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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楊少涵】“道不遠(yuǎn)人”的思想實驗

        欄目:學(xué)術(shù)研究
        發(fā)布時間:2018-11-05 20:39:31
        標(biāo)簽:


        “道不遠(yuǎn)人”的思想實驗[①]

        作者:楊少涵(華僑大學(xué)國際儒學(xué)研究院、生活哲學(xué)研究中心副教授)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 ? ? ? ? ?原載《哲學(xué)研究》2018年04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九月廿八日辛丑

        ? ? ? ? ? ? 耶穌2018年1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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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中庸》提出了“道不遠(yuǎn)人”的著名命題。這里的道是指大全之道。這一命題引發(fā)出兩個問題,一是道與人何以遠(yuǎn)離?二是道與人又如何合一?對于這些問題,中國古代哲人是通過思想實驗的方式來回答的。道家的“渾沌之死”主要是對第一個問題的回答,渾沌隱喻大全之道,渾沌之死意味著大全之道的破裂,而道體破裂是儵、忽所象征的意欲萌動與情識外泄的結(jié)果。佛家“野鴨飛過”與儒家“孔子與點”兩個思想實驗主要是對第二個問題的回答。野鴨飛過隱喻習(xí)心或聞見之知外馳,所以中斷習(xí)心外馳,就成為佛家通達(dá)大全之道的方案。曾點之志意味著一人一物從當(dāng)下切入,即可洞見大全之道的本來面目,這是通達(dá)大全之道的儒家方案。佛家與儒家的兩種方案點明了人與道的兩種關(guān)系,即人與道對象化的關(guān)系與非對象化的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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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鍵詞]道不遠(yuǎn)人 思想實驗 渾沌之死 野鴨飛過 孔子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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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論:大全之道與思想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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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是中國哲學(xué)的最高概念和核心范疇。(參見楊國榮,2010年)諸子百家、三教九流在談到其最高層級的哲學(xué)思想時,無不以道稱之。儒家經(jīng)典《中庸》首章即大談性、道、教,并提醒說“道不可須臾離”,第十三章又提出了一個“道不遠(yuǎn)人”的著名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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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曰:道不遠(yuǎn)人。人之為道而遠(yuǎn)人,不可以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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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儒普遍認(rèn)為“道不遠(yuǎn)人”這句話寄意頗深。北宋理學(xué)大師程頤認(rèn)為“此特圣人為始學(xué)者言之”(《二程集》,第321頁),是圣人為初學(xué)者所指示的始學(xué)之門徑、問道之津梁。清初理學(xué)家謝文洊甚至相信這句話“簡要真切”卻暗藏圣學(xué)密碼,只要“平心退步,取而咀嚼之”(謝文洊,第613頁),真義自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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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這個概念,在中國典籍中,應(yīng)用極其泛濫,其含義包括合理、正當(dāng)、治平、道路、理想、方法、通達(dá)等,其用法包括天道、地道、人道、師道、君道、臣道等。(韋政通,第652頁)那么“道不遠(yuǎn)人”之道到底指的是哪一種道呢?對此,歷來注家歧解紛紜,當(dāng)今學(xué)者也多有辯議。(參見陳建斌,1999年;方旭東,2008年;孔德立,2014年)字詞訓(xùn)釋不能脫離文章脈絡(luò)。所以理解“道不遠(yuǎn)人”,也不能忽視其與《中庸》上下文之間的關(guān)系。朱熹《中庸章句》在總結(jié)第十二章時說:“蓋以申明首章道不可離之意也。其下八章,雜引孔子之言以明之?!保ㄖ祆?,第23頁)這就是說,《中庸》第十二章是申明首章“道不可離”之意,第十三章(即“道不遠(yuǎn)人”章)及以下八章則是雜引孔子之言闡明第十二章?!吨杏埂返谑略唬骸熬又蕾M而隱?!敝祆浣忉屨f:“費,用之廣也。隱,體之微也?!保ㄍ?,第22頁)道有體有用,費是從道之用來說的,隱是從道之體來說的。對于道之費隱,《中庸》第十二章進(jìn)一步說:“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弊x到這句話,我們自然會聯(lián)想到惠施“歷物十事”中的那句話:“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nèi),謂之小一?!保ā肚f子?天下》)朱熹正是如此理解的:“君子之道,近自夫婦居室之間,遠(yuǎn)而至于圣人天地之所不能盡,其大無外,其小無內(nèi),可謂費矣?!保ㄖ祆?,第22頁)既然第十三章是對第十二章的進(jìn)一步闡明,那么“道不遠(yuǎn)人”亦可以道之費隱體用來理解。也就是說“道不遠(yuǎn)人”之道分體用,從道之用來說,其大無外,“無乎不在”(《莊子?天下》);從道之體來說,雖隱微莫見,但蘊含的意義卻極大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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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大無外、其小無內(nèi)、無乎不在之道表示的是一個整全概念。對于這種整全概念,不同的學(xué)者可以提出不同的等價概念。比如哲學(xué)家馮友蘭稱之為“大全”(馮友蘭,2001年a,第26頁),認(rèn)為“‘道’是一切事物的‘全’”(馮友蘭,2001年b,第499頁)。史學(xué)家張舜徽曾遍考群書,最后也得出一個相同的結(jié)論:“‘一’即‘道’之別名。”(張舜徽,第33頁)唐君毅從比較哲學(xué)的觀點看到,這種意義上的道與印度思想中的“法界”(Dharma)、西方思想中的“全有”(Nous Logos)都是一個層級的概念。(《唐君毅全集》卷十四,第30頁)道是大全,涵蓋乾坤,彌滿六合,宇宙萬物皆為其所生,世界萬有皆為其所容。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道當(dāng)然不遠(yuǎn)離人,而人也不可能遠(yuǎn)離道。程頤說:“論其極,豈有可離與不可離而遠(yuǎn)與近之說哉?”(《二程集》,第321頁)“論其極”是指從道之大全的意義上來說。從大全的意義來說,道本不可離,更無遠(yuǎn)近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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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事實上人們并不是總能“論其極”。《中庸》首章在“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之后接著說“可離非道也”,第十三章在“道不遠(yuǎn)人”之后接著說“人之為道而遠(yuǎn)人,不可以為道”。這就暗示了這樣一個事實:人們并不總是從“論其極”的意義上對待大全之道,相反人們經(jīng)常遠(yuǎn)離道。由這一事實自然會引生兩個問題:一是道與人何以會相遠(yuǎn)離呢?二是道與人又如何合一而不遠(yuǎn)離呢?前一問題是提出問題,后一問題就是給出解答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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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兩個問題是中國形上學(xué)的大問題。中國古代哲學(xué)家對這種大問題的解答,往往不是通過邏輯推理的方式。在他們看來,這種問題甚至根本不能以邏輯推理的方式來解答。莊子的“得意忘言”,佛家的“心行路絕”“言語道斷”,都是對邏輯推理方式的自覺拒斥。他們更多采用一些看似不嚴(yán)密的例證方式。這些例證多是合理想象或藝術(shù)虛構(gòu)出來的,通過隱喻的轉(zhuǎn)換,指示其中“想象的邏輯”(陳少明,第204頁)[②],最終達(dá)到對大全之道的意會。本文將這種想象或虛構(gòu)出來的例證通稱為“思想實驗”(Thought?Experiments)。思想實驗的特點是僅僅通過想象力而“無須實施就達(dá)到其目標(biāo)的實驗”(Sorensen,p.205)??茖W(xué)家或哲學(xué)家們之所以要進(jìn)行思想實驗,通過想象或虛構(gòu)一些情境來例證目標(biāo),是因為一切現(xiàn)實的條件都無法達(dá)成目標(biāo),或者說一切現(xiàn)實條件對于最終目標(biāo)來說都顯得無能為力。這種條件與目標(biāo)的關(guān)系和思想實驗與大全之道的關(guān)系正相印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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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科學(xué)實驗與哲學(xué)論證中,思想實驗都得到廣泛運用。在科學(xué)實驗中,思想實驗是與物質(zhì)實驗相對的一種實驗方法;在哲學(xué)論證中,思想實驗則是與邏輯推理相對的一種論證方法??茖W(xué)家之所以運用思想實驗,是因為達(dá)成實驗?zāi)繕?biāo)所需要的條件在現(xiàn)實中根本找不到。哲學(xué)家運用思想實驗有兩種情況。在第一種情況里,思想實驗只是邏輯推理的輔助手段。據(jù)說康德是一個運用思想實驗的高手,甚至整個《純粹理性批判》就是一部運用思想實驗的典范。(Horowitz and Massey,p.19)比如康德在論證人類被理性力量所吸引而離開經(jīng)驗的基地時,就運用了鴿子自由飛翔離不開空氣阻力的思想實驗。(康德,第30頁)但是《純粹理性批判》畢竟是以邏輯推理論證為主,這種例子只是偶或有之的輔助性論證工具。這種例子與其說是思想實驗,還不如說只是一種可有可無的比喻,即使刪除,也絲毫不影響論證的嚴(yán)密性與有效性。在第二種情況里,思想實驗是通達(dá)論證目的的必要手段。“道不遠(yuǎn)人”這種終極命題,意義極大豐富,任何一種追求確定性的邏輯推理都無法完全展現(xiàn)其豐富意義。相反,思想實驗在這方面則有其優(yōu)勢。不同的讀者對同一個思想實驗可以有完全不同的理解,而這恰恰呈現(xiàn)了思想實驗所蘊含的豐富意義。所以在闡明大全之道的豐富意義方面,思想實驗是比較恰當(dāng)?shù)姆绞?,而不是可有可無的輔助性論證工具。本文下面所選用的三個思想實驗的源始文本《莊子》、《祖堂集》與《論語》,從較寬的意義來說,思想實驗隨處可見,如果將這些思想實驗抽掉,那么這些哲學(xué)文本也便不復(fù)存在了。當(dāng)然,本文在使用“思想實驗”一詞時,是在這種比較寬的意義上使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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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渾沌之死:大全之道的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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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不遠(yuǎn)人”所引發(fā)的第一個問題是“道與人何以會相遠(yuǎn)離?”關(guān)于這個問題,這里愿意舉《莊子?應(yīng)帝王》“渾沌之死”這個思想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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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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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思想實驗是以寓言形式呈現(xiàn)的。這個寓言的表層意思很簡單:有三個帝王,分別是南海之帝儵、北海之帝忽和中央之帝渾沌。渾沌待儵、忽二帝很好,儵、忽為了報答渾沌,就日鑿一竅,七日為渾沌鑿了七竅。七竅鑿成,渾沌也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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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渾沌最早出現(xiàn)在《山海經(jīng)》中,是一個“狀如黃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而“無面目”的神獸。(袁珂,1980年,第55頁)后來在《神異經(jīng)》中,渾沌被改造為一個“其狀如犬,長毛四足,似羆而無爪,有兩目而不見,有兩耳而不聞”的形象。(陶宗儀,第555頁)在這兩處記載中,需要注意的不是渾沌的足爪多少,而是其面目有無。《山海經(jīng)》形容它狀如黃囊,無面無目?!渡癞惤?jīng)》則描述它有兩目兩耳,只是不能見不能聞,這相當(dāng)于我們平時所說的“睜眼瞎”(袁珂,1987年,第89頁)。從無面無目到兩目兩耳,正好是《應(yīng)帝王》渾沌之死的整個過程?!渡胶=?jīng)》是先秦舊籍,《神異經(jīng)》據(jù)考是魏晉作品(王國良,第36頁),《莊子》居于其間。從這個演化過程來說,《山海經(jīng)》中的“無面目”是渾沌的最初形象,《莊子》中的“中央之帝”是其改進(jìn)版本,而《神異經(jīng)》的“有兩目而不見,有兩耳而不聞”則是其終極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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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需要指出的是,“渾沌”并非是一個單獨的名稱,而是一種集合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在訓(xùn)詁學(xué)上稱為“轉(zhuǎn)語”,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語言哲學(xué)中的“家族相似”。渾沌家族極其龐大,混沌、渾敦、渾通、糊涂、渾蛋、混淪、昆侖、葫蘆都是一語之轉(zhuǎn)。(參見何新,第251-260頁、第439-455頁)渾沌轉(zhuǎn)語雖然只是家族相似,但也有其共同特征,即在形象上表現(xiàn)為模糊朦朧而不可把捉,在思想上表現(xiàn)為圓轉(zhuǎn)滑離而不易理解。形象有棱有角才可把捉,思想有條有理才容易理解。有棱有角、有條有理都是“有”,沒有棱角、沒有條理就是“無”。所以渾沌家族的共同特征可約之以一言曰“無”。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老子將“混”“沌”等概念引入其“無”的哲學(xué):“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保ā兜赖陆?jīng)》第二十五章)“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同上,第二十章)在老子哲學(xué)中,無與道是一個層級的概念,所表達(dá)是一種惚恍而不可名狀的哲學(xué)意蘊?!肚f子》“渾沌之死”即從老子混沌思想展轉(zhuǎn)而來。南宋道士褚伯秀說:“《南華真經(jīng)》所謂‘渾沌’,猶《道德經(jīng)》所謂‘混成’,《沖虛經(jīng)》所謂‘混淪’,皆以況道之全體本來具足,不假修為者也。”(褚伯秀,第309頁中)“道之全體”亦即大全之道,“本來具足”是說大全之道含育萬有,無所虧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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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渾沌死于南海之帝儵與北海之帝忽之手。儵、忽殺死渾沌的具體舉措是“日鑿一竅”。詮釋者們深信,渾沌寓言出現(xiàn)于《莊子》內(nèi)七篇最后一篇的最后一章,“七日”與“七篇”不是偶然巧合,而是精心設(shè)計的,藏有深義。(楊儒賓,第43頁)但我們認(rèn)為,這個精心設(shè)計的“七日”,可能并非是為了照應(yīng)“七篇”,而是為了照應(yīng)“七竅”。因為相對于七篇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系,七竅的哲學(xué)寓意可能更為重要。關(guān)于七竅的喻意,有兩種理解:一是認(rèn)為“七竅喻七情”(陸樹芝,第95頁),這是偏重于七竅之“情”的方面;二是認(rèn)為七竅“鑿之則知識日開”(藏云山房主人,第84頁),這是偏重于七竅之“知”的方面。如此來說,七竅之“知”要先于“情”,這就是林希逸所說的“知識萌而有喜怒好惡,渾沌之竅鑿矣”(褚伯秀,第309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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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儵、忽為渾沌鑿七竅的目的是“謀報渾沌之德”。有學(xué)者指出,報與德是這個寓言中最為重要的兩個關(guān)鍵詞,兩者對峙的緊張關(guān)系是渾沌之死的奧秘所在。(陳赟,第205頁)其實報與德本不是對峙的緊張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這種報德是出于什么心理。這個寓言中的報與德之所以會形成對峙關(guān)系,主要在于一個“謀”字?!墩f文解字》曰:“慮難曰謀?!保ㄔS慎,第322頁)謀就是對事情的難易進(jìn)行考量。所以儵、忽之報德是經(jīng)過一番思量謀劃之后做出的決定。正是看到了這一點,吳儔在注《莊子》時說儵、忽“謀報其德,則私而有意矣”。(褚伯秀,第309頁上)引申來說,儵、忽這種含有私意的謀報行為,隱喻的其實是人之求道行為。南宋理學(xué)家林光朝說:“道體渾全,初未嘗破散,求于為道,則道始破散不全?!保ㄐl(wèi)湜,第127頁)求道是將大全之道看成一個知識與情識的對象,于是人就從大全之道中脫離出去,道體也就失去了其渾全具足的本來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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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之,渾沌隱喻大全之道。渾沌無面無目,沒有七竅,隱喻的是大全之道混化無跡,無情無識,而又包羅萬象,含育萬有。南海之帝儵與北海之帝忽謀報渾沌含育之德,日鑿一竅。七竅開通,象征著意欲萌動,情識外泄。渾沌成為儵、忽的謀報對象,意味著大全之道成為情識與意欲對象。儵、忽謀報渾沌,便不再混成于渾沌,而是從大全之道抽身而出。于是渾沌也就失去其渾全混化、無面無目、無情無識之本性,這就是渾沌之死。大全之道成為情識與意欲的對象,情識與意欲主體便脫離大全之道,大全之道便不復(fù)是大全,“道體于是乎裂矣”(褚伯秀,第309頁中)。渾沌之死即道體之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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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野鴨飛過:通達(dá)大全之道的佛家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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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渾沌之死象征著大全之道的破裂。那么如何才能復(fù)歸或通達(dá)大全之道的本來面目呢?這里將通過禪宗的一個思想實驗,來分析佛家對這一問題的解答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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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禪宗的高僧大德與莊子一樣,是制造思想實驗的高手。不過與《莊子》的寓言形式不同,禪宗的思想實驗往往是以公案形式呈現(xiàn)的。禪宗的燈錄語錄中保存了數(shù)以千計的公案,這里所選取的“野鴨飛過”是其中廣為轉(zhuǎn)引的一個公案。這個公案的最早版本出自《祖堂集》卷十五“五泄和尚”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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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日,大師領(lǐng)大眾出西墻下游行次,忽然野鴨子飛過去。大師問:“身邊什么物?”政上座云:“野鴨子。”大師云:“什么處去?”對云:“飛過去?!贝髱煱颜献渥?,上座作忍痛聲。大師云:“猶在這里,何曾飛過?!闭献砣淮笪?。(靜筠二禪師,第67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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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流傳更廣的是宋代無德禪師善昭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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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祖與百丈行次,見野鴨飛過。祖曰:“是什么?”丈云:“野鴨子?!弊嬖唬骸吧趺刺幦??”丈曰:“飛過去也。”祖遂扭百丈鼻頭,丈作忍痛聲。祖曰:“何曾飛去。”野鴨飛空卻問僧,要傳祖印付心燈。應(yīng)機雖對無移動,才扭綱宗道可增。(善昭,p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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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昭的版本后被雪竇重顯編入《頌古百則》?!俄灩虐賱t》經(jīng)圜悟克勤評唱,被克勤門下紹隆編入《圓悟佛果禪師語錄》,再被收入“宗門第一書”《佛果圜悟禪師碧巖錄》。由于《碧巖錄》風(fēng)行于世,“野鴨飛過”即先后被《宏智禪師廣錄》、《古尊宿語錄》等各種語錄、燈錄頻繁轉(zhuǎn)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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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公案的基本情節(jié)也不是很復(fù)雜:百丈[③]問道于南禪洪州宗創(chuàng)始人馬祖道一,偶遇一野鴨子飛過,然后就有了兩人的一番對話。在兩人的對話中,馬祖一共有兩問:“是什么?”“什么處去?”百丈相應(yīng)有兩答:“野鴨子”“飛過去”。比較兩人問答,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語法現(xiàn)象,即兩人話中都有主語省略。百丈后一答語中承前省略的主語很容易補出,這個主語就是野鴨子。百丈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將馬祖兩個問語中省略的主語都補出為野鴨子。但是百丈所補出的主語顯然令馬祖很不滿意。這就意味著,馬祖問語中省略的主語根本就不是野鴨子,百丈答非所問。我們知道,漢語省略句有兩個基本原則:一是必須性,必須補出省略的詞語,句子意思才會清楚;二是唯一性,所補出的詞語有且只有一種可能。(呂叔湘,第68頁)據(jù)此來看,馬祖與百丈問答中省略的主語在補出時不再具有唯一性,問答雙方的理解就出現(xiàn)了一個主語錯位。這個公案的難懂與絕妙,正在于雙方問答中的這個主語錯位,而這一錯位又是中文語法中一種特殊的省略用法所致。(小川隆,第175-176頁)那么馬祖問話中省略的主語到底是什么呢?《祖堂集》在公案的最后其實已經(jīng)有過暗示:“猶在這里,何曾飛過。”馬祖所指的主語仍然在這里,并不曾飛過。善昭的頌詞中說得更為明白:“才扭綱宗道可增”。馬祖所指的“何曾飛過”的主語正是“道”,亦即佛家的大全之道。大全之道不是野鴨子等外在之物,而是一直就在當(dāng)下身心,所以“猶在這里,何曾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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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馬祖問話的主語是大全之道,那么他為什么要省略主語而不直接明白說出呢?這與佛教對大全之道的理解有關(guān)。根據(jù)佛教義理,大全之道是不能說的,或者不能以對象化的言說方式說之。對象化的言說方式是把所言說的東西放在心識面前打量審視,如鏡之照物,但鏡不即是物,鏡與物是對待的兩分關(guān)系。在這種對待關(guān)系中,對象物是外在于言說的。熊十力說:“夫計有野鴨子之物,則必隨計野鴨子飛過。此習(xí)心逐境作解故也”。(《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381頁)根據(jù)宋明理學(xué)“德性之知”與“聞見之知”的區(qū)分,熊十力所說的“習(xí)心”就是聞見之知,也就是對象化的言說方式。在馬祖看來,習(xí)心或聞見之知根本不能通達(dá)大全之道,百丈答以野鴨子飛過,只是聞見之知或習(xí)心馳騁,一味向外追逐,而其所追逐的東西,已非大全之道的本來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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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習(xí)心不能通達(dá)大全之道,那么如何才能通達(dá)大全之道呢?馬祖提供的方案有些出乎意料,甚至有些殘忍。在這個地方,不同版本的文字記錄稍有不同。《祖堂集》是“把耳朵拽”,疼痛的部位是耳朵?!斗陉枱o德禪師語錄》、《碧巖錄》等皆是“扭鼻頭”,疼痛的部位則是鼻頭。與此相關(guān),公案的開頭,《汾陽無德禪師語錄》、《碧巖錄》是“見野鴨子飛過”,《宏智禪師廣錄》與《古尊宿語錄》將此句改為“聞野鴨子聲”,《祖堂集》則未明言是“見”還是“聞”。無論是拽耳朵,還是扭鼻頭,顯然都屬于聞見之知或習(xí)心的范疇。馬祖一拽一扭,百丈一疼痛便“豁然大悟”、“脫然有省”(集成,p59),而百丈“聞”馬祖之語、“見”野鴨子飛則不能悟入大道。這意味著引發(fā)悟道的并不是疼痛的部位,而是疼痛所帶來的效果。具體來說,疼痛的效果有兩個方面,一是突然降臨的疼痛對習(xí)心外馳起到一種阻斷作用。習(xí)心呈露,順流外馳,突然的疼痛阻止了這種順流而下,并收縮返歸。收縮返歸意味著習(xí)心或聞見之知不繼續(xù)發(fā)動。二是這種疼痛讓求道者深切體會到,大全之道與自己身家性命緊密相連,而不是如野鴨子外在于己身?!耙傍嗭w過”公案正是以這種生理性的疼痛為契機,中斷求道者的習(xí)心外馳,返歸個體生命與大全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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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們可以舉禪宗另一個更為“殘忍”的公案。俱胝和尚是唐代南岳下四世禪師,他接引學(xué)者的方法很特別,“凡有所問,只豎一指”(克勤,p159)。這就是禪宗的“一指禪”公案。有一個童子學(xué)俱胝,見人問事,亦舉一指。俱胝便袖里藏刀,剪斷其指,童子于是也“豁然大悟”(普濟,第250-251頁)。俱胝接引學(xué)者僅豎一指,根據(jù)明代湛然圓澄禪師的解釋:“只這個指頭,盡十方世界有情之類。”(明凡,p779)意謂大全之道雖彌滿六合,但不離一指。俱胝對此是深有所悟,“徹骨徹髓見透”(克勤,p159)。但童子亦豎一指,只是見俱胝如此,才習(xí)慣性地亦豎一指,這只是習(xí)心作怪,并無真情實感。所以斷指并不僅僅是剪斷手指,而是阻斷習(xí)心外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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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聞見之知或習(xí)心外馳,在佛教又被稱為意念妄動。妄念由六根發(fā)動,妄念一動,大全之道即破裂退隱。正如唐代張拙秀才悟道詩所說:“一念不生全體現(xiàn),六根才動被云遮。”(迦陵,p673)只有將習(xí)心外馳完全阻斷,不令六根妄念生起,大全之道才能復(fù)歸其渾全的本來面目?!耙傍喿语w過”公案正是通過對習(xí)心或聞見之知的突然中斷,引導(dǎo)問道者開悟,從而復(fù)歸大全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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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孔子與點:通達(dá)大全之道的儒家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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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道與人如何合一而不遠(yuǎn)離”這一問題,儒家有另一種解決方案。在儒家學(xué)者所津津樂道的“夫子與點”思想實驗中,對此有精彩的描述?!墩撜Z?先進(jìn)》最后一章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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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狈蜃舆又!扒?!爾何如?”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赤!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愿學(xué)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愿為小相焉?!薄包c!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弊釉唬骸昂蝹酰恳喔餮云渲疽??!痹唬骸澳赫?,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狈蜃余叭粐@曰:“吾與點也!”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痹唬骸胺蜃雍芜佑梢??”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薄拔ㄇ髣t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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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章被錢穆稱為“《論語》中一篇極好的小品文”(《錢賓四先生全集》,第431頁)。小品文為散文之一種,屬于文學(xué)作品。所以《論語》編輯者對本章所述之事,在人物選擇、發(fā)言順序等細(xì)節(jié)安排上,想必會做一定的藝術(shù)加工。(董楚平,2009年)這也是本文將此章視為思想實驗的一個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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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個思想實驗中,孔子“與點”是相較于子路、冉有、公西華三子之志而說的。錢穆說:“子路長治軍,冉有長理財,公西華長外交禮節(jié),三人所學(xué)各有專長,可備世用”。(《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6頁)所以三子之志可以用治軍、理財與外交禮節(jié)來概括。朱熹在比較諸子之志時說:“諸子有安排期必,至曾點無之。”(《朱子全書》,第1444頁)這就是說,與曾點之志相比,三子之志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有安排期必”?!鞍才拧奔戳⒆阌诂F(xiàn)有條件而進(jìn)行的各種布置處理,“期必”就是對必然結(jié)果的期許指望?!鞍才牌诒亍本褪且勒债?dāng)前現(xiàn)有的一定條件而向前向外推求必然如此的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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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理論上說,安排期必往往會產(chǎn)生兩個負(fù)面效果。一是“期而不必”,即并不一定能夠達(dá)成必然的結(jié)果。唐君毅曾分析說:“凡欲期必彼未來而未現(xiàn)實之事,化為現(xiàn)實,必待其他種種條件之補足。吾欲補足此種種條件,又更有另外之其他條件;此另外之其他條件,是否為我今有力以補足者,仍終不可必”。(《唐君毅全集》卷十三,第57頁)三子之志皆屬外在事功,而外在事功的達(dá)成皆須憑籍一定的外在條件,而外在的條件鏈無限長,終其一生,也無法完全獲得。因此外在事功的達(dá)成就缺乏理論上的必然性。比如子路之志,即使予以千乘之國,“比及三年”,也未必就能“可使有勇”。也正因此,“孔子之‘與點’,只在教導(dǎo)其他三子莫要過分重視了外面事功。一切事功皆須有外面條件,故不該奉以為為學(xué)之大目標(biāo)”。(《錢賓四先生全集》,第43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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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排期必的第二個負(fù)面效果是容易產(chǎn)生私欲成心。安排期必是基于當(dāng)下現(xiàn)有的一定條件而推求未來的必然結(jié)果,但由于條件鏈的無限性,這種推求就變得沒有必然性。這種推求雖然在理論上沒有了必然性,但這種推求容易轉(zhuǎn)化成為一種強烈的愿欲,希望會出現(xiàn)必然的結(jié)果。王船山《讀四書大全說》在解釋此章時說,三子之志本非聲色貨利之私欲,其初亦非與成心私欲相連。但是三子之志具有安排期必,在立志的同時,往往會“預(yù)立一愿欲要得如此”。如果愿欲達(dá)成則“欲遂”,如果愿欲沒有達(dá)成則“悒怏歆羨”。無論是“欲遂”還是“悒怏歆羨”,都屬于“人欲”。(《船山全書》,第763頁)所以孔子不滿意于三子之志,并非不滿意于其志之具體內(nèi)容,而是不滿意其志所挾帶的由安排期必轉(zhuǎn)化而來的成心私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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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于三子之志,孔子雖然只對子路待以帶有否定意味的“哂之”[④],而對冉有、公西華并沒有明確表態(tài),但從孔子最后答曾點的話可以看出,孔子對三者都是不滿意的。孔子不滿意的原因,正是三子之志有安排期必,容易產(chǎn)生負(fù)面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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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于曾點之志,宋代以前并無特出之解,更無明顯的爭辯。自從程明道說“某自再見茂叔后,吟風(fēng)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二程集》,第59頁),兩宋以降的儒家學(xué)者便大加重視,甚至引出諸如“上巳祓除說”、“春游融樂說”、“追求隱逸說”、“以逸待用說”、“行教說”、“思鄉(xiāng)說”、“雩祭說”、“太平盛世說”等近十種之多(參見劉煥文,第38頁),簡直成為“兩千年來,爭論不決的一件公案”(徐復(fù)觀,第17頁)。在這些觀點中,朱熹的說法值得關(guān)注。《論語集注》卷六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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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點之學(xué),蓋有以見夫人欲盡處,天理流行,隨處充滿,無少欠闕。故其動靜之際,從容如此。而其言志,則又不過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初無舍己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隱然自見于言外。視三子之規(guī)規(guī)于事為之末者,其氣象不侔矣,故夫子嘆息而深許之。(朱熹,第13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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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里的關(guān)鍵字眼是“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意思是說在當(dāng)下所具有的條件中,體驗當(dāng)下日常之樂,而不需要左沖右突地去強探力索其他條件。曾點當(dāng)時正在鼓瑟,在他看來,舞雩詠歸之樂就在此時此地的師弟聚談中,別無他求。按照《中庸》的說法就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梢娫c之志不是立足現(xiàn)有條件去推求必然結(jié)果,沒有安排期必之心,當(dāng)然也就不會有安排期必帶來的負(fù)面效果。這是曾點之志與三子之志的根本區(qū)別。在孔門中,可以與曾點之樂相提并論的是顏回之樂:“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論語?雍也》)如果說曾點之樂是一種順境之樂,那么顏回之樂只能說是一種逆境之樂,其處境完全是“反面條件”(《錢賓四先生全集》,第432頁)。雖然是逆境,處境非常不利,但顏回仍然可以當(dāng)下即樂。所以無論是順境中的有利條件,還是逆境中的不利條件,都影響不了其志愿的達(dá)成,因為這種志愿的達(dá)成就在當(dāng)下,“眼前觸處皆是”(《朱子全書》,第124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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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點之志雖然只是立足一處,但其志愿一旦達(dá)成,氣象極大,一人身心即可通天通地。這就是朱熹所說:“人之一身,便是天地?!保ㄍ希┟總€人當(dāng)下一身便具足大全之道,只須將這一身做實做足,“洞然自見得斯道之體”(同上),自然是道與人合一而不遠(yuǎn)離,“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根本不需要安排期必,向外推求。立足當(dāng)下,洞見大全,這就是儒家通達(dá)大全之道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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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論:人與道的兩種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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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三個思想實驗分別取材于道家、佛家與儒家。儒、釋、道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的主干流派,舉此三例,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在儒、釋、道三家經(jīng)典文獻(xiàn)中,類似的思想實驗枚不勝舉。在道家“渾沌之死”的思想實驗中,渾沌象征大全之道,渾沌之死意味著大全之道的破裂與退隱。渾沌之所以會死,大全之道之所以會破裂與退隱,是因為儵、忽所象征的人之私欲與習(xí)心的穿鑿?fù)齽印7鸺摇耙傍嗭w過”的思想實驗緊承此而來。馬祖所問本為大全之道,而百丈所答唯有野鴨飛過。百丈答非所問,在馬祖看來,這只是習(xí)心妄動。馬祖扭百丈鼻頭生痛,百丈言下大悟,是因為百丈習(xí)心之外馳突然中斷,從而體悟到大全之道與一己生命直接相通,本不遠(yuǎn)人。這是佛家通達(dá)大全之道的方案。儒家通在“孔子與點”的思想實驗則提供了另外一套方案。子路、冉有、公西華三子之志屬于安排期必,安排期必之條件鏈具有無限性,且易于引致私欲成心,從而大全之道去人遠(yuǎn)矣。曾點舞雩詠歸之志立足日常當(dāng)下,直達(dá)大全之道,一人之身即具足大全之道,不需要安排期必,不必憑借外在條件即可悟入大全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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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在引論中說過,大全之道有體有用,道之用至大無外,無乎不在,道之體所蘊含的意義極大豐富。人與道的關(guān)系即可依此兩個特征來闡明。從道之用至大無外來說,人不可外在地對象化地認(rèn)識大全之道。人對象化地認(rèn)識大全之道,意味著大全之道已有其外,大全之道不復(fù)是“至大無外”,不復(fù)是“大全”。如果說大全之道是絕對者,那么人與道的關(guān)系就是人與絕對的關(guān)系。而“與絕對的關(guān)系會使絕對相對化”(列維納斯,第22頁),絕對者不復(fù)是絕對,而成為相對。人與道相對,道已不復(fù)是絕對,人與道的關(guān)系成為一種外在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使得“道遠(yuǎn)于人”。道之體內(nèi)涵意義極大豐富來說,人對道體的認(rèn)識只能是一種內(nèi)涵式認(rèn)識。所謂內(nèi)涵式認(rèn)識,是說這種認(rèn)識本身就是大全之道,人的認(rèn)識與大全之道是同一的,人與道不是一種外在的能所關(guān)系,而是一種內(nèi)在的同一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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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之,我們現(xiàn)在看到人對大全之道有兩種認(rèn)識方式:對象化的與非對象化的認(rèn)識。在中國哲學(xué)史上,對這兩種認(rèn)識方式的區(qū)別有著悠遠(yuǎn)的傳統(tǒng)??鬃拥摹八肌迸c“學(xué)”、孟子的心思良知與耳目之知、宋明儒的“德性之知”與“聞見之知”、熊十力的“本心”與“習(xí)心”,都是對這兩種認(rèn)識方式的區(qū)別。(參見楊少涵,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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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我們將設(shè)計一個思想實驗,重新闡釋這兩種關(guān)系。我們可以維特根斯坦的方式,“設(shè)想一幅風(fēng)景畫,在虛構(gòu)的風(fēng)景里有一所房子”(維特根斯坦,第131頁)[⑤]。這所大房子,其大無外,涵蓋萬有,宇宙萬物都生活在里面,永遠(yuǎn)都不可能走出去。與大房子中的其他眾物相比,人的身份特殊,因為人會發(fā)問:這所大房子是什么形狀?什么顏色?一些人發(fā)揮其卓越的想象力,歷盡千辛萬苦,反復(fù)推敲,最后得出結(jié)論說:房子是圓形的白色的。但另一些人運用同樣的方式,卻得出截然相反的結(jié)論:房子是方形的黑色的。當(dāng)然,還會有其他一些人會得出其他五花八門的結(jié)論。于是人類的這些哲學(xué)家們就互相攻伐,不可以已,全部哲學(xué)史儼然成了一個堆滿死人骨骼的廝殺戰(zhàn)場。(黑格爾,第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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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的問題出在哪里?簡單地說,就是習(xí)心作怪。按照熊十力的說法,就是“世間談體,大抵向外尋求,各任彼慧,構(gòu)畫摶量,虛妄安立,此大惑也”(《熊十力全集》第二卷,第10頁)。熊十力所說的“體”就是我們這個思想實驗中的大房子,“慧”就是習(xí)心,“構(gòu)畫”是想象勾勒,“摶量”是揣測估計,“虛妄”是虛假不實,“安立”是安置建立。習(xí)心是一種對象化的認(rèn)識,其特點是向外尋求,即運用自己的想象力,想象自己站到大房子外面來觀察其形狀、顏色。但事實上是無法走出大房子的,向外尋求是求不到的。尋求不到卻自以為求到了,于是就在想象中勾勒大房子的形狀,揣測大房子的顏色,其實這不過是習(xí)心虛妄建立起來的。而這樣構(gòu)畫摶量、虛妄安立的大房子并不是真實的大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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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人如何認(rèn)識到真實的大房子呢?認(rèn)識真實的大房子只能通過“本心”。本心的特點是“離能所、內(nèi)外、同異等分別相”(同上,第11頁)。本心是一種沒有能所、內(nèi)外、同異等分別的非對象化認(rèn)識。本心認(rèn)識大房子,其實就是本心認(rèn)識自己,也就是每個人當(dāng)下的生活體驗。我們生活在大房子里,每個人只要把當(dāng)下的自己做實做足,就是在真真實實地認(rèn)識大房子,根本不需要幻想走到大房子外面。正如維特根斯所說,房子的擁有者和房子是本質(zhì)相同的東西,“他不在房間里,同時也沒有個‘房間外’”。(維特根斯坦,第131頁)我們立足當(dāng)下,真實地生活。真實地生活的我們自己就是真實的大房子,房子與我們是同一的。每個人的生活方式當(dāng)然不一樣,我們在生活中的感受甚至?xí)Р钊f別,但這正是房子對我們的意義豐富之所在。如果我們每個人皆能真實地生活,大房子就是我們每個人的真實生活,我們根本不會去問大房子是什么形狀什么顏色。真實地生活就是充滿本心地生活,或者說就是對大房子采取一種非對象化地觀照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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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房子所喻為大全之道。人與宇宙萬物都生活在其中,本不遠(yuǎn)離。此即《中庸》所說“道不遠(yuǎn)人”。對于大全之道,以對象化的習(xí)心識之,則大全之道成為人所追逐探求的對象,則人從大全之道抽身而出,自處其外,于是人與道遠(yuǎn)離,道體破裂,大全之道亦不復(fù)是其本來面目。這就是道家“渾沌之死”的哲學(xué)隱喻。因此必須中斷習(xí)心,中斷人與道相對立的觀點立場,才能通達(dá)大全之道的本來面目。這正是佛家的方案。對于大全之道,以非對象化的本心識之,即是本心對自己的認(rèn)識,或者說本心即大全之道。一人一物,立足當(dāng)下,真實地生活,活出真實的自己,即可復(fù)歸渾全道體。這就是儒家通達(dá)大全之道的方案。佛家方案旨在排遣造成道體破裂的認(rèn)識方式,儒家方案則是正面確立體認(rèn)大全之道的認(rèn)識方式。如果說佛家方案是一種“負(fù)”的、“破”的方式,那么儒家方案可以稱之為“正”的、“立”的方式。通過這兩種方式,都可以復(fù)歸與通達(dá)大全之道的本來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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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舜徽,2005年:《周秦道論發(fā)微》,載《張舜徽集》,華中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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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維德,2000年:《〈論語侍坐〉詞句考釋》,載《衡陽師范學(xué)校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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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熹,1983年:《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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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orowitz T.and Massey.G.J.,1991,Thought Experiments in Science and Philosophy,Maryland:Rowman&Littlefield Publishers,In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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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orensen,R.A.,1992,Thought experiment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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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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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本文得到福建省高等學(xué)校新世紀(jì)優(yōu)秀人才支持計劃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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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需要說明的是,本文的立意雖早已有之,但寫作的直接契機是閱讀陳少明教授《想象的邏輯:中國哲學(xué)的經(jīng)典例證》一文。在此向陳教授謹(jǐn)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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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③]據(jù)考禪宗史上號稱“百丈”的禪師有三位,其中百丈惟政與百丈懷海師出同門。在《祖堂集》中,“百丈”是百丈惟政(政上座),而在《汾陽無德禪師語錄》、《碧巖錄》等版本中,“百丈”則變成了馬祖門下三大士之首百丈懷海?!耙傍嗭w過”公案的主人公之所以會由惟政變?yōu)閼押#蟾攀怯捎谶@個公案與懷海的弘法主旨更切近。(徐文明,第88-9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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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④]關(guān)于《論語》此章中的“哂”,一般解釋為“微笑”,康有為則釋為“大笑”,清儒宋翔鳳則認(rèn)為這是一種“隱含特定意義”的“異常笑”。南懷瑾將這種特定意義確定為“充分表露了否定的意味”的微微一笑。(參見朱維德,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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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⑤]維特根斯坦在其后期著作《哲學(xué)研究》中經(jīng)常以房子說事,比較重要的見于99、368、399、524諸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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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zé)任編輯:姚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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