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書兩百年后始顯”:王船山“發(fā)現(xiàn)”記
作者:關(guān)山遠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0版
時間:西歷2017年11月10日
【摘要】
王船山是一個百科全書式的思想家,他的思想從未離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發(fā)展的大道,而且“立乎其大、著眼于遠”,因此具有穿越時空的精神魅力,隨著時間推移,愈能顯現(xiàn)其現(xiàn)實價值
【正文】
“雙十一”又要到了,空氣中都彌漫著一場物質(zhì)狂歡的味道。這時候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歷史中的一個人,一個悲苦無比的人,同時也思考一個問題:
為什么今天有些光鮮招搖卻在明天迅速忘卻,為什么昨天有些沉默無語卻在今天直抵靈魂?
一
在18世紀的大幕即將為人類世界徐徐拉開時,東方的大清帝國,當時偏遠閉塞的湖南,距離衡州城一百多里外的窮鄉(xiāng)僻壤間,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在孤獨中走向了生命的盡頭。
這是個極其特殊的老人,他的晚年,大清帝國已進入了“康乾盛世”的康熙年代,再偏遠的鄉(xiāng)村,鄉(xiāng)民的腦門也是剃得光光的,腦袋后面拖著一根辮子。唯獨這個老人,頭頂結(jié)著發(fā)髻,纏繞網(wǎng)巾。對的,他還保留著大明衣冠。此時距離吳三桂打開山海關(guān)引清軍鐵騎入關(guān),已經(jīng)過去將近半個世紀了。大明早亡了,他仍然保留著大明男子的發(fā)型,鄉(xiāng)民流傳他的“奇事”:不管天晴下雨,他出門都頭戴斗笠、腳著木屐——頭不頂清朝的天、腳不踏清朝的地。
這個老人,就是王夫之,因晚年長期隱居衡陽縣石船山下,后世尊稱他為船山先生,也叫他王船山。
在中國歷史中,王船山是一個悲苦、孤獨卻又始終恪守氣節(jié)、堅忍不屈的人,并不多見,他和漢代的蘇武有些類似,將對生命的需要降至最低,卻始終聚攏、守護心中最后一脈元神,任憑狂風暴雨、天崩地裂,也不失散。但蘇武比王船山幸運的是,他還有一個寄托,他還有著大漢可以回去。
王船山1619年出生于湖南衡陽,此時大明王朝已經(jīng)內(nèi)憂外患,大廈將傾。王船山是個讀書種子,4歲進了私塾,14歲就中了秀才。如果天下太平,他將延續(xù)著讀書人的科舉軌跡,學而優(yōu)則仕,然而卻撞進了一個天翻地覆的動蕩歲月。24歲,他赴武昌參加湖廣鄉(xiāng)試,中第五名舉人,這一年是1642年,距離明朝覆亡,只有2年時間了。翌年,他北上參加會試,然而整個北中國,都已經(jīng)狼煙四起、兵火遍地,道路被阻,他被迫返鄉(xiāng),心中仍存一個讀書報國夢,期盼早日太平。但再過一年,甲申巨變,李自成攻陷北京城,崇禎皇帝自縊身亡,旋即滿清入關(guān)。26歲的王船山,聞崇禎自縊,椎心泣血,數(shù)日不食,作《悲憤詩》一百韻,后盡毀于兵災。
天下大亂,群雄并起,朱明宗室紛紛在各路官員擁立下稱帝,王船山還有滿腔復國熱忱,舉兵起義,四處奔走,卻處處碰壁,尤其是看到這么一幕:死到臨頭了,南明各個小政權(quán)仍然勾心斗角、互相廝殺,被清兵得隙而各個誅除。王船山終于失望透頂,中年之后,痛定思之,悟出“天下非一姓之私”,不再以恢復明朝為志向。但他也不向滿清屈服,著大明衣冠,藏身于山野密林之中,他開始高強度的閱讀與思考,即使斷糧幾日,仍手不釋卷。
今天梳理王船山的流浪與隱居生涯,又怎是一個“苦”字了得?他誓不剃發(fā),清廷豈能容忍,四處偵緝,他躲入大山之中,化為瑤人,避居偏遠窯洞,或寄寓荒山野寺,無米下鍋,三餐不繼,仍苦讀不輟,為當?shù)匚氖渴谡n,并開始自己皇皇巨著之寫作。42歲時,遷居至今天的衡陽縣曲蘭鎮(zhèn)石船山下,覓得藏身之地,先后筑“敗葉廬”、“觀生居”和“湘西草堂”。雖是偏遠鄉(xiāng)村,但仍不安全,他常常避入石船山洞窟。
他一直寫到生命的最后時刻,1691年,他73歲了,史論名著《讀通鑒論》《宋論》成書,他知道來日無多,生命火焰日漸黯淡,即將熄滅了,這年秋天,他寫下了絕筆散文《船山記》。1692年正月初二,王船山與世長辭,終于永遠放下了手中的筆。
他寫了多少?100多部、400余卷、800余萬字!他的陋室里,手稿堆了滿滿一屋子。
除了他的至親,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寫了這么多文字,他的文字中,蘊含著震古爍今的思想光芒。他的家人,無力將他的作品刊印,更何況,他是一個與當朝不共戴天的叛逆,在清初文字獄的恐怖下,他的文字,注定只能在時間中湮沒,在時間中發(fā)黃,被白蟻吞噬,于南方的潮濕中霉爛。他生前也說:“吾書兩百年后始顯。”但是,生前籍籍無名,200年后,還會有人記得他嗎?
二
1839年某一天,62歲的湖南人鄧顯鶴,在長沙城南書院,接待了兩位不速之客。
鄧顯鶴也是一個奇人,他頗有才華,又急公好義,因此交流廣闊,他不想當官,熱心編纂之事。他很愛他的家鄉(xiāng)湖南,堪稱湖南最早的“文化強省”實踐者,痛感明清數(shù)百年間,湖南所出人才甚少,為什么不編些書,來激勵湖湘子弟?他四處尋找此類文獻,“乃從事搜討,每得貞烈遺行于殘簡斷冊中,為之驚喜狂拜”。他費盡心血,找到一本明朝佚書《楚寶》,重新校訂刊行,列出從楚國至明末這兩千年間湖南的歷代賢人,第一個是屈原,最后一個是王船山。鄧顯鶴尊王船山為“我?guī)煛?哀嘆王船山的著作已經(jīng)遺失,但又存一絲希望,他在《楚寶》王船山一節(jié)中寫道:“安得士夫家有珍藏全部善本,重為審校開雕,嘉惠后學,使湖湘之士共知宗仰!”時為1829年。
十年后,他等來了,這兩位不速之客,其中一位叫王世全,湘潭的一個商人,他的另外一個身份是:王船山的六世孫。他交給了鄧顯鶴一份從未出現(xiàn)過的王船山詩作手稿,同時告訴他:王船山的著作,還收藏于世。鄧顯鶴“大喜過望”。
這是人類文明的幸運,王船山的后人,延續(xù)著堅忍的風骨,無論何等貧困,仍始終小心翼翼守護著那些用生命寫就的手稿,一代代把這秘密藏在家族之中,等待時機。
此時距離王船山病逝,已經(jīng)147年。清廷對王船山的態(tài)度,逐漸發(fā)生了變化,文字獄的陰霾開始淡化,王船山還因為忠貞不貳,被樹為儒家精神的典范,而那些在明清更替之際叛明降清者,則在史書中成了“貳臣”。
鄧顯鶴組成了一個編輯小組,王船山后人也對此進行了大量投入。經(jīng)過大量工作,鄧顯鶴共整理出《船山遺書》一百五十卷,于1839年在長沙開雕。這是中國歷史中一個常被忽視的偉大時刻,王船山的思想光芒,就此掙脫了一個半世紀之久的禁錮,云開霧散,光芒大漲。
令后人感慨萬千的是,《船山遺書》開雕翌年,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中國近代史開啟,沉溺在天朝上國迷夢中的中國人驟然驚醒,面對列強入侵、世界巨變,“心學”、“理學”對現(xiàn)實無能為力。幸好,有王船山。這是理論與時代的一次精準結(jié)合,在漫長的沉默與孤獨之后,王船山擁有了一大批隔代知音。
王船山主張“知而不行,猶無知也”“君子之道,力行而已”,反對空談,力倡學以致用的務實精神,治學當為國計民生致用,反對治經(jīng)的煩瑣零碎和空疏無物。在當時學者熱衷于鉆在故紙堆里考據(jù)的背景下,王船山學說之生命力,可想而知。
湖湘士子服膺王船山學說,并身體力行,關(guān)心國事時務,深究天下利弊,尋找解決之路。譬如曾國藩,他甚至在1862年與太平天國戰(zhàn)爭白熱化期間,用一個月的晚上讀完了王夫之的《讀通鑒論》。另一位湘軍系的晚清重臣郭嵩燾也與王船山“心心相印”,他曾這么評價王船山的《讀通鑒論》:“盡古今之變,達人事之宜,通德類情,易簡以知險阻,指論明確,猝然一出于正,使后人無復可以置議。故嘗以謂讀船山《通鑒論》,歷代史論可以廢?!?/p>
這一波王船山學說的傳播者,以湘軍集團為主,他們理解、認同并大力闡發(fā)船山先生的“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為刊刻船山遺著更是全力以赴。正是在曾國藩的親力親為下,《船山遺書》歷時兩年,從同治二年(1863)至同治四年(1865)刻竣,共計56種288卷,成為歷史上第一部較為系統(tǒng)全面的船山著作匯編。
鄧顯鶴功不可沒,梁啟超稱他為“湘學復興之導師”。鄧顯鶴去世后,他的墓表由曾國藩撰文、左宗棠書寫并篆額。曾、左關(guān)系不好,這是他倆唯一聯(lián)手創(chuàng)作的作品。
三
1903年秋天,上海,一群熱血青年刊印了一本小冊子,名叫《黃書》,作者王船山。迅速間,全國掀起《黃書》熱潮,隨之而來的,是“驅(qū)除韃虜,復興中華”口號與行動之風起云涌。
此時距離《黃書》最初成書時,已將近250年,當時王船山38歲,正逃避清軍之搜捕,假扮瑤人避難于窯洞之中。他當時身負亡國之痛,又命懸一線,內(nèi)心之激憤,可想而知。《黃書》中重點寫了“夷夏之辨”,到了20世紀初,成為革命者的推崇的民族主義思想,他們借助王船山的學說,還有他堅持不與滿清統(tǒng)治者合作的崇高民族氣節(jié),號召國民投身于排滿反清的民族革命之中。腐朽透頂?shù)臐M清政府,已經(jīng)搖搖欲墜,終于在1911年,終結(jié)于辛亥革命。
反清志士章士釗后來回憶說:“辛亥革命以前,船山之說大張,不數(shù)年清室以亡……船山志在鼓勵本族,從事光復?!?/p>
跟第一波傳播王船山學說者以湖南人為主不同的是,辛亥革命前,王船山學說已傳播至全國,孫中山、章太炎、章士釗等人,都大力推崇王夫之的民族主義思想,尤以章太炎為主。在辛亥革命前后的中國思想界,章太炎是對王船山評述最多,也最為推崇的學者之一。出于排滿革命的需要,章太炎不但高度評價了王船山的民族思想和民族氣節(jié),同時在民族思想、進步的歷史觀等方面繼承和光大了王船山的思想,將《黃書》等強調(diào)“夷夏之辨”的書籍,當成革命者的思想武器。辛亥革命勝利后,章太炎總結(jié)說:“船山學說為民族光復之源,近代倡義諸公,皆聞風而起者,水源木本,端在于斯。”
有意思的是,章太炎還怒斥曾國藩、左宗棠、郭嵩燾等在刊行船山遺著、傳播王船山學說中起了巨大作用的一群人,批評他們雖讀船山書,卻仍為清朝統(tǒng)治服務。
事實上,辛亥革命爆發(fā)前,滿清政府與革命者,都在爭奪王船山。滿清政府想把王船山包裝成正統(tǒng)衛(wèi)道的大儒,而革命者則將王船山視為排滿的先驅(qū)。
王船山有名言曰“新故相推,日生不滯”,說的是新舊事物交替變更,不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停滯不前。滿清貴族思想僵化,故步自封,又如何能夠理解并利用王船山?
四
1950年,1956年,毛澤東兩次為“船山學社”題詞。
船山學社在湖南長沙,1914年由譚嗣同(王船山的超級粉絲)恩師劉人熙創(chuàng)辦,以研究和發(fā)揚王船山的思想。史載,青年毛澤東在湖南第一師范學校讀書時,受其師楊昌濟先生的影響,多次去船山學社聽講,并抄有王船山多處語錄。
楊昌濟學貫中西,也深受“經(jīng)世致用”湘學傳統(tǒng)的熏陶,他是王船山的傾慕者,向?qū)W生特別強調(diào)“力行尤要”,“學者尤不可不置重于實行也”。青年毛澤東對楊先生“最所佩服”,深愛影響,他那時就強調(diào)“行”或?qū)嵺`的意義,“閉門求學,其學無用。欲從天下國家萬事萬物而學之”,并利用暑假和同學一起游歷湖南農(nóng)村,調(diào)查研究,讀社會這本無字之大書。
1921年8月,出席中共一大的毛澤東返回長沙,利用船山學社創(chuàng)辦“湖南自修大學”,宣傳馬克思主義,發(fā)展黨團組織,湖南自修大學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后第一所傳播馬列主義和培養(yǎng)革命干部的學校。他和楊開慧的新婚居室,也在船山學社。延安時期,毛澤東在寫作《矛盾論》《實踐論》的過程中,寫信給在長沙主持八路軍辦事處的徐特立,請他設法從湖南補齊《船山遺書》所缺各冊。《矛盾論》《實踐論》寫作,參考借鑒了王船山的哲學思想特別是重踐履重習行的思想。
毛澤東對王船山的經(jīng)典評價是:“西方有一個黑格爾,東方有一個王船山?!?/p>
1985年,美國哲學社會科學界評出古今八大哲學家,其中四位唯物主義哲學家依次是:德謨克利特、王船山、費爾巴哈、馬克思。著名哲學家張岱年稱:王船山是中國古典哲學唯物主義的最高峰。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方克立教授在《現(xiàn)代新儒學與船山學》一書序言更是如此評價:“王船山是中國歷史上民族氣節(jié)最堅貞、傳統(tǒng)學問最淵博、哲學慧識最高卓的一座思想高峰,不僅封建時代無人能超過他,近代中國也得益于他開啟的思想曙光,甚至他也是辯證唯物論在中國傳播和發(fā)展最重要的‘內(nèi)應’之一?!?/p>
王船山是一個百科全書式的思想家,用今天的話來說,他的思考基于“問題導向”,他的思想從未離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發(fā)展的大道,而且“立乎其大、著眼于遠”,因此具有穿越時空的精神魅力,隨著時間推移,愈能顯現(xiàn)其現(xiàn)實價值。“船山學”也日漸繁榮,遍及全球,成為中國向世界貢獻的東方智慧。
俄羅斯文學大師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句名言:“我只擔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難?!边b想1651年,33歲的王船山,終于斷絕了對南明小朝廷的幻想,從廣西潛回到衡陽,從此開始長達40年的讀書、思考與著述生涯,心力交瘁,歲月艱難,但他窮盡生命寫就的文字,對得起他所經(jīng)受的所有苦難。
五
“三百年來神不死”——這是著名學者蕭萐父生前盛贊王船山不朽價值的一句詩。
這就是思想的力量!
假如沒有鄧顯鶴,假如沒有曾國藩……我們今天還能知道王船山嗎?答案是肯定的。思想的力量,在于傳播者的虔誠,在于薪火相傳的默契,更在于時代與人民對它的需求。
有學者大聲疾呼,“回到船山”。是的,本民族的先賢,本民族的文化,同源同種同血脈,最能啟迪、滋養(yǎng)本民族。這是最真切的自信。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