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儒詮經(jīng)”與內(nèi)地伊斯蘭教中國化
作者:高占福(中國伊斯蘭教經(jīng)學院)
來源:《中國民族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臘月初三日乙巳
耶穌2019年1月8日
“以儒詮經(jīng)”活動在今天看來雖然已是歷史文化遺產(chǎn),但其留下的與中國社會和諧共進的思想,仍然值得我們認真學習和思索。我們當繼承這些豐富珍貴的遺產(chǎn),并在新的歷史時期,同心同德推進伊斯蘭教中國化不斷前行。
明清之際是我國內(nèi)地伊斯蘭教中國化進程中的重要時期。這一時期興起并延續(xù)達200多年的“以儒詮經(jīng)”(亦稱為漢文譯著活動)活動,打破了伊斯蘭教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長期隔閡的局面,為中國思想史的發(fā)展開拓了新領域。同時,就社會意義而言,以外來伊斯蘭文化為凝聚力形成的回族穆斯林與養(yǎng)育之地的本土文化相融,在思想領域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相隔離的狀況得以改善,從而促進了回族等穆斯林與中國社會的和諧相處。
“以儒詮經(jīng)”的思想核心:用儒家學說對伊斯蘭教進行本土化詮釋
“以儒詮經(jīng)”活動始于明末清初,止于清道光、咸豐年間,時間長達200多年。這項活動的前期中心在南京,代表人物大多為江南回族;后期中心在云南,代表人物以云南回族為主。這些代表人物為:王岱與(約1570-1660年),江蘇南京人;馬注(1640-1711年),云南保山人;劉智(約1660-1730年),江蘇南京人;張中(約1584-1670年),江蘇蘇州人;伍遵契(約1598-1698年),江蘇南京人;馬德新(1794-1874年),云南大理人,等等。
“以儒詮經(jīng)”思想的核心,是用儒家學說對伊斯蘭教進行本土化的詮釋,真正達到“道本同源”,伊斯蘭文化與儒家文化融會貫通,從而在儒家學說和伊斯蘭文化之間“多取儒者之語,以證天方各經(jīng)傳”。借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使伊斯蘭文化得到中國社會的承認和接納,并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相融,共存于中華大地。
早期“以儒詮經(jīng)”涉及的內(nèi)容主要表現(xiàn)在伊斯蘭教的世界觀、人性論、倫理道德、宗教禮儀及穆斯林的生活習俗等方面。
劉智的《天方性理》是一部探討伊斯蘭教哲學的著作,其理論基礎是以伊斯蘭教認主學為主,融合了蘇菲派哲學思想的“神智論”“人主合一論”、中國宋明理學的“心性理論”與傳統(tǒng)儒學的社會倫理思想,讀其書能“觀圖以會意,觀文以釋經(jīng)”。
在其另一部著作《天方典禮》中,認主學的闡述也借用儒學及其他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元素。書中“原教篇”認為:真宰雖然沒有形象,卻顯出了能夠派生萬物原本的太極。太極剖分形成了陰陽二氣,陰陽二氣的分離形成了天地。天地形成以后,萬物才得以繁殖生存。天地萬物具備以后,真宰的造化妙用就隨之貫徹包含在其中了。
“以儒詮經(jīng)”活動在用儒家學說闡發(fā)伊斯蘭教的世界觀、認識論等思想理論的同時,把更多關注的目光投向當時回族穆斯林社會生活如何走向本土化的問題。劉智的《天方典禮》在這方面可謂具有代表性。
這部書之所以收進《四庫全書·存目》中,理由是“習儒書,援正義,文頗雅淡,信矣”。該書共20卷,除了前4卷講伊斯蘭教認主學的內(nèi)容外,其余全部都是與回族穆斯林日常社會生活和宗教活動有關的內(nèi)容。劉智在該書的“序”中就說:“始著立教之原,中述為教之事,天道五功、人倫五典、窮理盡性之學、修齊治平之訓,以及日用尋常居處服食之類,皆略述大概,而以婚姻、喪葬終焉?!痹摃鴮嶋H上是以伊斯蘭教義為經(jīng)、以儒家學說為緯的倫理學著作。內(nèi)容上有兩大特點:一是“皆天方各經(jīng)傳中采輯而成”,二是“集覽考證多儒者之語”。
伊斯蘭教主張兩世吉慶,儒家學說以積極入世為主張。劉智在《天方典禮》中,巧妙地將兩種思想相結(jié)合,提出“人無禮何以為人?是禮之關于人者深矣,切矣”。儒家文化中重視的是家國關系、君臣關系、父子關系、夫妻關系、兄弟關系、師生關系、朋友關系。先秦儒家把幾種重要的人倫關系稱之為“五倫”,即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5種倫理關系。在“五倫”之中,又特別重視君臣、父子、夫婦的倫理關系。漢代的董仲舒把先秦儒家的“五倫”與韓非子的“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的倫理原則,發(fā)展為“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三綱”?!叭V”“五倫”是中國傳統(tǒng)人倫規(guī)范的主要內(nèi)容。而“五倫”中的父子、夫婦屬于家庭倫理,又是其他所有人倫規(guī)范的前提條件。
夫婦關系是家庭倫理的基礎。劉智對此非常認同,認為與伊斯蘭倫理相契合。他在《天方典禮》卷十的“總綱”里說:“夫妻為人道之首也。有夫妻而后有上下,在家為父子,在國為君臣。有上下而后有比肩,同出為兄弟,別氏為朋友。人倫之要,五功備矣”。劉智對此內(nèi)容的闡述,從文字的表達到行為的要求,幾乎與儒家學說一致,難以看出明顯的差異。這與江南回族散居于漢文化區(qū)域內(nèi),長期受儒家文化影響密切相關。
在婚姻禮儀上,《天方典禮》把伊斯蘭教婚姻堅持的原則與禮儀中漢文化婚俗進行了調(diào)和。一方面認為婚姻之事,各地風俗多有差別,何況別鄉(xiāng)異地,相隔千里,在當?shù)厣?,自然不能全部與當?shù)氐娘L俗不同?!暗蓮恼邚闹?,其不可從者仍當依扎(指伊斯蘭教婚姻原則)而行。如謝允、答謝、定樣、送妝、行四拜禮、三日拜堂,皆其無礙于大節(jié)者,不妨隨俗行之”。另一方面,“至如問八字、爭聘財、講奩資、吝婚期、奠雁、跨鞍、用音樂、姑迎母送,甚至居喪婚嫁,女死爭競,皆風俗之大悖謬者,斷斷乎不可從也”?!短旆降涠Y》表明了伊斯蘭教婚姻原則必須堅持,在不違背原則的前提下入鄉(xiāng)隨俗。劉智對此的解釋是:“清真之禮,出自天方圣教,與儒家之禮多相符合。雖風殊俗異,細微亦有不同,而大節(jié)則總相似也。故予于序禮解事處,多原儒語以明其義,蓋欲此地人知所鮮耳”。
中國傳統(tǒng)社會關于孝敬父母形成了許多具體而又詳細的禮儀方式和行為要求??鬃釉赋鰹槿酥有⒕锤改付鴳龅降男袨?,“父母在,不遠游,不從征,游必有方”?!短旆降涠Y·子道》中也有同樣的內(nèi)容:“親在不遠游、不從征、不履危、不涉海,不以無事而臨大川,不因財而輕去其家國。”此外,《天方典禮》中君君臣臣的等級觀念、思君觀念和親民觀念,以及“身體發(fā)膚,不敢毀傷,因其為父母遺體也?!薄熬咏剩巿?zhí)義,非其臨不宅”等儒家倫理與語言貫穿全書。劉智把儒家思想從各個方面揉合并滲入到伊斯蘭教的倫理學中。
劉智尤其向當時執(zhí)政層面的各界人士表述:回族穆斯林是“國民”而非“僑民”,已與中國社會相融而居。他的努力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回應。身為清通義大夫、兵部侍郎的鹿祐在為《天方典禮》作的序中就談到:“其倫理綱常,猶然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也;其修齊誠正,猶然孝弟忠信禮義廉節(jié)也;其昭事上帝有所謂念禮齋課朝五者,亦然顧提明命,存心養(yǎng)性,以事天也夫。然后知清真一教,不偏不倚,直與中國圣人之教理同道合,而非異端曲說所可同語者矣。”“以儒詮經(jīng)”的和諧之道在執(zhí)政者層面得到認可。
“以儒詮經(jīng)”活動中大量采用儒家學說,但在信仰、義務與善行方面堅持伊斯蘭教教義信條,在尋求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相協(xié)調(diào)的過程中,對所吸收的中國文化特質(zhì)加以改造。同時,也用伊斯蘭思想發(fā)揮儒家學說,用雙向選擇的方式,創(chuàng)立了既不同于一般的儒家學說,又有異于傳統(tǒng)伊斯蘭教的具有中國特色的內(nèi)地伊斯蘭文化思想體系。
“以儒詮經(jīng)”的社會意義
“以儒詮經(jīng)”是內(nèi)地穆斯林社會在經(jīng)堂教育的創(chuàng)立和發(fā)展的基礎上,由通曉伊斯蘭文化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回族穆斯林學者開創(chuàng)并展開的。在客觀上,這項活動也是內(nèi)地回族穆斯林為適應中國社會,求得生存和發(fā)展而進行的一項有益且成功的思想文化建設。它不僅滿足了只懂漢文的信奉者學習伊斯蘭教知識的需要,更重要的是,這項活動對伊斯蘭教教義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結(jié)合進行了成功的嘗試。通過“以儒詮經(jīng)”,回族穆斯林學者對伊斯蘭文化與以儒家文化為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二者之間的差異和相同處,有了更為客觀而又深入的了解和認識。
劉智在《天方典禮》中說:“雖載在天方之書,而不異于儒者之典。遵習天方之禮,即猶習先圣先王之教也。圣人之教,東西同,今古一?!瘪R注在《清真之南》中也說:“回之與儒,教異而理同也?!薄叭逭咧畬W猶衣,清真之學猶食。無衣則寒,無食則饑,寒則關于身,饑則切于命?!?/span>
他們通過“以儒詮經(jīng)”,將伊斯蘭教由阿拉伯的形式和語言變?yōu)橹袊男问胶驼Z言,把伊斯蘭教的思想體系納入中國人的認識范圍之內(nèi),通過結(jié)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來闡述伊斯蘭教及其在中國內(nèi)地的變化,最終形成中國伊斯蘭教的本土化思想。
“以儒詮經(jīng)”標志著一個既符合中國傳統(tǒng)社會文化,又符合伊斯蘭教信仰的內(nèi)地穆斯林社會特有的人文思想體系的形成,大大加速了伊斯蘭教的中國化進程,影響至今猶存。
(作者系中國伊斯蘭教經(jīng)學院研究員,本文是作者在2018年12月6日至7日由中央社會主義學院主辦、中共濟寧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承辦的“儒家文化與伊斯蘭教中國化學術研討會”上主旨發(fā)言的主要內(nèi)容)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