現(xiàn),大都呈現(xiàn)出重點強調(diào)以《詩》教中和文藝思想為核心的論述范式,多認為儒家中和政教文藝觀的形成是與儒家學派對《詩》的解說有著緊密聯(lián)系的,而于儒家學派對《書》的解說在儒家中和政教文藝觀的生成中所發(fā)揮的主導作用并未留意。如張少康、劉三富兩位先生認為:“詩歌是先秦時期嚴格意義上的純文學”,“孔子的文學思想以‘詩教’為核心,強調(diào)文學要為政治教化服務”,“孔子的文學理論批評是以對《詩經(jīng)》的評論為主而展開的”,“用‘詩教’來概括孔子的文藝思想則是有道理的??鬃雨P于文藝的一系列論述都是圍繞‘詩教’而展開的?!惫⒌碌认壬舱J為:“漢儒的文學觀主要圍繞對《詩》的解說而建立起來,其核心是探討詩與政治的關系”等等。持這類觀點的話語在學術界是非常普遍的,這些論述,顯然與已有事實文學理論批評史中《書》的文學主流影響與《詩》的非主流影響的遞相嬗變發(fā)生了明顯的錯位。學界很少有人關注《尚書大傳》、《孔叢子·論書》等文獻中有關《書》教的中和文藝思想,及其在秦漢時期事實文學發(fā)展史中的主流影響。

         

        儒家《書》教中和文藝觀在秦漢事實文學批評發(fā)展史中的主流地位,與已有話語文學理論發(fā)展史中的非主流地位的錯位,主要原因概括起來有四個方面:

         

        一是受《尚書》地位在已有話語文學史與事實文學史中錯位的影響。由于《詩》、《書》在已有話語文學史表述中的巨大懸殊,造成了近百年來古典文學理論研究界重《詩》而輕《書》的一種研究狀況,《詩》因其在已有話語文學史中得以充分表述,其在早期文學理論的生成,特別是在詩歌理論的生成方面,及其生成后對后世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中所發(fā)揮的作用,也相應地得到了深度挖掘。而《書》則由于在已有話語文學史表述中的簡略或闕疑,其在我國文學肇始階段所開辟的散文藝術理論中所發(fā)揮的重大影響作用,以及對戰(zhàn)國秦漢諸子散文、史傳文、政用文創(chuàng)作的影響作用,相應地也未能得以深度挖掘。

         

        二是研究者沒有理清《詩》所開創(chuàng)的詩歌體文學在秦漢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非主流化與《書》影響下的散文體文學在秦漢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主流化之史實?!冻o》及漢代韻體賦,都是在楚國文化土壤中成長起來的具有浪漫主義藝術特色的韻體文學奇葩,而以商周文化為背景產(chǎn)生的《詩》一類的現(xiàn)實主義詩歌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在戰(zhàn)國至東漢中期,與同期的散文體文學創(chuàng)作相比,卻處于非主流地位;相反,以《書》類散文所開創(chuàng)的散文文學卻在多個方向上都有所建樹。這一奇特的文學生成現(xiàn)象,確實值得文藝理論研究界予以更多的關注。筆者認為,要破解這一理論難題,就必須全面地對《詩》、《書》二者的致用特性進行充分研究。文學的發(fā)展,雖然有其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如口語與書面語言發(fā)展的不同步,就可能與此奇特的文學生成現(xiàn)象有關,但文變?nèi)竞跏狼?,?zhàn)國、秦漢社會的時代課題與其之前之后的社會都有很大不同,同樣都是以現(xiàn)實主義為特色的《詩》、《書》傳統(tǒng),在適應社會發(fā)展與求解時代課題方面卻有明顯差異。

         

        三是過于偏重由孔子開創(chuàng)的儒家《詩》教中和文學思想對文學創(chuàng)作及文學理論批評的導向作用,而忽略了同樣也是由孔子開創(chuàng)的儒家《書》教中和文學思想對文學創(chuàng)作及文學理論批評的導向作用。在已有文學理論批評史中,儒家《詩》教思想在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流變情況,已經(jīng)有了充分的表述,但儒家的《書》教思想在此期間的揚棄歷程卻很少有人關照,這種現(xiàn)象是與《詩》、《書》近百年來的整體研究狀況相一致的。文藝理論研究界也沒能擺脫這一不符合歷史事實的怪圈。由孔子開創(chuàng)的儒家中和文藝觀是在《詩》、《書》等中華元典經(jīng)學化的過程中逐步得以確立的,孔子的首倡之功至為關鍵,但孔子不單單對《詩》提出了“思無邪”、“興、觀、群、怨”等方面的闡釋,而且對《書》也曾提出了“疏通知遠,《書》教也”、“《書》之于事也,遠而不闊,近而不迫;志盡而不怨,辭順而不諂”、“《六誓》可以觀義,《五誥》可以觀仁,《甫刑》可以觀戒,《洪范》可以觀度,《禹貢》可以觀事,《皋陶謨》可以觀治,《堯典》可以觀美”等重要的《書》教中和文藝主張。這些主張實為后世“通古今之變,究天人之際”的史傳文學思想和“文以載道”的中國傳統(tǒng)文學觀導夫先路,同時也首開《書》之文體學研究的先河。自此以后,墨子、漆雕氏之儒、子張氏之儒、子夏氏之儒、思孟學派、荀子、伏勝及漢代今文學派、孔安國及漢代古文學派、司馬遷、班固等沿此二途,對《書》分別進行了多側(cè)面的關照。

         

        原因之四,與已有文學理論批評史的書寫循循相因有關。我國早期文學理論批評史的編撰,與早期文學史的編纂相類似,同樣也是在古史辨派學風盛行的學術大背景下起步的,因《書》真?zhèn)螁栴}難辨,致使早期文學理論批評史的編撰者采取闕疑從略的處理態(tài)度,而繼后的文學理論批評史編撰者又多以早期的已有文學理論批評史為參照物。這種表述狀況是有違于《詩》、《書》在我國上古事實文學理論發(fā)展中所占據(jù)的主流地位之史實的,隨著古典文學史重寫過程中對《書》一類文獻表述的加強,文藝理論界也應正視《書》在我國散文發(fā)展史上的肇始之功,主動加強對其文本所表述的文藝思想及《書》一類文學史料自身所具有的文學價值進行全面的深化研究,對其在我國上古文藝理論生成中所應具有的價值進行重新地位。理清戰(zhàn)國、秦漢時期不同學者、不同派別,特別是儒家學派在《書》闡釋中所體現(xiàn)的文學意識及其相互間的分歧、揚棄,以及對后世不同文學觀所造成的影響等問題至為關鍵。理清這些問題,不僅可以還《書》以早期文藝理論生成中所應有的主流地位,而且對深化秦漢文藝理論發(fā)展史研究也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作者:馬士遠(1970-),男,山東棗莊人,中國古代文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博士后,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總編室主任,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近年來主要從事《尚書》學史及秦漢文學史的研究工作。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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