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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亡教訓觸目驚心，漢朝君臣哀而鑒之
作者：曲柄睿
來源：《學習時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九月十六日己丑
耶穌2018年10月24日
秦亡漢興，是中國古代著名的歷史對比。
秦人起于西垂，歷經(jīng)數(shù)百年經(jīng)營攻伐，一諸侯，并海內(nèi)，建立了中國古代第一個統(tǒng)一的中央集權(quán)政權(quán)，其威勢不可不謂煊赫，功業(yè)不可不謂盛大。秦帝國建立后，國內(nèi)反對的呼聲不斷，最終形成全國性的起義浪潮，僅僅十余年旋即傾覆，其崩潰不可不謂急劇，衰敗不可不謂迅速。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漢朝。西漢在亡秦的廢墟上建立起來，歷經(jīng)高帝、惠帝、高后休養(yǎng)生息，文帝、景帝時人口繁盛，經(jīng)濟興復，迎來了武帝時的盛世。此間雖遭七國之亂而國勢不頹，后逢王莽篡漢而東漢又迅速復國，說明民眾對漢政抱有期待，對漢治懷有感情，對漢家氣象飽含向往。
何以秦亡之迅，漢興之速？何以積數(shù)百年之秦，一亡而無人惋惜；何以立國僅二百年之漢，遭篡而能復起？歷史以它的沉靜酷烈，鋪陳出了世人無法想象的風云跌宕。盡管后人提供了種種解釋，均不如漢代的親歷者和親聞?wù)唧w會得直接明了。
從睡虎地秦簡談起
1975年，是秦史研究史上值得紀念的一年。這一年，在湖南省云夢縣睡虎地，出土了大量的秦代簡牘。其中包括大量的秦律摘抄與司法解釋，使今人對史籍中反復陳說的酷急秦法有了直觀的認識。
比如播種種子，秦簡《倉律》規(guī)定稻、麻每畝用二又三分之二斗，谷子、麥子每畝用一斗，黍子、小豆每畝用三分之二斗，大豆每畝用半斗；比如商品交易，《金布律》規(guī)定市肆中的商家和官家府庫的吏員，不能拒收自己不喜歡的貨幣；比如制作器物，《工律》規(guī)定官營手工業(yè)凡制作同一種器物，大小長短和寬度都要相同，等等。
上述律條顯示，秦法對日常生活的基本方面都有具體規(guī)定，只能稱得上細瑣，還算不上酷烈。特別是其中維護貨幣流通和手工業(yè)標準化的理念，以現(xiàn)代眼光看反倒很有價值。而且睡虎地出土的《封診式》還體現(xiàn)出秦國有完善的偵查、詢問、審判、復核制度，保證法律執(zhí)行實現(xiàn)程序正義。更重要的是，秦法將有功者賞、有過者罰的理念具體化，為國家運轉(zhuǎn)提供了準繩。
秦法中真正嚴苛的部分是量刑標準過重和執(zhí)行缺乏彈性。
如果五人一同盜竊，贓物價值超過一錢，就要斷去左足，并黥為城旦（政府的勞作刑徒）。又如，如果丈夫盜竊，妻與子無論知情與否，都要受到相應處罰。秦法還鼓勵實名告發(fā)，甚至父親告子不孝，政府都可以將子殺死或流放。
秦國為了實現(xiàn)有效管理，依賴熟悉文書的吏員處理行政事務(wù)。這批人，人們往往稱為“文法吏”，若不客氣地說，也叫作“刀筆吏”。規(guī)定明確、名目詳盡的法條自然可以成為維持國家行政運作的有效標準，卻也可以成為文法吏操弄權(quán)術(shù)、顛倒黑白的護符。
秦法一定程度上繼承了魏國法律，可以說秦法是戰(zhàn)國變法運動形成的法制化結(jié)果的集中體現(xiàn)。不過秦法執(zhí)行取得的成果，卻遠超其他各國，甚至令提倡法治的戰(zhàn)國思想家荀子感到驚愕。他觀察到，同時受到慶賞激勵和刑罰壓迫的秦人，表現(xiàn)出驚人的組織能力和戰(zhàn)斗力，遠非齊國、魏國等傳統(tǒng)強國所能匹敵。
當國家追求效率甚于公平，期盼集權(quán)甚于安寧時，執(zhí)行、解釋法律也就缺乏彈性。這時越細致、越精確的法律，對民眾的限制和壓迫反而越強烈。
《漢書》批評秦始皇“專任刑罰，躬操文墨”，造成了“奸邪并生，赭衣塞路，囹圄成市”的殘酷局面。
漢代學者陸賈，將秦亡歸結(jié)為“尚刑”。在陸賈為漢高祖擬定的治國方略《新語》中，經(jīng)常可見對秦“尚刑”而亡的描述。如“秦二世尚刑而亡”（《道基》）；“秦以刑罰為巢，故有覆巢破卵之患”（《輔政》）；“秦非不欲治也，然失之者，乃舉措太眾、刑罰太極故也”（《無為》）。新造之漢承秦之制，也繼承了秦國的法律體系和執(zhí)法嚴苛的文法吏傳統(tǒng)。不過，秦尚刑而亡的教訓就擺在漢初君臣眼前。即便限于情勢，無法對整個法律體系作出改動，漢初君臣也開始嘗試思考，如何在法律執(zhí)行和行政風格上作出改變。
在漢惠帝和呂后執(zhí)政時期，廢除了部分秦的苛法，還降低了量刑。此后漢文帝廢除了肉刑，漢景帝進一步修改法律執(zhí)行時的細則，使嚴苛法律體系的負面效果，逐漸降低。
使民無度與清靜自正
秦之亡，還在于使民無度。
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開始興造一系列帝國工程。他令蒙恬率三十萬眾北擊匈奴，并筑長城；并在關(guān)中地區(qū)大修宮室，極盡奢華；還征發(fā)七十余萬人修筑驪山陵園，耗時彌久。這些工程，都成為壓在天下百姓，尤其是關(guān)東百姓身上的沉重負擔。
關(guān)東地區(qū)，即函谷關(guān)以東地區(qū)，是六國故地。這些區(qū)域距離秦國統(tǒng)治核心關(guān)中和秦國北境路途遙遠。如果運輸糧食從山東半島出發(fā)到秦國北境，損耗可以達到“三十鐘而致一石”的驚人程度。與此相伴的，是大量人口長期背井離鄉(xiāng)。主父偃批評秦始皇征伐匈奴“暴兵露師十有余年”而“死者不可勝數(shù)”，代價很大，收效甚微。國內(nèi)矛盾尖銳，出現(xiàn)“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養(yǎng)，道路死者相望”的悲慘局面。
民意可以在短期被忽視，民力更何妨被一度濫用。只要民眾的憤怒積聚，終究會宣泄、噴薄。此前的隱忍與等待，都好似海嘯來臨前的退潮般平靜。
看吧，奮六世之余烈的始皇功業(yè)被出身甕牖繩樞的陳涉踏在腳下，千里金城竟然抵擋不住斬木為兵、揭竿為旗的平民百姓，子孫帝王的萬世之業(yè)匆匆二世便草草收場，空留下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承秦末亂局而起的漢家君臣，確實體會到了民眾的偉力。他們不僅在治國理念上吸收了黃老之道，更在執(zhí)行上，期待通過無為而治使民自定。
漢惠帝時修筑長安城的工程就是一個非常明顯的例子。漢惠帝三年、五年時都曾征發(fā)長安周邊六百里內(nèi)百姓修筑長安城，但這兩次征發(fā)既避開了農(nóng)忙時節(jié)，又都以三十天為限，并沒有給民眾帶來太多負擔。
為了避免“事逾煩而天下逾亂”的情形再次出現(xiàn)，漢初君臣反復提醒自己與民休息。曹參為相，建議漢惠帝垂拱無為，自己守職而已。漢文帝更是推崇“長者”風氣，導民從善。漢文帝和漢景帝時期，出現(xiàn)了一大批倡導黃老無為而治的官員。甚至到漢武帝初的大儒生申公，也能說出“為政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的警句，足見黃老風氣在漢初之盛。
正是由于亡秦之弊的教訓，“懷剛者久而缺，持柔者久而長”（《新語·輔政》）得以深入人心，“人主之術(shù)，處無為之事，而行不言之教”（《淮南子·主術(shù)》）的理念在漢初才得以踐行。
庸主假設(shè)的歷史反思
漢代的學者對秦亡的歷史情狀，還提出了假設(shè)。
賈誼在《過秦論》中假設(shè)秦二世有庸主的才能，做到任忠賢，君臣一心改正秦始皇的過失，減少刑罰殺戮，停止搜刮百姓財富并減少賦稅，讓百姓得以休息?；蛟S能實現(xiàn)“四海之內(nèi)，皆歡然各自按樂其處，唯恐有變”的局面。
司馬遷也在《史記·秦始皇本紀》中假設(shè)，如果秦二世的接班人子嬰有中主之才，另得中佐——即中等才智之士輔佐，也或許能守住函谷關(guān)以內(nèi)的秦國故地吧。
東漢的班固則是另一種看法。他以為，秦失德義，衰微而成土崩瓦解之勢，即便有周公旦這樣的賢人，也不能力挽狂瀾。秦之滅亡，根本不是換一個君主換一批輔臣就能扭轉(zhuǎn)的。
賈誼與司馬遷距離秦亡不遠，之所以要假設(shè)秦得“庸主”與“中佐”，是要突出政策轉(zhuǎn)變的巨大能量。在他們看來，如果秦能改弦更張，即便統(tǒng)治水平不那么高明，還是能緩和社會矛盾的。這種論調(diào)，與其說是在評秦，不如說是在論漢。意即漢朝只要能夠改秦之非，出身布衣的帝王將相也能夠?qū)抑卫砗谩?/p>
班固距離秦亡已經(jīng)久遠了，他對秦亡的觀察更為冷靜。否定庸主假設(shè)，意在提醒今日的君主，不要等到國事敗壞到極點了才想著改變。與其抱著這樣的假想，不如腳踏實地作些調(diào)整。
賈誼、司馬遷和班固針對秦亡局面的假設(shè)，雖因時代不同而觀點對立，但他們的著眼點卻都是在當代。庸主假設(shè)的前提是秦能夠改變尚刑勞民的政治路線，否則繼續(xù)維持秦的統(tǒng)治就是句空話。無論是否贊成庸主假設(shè)，否定此前秦的統(tǒng)治是學者們的共識。
進一步講，漢朝學者爭論的本質(zhì)都是總結(jié)歷史教訓，而且他們對這一教訓的內(nèi)容應該也形成了共識。
正是亡秦教訓觸目驚心，漢朝君臣才能哀之鑒之。而當他們有所遺忘時，又將演繹出新的歷史情狀，給后來者提供深沉的教訓。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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