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讀律令:中國古代官方法律教育的斷點
作者:彭巍、周冰
來源:《原道》第34輯,陳明、朱漢民主編,湖南大學出版社2018年5月出版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九月廿七日庚子
耶穌2018年11月4日
(《大明律》,懷效鋒點校,法律出版社1999年出版)
內容提要:明清兩代律典中特有的“講讀律令”條,在以往研究中多被認為是中國古代法律宣傳教育的重大創(chuàng)新。但考察相關史料可以發(fā)現,“講讀律令”之下明清官員實際法律素養(yǎng)并不理想。
這一現象的出現,一方面是官方法律教育機構和官方法律教育文本的缺失造成了官員“不能”讀律的困境,另一方面是中國古代長期存在的輕視法律的觀念造成了官員“不愿”讀律的深層心理。
朱元璋之所以創(chuàng)制“講讀律令”并熱衷于法律宣傳,是要官吏和百姓都知曉并遵守法律,成為匍匐在皇權下的“順民”。明清兩代,這種思想一脈相承,因而在反復要求甚至勸說官民學習、遵守法律的同時,卻并不做出更有實際意義的舉措。
這背后的皇權的高度集中和膨脹,及對士人、民眾的思想高壓態(tài)勢,才是形成這種畸形現象的深層原因?!爸v讀律令”可謂中國古代官方法律教育的一個斷點。
關鍵詞:講讀律令;法律教育;傳統律學;大明律;大清律;
一、“講讀律令”的研究現狀
作為明清時期特有的法律規(guī)范,明初朱元璋制定《大明律》時,“講讀律令”即列于吏律公式首位:“凡國家律令,參酌事情輕重,定立罪名,頒行天下,永為遵守。
百司官吏務要熟讀,講明律意,剖決事務。每遇年終,在內從察院,在外從分巡御史、提刑按察司官,按治去處考校。若有不能講解,不曉律意者,初犯罰俸錢一月,再犯笞四十附過,三犯于本衙門遞降敘用。
其百工技藝,諸色人等,有能熟讀講解,通曉律意者,若犯過失及因人連累治罪,不問輕重,并免一次。其事干謀反、逆判者,不用此律。若官吏人等,挾詐欺公,妄生異議,擅為更改,變亂成法者,斬?!盵1]
清承明制,清初律內仍有“講讀律令”條。雍正三年,因無“在內從察院,在外從按察司,年終考校,及不曉律意、三犯遞降敘用”之例,遂將明律中“每遇年終”以下句改為:“在內在外各從上司官考校,若有不能講解、不曉律意者,罰俸一月,吏笞四十。”
雍正十一年又定例:“各衙門應行律例,各宜留心講解,內官則交于各部、院堂官考校,外官則交于各省督撫,飭令各該府州就近考校,并將曾否通行之處詳明督撫,屬員因公進見之時,留心考試,每于歲底,將內外各官通曉律例者咨明吏部注冊,遇有升遷之時,注明能曉律例以示鼓勵,其不能講解者,交部議處。
至于各衙門吏典,即交于該管官歲底考核,如有通曉律例者,役滿咨部考職之日,即于咨內聲明,卷面印一通曉律例字樣,酌量優(yōu)取,如有不能講解者,照律治罪。”
后因例文內容已包舉于律文之內,且“通曉律令”屬官員考校之一節(jié),不便另列條款,在乾隆五年正式刊布的《大清律例》中刪除此例,[2]仍將“講讀律令”條定為吏律公式之首,內容為:“凡國家律令,參酌事情輕重,定立罪名,頒行天下,永為遵守。
(《大清律例》,中華書局2016年出版)
百司官吏務要熟讀,講明律意,剖決事務。每遇年終,在內在外,各從上司官考校。若有不能講解,不曉律意者,官,罰俸一月,吏,笞四十。其百工技藝諸色人等,有能熟讀講解,通曉律意者,若犯過失及因人連累致罪,不問輕重,并免一次。
其事干謀反、叛逆,不用此律。若官吏人等挾詐欺公,妄生異議,擅為更改變亂成法(即律令)者,斬(監(jiān)候)?!盵3]
從文本上看,明清兩朝“講讀律令”條并未發(fā)生實質變化,始終包涵三層內容:首先規(guī)定對官吏讀律的要求和對其進行考核的方式;第二規(guī)定對能熟讀通曉律意的百姓進行獎勵的方式;最后規(guī)定如何處罰更改變亂成法的官吏。
從內容上看,“講讀律令”條的首層和末層內容詳細要求了官員務必熟讀、講明律意,從而能夠恰當的運用法律剖決事務,[4]未達到要求則要受懲,若是變亂成法,則處以極刑;對百姓讀律則采取了相對溫和的鼓勵措施,不讀律并不會受到懲罰,但犯過失或受連累致罪的,若能熟讀通曉律意,可免罪一次。
顯然,“講讀律令”條的立法宗旨更趨向于對官吏讀律和用律的嚴格規(guī)制上,且“講讀律令”條自明至清始終位于《吏律·公式》門首位,立法者在編訂法典時,已將“講讀律令”劃歸為吏律的一部分,也可以佐證這一點。因此,本文對“講讀律令”的探討,也側重于其規(guī)范官吏讀律學律的一面。
既有研究中,“講讀律令”多被視為法律教育和法律宣傳的重大制度創(chuàng)新。如張晉藩先生曾撰專文反復討論明清“講讀律令”條。他指出,“講讀律令”作為法律教育的工具反映了統治者對司法的重視,是中國古代本土法文化的特有成果。[5]
由于明清時期的科舉考試不再設明法科,八股取仕選官制度的缺陷導致入仕之官對法律完全處于愚氓無知的狀態(tài),極易受制于幕吏,“講讀律令”正是為補救官吏不懂律例而設置的制度,其針對性非常突出,很好的彌補了科舉取士的弊端。
文中也提到“講讀律令”的實施情況,認為雖缺乏確證,但通過《欽頒州縣事宜》的公布、乾隆帝不準吏部關于廢除“講讀律令”條[6]的提議等,說明此條法律在一定時期和范圍內是得以施行的,現存的明清判詞和官箴書中讀律明法的議論、律學簡易讀本的廣泛印行,也是對“講讀律令”條的積極回應。[7]
張晉藩先生在另文中進一步指出,清代“講讀律令”條是皇帝“為了培養(yǎng)治人使之治法,并克服制藝入仕為官對于法律知識的不足”所作的法律教育措施。[8]其他學者在相關研究中,也時有涉及“講讀律令”性質的內容,大多認為“講讀律令”在法律宣傳和法律教育方面較前朝更為進步。[9]
總的來看,這些研究對“講讀律令”的積極評價主要建立在對“講讀律令”制度的文本分析之上。
然而,“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評價一條法律規(guī)范、一個法律制度的好壞,不能單純倚賴其創(chuàng)制之時的主觀意愿和理想,實際效用才是對其進行正確評價的標準。
對于具體歷史時期的法律規(guī)范和制度的效用,不僅要看是否達到了創(chuàng)設之時的目標,還應當放到更大的歷史視野下,看是否解決了當時的實際問題并取得了更勝以往的成就。
因此,本文將重新審視“講讀律令”條本身及其頒布背景,將這一制度置于傳統中國法律制度、法律教育制度、律學發(fā)展脈絡的大背景之中重新看待,試圖分析其實際意義和價值并進行公允的評價。
二、“講讀律令”之前的官方法律教育
明清“講讀律令”之法頒布前,官員與士人接受法律教育的方式經歷了較長時期的發(fā)展,其中最具有代表性是以“律博士”和“律學”為代表的官方法律教育機構和以“官方注律”為代表的法律教育文本,二者共同構成了明代之前法律教育的重要路徑。[10]
一般認為,“律博士”制度的廢除與“講讀律令”的頒布有著密切的關系。薛允升言:“博士罷而律學微,此講讀律令之所以特立專條也?!盵11]此處的“博士”即“律博士”。
沈家本同樣認為,《大明律》“講讀律令”條的設立“蓋自元廢律博士之官”而起。[12]所謂“律博士”,是指魏晉至唐宋時期專門負責教授法律的官員。[13]
(沈家本)
魏晉前,秦代法律知識的傳播途徑是“以吏為師”,漢代官員則經、律兼修,并開始出現私家研習和傳授法律知識的現象,《后漢書》稱其“律有三家,其說各異”。其后重經卑律之風興起,法律為權勢所輕視,律令之學也逐漸沒落。
魏明帝即位時,由于輕律而致官員不懂法的弊端已開始顯現,遂采納衛(wèi)覬所奏“請設律博士,轉相教授”這一意見,在廷尉官署中設置了以“律博士”為名的專官以解釋和講授法律知識,立律博士于廷尉官署這類司法機構內,意以培養(yǎng)專業(yè)司法官員,表明了當時的統治者開始重視對專業(yè)司法官員進行法律教育,極大的提高了律學地位并鼓舞了研習律令的風氣。[14]
隋朝以后,律博士之制在中央司法機構和中央教育機構間反復,被用以培養(yǎng)專業(yè)司法官員和具備法律知識的普通文官。《晉書·刑法志》記載,隋開皇年間,始平縣律生輔恩舞文弄法激怒了隋文帝,文帝下詔將“大理律博士、尚書刑部曹明法、州縣律生”一齊停廢。
此時不僅有律博士設于中央司法機構內,州縣一級也設有律生,官方法律教育的范圍從中央及至州縣,律學生在學習法律的同時甚至能夠參與司法工作。
至唐,官方法律教育已經相當成熟和完備,產生了具有專門性質的法律教育機構“律學”,“律學”作為國子六學(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律學、書學和算學)之一隸屬于國子監(jiān),設有律博士教授律令以及格式法例。
宋初,僅設有律博士作為教授法律的專職官員,神宗熙寧年間才在國子監(jiān)下設置“律學”作為專門的法律教育機構。宋廷南渡之后,律學和律博士均不再設置。
有觀點認為:“隨著科舉及第者的出官試、在職官員的銓試中法律考察要求的不斷提高(如‘試刑法’),文官法律素養(yǎng)的培養(yǎng)得到了制度化保障,從而使得法律專業(yè)人才失去了獨特的價值,難以入仕,最終導致了包括明法科在內的律學的消亡。”[15]這解釋了作為官方法律教育機構的律學何以在南宋被廢除的原因。
“律博士”和“律學”是晉至唐宋進行法律教育的機構,而官員學習律文的文本則是律注。清末薛允升曾將通曉律義之難比之于天文生:“視通曉律意之人,與習業(yè)之天文生相等,總以見此事之最難,而能講解者之實不易得也。”[16]
正是因為通曉律義之難,習律者大都需要倚賴法律注釋文本,明清以前主要是“官方注律”?!肮俜阶⒙伞笨煞Q“官注”,是指官方以注釋的形式對律文進行的解讀和補充,在效力上屬于正式的法律淵源;同時又是法律教育的依據,客觀上成為當時官吏理解律文的不二選擇。[17]
官方注律的興起以晉張斐、杜預為《泰始律》作注為標志。據《晉書·刑法志》記載,《泰始律》頒行后,“明法椽張斐注律,表上之”,又載,“預為之注解,……詔頒于天下”。
張杜二人為《泰始律》所作的注文與律文一同頒行天下,使注文與律文具有同等的法律效力,使注文真正起到解釋、補充法律的作用,其影響之大,使《泰始律》又稱《張杜律》。
通過注文,《張杜律》明確了一些重要的、易混淆的法律用語的正確含義;從司法的角度出發(fā),指明官員在審判中應注意的問題,[18]十分便于官員習律。
唐代出現了中國古代官方注律的巔峰之作《唐律疏議》?!短坡墒枳h》是在《永徽律》頒布之后,由長孫無忌等人對其逐條逐句作出“律疏”并附在律文之后形成,“律疏”的內容由官方撰寫并奉詔頒布,具有極高的權威性和極強的現實性。[19]
(長孫無忌)
沈家本評價:“名疏者,發(fā)明律及注意;云議者,申律之深義及律所不周不達?!盵20]指出了“律疏”的功用。關于唐代制作律疏的起因,《舊唐書·刑法志》載,時“律學未有定疏,每年所舉明法,遂無憑準”,于是“廣召解律人條《義疏》奏聞”。
可見“律疏”的產生最初是為了適應和滿足科舉考試中明法科統一考試標準的需求,即滿足當時官方法律教育和選拔法律人才的需求,其目的是使通過明法科進入仕途和接受了官方法律教育的普通文官具有準確理解律文含義并運用法律斷案的能力。
因而唐律將注釋以“律疏”的形式逐條附于律文之后,對律文內容進行解釋和補充,以供法律教育所用和作為明法科考試的舉士標準。
在《唐律疏議·名例》篇首之“疏”中,記錄了制作“律疏”的另一個目的:“刑憲之司執(zhí)行殊異……不有解釋,觸涂睽誤?!且越稻]言于臺鉉,揮折簡于髦彥,爰造律疏,大明典式?!嗪庵p重,若規(guī)矩之得方圓。邁彼三章,同符畫一者矣?!盵21]
意為以“律疏”為載體對律文進行解釋是為了達到審判畫一的結果,使全國范圍的罪犯量刑一致?!奥墒琛钡漠a生給官吏領略律義、避免司法過程中出現偏差帶來了極大便利。
《舊唐書·刑法志》載律疏頒行后,官員“自是斷獄者皆引疏分析之”,足見以“疏議”為文本的法律教育實現了其規(guī)范司法的目的。
元循金制,既未再設律博士,也停止了對律文進行官方注釋,傳統的法律教育機構和文本幾乎無跡可尋。
明朝建立以后,丞相李善長以“歷代之律,皆以漢九章為宗,至唐始集其成”為由,建議“今制宜尊唐舊”,太祖朱元璋聽從其言,以唐律為參考開始修訂《大明律》,意圖回復中華法系的傳統。《大明律》篇目一準于唐律,于洪武三十年正式頒布,終明不改。[22]
明律的制定過程雖以“尊唐舊”為原則,但兩者也存在較大的差異,其中最突出的是明律僅繼承了唐律律文的部分,并未繼承作為注釋內容的“律疏”部分,至清代也再未恢復過對律典的官方注釋,導致唐代官注的傳統并未隨明初修律一齊恢復,這自然給官員帶來理解律文的困難。[23]
而且明代沒有恢復律博士制度,造成專職教授和研究法律官員的缺位,入仕的官員失去了接受官方系統法律教育的機會,兩項在唐宋時期作為培養(yǎng)官員法律素養(yǎng)的路徑均未被明代統治者采納。
與此同時,明初為扭轉元末政治腐敗,綱紀廢馳的狀況,刑用重典,急需迅速提高官員的的斷案能力。在官方系統法律教育和律文注釋缺失的背景下,“講讀律令”條便應運而生。
三、“講讀律令”下明清官員法律素養(yǎng)的匱乏
明清律“講讀律令”條及相關例令文本等,固然反映了立法者對臣民“永為遵守”國家律令的意愿,同時也出于規(guī)制官民不曉律令的時弊,但“講讀律令”條的設定是否解決了官民、特別是官員不曉律令的困境,需結合史料中對于“講讀律令”實施效用的記載。
就筆者查閱的資料而言,似并不樂觀。如《明史·刑法志》中載有“(明)初詔內外風憲官,以講讀律令一條,考校有司。其不能曉晰者,罰有差。庶幾人知律意。因循日久,視為具文。由此奸吏骫法,任意輕重”等內容。
清末沈家本在《歷代刑法考》中考察《大明律》“講讀律令”條時,也認為“明雖設有此律,亦具文耳”。[24]可以推斷,“講讀律令”在實施初期可能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不久就淪為名存實亡的“具文”。
(沈家本:《歷代刑法考》,商務印書館2011年出版)
明清時期部分記載有官吏法律知識和司法能力的文獻也同樣反映了這一情況。明洪武年間,何廣在其《律解辯疑》中對當時司法官員的法律掌握情況進行了這樣的描述:“治獄之吏非老于案牘者,則未盡知耳?!盵25]
認為對當時的官員而言,法律知識大都依賴長期司法工作經驗的積累,因此,只有辦案多年的官吏才能盡知律法。
這段明初的記載說明,當時的官吏獲取法律知識的渠道僅有多年的斷案經驗,除此則“未能盡知”,試圖讓官員通過自己“講讀律令”就知曉律意的制度設計,從一開始就沒能實現。
至明萬歷年間,王肯堂在《律例箋釋》中有“今之仕宦者,多不體此意”之語,意為當時官員大多不能體察“講讀律令”條的用意,不能嚴格執(zhí)行“講解”“通曉”和“考?!钡纫幌盗协h(huán)節(jié)。
更有“為經生時既自不知律,及有民社之寄,又漫不經心,一切倚辦吏書而已,其不任吏書者,又于原籍攜帶訟師罷吏同至任所,用為主文,招權納賄,無所不至,已多冤民矣”等感慨。[26]
反映了當時的官員不僅普遍輕視讀律知律,甚至將訟獄全部假手他人,導致胥吏訟棍把持詞訟、招權納賄的亂象,其司法能力和對法律知識的掌握可想而知。清律承襲了“講讀律令”條,但其實施狀況并沒有好轉。
乾隆初,吏部甚至以內外官員各有本任承辦事例,律例款項繁多,難概責以通曉為由,奏請刪除官員考校律例一條。[27]可見,此時“講讀律令”條已然形同虛設,不僅官員普遍不能通曉律令,連主管官員的吏部也認為通曉律意并非為官之必需,因而奏請廢除。
這一狀況延續(xù)至清末,具備良好法律素養(yǎng)的官員已是罕見,如清末刑部尚書薛允升即曾慨嘆:“今日之大小官員,能講讀律令者,有幾人哉?”[28]認為當時能夠讀律知律的官員已是十分稀少。
(薛允升)
其后沈家本在《大清律例講義序》中記敘自己多年刑部為官所見也有類似描述:“世之從事斯學者實鮮。官西曹者,職守所關,尚多相與討論?!盵29]西曹即刑部,因刑部官員為專職司法官員,與其工作性質有關,故常相互討論,除此以外,難尋講讀律令之人。
除卻上述直接的證據,明清兩代刑名幕友的興盛,也從側面反映了同時期官員法律素養(yǎng)的匱乏。刑名幕友是受地方官署中主管官吏聘請,幫助處理司法獄訟事務的無官職佐理人員,[30]大致形成于明代,在清代十分興盛,以至“地方行政官署,莫不有幕賓佐主官治理職務”。
關于地方官員普遍延請刑名幕友的原因,清人即已指出:“清代刑錢建制,普及全國,其為迫于需要,顯無可疑。何以有此需要,追本溯源,實由地方行政主官,尤其州縣親民之官,在科舉盛行時代,皆以制藝帖括取士,士不經科舉,即無從進身。
當未仕之時,士之所務,類只制藝帖括,而于管理人民之政治多未究心,至于國家之法律,更無從探討,一旦身膺民社,日與民人接觸,即日與法律為緣,即未習于平時,自難應付于臨事,由是非求助于夙有鉆研之人不可,而刑錢幕賓遂成為饑渴之于食飲,寒暑之于裘葛,而不可離矣?!盵31]
此番論述一方面說明了刑名幕友正是官員群體法律素養(yǎng)的不足催生的產物,另一方面也點出了官員不習律的深層原因。[32]
如前文所述,明清時期在制度層面,無論是律例內容或是官方政令都反復重申“講讀律令”的重要性,并制定了配套獎懲機制,但收效卻十分堪憂,“上命”始終未能“下從”。
這一現象顯然不能簡單歸因于實施狀況不佳,其背后隱藏的不僅有著官員讀律客觀上的“不能”,更有其“不愿”的深層動因。
四、明清官員讀律困境之“不能”
明清兩代缺失了官方法律教育機構和專門人員,且供官員自己“講讀”的也僅有律令文本,試圖僅通過在律典中設置規(guī)制官員讀律的條文,以取代前朝官方法律教育機構和官方注釋之用,如此“講讀”的可行性即使在官員之間也一直多有分歧。
贊許者,如弘治年間馬文升,認為雖然“律文創(chuàng)自往古,其來已遠,文義深奧”,但是由官員自己“用心講讀”就可以克服困難。[33]
異議者,如慶隆年間王之垣,提出“律解不一,理官所執(zhí)互殊,請以《大明律》諸家注解折衷定論,纂輯成書”。[34]盡管如此,明清之世,朝廷始終未有組織對律文的系統注釋。[35]
如前所述,明清官員法律素養(yǎng)和司法能力普遍未因“講讀律令”條的頒布得到提升,所謂“用心講讀”即可通曉律義的制度設計顯然落空。
造成這一現象的直接原因是低估了官員習律的難度:“講讀律令”條中,實際針對官員通過何種渠道通曉律意的內容僅有“務要熟讀,講明律意”八字,但何為熟讀、如何講明,何以通過講讀律令獲取剖決事務的司法能力卻沒有進一步的制度安排。
由于要在實際工作中正確適用法律,官員對律典的理解必然需要達到準確甚至貫通的程度。然而,在既沒有“律博士”和“律學”對官員進行法律教育,又沒有詳盡、權威的律文注釋輔助下,只通過自己讀律習得“講明律意,剖決事務”的能力,對于大多數官員而言十分困難,這已廣為時人察覺。
明代律學開山之作《律解辯疑》中,何廣這樣解釋自己為明律作注的原因:“然其律法簡古,文義深邃,治獄之吏非老于案牘者,則未盡知耳?!瓘V日嘗讀律玩味采摘疑難之句,申之以《律疏》,解其義擬,……尚冀校正無謬,以使迷惑渙然冰解?!盵36]
正是基于對明初司法官員法律素養(yǎng)的觀察,何廣意識到律典中僅有律文而無注釋會導致律義的深奧難懂,造成官吏讀律的障礙,遂私下對律典中的疑難內容加以注解,以期能幫助司法官員更好的理解律文。
該書對明律做出的注釋中諸多觀點,常為后世明清律學著作引用,何廣也成為了早期認識并闡釋對律文進行系統注釋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的律學家。
值得注意的是,明初不僅沒有組織官方注律,甚至嚴格管控官吏和百姓私自注律的行為,何廣可能畏于“講讀律令”條中“若官吏人等,挾詐欺公、妄生異議,擅為更改,變亂成法者,斬”的規(guī)定,其注律之作竟不敢與律文編在一起。這一政策至少到明中期才開始松動。[37]
何廣之后,律學家對“講讀律令”的認識更為深入。嘉靖年間,律學家應槚曾竭力主張為明律編寫律注:“……纂集成書,待圣心裁定之后,頒示天下,使政出劃一,官有定守。開卷而意義了然,雖有玩法之臣不敢隨意講解、任情引用,庶幾輕重出入各當其情,而小民無知者亦得曉知其義,易避而不敢犯矣。”[38]
認為官方注律頒行,可以使法律適用更為準確,讓官員治獄有參考依據,減少恣意裁判。
(萬歷皇帝)
萬歷年間,王肯堂在其父王樵所作《讀律私箋》基礎上撰寫了《律例箋釋》,書中王肯堂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動機進行了如下描述:“《私箋》僅存坊刻,訛不可讀,而他家注釋,不得律意者多,且如大祀、中祀、符驗之類,皆不考國制,率爾臆解。
《問刑條例》其精嚴不下于律,而注釋不及焉,皆缺典也。乃取諸家之說,舍短取長,足私箋之所未備,以及見(現)行條例,俱詳為之釋,而會典諸書,有資互考者附焉。
……夫律意必講而后明者,非獨詞旨簡嚴奧博不易討究,而刑期無刑,用主不用,上帝好生之心,虞庭欽恤之意,三十卷中時隱時見,非俗吏桎梏章句者所知,是不可以不細講也,則又安敢徇樂簡惡繁之人情,而省約其文乎?”[39]
可以看出,由于始終沒有頒布統一的律文注釋,官員面臨著“講讀律令”條規(guī)定的考核壓力和實際司法工作的真實需求,只能通過各種私家注律文本理解《大明律》,嘉靖年間私家注律已經形成一定規(guī)模,但質量參差不齊,《問刑條例》也未列入注釋范圍,王肯堂正是在此背景下,集取私家注律之長完成了《律例箋釋》。
明代產生了大量律學作品,據今人統計存世者不下百種,[40]其中為注釋律學作品的至少有二十余種。[41]清代私家注律在明代律學的基礎上達到了中國古代私家注律之巔峰。
據統計,清代私家注釋清律者有百余家,注本一百五十余種。[42]關于讀律之難,沈家本也深有體會:“法律為專門之學,非俗吏之所能通曉,必有專門之人,斯其析禮也精而密,其創(chuàng)制也公而允。
以至公至允之法律,而允以至精至密之心思,則法安有不善者。及其施行也,仍以至精至密之心思,用此至公至允之法律,則其論決?又安有不善者。此設官之微意也?!盵43]
認為法律內容深簡精密,需要通過分析和講解才能被普通官吏理解,此處的“設官”便是指魏晉至宋的教授法律專官“律博士”,只有通過專職官員的教授,才能達到準確運用法律的目的。
明清兩代官箴書中多有敦促官員讀律的內容,但大都偏重于律例之于官員職責的重要性,強調“大明律令,處事之尺度權衡”,[44]“讀書尤貴讀律”,[45]“律例不可不讀”。[46]
而對于官員如何讀律學律,則較少涉及。明代河南道監(jiān)察御史吳遵對“初仕”者的建議是:“入官之初,先將大明律熟讀,次將律條疏義行移體式等書研心講貫,更求諸衙門堂稿供招相兼考究,及選善行移者略資啟發(fā)。”[47]
在熟讀大明律的基礎上,吳遵還專門提出要將《律條疏義》等書用心研讀以至貫通。而《律條疏義》正是明中期御史張楷“私所自成”之作,其內容恰如其序言中所稱“考訂始末,述沿革之由,著律文之義,設問答以辯其疑,為總說以詳其意”。[48]
《律條疏議》的序言中還委婉的點出“但其(大明律——筆者注)文義簡古,包括宏遠,有非淺薄之見所能推、億度之知所能測,故四明張公式之因歷官憲府,講習之久而有得焉”,這正是讀大明律之余還要讀《律條疏議》等律注的原因。
總之,律博士制度的消失導致官員只能通過自學習得司法知識,官方注律傳統的斷裂使得官員失去了正確理解律義的依據和適用法律的準則,對于大多數官員而言難于登天,以致無法自行斷獄,只得將司法工作假手幕友。
五、明清官員讀律困境之“不愿”
官方法律教育機構和律注的缺失所造成的官員“不能”讀律的背后,中國古代長期存在的輕視法律的觀念更是造成官員不愿讀律心理的深層原因。這種源自儒家的觀念自漢代以來一直深刻影響著中國古代社會,即使在被視為中華法系的盛世的唐宋時期也占據著統領地位。
在唐代,雖然已經出現了專門的法律教育機構“律學”,但“律學”在入學條件、博士品位和學生員額等方面,均低于屬于經學的國子學、太學和四門學,在考試科目中,律學也遠遜于明經與進士二科。[49]
這與當時統治者以明經為主,律學次之的傳統法律思想緊密相關。[50]盡管如此,律學仍為提高普通文官的法律素養(yǎng)和培養(yǎng)專業(yè)的司法官員作出了極大貢獻。
至唐中后期,即使是非專業(yè)司法官員的其他文官也普遍具備了一定程度的法律素養(yǎng),而輕視明法科的風氣也恰恰在此時出現,明法科出身者逐漸淪為中央司法機構內低級法律專業(yè)技術人員的主要來源,其升遷受到了嚴格限制。[51]
至宋,選拔官員的標準更傾向于“輕律重經”,哲宗時期,司馬光在《起請科場札子》中講到:“至于律令敕式,皆當官者所需,何必置明法一科,使為士者豫習之?夫禮之所去,刑之所取,為士者果能知道義,自與法律冥合,若其不知,但日誦徒流斬絞之書,習鍛煉文致之事,為士已成刻薄,從政豈有循良?”[52]
(司馬光)
宋代雖然強調官吏通曉法律,但主流認識對專業(yè)司法官員的要求也是重在“通經”而非“明律”,甚至認為官員只要能夠正確領會禮義,其裁判自然能與律令契合,如果不能領會禮義,一味研習法律只能培養(yǎng)出深文周納之官,這是當時“禮義”和“儒學”的重要性遠超“法律”之上風氣的重要體現。
明法科出身的官員,也受此影響,被時人評價為“賤吏”“酷吏”“庸吏”。[53]由于這種觀念的盛行,明法科的特殊性逐漸消失殆盡,律博士也被日益邊緣化,直到律博士制度在南宋被廢止,官方專職法律教育的官員至此徹底消失。
明清兩代,從民間到官方輕視甚至蔑視法律之學的風氣始終盛行。王肯堂為明律作注時,提及自己久未下筆的原因是“聞袁了凡先生言,流傳法律之書,多招陰譴,懼而中止”。[54]
足見法律之學在當時地位之低賤。清乾隆年間官方修訂《四庫全書》,以“刑為盛世所不能廢,而亦盛世所不尚”為由,政書類僅收錄法令兩部,存目也只有五部,只求略存法律梗概而不求完備。[55]
《四庫全書》代表著當時的官方意志,統治者對法律的輕蔑態(tài)度自然由上至下產生深遠影響,官員也自然對習律抱有可有可無的態(tài)度,以致“世之從事斯學者實鮮”。[56]
清末沈家本在反思中國歷代法律制度時,于《法學盛衰說》中將法律之學的興衰與官方對法律的重視程度直接聯系起來:“宋承唐律,通法學者代有其人。
蓋自魏設律博士一官,下及唐、宋,或隸大理,或隸國學,雖員額多寡不同,而國家既設此一途,士之講求法律者亦視為當學之務,傳授不絕于世。迨元廢此官,而法學自此衰矣?!盵57]
指出律博士制度的廢除是中國古代法學由盛轉衰的節(jié)點,國家設有律博士一官,士人則將法律列為必習科目,以待在仕途上有更大發(fā)展。
在《設律博士議》中,沈家本再次論述:“夫國家設一官以示天下,天下之士,方知從事于此學,功令所垂,趨向隨之。必上以為重,而后天下群以為重,未聞有上輕視之,而天下反重視之者。然則律博士一官,其所系甚重而不可無者也?!盵58]
國家只有通過設置律博士這樣專職教授法律的職官,表現出國家對法律和司法的重視,才能使天下士人重視法律之學;而一旦顯露出輕視法律的態(tài)度,意圖博得功名官銜的士人自然會失去讀律的動力。
六、講讀律令:看上去很美好的斷點
“講讀律令”只是一個看上去很美好的法律條文?!爸v讀律令”頒布之始,不僅未能恢復沿用千余年的律博士制度或另設專門的法律教育機構,亦未能組織編纂官方的法律注釋,此為讀律之“不能”。
明清兩代延續(xù)了“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的傳統,在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文化上尊崇禮教、貶抑刑律,這種觀念和環(huán)境之下,即使以國家律典的形式要求官員講讀律令,也很難有人發(fā)自真心愿意誦讀講解,此為讀律之“不愿”。
更甚者,在“講讀律令”中還以“妄生異議”、“變亂成法”之名阻卻官吏自行講解和傳播律注。事實上,“講讀律令”可謂中國古代官方法律教育的一個斷點。
正如徐忠明教授指出的:“為了確保官僚機構的有效運作,為了避免官僚的濫權行為,為了維持民間社會的禮法秩序,皇帝和官僚對于法律宣傳很是重視,并采取了多種措施。但宣傳法律的意圖,乃是希望臣民守法。至于皇帝本身,則不受禮法的嚴格約束?!盵59]
與頒布“講讀律令”相伴隨的是朱元璋反復莫測的矛盾心理,這從明初律、令、誥、例等法律規(guī)范的頻繁制定頒布不難看出。
(朱元璋)
朱元璋之所以創(chuàng)制“講讀律令”并熱衷于法律宣傳,實際上并不是為了保障臣民的權利,而是要官吏和百姓都知曉并遵守法律,成為匍匐在皇帝權力與淫威下的“順民”,遵守法律是首要的,至于如何能夠做到,則只在其次。
明清兩代,這種思想一脈相承,因而在反復要求甚至勸說官民學習、遵守法律的同時,卻并不做出更有實際意義的舉措。這背后的皇權的高度集中和膨脹,及對士人、民眾的思想高壓態(tài)勢,才是形成這種畸形現象的深層原因。
注釋:
[1]《大明律》,懷效鋒點校,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36頁。
[2](清)吳坤修編撰:《大清律例根原》,郭成偉編校,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版,第360-361頁。
[3]《大清律例》,田濤、鄭秦點校,法律出版社1999版,第157頁。
[4]明人雷夢麟曰:“講者,解曉其意,讀者,記誦其辭。若不能講解,不曉律意,雖能記誦,引用猶差,何以剖決事務?”可見“講讀律令”的最終目的是為了達到官員有“剖決事務”的能力。參見(明)雷夢麟:《讀律瑣言》,懷效鋒、李俊點校,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95頁。
[5]參見張晉藩:《明清律“講讀律令”的啟示》,《比較法研究》2011年第1期。
[6]筆者認為,此條史料并不能說明講讀律令條的實施狀況尚可,理由下詳。
[7]參見張晉藩:《明清律“講讀律令”的啟示》,《比較法研究》2011年第1期。
[8]參見張晉藩:《清代律學興起緣由探析》,《中國法學》2011年第4期。
[9]參見范忠信:《中國古代法律宣教制度及其主要特征》,《河南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7年第4期;徐忠明:《明清國家的法律宣傳:路徑與意圖》,《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0年第1期。
[10]更早前的法律宣教,參見徐燕斌:《殷周法律公布形式論考》,《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2期。
[11](清)薛允升:《唐明律合編》,懷效鋒、李鳴點校,法律出版社1999版,第201-202頁。
[12](清)沈家本:《歷代刑法考附寄簃文存》,中華書局1985版,第1829頁。
[13]饒鑫賢等主編:《北京大學法學百科全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版,第509頁。
[14]參見(清)薛允升:《唐明律合編》,第200頁。
[15]參見葉煒:《論魏晉至宋律學的興衰及其社會政治原因》,《史學月刊》2006年第5期。
[16](清)薛允升:《唐明律合編》,第201頁。
[17]參見彭?。骸秱鹘y中國注釋律學中的官注與私注》,載吳玉章主編:《中國法律史研究》2016年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第134-139頁。
[18]參見王立民:《唐律新探》,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版,第17-22頁。
[19]參見劉俊文:《唐律疏議箋解》,中華書局1996版,第64頁。
[20]《歷代刑法考附寄簃文存》,第2208頁。
[21]《唐律疏議》,劉俊文點校,法律出版社1999版,第3頁。
[22]《大明律》,點校說明,第1頁。
[23]有學者認為明初的《律令直解》是明代官方注釋律令的成果,參見懷效鋒:《中國傳統律學述要》,《華東政法學院學報》1998年第1期。但《明史·刑法志》載:“又恐小民不能周知,命大理卿周楨等取所定律令,自禮樂、制度、錢糧、選法之外,凡民間所行事宜,類聚成編,訓釋其義,頒之郡縣,名曰律令直解。太祖覽其書而喜曰:‘吾民可以寡過矣。’”可以看出,《律令直解》的內容僅限對與民間生活相關的律令進行訓釋,并未囊括明律的所有條文,其目的是使“小民周知”,這與唐律“律疏”的內容和制作目的存在明顯差異,其性質更接近于面向民間的普法文本,不能將其認定為明代的官注。
[24]《歷代刑法考附寄簃文存》,第1829頁。
[25](明)何廣:《律解辯疑》,何勤華:《中國法學史》,法律出版社2006版,第245-246頁。
[26](明)王肯堂:《律例箋釋》,楊一凡主編:《中國律學文獻》,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27]沈家本在《大清律例講義序》中記載:“乾隆初,吏部以內外官員各有本任承辦事例,律令款項繁多,難概責以通曉,奏請刪除官員考校律例一條,上不允。誠以律例關系重要,非盡人所能通曉,講讀之功,不可廢也?!薄稓v代刑法考附寄簃文存》,第2231-2233頁。
[28](清)薛允升:《唐明律合編》,第201-202頁。
[29]《歷代刑法考附寄簃文存》,第2231-2233頁。
[30]高浣月:《清代刑名幕友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版,第2-11頁。
[31](清)陳天錫:《清代幕賓中刑名錢谷及本人業(yè)此經過》,蔡申之等:《清代州縣四種》,文史哲出版社1975版,第98頁。
[32]徐忠明教授曾指出:“果真有人講讀律令的話,那也不外以下三種:(1)譬如,循吏出于治國和愛民的良好用心;(2)俗吏因為職務上的制度壓力,保住來自不易的烏紗帽;(3)更多的則是迫于生計上的考慮,諸如師爺和訟師。其結果是,明清中國的法律實踐與法學研究,始終未能出現‘講讀律令’希望造成的治理效果和法學就成?!毙熘颐鳎骸睹髑鍑业姆尚麄鳎郝窂脚c意圖》,《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0年第1期。
[33]馬文升:《端肅奏議》卷11“慎刑獄以重民命”,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817頁。,
[34]《明穆宗實錄》卷56“隆慶五年四月辛亥”條。
[35]這一情況在清代發(fā)生過變化。順治律“幾乎無條不注,無句不注,或疏解律義,或連屬上下文句,成為律文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參見鄭秦:《順治三年律考》,《法學研究》1996年第1期??滴醵四?,“諸臣以律文昉自唐律,辭簡義賅,易致舛訛,於每篇正文后增用總注,疏解律義?!庇谑敲科晌闹?,有“總注”用以解釋。遺憾的是,乾隆五年“館修奏準芟除總注”,這些注釋內容又被悉數刪去。
[36]何勤華:《中國法學史》,第246頁。
[37]參見吳艷紅:《國家政策與明代的律注實踐》,《史學月刊》2013年第1期。
[38]轉引自張伯元:《律注文獻叢考》,社科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自序,第2頁。
[39](明)王肯堂:《律例箋釋》,楊一凡主編:《中國律學文獻》。
[40]《明史·藝文志》載“刑法類”只有四十六種,其中還包括《大明律》《御制大誥》等官方法令典。何勤華教授則統計出明代律學作品一百零一部。見何勤華:《中國法學史》,第230-235頁。
[41]以存世作品看,書名提及明律并包含“解”或“注”字的,幾乎都是逐條注律的作品。
[42]何勤華教授和何敏教授的統計相近。見何敏:《從清代私家注律看傳統注釋律學的實用價值》,《法學》1997年第5期;何勤華:《中國法學史》,第241頁。
[43](清)沈家本:《設律博士議》,《歷代刑法考附寄簃文存》,第2060頁。
[44](明)吳遵:《初仕錄》,《官箴書集成》第2冊,黃山書社1997年版,第41頁。
[45](清)張經田:《勵治撮要》,《官箴書集成》第6冊,第50頁。
[46](清)汪輝祖:《學治說贅》,《官箴書集成》第5冊,第311頁。
[47](明)吳遵:《初仕錄》,《官箴書集成》第2冊,第41頁。
[48]參見《律條疏議》序,轉引自張伯元:《律注文獻叢考》,第145頁。
[49]參見王?。骸吨袊姆山逃?,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版,第31-33頁。
[50]《唐律疏議》:“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參見《唐律疏議》,第3頁。
[51]這種現象在當時文人的著作中已經有所體現,如白居易《論刑法之弊》中言。朝廷“輕法學、賤法吏”法學并非上科。韓愈《省試學生代齋郎議》“學生或以通經舉,或以能文稱,其微者,至于習法律、知字書?!鞭D引自葉煒:《論魏晉至宋律學的興衰及其社會政治原因》,《史學月刊》2006年第5期。
[52](宋)司馬光:《司馬光奏議》,王根林點校,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版,第403頁。
[53]趙晶:《宋代明法科登科人員綜考》,《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1年第3期。
[54](明)王肯堂:《律例箋釋》,楊一凡主編:《中國律學文獻》。
[55](清)沈家本:《法學盛衰說》,《歷代刑法考附寄簃文存》,第2143頁。
[56](清)沈家本:《大清律例講義序》,《歷代刑法考附寄簃文存》,第2232頁。
[57](清)沈家本:《法學盛衰說》,《歷代刑法考附寄簃文存》,第2143頁。
[58](清)沈家本:《設律博士議》,《歷代刑法考附寄簃文存》,第2060頁。
[59]徐忠明:《古代的普法:講讀律令》,《北京日報》2015年1月12日。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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