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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衰相繼 終創(chuàng)輝煌——百年訓詁學史回顧

作者：鐘如雄（西南民族大學文新學院教授）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九月廿七日庚子

          耶穌2018年11月4日

黃侃書法《鶯啼序》資料圖片

陸宗達資料圖片

編者按：訓詁學是我國傳統(tǒng)學問之一，與文字學、音韻學共同構(gòu)成了傳統(tǒng)小學的研究體系。陸宗達先生是當代訓詁學泰斗，為訓詁學的研究與發(fā)展、人才的培養(yǎng)與學術(shù)的傳承作出了卓越貢獻。為紀念陸宗達先生逝世30周年，本版特刊登三篇文章，講述歷代訓詁學的發(fā)展脈絡、近百年訓詁學史的曲折發(fā)展歷程以及當代訓詁學所呈現(xiàn)出的新趨勢和新特點。

“訓詁”簡單說來就是“以語言解釋語言”，這種方法在周秦時期叫作“隨文釋義”。隨著隨文釋義實踐的日益頻繁，人們開始注意從雜亂無章的訓詁資料中搜集、匯總和歸納，從中總結(jié)出訓詁的方法和條例來，于是我國第一部訓詁專書《爾雅》在戰(zhàn)國末期齊魯儒生的筆下誕生了。到兩漢中期我國出現(xiàn)了第一位語言學家，他就是被桓譚譽為“東道孔子”的楊雄，其傳世名著叫作《方言》。在我國訓詁發(fā)展史上，從東漢至清代相繼涌現(xiàn)了一大批超凡卓越的訓詁學家，他們注解經(jīng)義博采眾說，考據(jù)精博，會通義理，闡釋發(fā)揮，為我國傳統(tǒng)訓詁方法的豐富與完善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清代是我國訓詁發(fā)展史上的“黃金時代”，訓詁學家輩出，成果豐富多彩，令人嘆為觀止。清代末期，在西學東漸的浪潮中，始終處于經(jīng)學附庸地位的“小學”頓時迷失了發(fā)展方向。1899年冬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了一部《馬氏文通》，將外來的語言學理論和研究方法與我國的傳統(tǒng)訓詁方法緊密結(jié)合，打開了傳統(tǒng)“小學”家研究古代文獻的新思路。從此，我國的“小學”家紛紛轉(zhuǎn)向漢語語法的研究，幾乎取代了傳統(tǒng)訓詁學的研究?？v觀清代以前的訓詁發(fā)展史，呈現(xiàn)在學人面前的是一部重實踐、輕理論創(chuàng)新的歷史。此前的“訓詁”僅僅是“小學”的一個組成部分，還沒有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而“五四”運動以來的一百年間，我國的訓詁學才開始從初創(chuàng)走向成熟，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U”字形發(fā)展。這一時期的訓詁學研究大抵可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1919—1939）：承前啟后時期

這一時期的訓詁學家主要有章太炎、黃侃、沈兼士、楊樹達、陳獨秀等。在語言學研究方面，他們偏重于尋找研究漢語言文字學的新思路，主要探討和總結(jié)漢語言文字學的研究理論和方法，梳理“右文”說是非曲直，創(chuàng)建漢語語（字）源學；在訓詁學研究方面，則主要界定“訓詁”與“訓詁學”的內(nèi)涵，總結(jié)“聲訓”“音轉(zhuǎn)”和“因聲求義”的實用原理和運用方法，或?qū)η百t的研究成果做拾遺補缺等。其研究成果主要有章太炎的《文始》《新方言》，黃侃的《說文略說》《文字聲韻訓詁筆記》，沈兼士的《聲訓論》《廣韻聲系》，楊樹達的《中國語法綱要》《中國修辭學》，等等。這些文獻，無論在漢語言文字學發(fā)展史上還是在訓詁學發(fā)展史上，都具有劃時代的地位和意義。

第二個階段（1939—1979）：理論創(chuàng)建時期

在此40年中，我國古籍的注釋與整理幾乎沒有多大成就，在訓詁學理論方法的總結(jié)與創(chuàng)新方面，反而出現(xiàn)了令人振奮的重大成果。胡樸安、齊佩瑢、王力、陸宗達等四位訓詁學家在這一時期都留下了自己濃墨重彩的一筆。

近代以前，訓詁學家群星璀璨，訓詁成果汗牛充棟，但是就沒有出現(xiàn)一本真正意義上的“訓詁學”著作，先賢的討論幾乎都是零星的、碎片化的，不成系統(tǒng)。1939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了胡樸安先生的《中國訓詁學史》，全書較為系統(tǒng)地勾畫出了上下兩千年的訓詁發(fā)展史，綜述全面，評價客觀，深入淺出，言簡意賅。繼后，1943年齊佩瑢先生的《訓詁學概論》出版，全書共四章十六節(jié)，較為詳細地討論了訓詁的性質(zhì)、起因、范圍、功能、術(shù)語、方法和流派等問題，為后世訓詁理論的探討和訓詁方法的總結(jié)做了一個可供借鑒的示范，匠心獨創(chuàng)，前無古人?！吨袊栐b學史》和《訓詁學概論》的出版，標志著我國從此有了自己的第一部訓詁史和第一部訓詁學理論著作，它們分別以“訓詁研究史上的里程碑”和“訓詁理論研究發(fā)展史上的里程碑”的名譽而載入史冊。

《訓詁學概論》的出版，初步建立起了訓詁學的理論體系，但是這還屬于舊訓詁學的理論體系，其最大弊端在于“崇古”，而忽視系統(tǒng)理論的探討。此時的王力先生已經(jīng)意識到，只有重視歷史觀和語言的社會性研究，古老的訓詁學才能獲得新的生命力。1947年他發(fā)表了一篇論《新訓詁學》的文章，文中明確指出“必須打破小學為經(jīng)學附庸的舊觀念，然后新訓詁學才真正成為語史學的一個部門”。這種見解在當時可謂石破天驚、慧眼獨具、膽識過人、高屋建瓴。繼王力之后，1957年陸宗達先生在《中國語文》第4期上發(fā)表《談談訓詁學》一文，對訓詁學的實質(zhì)進行了科學的闡釋，引起了學術(shù)界的極大關(guān)注。這個時期王力和陸宗達先生，主要思考和關(guān)注的是“新訓詁學”學科體系的建設問題。

第三個階段（1980至今）：學科體系建設時期

“新訓詁學”提出以來的40年間，我國訓詁學的教學與研究和文字學、音韻學一樣，歷經(jīng)一次次歷史變故之后全然止息了。高校不再開設訓詁學課程，就連以往出版的教材也看不到了，唯有陸宗達先生1964年出版的《訓詁淺談》，還能在大學圖書館的借書目錄里找到。1978年以前的訓詁學研究完全處于一種“冬眠”狀態(tài)。

1978年，耄耋之年的陸宗達先生，以其敏銳的學術(shù)嗅覺，適時抓住了復蘇訓詁學的大好機遇。他和他學生王寧、宋永培先生等一道，在全國范圍內(nèi)開展了一系列普及訓詁學的活動。首先，以北京師范大學為孵化基地，舉辦訓詁學研修班，專門培養(yǎng)在全國高校中從事訓詁學教學與研究的青年教師。其次，及時出版培訓和自學用的教材，創(chuàng)辦訓詁學研究集刊，全力以赴普及、傳播訓詁學知識。在去世前的八年里，陸先生先后編寫出版了《訓詁簡論》《訓詁方法論》（與王寧合作）兩部教材；1981年創(chuàng)辦了《訓詁研究》，并擔任主編。再次，親自組建“中國訓詁學研究會”，并出任第一屆理事會會長，在全國范圍內(nèi)開展訓詁學大討論。陸先生畢生都十分重視《說文》學和訓詁學的知識普及和理論建設，強調(diào)學以致用。他是當代中國《說文》學和訓詁學的一塊永垂不朽的豐碑。

陸先生去世后，王寧、宋永培先生秉承先師教書育人、學術(shù)慎獨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一方面整理出版與陸先生合作的著作，在較短時間內(nèi)先后出版了《訓詁與訓詁學》（陸宗達、王寧）和《訓詁學的知識與應用》（陸宗達、王寧、宋永培）兩部合著；另一方面勤奮鉆研，踵武增華，繼往開來，各自相繼出版了《訓詁學原理》（王寧）和《當代中國新訓詁學》（宋永培），為當代中國新訓詁學的理論和學科建設作出了令人敬佩的重大貢獻。

當代訓詁學的教學與研究，在陸宗達先生的大力倡導和引領(lǐng)下，出現(xiàn)前所未有的“井噴”式發(fā)展，人才輩出，各種教材或研究專著如雨后春筍，理論建設日臻完善。近40年來全國高校相繼涌現(xiàn)了一大批熱愛訓詁學的優(yōu)秀學者，其中最令人敬佩的有周祖謨、姜亮夫、殷孟倫、徐復、張世祿、張舜徽、楊潛齋、周大璞、洪誠、許嘉璐、楊春霖、蔣禮鴻、郭在貽、王寧、宋永培、張永言、向熹、趙振鐸、唐文、何九盈、蔣紹愚、裘錫圭、白兆麟、李學勤等。他們學而不厭，誨人不倦，著書立說，惠及后學。

但是，當代中國訓詁學還存在不少懸而未決的問題，諸如學科建設的理論基礎還很薄弱，訓詁學與其他學科的關(guān)系糾纏不清，古老的訓詁方法尚待實踐進一步證實等。例如“聲訓”和“古音通假”兩種方法，就存在界說模糊不清、以非為是的問題。最近胡娟、劉春語等在《“聲訓”說的歷史反思》一文中認為：“‘聲訓’是用語義相因的字詞來直接解釋意義的方法”，“‘古音通假’是尋求本字的方法”。我們希望今后類似的“歷史反思”越來越多，因為它會對訓詁學學科的理論建設大有裨益。

宋 永培先生在《當代中國新訓詁學》中指出：“當代中國訓詁學，是運用當代的科學方法對兩千年傳統(tǒng)訓詁學和現(xiàn)代訓詁學的成果切實繼承并超越的科學?！币虼?，不僅要“圍繞著如何明確訓詁方法和訓詁學的系統(tǒng)條理這一中心問題作深入切實的研討”，還要在揭示訓詁原理、確立科學術(shù)語、清理理論體系、運用系統(tǒng)方法等方面作深入細致的研究。

回顧百年來的中國訓詁史，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幅由興而衰、由衰而興的坎坷畫卷。由于有歷代先賢持之以恒的不斷超越，才迎來了訓詁學今天的輝煌，然而，當代中國訓詁學學科地位的最終確立，還有待于一代代訓詁學新人的努力。

責任編輯：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