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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劉小楓】“詩言志”的內(nèi)傳理解——廖平的《詩緯》新解與中國的現(xiàn)代性問題

        欄目:學術(shù)研究
        發(fā)布時間:2018-07-05 22:0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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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言志”的內(nèi)傳理解—— 廖平的《詩緯》新解與中國的現(xiàn)代性問題

        作者:劉小楓

        來源:《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五月廿二日戊戌

                  耶穌2018年7月5日

         

        摘要: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詩學是立法學,孔子《詩》學同樣是立法學。當古老中國面臨西方"異制"沖擊之時,清末民初大儒廖平致力重拾儒家內(nèi)學"舊法",尤其注重《詩緯》。晚清大儒應對西方"異制"挑戰(zhàn)時的首選古學資源為儒家公羊?qū)W,但與康有為借助公羊?qū)W"托古改制"接應西方民主不同,廖平堅持公羊?qū)W的王政論本色。廖平認為,公羊?qū)W所倡導的"素王說""三統(tǒng)說""中外說""文質(zhì)說",無不源于孔子《詩》學。要理解這一本源,必須依循《詩緯》的指引,因為,《詩經(jīng)》師說,"精微義例,全在緯候"。針對以《詩》為古事、以序說《詩》的舊說,廖平"于四始、五際、六情之義,以及篇什配用之理"推闡儒家內(nèi)學的詩學要義,提出"《詩》者志也"為"空言俟后",為當今思考中國新政與全球化處境的關(guān)系,提供了發(fā)人深省的秘學思路。

         

        關(guān)鍵詞:詩言志;《詩緯》;內(nèi)學;圣人;賢者



        亞里士多德《詩術(shù)》( 又譯“詩學”“創(chuàng)作學”) 書名的原文語義,考據(jù)家們一度爭執(zhí)不休。poiētikē ( 詩術(shù)) 這個語詞看起來與以 ikē結(jié)尾的形容詞衍生而成的名詞如 auletikē( 樂管術(shù)) 、politikē( 城邦術(shù)) 、rhetorikē( 言辭術(shù)) 沒有什么不同,其實不然。poiē-的原初含義來自行為動詞 poiein( 制作) ,帶有行為意涵,如果直譯poiētikē,當 譯 為“制 作 的 [技 藝 ]”( 省 略technēs) 。有注疏家建議, 最好將亞里士多德的書名徑直轉(zhuǎn)寫為 poietic [art],以便保留“制作”( making) 原義,突顯 the poet( 詩人) 是 maker( 制作者) 。

         

        亞里士多德明顯是在討論制作屬于言辭作品的詩,譯為“作詩[術(shù)]”也許更恰切。多年前,筆者曾撰文討論亞里士多德《詩術(shù)》的性質(zhì),力圖說明其詩學屬于政治學,并提到廖平的《詩》學亦為政治學。廖平關(guān)于《詩緯》的文稿,前不久經(jīng)潘林整理出版,此書引發(fā)了筆者的進一步思考。poiētikē( 詩術(shù)) 這個希臘文衍生自極為日常的制作行為,已經(jīng)讓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思考如下問題: 這種行為與人世中的其他制作行為有何不同,作詩技藝與其他制作技藝在性質(zhì)上有何差異。在中國的古代經(jīng)驗中,這樣的問題存在嗎? 

         

        一、何謂“詩,志也”

         

        廖平:《詩說》(潘林校注)

         

        按今天的日常用法,“詩”指成言之作,在上古時期也多指成言的《詩》篇,似乎并不包含行為意味,其實不然。按古典辭書《說文》《釋名》的解釋,“詩,志也”,“之也,志之所之也”,其明顯帶有行為含義,盡管特指一種靈魂行為。這一語義源于《書·舜典》著名的“詩言志”說法,而“志”顯然是靈魂行為,如《書集傳》中的名言所謂: “心之所之謂之志,心有所之, 必形于言,故曰詩言志”。這一說法既是在解釋成言的《詩》篇,也是在解釋作為一種靈魂行為的“詩”,如《詩·國風·關(guān)雎序》所言: “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

         

        如果“志”是一種靈魂行為,即所謂“志者,意所擬度也”( 《儀禮·大射》鄭玄注) ,相當于古代西方人所謂的 intentio animi,那么,“詩, 志也”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們應該如何理解作為靈魂行為的“志之所之”? 從今天能夠看到的古典文籍中,《詩緯·含神霧》對“詩”即“志之所之”給出的解釋最為明晰: “詩者,持也, 以手維持, 則承負之義, 謂以手承下而抱負之?!? 第18 頁)“持”是一種具體的日常行為, 即緊緊握住、執(zhí)而不釋, 這里被用來訓釋一種靈魂行為,即靈魂對某種高遠景象或高貴生活方式的向往———蘇格拉底稱之為“繆斯式的”愛欲瘋癲,“承”則指將這種志之所之的心意追求奉納懷中,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有抱負。所謂“假詩為持”,用今天的話來講,就是指有抱負或有胸襟者的心智意愿。如果說某人天生有詩性,那么,意思首先并非指他有如今所謂的寫詩之才,而是指有高遠的抱負。這種抱負的結(jié)果固然是成言的詩作,所謂“心有所之,必形于言”,但顯然不能說,如此抱負之志僅止于立言,不見諸行事。眾所周知,從古至今,我國都不乏極富詩性的偉大政治人物———毛澤東是離我們最近的偉大典范。

         

        有人會說,《詩緯》屬于緯書,而緯書早已被儒家判為荒誕不經(jīng)之言,何以可能憑靠《詩緯》的說法來理解“詩,志也”?

         

        1918 年,廖平在為胡薇元《詩緯訓纂》撰寫的序文中說,把緯書判為荒誕不經(jīng)之言,是宋儒所為:

         

        六經(jīng)為其正文,六緯( 緯亦作微,即秘密之傳授) 為其起例,亦如奇門、六壬、火珠林,諸術(shù)數(shù)家學者,必先詳其起例, 而后能通其書, 非有起例不能讀也。( 第 59 ~60 頁)

         

        這里提到的“術(shù)數(shù)”,會讓我們想到古希臘智術(shù)師所說的“技藝”,但廖平借“術(shù)數(shù)”說明漢代六經(jīng)學有一種近乎秘術(shù)的內(nèi)學傳統(tǒng),而古希臘智術(shù)師的“技藝”并非“秘術(shù)”,除非特指蘇格拉底與普羅塔戈拉所討論的“治邦術(shù) ( 政治術(shù)) ”。

         

        廖平說,緯書乃通達六經(jīng)微言的門徑,“劉歆以后,東漢古文家別立門戶,乃專以訓詁文字,采《春秋》錄時事,專以史事立序”,才開啟了如今所謂考據(jù)式實證經(jīng)學的路向。即便如此,從魏晉至隋唐,儒者大多仍兼通內(nèi)學[秘術(shù)],到北宋理學興起之后,這一古老傳統(tǒng)才幾近斷絕,緯書也因之被判為“妖言”( 第 60 頁) 。

         

        其實,緯學在東漢時遭到攻擊,絕非僅僅因為劉歆別立經(jīng)學門戶?;柑墩f: “今諸巧慧小才伎數(shù)之人,增益圖書,妖稱讖記”( 《后漢書·桓潭傳》) 。張衡憤然曰: “自中興之后,儒者爭學圖緯,兼復附以妖言。衡以圖緯虛妄,非圣人之法”( 《后漢書·張衡傳》) 。王充則輕蔑地以為: “有神靈,問天地,俗儒所言也”( 《論衡·卜筮篇》) 。凡此表明,緯學受到攻擊, 且自隋以降遭王朝禁絕,其政治史原由相當復雜,要理出頭緒并不容易。我們不能設想,廖平對東漢時的政治思想沖突一無所知。事實上,對于圖讖之士及術(shù)數(shù)家利用緯書的情況,廖平了如指掌,但他并不因此拋棄緯書:

         

        緯者,先師經(jīng)說入于秘府,與圖讖并藏。哀、平以來,內(nèi)學大盛,侈言符命者,獵取緯說,以求信于世。故凡緯說術(shù)數(shù)家言,并為圖讖所混。今其書冠以“七經(jīng)”名,則緯書之本名也。其下之名,則皆圖讖及術(shù)數(shù)家言。如《雌雄圖》、《鉤命訣》之類是也。其書皆藏于秘府,寫者含混寫之,遂成定本。然解經(jīng)者當引緯說,圖讖之言,不可用也。

         

        可見,廖平稱內(nèi)學傳統(tǒng)為“舊法”,恰如其分, 他強調(diào)理學興起導致儒家古老的內(nèi)學傳統(tǒng)血脈斷絕,自有其用意。今天的我們值得琢磨這樣的問題: 為何廖平要在清末民初的歷史時刻重拾中國文史傳統(tǒng)中隱而秘傳的“舊法”?也許,他對“詩言志”的內(nèi)學式理解,能夠讓我們得到些許線索。

         

        在廖平看來,依循《詩緯》提供的指引,我們對“詩言志”乃至《詩》的品質(zhì)會有另一番理解: 在漢代儒生看來,《詩》學首先與天象學( 廖平稱為“天學”) 相關(guān),或者說與永恒的自然秩序相關(guān)。在《〈詩經(jīng)〉天學質(zhì)疑》一文中,通過解讀《韓詩外傳》中孔子答子夏所問“《關(guān)雎》何以為《國風》始也”,廖平告訴我們:

         

        按后世以《序》說《詩》,《關(guān)雎》一篇,今所傳古說,尚有八家, 不知名者更無論矣?!锻鈧鳌匪撈湮?, 直與《列》、《莊》、《楚辭》同,則知《詩》為天學, 為神游思夢、上征下浮、鳶飛魚逃,為孔子六合以外天真至人之學。( 第 57 頁)

         

        倘若如此,“詩”即“志之所之”的“志”指“天真至人”之志。從《莊子·天下篇》中可以看到,“至人”身位在圣人之上,“天人”及“神人”之下,品位相當高。但我們能用今天的話說,這種“天真至人”之志等同于古希臘自然哲人的愛欲嗎?

         

        問題恐怕未必如此簡單?!毒晻吩缫巡粋?,今本靠清人輯佚而成,殘缺頗多,《詩緯》尤甚。為了重拾漢儒“舊法”,廖平做了一件工作: 將《緯書》其他篇章中與《詩緯》相關(guān)的言辭輯錄在一起,以便對觀。在廖平的《〈詩緯〉搜遺》中,有這樣一段出自《春秋緯·說題辭》的言辭:

         

        詩者,天文之精,星辰之度[十五國上應天宿,大小《雅》五際合于五星、十二辰],人心之操也[操者 持 也, 故《含 神 霧》曰: “詩 者, 持也”]。在事為詩[寄托往事, 以為比興] , 未發(fā)[《中庸》: “喜、怒、哀、樂之未發(fā), 謂之中”] 為謀[《小雅·旻天》多言謀] ,恬淡為心, 思慮為志[在心為志,志主思慮, 思出于腦] , 故詩之為言志也。( 第 32 ~ 33 頁)

         

        這里所說的“人心之操”不會指平常人之心,而是指極少數(shù)人的靈魂所向。畢竟,對“天文之精,星辰之度”天生有探究熱情和能力的人,不可能是多數(shù)常人,只可能是亞里士多德在《尼各馬可倫理學》開篇所說的那種有高貴德性之人。按照這一說法,“詩”即“志之所之”的“志”指極少數(shù)人對自然秩序的癡迷。無論如何,廖平說《詩》學包含“天學”,絕非自己臆度,而是本于漢儒成說。

         

        《〈詩緯〉搜遺》中有一段出自《樂緯·動聲儀》的文辭甚至說到“詩人”:

         

         

         

        詩人感而后思,思而后積, 積而后滿,滿而后作。言之不足,故嗟嘆之; 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 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第 35 頁)

         

         

         

        按廖平的理解,這里所謂“詩人”指制作《詩》篇的孔子,“感而后思”的思相當于西人所說的“哲學思想”。于是,“思而后積”被廖平心領(lǐng)神會地解釋為熱愛智慧之思“由近及遠,由小推大,由卑及高,由地及天”( 第 35 頁) 。至于“積而后滿”,則意味著“天地六合,理想周至,充滿于心”( 第 35 頁) 。由此看來,漢儒所理解的“詩,志也”之志, 的確類似于蘇格拉底所謂熱愛智慧者對天地六合的整全之思。

         

        接下來的從“言之不足”到“嗟嘆之不足”乃至“詠歌之不足”句,在廖平看來,實為描繪“天真至人”之志憑靠哲思上升天界時的靈魂所往狀態(tài): 目睹諸天界美色時“言語不足形容”,只能嗟嘆, 繼而情不自禁詠歌“贊其美大”?!墩撜Z》中的那句我們耳熟能詳?shù)恼f法,描述的正是這種靈魂神游周天的感受: “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欲罷不能,雖欲從之,莫由也已”( 《論語·子罕》) 。

         

        由此看來,這段言辭堪稱“天真至人”之志的表白。我們可以說,孔子成為“詩人”制作《詩》篇,乃因自己的靈魂神游思夢周天有感而為??墒?,按廖平的指引,其弟子黃镕為“滿而后作”句作箋注時征引的古人證詞,既有孟子的名言“王者之跡熄而《詩》作”,也有我們往往會忽略的太史公言: “周道缺,詩人本之衽席,《關(guān)雎》作”( 第 35 頁) 。這意味著,因周道不繼而深感痛惜,孔子的“天真至人”之志才制作《詩》篇。換言之,孔子成為“詩人”的真正動因,乃人世間政道不濟。

         

         

        然而,由于“滿而后作”句在中間,我們也許更應該說: 孔子成為“詩人”的真正動因在于,其“天真至人”之志既向往六合之外,又不舍六合之內(nèi),以至于被衰世現(xiàn)實扯回頭。倘若如此,我們就應該問: 難道孔子心性中有某種性情品質(zhì)讓他沒法拋舍六合之內(nèi)的人世? 如果情形的確如此,那么,這種心性是一種什么樣的德性品質(zhì)?

         

        緊接下來,《樂緯·動聲儀》的作者轉(zhuǎn)向了“賢者”,也就是所謂君子:

         

        召伯,賢者也, 明不能與圣人分職, 常戰(zhàn)栗恐懼, 故舍于樹下而聽斷焉。勞身苦體,然后乃與圣人齊[賢者為其易, 圣人為其難]。是以《周南》無美, 而《召南》有之。以《雅》治人[《小雅》五際, 《大雅》五際, 氣交( 指天地二氣交合) 之中, 人之居也; 氣交之分, 人氣從之], 《風》成于《頌》[《含神霧》: “《頌》者,王道太平, 功成治定而作也?!保?。有周之盛,成康之間, 郊配[《孝經(jīng)》: “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保?封禪[《左傳》: “山岳則配天, 物莫能兩大?!保?,皆可見也。( 第 35 頁)

         

        “明不能與圣人分職,常戰(zhàn)栗恐懼”表明,賢者之為賢者,乃因為他有這樣一種自我意識:懂得自己的心性不及圣人。這里出現(xiàn)的“圣人”一詞,讓我們想起《莊子·天下篇》里說過,在天真至人與君子之間還隔著圣人身位。與天真至人不同,圣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 以道為門,兆于變化”。由此我們得知, 孔子作《詩》是圣人行為。所有人都置身天地之間, 但每個人與天的距離則因個體性情而有巨大差異??梢栽O想,并非每個人的“人心之操”都向往“天文之精,星辰之度”,即便有這種向往,也并非人人都有“由近及遠,由小推大, 由卑及高, 由地及天”的心智能力。圣人之為圣人, 乃因為他顧及平常人的“人心之操”, 即所謂“兆于變化”。從而,“詩人”之志在天地之間, 并溝通天地,以救政道衰微, 如《詩緯· 氾歷樞》所言:“圣人事明義以炤燿, 故民不陷”( 第 17 頁) 。由此可見,廖平把“滿而后作”的“作”的真正動因理解為圣人之志貫通六合內(nèi)外,并非自己臆度,而是本于古人成說。

         

        廖平的理解讓今天的我們想到蘇格拉底的老師第俄提瑪所說的“大精靈”,即在貫通六合內(nèi)外方面“有智慧的人”。與這種精靈在身之人的作詩相比,“在設計技藝或手工活方面有智慧的人,不過是某種低的匠人而已”??墒牵戳纹綄Α稑肪暋勇晝x》的釋讀,所謂“圣人”指“以《雅》治人”的王者,圣人與王者是同一身位,從而, 孔子作《詩》是王者行為。按廖平的指引, 黃镕箋注在這里引用了《詩緯·含神霧》中的“《頌》者, 王道太平, 功成治定而作也”句, 以此匯通《樂緯· 動聲儀》中所說的“《風》成于《頌》”?!对姟分杏写罅考o事, 這些紀事并非如今實證史學意義上的紀實, 而是被孔子用來展示, 圣人的“詩”性或者說“志之所之”的“志”最終意在六合之內(nèi)的王道太平: “有周之盛,成康之間,郊配封禪,皆可見也?!?/p>

         

        我們沒有理由說,這種釋讀是廖平的臆度,因為,我們在《詩緯·推度災》中可以讀到:

         

        如有繼周而王者,雖百世可知。以前檢后,文質(zhì)相因,法度相改。三而復者正色也,二而復者文質(zhì)也。……庚者更也,子者滋也,圣人制法天下治。( 第 6 ~ 12 頁)

         

        由此看來,對我們來說,如今即便要理解廖平的心志也難乎其難。比如,我們今天能夠理解廖平為何要在辛亥革命之后( 1914 年) 編撰《〈詩緯〉新解》嗎?

         

        二、《〈詩緯〉新解》與現(xiàn)代大變局

         

        廖平編撰《〈詩緯〉新解》的意圖并非不清楚: 明“詩人”即圣人,圣人即“王者”,但僅僅是“制法”的“素王”,而他的作詩就是制法。在為胡薇元《詩緯訓纂》撰寫的序文中說到緯書“舊法”不可廢時,廖平首先提到,太史公和董仲舒論及《春秋》諸大義,無不“吾因其行事而加乎王心焉”( 第 60 頁) 。問題在于,如今的我們是否還能承認緯書作者是淳儒,并虛心舍于樹下而聽斷。

         

        賢者“舍于樹下而聽斷焉”表明,君子自知心性不及圣人,即自知天性欠缺不可遏止的神游周天的愛欲。盡管如此,賢者對此心向往之,圣人詩性因此成了君子仰止的境界,以至于“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 忽焉在后, 欲罷不能, 雖欲從之, 莫由也已”。換言之, 君子也有“詩”性, 即“志之所之”的“志”。但君子的詩性并非“天真至人”之志, 而是以圣人為楷模,“勞身苦體,然后乃與圣人齊”, 參與圣人的制禮作樂, 即《樂緯·動聲儀》作者所說:“以《雅》治人,《風》成于《頌》”。

         

        現(xiàn)在來看《詩緯·含神霧》中“詩者,持也”句的完整段落,其義已煥然可通:

         

         

         

        孔子曰: “詩者,天地之心, 君德之祖,百福之宗, 萬物之戶也。詩者, 持也, 以手維持,則承負之義, 謂以手承下而抱負之。在于敦厚之教, 自持其心, 諷刺之道, 可以扶持邦家者也?!敝?世 之 音 溫 以 裕, 其政平; 亂世之音怨以怒, 其政乖: 《詩》道然也。( 第 18 頁)

         

        這段“孔子曰”未必真出自孔子,但其要義的確道出了孔子之志。首句“詩者,天地之心”并沒有劃分天與地,或者說并未分割“天學”與“人學”,而是以“詩”貫通天地,即憑靠圣人詩性為人世立法,因為圣人心志貫通六合內(nèi)外。如果“詩者,持也”句把“詩者,志也”的含義引向了天道,從而指圣人之志,那么, “承負之義”句就把“詩者,志也”的含義引向了人道,而“承負”者首先指圣人,然后指賢者, 從而有“勞身苦體, 然后乃與圣人齊”一說。由此看來,漢儒所理解的“詩者, 志也”既指圣人之志,又指賢者之志。與此相應,“詩人”既指圣人又指賢者。用《詩緯·含神霧》作者的說法,所謂賢者之志,指對圣王之道“悉心研慮,推變見事也”( 第 29 頁) 。

         

        《詩緯·含神霧》意在密授“王者德化充塞,洞照八冥,則鸞臻”的道理( 第 25 頁) ,而自唐代佛法大盛,尤其禪宗盛行之后,君子改變心性,以為自己“明心見性”即可成圣,自然不會再對圣人“仰之彌高,鉆之彌堅, 瞻之在前, 忽焉在后”,緯書被判為“妖言”, 就一點兒也不奇怪。在“現(xiàn)代”之后的今天, 常人也有權(quán)利作詩以順其自然欲望, 緯書甚至會被判為“反動透頂”的封建余毒。廖平把《詩緯》界定為“《詩》之秘密微言”( 第 3 頁) ,迄今得不到學界中人原諒,沒有什么不好理解。反之,當今天的我們看見海德格爾說詩人的作詩就是創(chuàng)建“持存”時,自然會覺得他太切近我國古人的看法。

         

        《詩緯》作者在這里兩次解釋“詩者,持也”的行為意涵: 要么“敦厚之教,自持其心”, 要么諷刺之道“扶持邦家”。兩者都堪稱“詩術(shù)”, 即所謂作詩技藝。今天的我們難免會產(chǎn)生聯(lián)想:這不就是雅典城邦的肅劇和諧劇技藝嗎? 然而,在《詩緯》作者看來,“敦厚之教”和“諷刺之道”的作詩旨在援天道入人道,我們更應該問:雅典戲劇詩人有這樣的詩性嗎? 亞里士多德會如何解釋雅典詩人的作詩呢?廖平的《〈詩緯〉新解》雖成于辛亥革命之后,他對《詩緯》的思考卻始于此前十年。在中國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時刻,為何廖平致力重拾緯書“舊法”?

         

        從廖平所輯軼的《詩緯·含神霧》殘篇中的一段言辭,我們也許可以找到理解的門徑:

         

         

         

        四方蠻貊,制作器物, 多與中國反: 書則橫行,食則合和,床則交腳,鼓則細腰,如此類甚眾。中國之所效者,貂蟬、胡服、胡飯。天下和同,天瑞降, 地符興。歲星無光,進退無常, 此仁道失類之應。填星暈,此奢侈不節(jié),王政之失。( 第 28 ~ 29 頁)

         

        “四方蠻貊”指漢代中國人所認識的華夏周邊其他民族,他們不僅“制作器物”多與中國不同,種種生活方式也與中國相異。今天的我們會感到驚訝,漢代的中國人甚至知道,蠻貊之書橫著書寫,而非像中國之書那樣豎著書寫。廖平弟子黃镕箋釋這段言辭時所引《禮記·王制》中的說法讓我們看到,漢代中國人 已經(jīng)知道:

         

        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者異俗,剛?cè)?、輕重、遲速異劑,五味異和, 器械異制,衣服異宜。( 《禮記·王制》)

         

        黃镕還引《史記·大宛傳》中的說法證明,我國當時的古人知道: “安息( 西亞的帕提亞王國———引按) 以銀為錢,錢如其王面, 畫革旁行,以為書記?!秉S镕還說, 由此可見“結(jié)繩字母之遺跡”, 言下之意, 蠻貊在“文質(zhì)相因”方面,遠不及華夏中國。

         

        廖平?jīng)]有預見到,僅僅半個世紀之后,中國人已經(jīng)習慣橫著書寫,反倒看不慣豎寫文字了。對古人來說,“以前檢后, 文質(zhì)相因”指華夏文明政制自身沿襲因革時的損益??鬃诱f: “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 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 《論語·為政》) 。所謂“文質(zhì)相因”意指華夏文明政制在人世滄桑中的前后相依,乃至以夏化夷。但對廖平乃至今天的我們來說,“文質(zhì)相因”成了以西檢中,新的“文質(zhì)相因”問題———中西相因———隨之而來。

         

        按廖平的提示,黃镕在箋釋這段文辭時還告訴我們,漢代中國人已經(jīng)懂得,“五方之民,各有性也,不可推移”( 《禮記·王制》) ,從而主張“天下和同”。中國人早就面對五方之民,并非到漢代才如此。所謂“天下和同”,其實是中國人對五方之民融入華夏政體的基本國策: 中國上古時期 的 王 者 已 經(jīng) 有“四方民大和會”( 《書·康誥》) 以及“和恒四方民”( 《書·洛誥》) 之類說法。按孔穎達的訓釋, 所謂“天下和同”即指“和協(xié)民心, 使常行善”———緯書家用切合自然秩序的天象學語言來表達, 稱為“天瑞降, 地符興”。若“天下”即華夏政體失“和同”,“仁道失類”,“奢侈不節(jié),王政之失”,則“歲星無光,進退無?!保疤钚菚灐?。

         

        這里所謂的“天下”當指秦漢以來進一步擴大的華夏政體,“天下和同”指更多周邊五方之民加入文質(zhì)相因的華夏文明政體后的政道原則。廖平———乃至今天的我們面臨的歷史時刻與此截然不同: 中國人遭遇的西民并非來自周邊陸地,而是越洋而來。他們也并非要加入華夏文明政體,而是要華夏“天下”接受他們的“異制”之“文”,即如今我們耳熟能詳?shù)目茖W技術(shù)、商化生活和民主政治這三大法寶。如果今天的中國人已經(jīng)無從憑靠“天下和同”的古訓來應對華夏文明面臨的沿襲因革問題,那么,我們面臨的“文質(zhì)相因”問題便與過去的歷史遭遇不可同日而語———現(xiàn)在的問題是: 如何損益西方“異制”。

         

        也許正是因應這一根本問題,廖平才致力重拾儒家內(nèi)學“舊法”。可是,這與《詩緯》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三、“正于內(nèi),則可以化四方矣”

         

        在《〈詩緯〉新解》的引言中,廖平說道:

         

        每怪世說《老》《莊》、譯佛藏,皆與進化公理相背,遂流為清談寂滅,生心害政,以致儒生斥為異端。茍推明世界進退大例,則可除一人長生久視之妄想、有法無法之機鋒。莊生曰: “大而無當”,“游于無有”?!对姟吩? “眾維魚矣,兆為 矣?!贝斯谭且蝗艘粫r之私意所可僥幸者。荀卿曰《詩》不切,其斯為不切乎? ( 第 3 ~ 4 頁)

         

        我們不難體會到,生活在清末民初的廖平所面臨的問題直到今天還沒有過時。因為,指責《老》《莊》佛藏“流為清談寂滅,生心害政”,背后的理據(jù)是西夷的“進化公理”,而今天的我們?nèi)匀恍欧钸@個“公理”?,F(xiàn)代新儒家“開宗大師”熊十力比廖平晚出,他把“挽耽空溺寂之頹”視為復興儒學的根本理由,進而致力于讓儒學接應西方的民主政治理想。當今的儒學爭議,仍然沒有超出熊十力的關(guān)切。

         

        熊十力面臨的時代處境與廖平并無二致,但他重拾儒家傳統(tǒng)卻與廖平大異其趣?!丁丛娋暋敌陆狻返囊员砻?,廖平寧可相信“世界進退大例”,也不相信“進化公理”。因為,國之體無論大小,民性依政體而生,或治或亂, 時紀時棼,即世之進退; 君主民主, 以勢力閧斗而定。如果說“進化公理”背靠一套歷史進步法則, 那么,“世界進退大例”則背靠一套天象學法則,按照這種法則, 人世的政治變遷說到底不過是“世界進退”, 而非世界“進化”。換言之, 即便科學技術(shù)、商化生活算得上是一種“進化”, 民主政治也意味著“進化”嗎?人世政治生活的根本性質(zhì)會有“進化”式的改變? 歐洲現(xiàn)代史學之父蘭克承認,人類“在物質(zhì)利益領(lǐng)域確實存在著一種絕對的進步”( ein unbedingter Fortschritt) ,因為,人在自然科學即“支配自然”的認識方面確實談得上進步。但是, 人類“在道德方面”很難說有這種進步。

         

        廖平在《〈詩緯〉新解》的題頭說,《詩緯》“每以天星神真說《詩》”( 第 3 頁) 。這意味著,按照儒家內(nèi)學“舊法”,賢者“推明世界進退大例”憑靠的是“天星神真”的天象學視野?!对姟窞椤疤鞂W”,但《詩》與《書》《春秋》一樣,又無不切近人事,而如此切近意味著,“但論先王故事而不委曲切近于人”( 廖平附注: 楊倞注荀卿“《詩》不切”) 。廖平在為胡薇元《詩緯訓纂》所寫的序文中說:

         

        《詩緯》不以人事立序,詳四始五際。以《國風》配北斗、二十八宿,又分配十二舍、十二律呂,其文尚見于漢唐注疏中,此孔門相 傳 師 說, 猶 存 十 一 于 千 百 者??肌对娋暋氛f多與《山經(jīng)》、《楚辭》同, 帝王卿相與稷、契,比比皆無父而生, 此為太史公以前,六經(jīng)異傳之舊法。( 第 60 ~ 61 頁)

         

        如今我們對古代天象學完全陌生,緯書才難以卒讀。廖平的《〈詩緯〉新解》采用了古典的注疏方式來揭示《詩緯》作者怎樣描述“世界進退”,對今天的我們來說同樣難以卒讀。但是,廖平同時強調(diào),“緯”字有兩義: 首先,“‘緯’亦作‘微’,即秘密之傳授”; 第二,“緯”亦同“譒”即“翻繹”,也就是《莊子·天道》中所說的“翻十二經(jīng)以說”( 第 59 頁) 。今天的我們?nèi)粝胍x懂廖平,顯然需要我們自己下一番艱難的翻繹功夫。比如,《〈詩緯〉新解》輯錄了《詩緯·推度災》中的這樣一句:

         

        百川沸騰眾陰進,山冢崒崩無人仰,高岸為谷賢者退,深谷為陵小臨大。( 第 11 頁)

         

        一旦經(jīng)過翻繹,今天的我們會覺得,這話簡直就像是在刻畫當代西方的民主政治現(xiàn)實。按廖平的提示,黃镕在箋釋這句話時征引漢代賢者之書( 班固《漢書·五行志》、京房《易傳》、董仲舒《春秋繁露》等) ,從而讓我們看到,這些文句如何深切描述了一幅政治失序的景象,其要害是上下失序。用漢儒的話來說,即: “山崩者,大夫排主, 陽毀失基”( 《春秋緯 · 運斗樞》); “山者君之位也, 崩毀者陽失制度, 為臣所犯毀”( 《春秋緯·考異郵》); “君道崩壞, 下亂,百姓將失其所矣”“臣下背上、散落不事上之象”( 《漢書·五行志》) 。從世界歷史來看,這樣的景象反復可見———這就叫“世界進退”之象。直到 17 世紀初,歐洲的思想家仍然憑靠天象學來看待人世的政治,歷史進步論的景觀興于 17 世紀,盛于 18 世紀。因此,憑靠“天星神真”“推明世界進退大例”,未必與西方古代的政治觀念有實質(zhì)性差異。

         

        從“進化公理”的觀念來看,天象學式的“世界進退大例”屬于封建思想,與極權(quán)專制沆瀣一氣。哈佛大學畢業(yè)的一位中國文史學家憑靠人類學式的古典學家法說:

         

        中國文化( 根深蒂固者如陰陽五行)并無永恒不變的實質(zhì)實體; 極權(quán)政治,也非鐵打的衙門。其發(fā)生、應用、興衰,都在活人,不在祖先。當年建立一統(tǒng)天下,漢武帝董仲舒立天為神,尊孔為圣,持春秋為大一統(tǒng)。這一統(tǒng)和獨尊,一直被奉為是上承三代圣王之天道,下啟兩千年儒教道統(tǒng),是中國文明始終一貫的典范; 其實,那是通過幾百年兼并血戰(zhàn)、滅國屠城、焚書坑儒、罷黜百家,是通過暴力與機遇的偶合,走出的一條曲曲折折的血路,哪里是什么中華文明深層結(jié)構(gòu)的必然規(guī)律。

         

        這番道理基于我們耳熟能詳?shù)淖杂擅裰鳌捌帐纼r值”信念,似乎西方的民主政治不是通過幾百年兼并血戰(zhàn)、滅國屠城以及暴力與機遇的偶合走出的一條曲曲折折的血路。一旦接受了“進化公理”的政治觀念,我們也就不可能理解,古代天象學式的“世界進退大例”基于對人世政治本性的認識: 所謂國之無道,“不在失國,在不知人”( 《論語·公冶長》) 。天象學式的政治觀的重要大例是“五行說”,而“五行說”的根本是人性差異論。即便宋儒倚重的孟子也懂得: “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蛳啾遁?,或相什百,或相百萬?!? 《孟子·滕文公上》)

         

        在《〈詩緯〉搜遺》中,廖平輯錄了一段《春秋緯·鉤命訣》的文字:

         

         

         

        性者,生之質(zhì)。若木性則仁,金性則義,火性則禮,水性則智, 土性則信。情者既有知,故有喜、怒、哀、樂、好、惡。( 第 33 頁)

         

        由此可見,五行說的要核在于區(qū)分人的性情差異: 以金木水火土配肝肺心腎脾,再與仁義禮智信五德聯(lián)結(jié)。如隋代儒者蕭吉所說:五性在人為性,六律在人為情。性者,仁、義、禮、智、信也。情者,喜、怒、哀、樂、好、惡也。五性處內(nèi)御陽,喻收五藏; 六情處外御陰,喻收六體。故情勝性則亂,性勝情則治。性自內(nèi)出,情自外來。情性之交,間不容系。( 《五行大義·論性情》)

         

        “五行”知識與《詩》學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按廖平的提示,其弟子黃镕引《漢書·翼奉傳》中的文字告訴我們:

         

        詩之為學,性情而已。五性不相害,六情更興廢。觀性以歷 (日歷) ,觀情以律( 十二律) 。( 第 33 頁)

         

        這意味著,“詩之為學”的內(nèi)學含義在于:洞悉人世的自然性情的差異。

         

        北方之情,好也; 好行貪狼,申子主之。東方之情,怒也; 怒行陰賊,亥卯主之。南方之情,惡也; 惡行廉貞,寅午主之。西方之情,喜也; 喜行寬大,巳酉主之。上方之情,樂也; 樂行奸邪,辰未主之。下方之情,哀也; 哀行公正,戌丑主之。辰未屬陰,戌丑屬陽,萬物各以其類應。( 《漢書·翼奉傳》,轉(zhuǎn)引自《詩說》,第 33 頁)

         

        現(xiàn)在我們當能理解,在為胡薇元《詩緯訓纂》所寫的序文中廖平為何說:《詩》為知天,《中庸》所謂“質(zhì)( 征詢)諸鬼神”,為孔子“性與天道”。比之佛法,《詩》為大乘華嚴三界諸天,如“瞻彼日月”、此日彼月之類是。( 第 61 頁)

         

        “知天”為的是知人世,不先“知天”, 無從透徹認識人世。在《論語·公冶長》中, 子貢有一句著名說法: “夫子之文章, 可得而聞也; 夫子之言性與天道, 不可得而聞之也?!边@“不可得而聞之”的知識, 就是內(nèi)學的知識。廖平這樣來翻繹這句話:

         

        子貢初不能學《詩》,故曰“不可得而聞”?!秾W而》篇始可言,則進境也。文章可聞,為《書》之堯舜; 不可聞,為“性與天道”,則《詩》、《易》。( 第 61 頁)

         

        《詩》中隱含著關(guān)于“性與天道”的微言,這是內(nèi)學的根本。因此,廖平把《論語·學而》中子貢與夫子的著名問答理解為如何進入《詩》學的內(nèi)傳微言:

         

        子貢曰: “《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 “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論語·學而》)

         

        這里提到的《論語》中的言辭,我們無不耳熟能詳,但經(jīng)廖平的翻繹,我們又會感到極為陌生,有如聞所未聞,難免視其為“恢怪之論”。盡管如此,我們現(xiàn)在至少能夠理解,為何廖平會在為胡薇元《詩緯訓纂》所寫的序文中憤然痛斥宋儒《詩》學:

         

        朱子本義由《毛詩》而推衍,變本加厲,作者非一人,每篇立序,盡廢古說,創(chuàng)諸臆斷,立意與緯說相反,淫詞綺語, 連篇累牘?!蟮炙稳藥熜淖杂?,猖狂滅裂,成為宗派,若欲祖述《詩緯》,推衍翼翼, 其途至苦,不如循毛序軌涂, 可以別參新說, 并可以得創(chuàng)作之名。畏難取巧,以致如此,其罪不在國師公( 指劉歆) 顛倒五經(jīng)下。( 第62 頁)

         

        自唐代以來,為了因應佛法入華的挑戰(zhàn),宋儒理學更改了君子德性教養(yǎng)的根基,其結(jié)果是儒家內(nèi)學傳統(tǒng)血脈斷絕。我們應該能夠體會到,在廖平看來,當今賢者若不站穩(wěn)自己的德性根基,難免迷失于“大而無當”“游于無有”。

         

        西方“異制”之“文”基于其“制作器物”的技藝,即如今統(tǒng)稱的科技文明。廖平看到,西方“異制”進入華夏引發(fā)的“文質(zhì)相因”問題就在于: 一方面,華夏政體必須化用西夷“制作器物”的技藝,商化生活方式也隨之勢在必行; 另一方面,接納西式民主政治的結(jié)果很可能會是華夏政體“仁道失類”,“奢侈不節(jié),王政之失”,最終淪入“歲星無光,進退無?!钡木车?。換言之,科學技術(shù)和商化生活未必會損害華夏政體的“天下和同”,關(guān)鍵在于誰來主導科學技術(shù)和商化生活: 是賢者共同體依“圣人事明義以炤燿”,還是聽任西式民主觀念更改華夏政體的德性根本。倘若如此,損益西方“異制”的關(guān)鍵在于,如何將科學技術(shù)和商化生活與民主觀念切割開來。

         

        與廖平的緯學觀相比,晚近史學界的緯學實證式研究有顯著進展,但在理解緯學的政治哲學含義時,明顯要么猶疑,要么局促。即便在肯定緯學的史學價值及其在歷史上的政治作用時,論者也仍不會忘記說,緯學是儒學“神學化”的表征,“為君主獨裁提供了最好的精神武器和理論自信”; 又或者說,儒家重“德治”和“教化”,但由于“將君王推到人間至高無上的地位,反對任何可與制衡的現(xiàn)世權(quán)威”,“對嚴格貫徹法律和法治始終抱有疑慮乃至輕蔑”,因而最終只能求助于災異論。民主政制能夠改變?nèi)说淖匀恍郧榈牡滦圆町悊? 或者說,人類學、社會學或?qū)嵶C史學能抹去人的自然性情的德性差異嗎?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人類學取向的古典學家的道理讓人看到的不過是他自己的性情而已。倘若如此,今天的我們就不能說,五行性情論沒有道理,或者說能夠被如今的人類學、社會學乃至心理學取代。

         

        古代的“詩之為學”為人的性情之學,這對我們今天研究詩學問題乃至美學問題有什么意義嗎? 亞里士多德的《詩術(shù)》與蘇格拉底、柏拉圖所關(guān)切的智術(shù)師問題有關(guān),而智術(shù)師堪稱近代歐洲科技之士的原型。既然中國的現(xiàn)代化不得不借助模仿近代歐洲的新興科技來進行,那么,我們與古希臘的智術(shù)師問題就不會不相干,而智術(shù)師問題與“詩術(shù)”問題幾乎是同一的。在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那里,詩學是立法學, 按廖平對《孔子閑居》的釋讀(第 42 ~ 51 頁) ,孔子《詩》學同樣是立法學,中西方古圣如此相契,難道純屬偶然?

         

        參考文獻


        (1)George Whalley,Aristotle’sPoetics:Translated and with A Commentary,Montreal:McG ill-Queen’s UniversityPress,1997,p.44.

        (2)劉小楓:《“詩學”與“國學”:亞里士多德〈詩學〉的譯名之爭》,《中山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收入劉小楓《比較古典學發(fā)凡》,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36~59頁。

        (3)廖平:《詩說》,潘林校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下引該書僅隨文夾注頁碼。

        (4)柏拉圖:《斐德若》245a1-247e5,《柏拉圖四書》,劉小楓編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第319~326頁。

        (5)參見柏拉圖《普羅塔戈拉》316c5-317c5,《柏拉圖四書》,第58~60頁;陳侃理:《儒學、數(shù)術(shù)與政治:災異的政治文化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

        (6)參見劉小楓《緯書與左派儒教士》,《儒教與民族國家》,北京:華夏出版社,2015年,第1~84頁。

        (7)廖平:《何氏公羊春秋再續(xù)十論》,《廖平選集》,李耀先主編,成都:巴蜀書社,1998年,第523頁。此說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分辨“讖”與“緯”,并無不同。

        (8)引文方括號內(nèi)字為廖平弟子黃镕箋注。下同。

        (9)柏拉圖:《會飲》202e1-203a5,《柏拉圖四書》,第231~232頁。

        (10)馮時:《中國古代的天文與人文》,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254~272頁。

        (11)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180頁。

        (12)參見William M.McGovern,The Early Empires of Central Asia:A Study of the Scythians and the Hunsand the Part They Played in World History,with Specific References to ChineseSources,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39。

        (13)馮時:《中國古代的天文與人文》,第22~37頁。

        (14)廖平1898年在《蜀學報》上發(fā)表的《改文從質(zhì)說》一文,見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1冊《四益館雜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22~526頁。

        (15)參見劉小楓《共和與經(jīng)綸:熊十力〈論六經(jīng)〉及〈正韓〉辨證》,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

        (16)蘭克:《歷史上的各個時代》,約爾旦、呂森編,楊培英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8頁、11頁。

        (2)王愛和:《中國古代宇宙觀與政治文化》,金蕾、徐峰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中文版序,第3頁。

        (1)參見孫英剛《神文時代:讖緯、術(shù)數(shù)與中古政治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5頁;陳侃理:《儒學、數(shù)術(shù)與政治:災異的政治文化史》,第6頁。



         

        責任編輯: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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