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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宮志翀】古今革命之間的“文王稱王”問題——以曹元弼為中心

        欄目:學術(shù)研究
        發(fā)布時間:2019-03-20 23:59:55
        標簽:200多年歷史的叢書、古典革命、文王稱王、曹元弼、現(xiàn)代革命

        古今革命之間的“文王稱王”問題——以曹元弼為中心

        作者:宮志翀(北京大學哲學系)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開放時代》2019年第2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二月十四日丙辰

        ??????????耶穌2019年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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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在中國學術(shù)傳統(tǒng)中,“革命”是儒家表達王道理想的一套獨特理論。“文王受命稱王”的事跡是這一理論的形象表現(xiàn)。但儒學史上也曾有從君臣倫理角度否認文王稱王的觀點。及至晚清,“革命”從古典含義轉(zhuǎn)變?yōu)橐怨埠?、平等、民?quán)為宗旨的現(xiàn)代含義,并開啟了現(xiàn)代革命的進程。在此期間,曹元弼辨析“文王稱王”問題,既是對古典“革命”理論,也是對現(xiàn)代革命進程的回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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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鍵詞]古典革命、現(xiàn)代革命、文王稱王、曹元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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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圖分類號]B25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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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文王稱王”——曹元弼的一樁心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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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元弼(1867-1953),字懿齋,號叔彥,晚號復(fù)禮老人,江蘇省蘇州府吳縣人。少入南菁書院從黃以周學,專力于三禮、《孝經(jīng)》,治經(jīng)嚴守鄭學家法,以《禮經(jīng)校釋》為海內(nèi)所推重。及長,應(yīng)張之洞聘,先后任兩湖書院及鄂、蘇兩省存古學堂之經(jīng)學總教。戊戌,張之洞撰《勸學篇》,曹元弼作《原道》、《述學》、《守約》三篇以輔翼之。并受南皮之命依《勸學篇》所論治經(jīng)七法撰《十四經(jīng)學》,作為學堂經(jīng)義課本,成《禮經(jīng)學》、《周易學》、《孝經(jīng)學》三種。在張之洞幕下的學人群體中,曹元弼為南皮諸主張?zhí)峁┝私?jīng)學思想的論證和經(jīng)學教育的實踐,是頗具代表性的經(jīng)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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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亥后,曹元弼為清遺民,遯世著述,箋釋《周易》、《孝經(jīng)》、《尚書》三經(jīng)鄭氏學,并作《周易集解補釋》、《復(fù)禮堂述學詩》等。一生著書二百余卷,三百余萬言,終構(gòu)建起一以人倫、愛敬為宗旨,以禮為體,六藝同條共貫之經(jīng)學體系,為晚清古文經(jīng)學之殿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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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見,無論是勾勒晚清古文學的面貌,還是理解鄭學乃至群經(jīng),曹元弼均是無法繞過的重要人物。而浩浩卷帙中,曹氏論“文王稱王”問題正可作為一個切入點。況且,這本是貫穿他學術(shù)、思想歷程很長時段的一樁心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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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據(jù)目前掌握的材料,曹元弼最早論及這一問題是在《周易學·會通》中?!吨芤讓W》是曹氏《十四經(jīng)學》之規(guī)劃所首從事者,《會通》篇大約寫作于戊戌年夏冬間。[1]因《十四經(jīng)學》是《勸學篇》的衍生品,故《會通》篇有駁斥康有為兩《考》的成分[2],其中沿著《勸學篇·宗經(jīng)》對《公羊》學“文王受命”、“孔子稱王”等說的批評[3],論及了“文王不稱王”、“孔子非素王”的話題。[4]盡管康梁迅速走下政治舞臺的中心,但曹氏對該問題的關(guān)注并未消退。經(jīng)過九年多的沉潛著述,他的回應(yīng)愈加豐富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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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08年,時兼任鄂、蘇存古學堂經(jīng)學總教的曹元弼,寫作了《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上、中、下三篇并《答宋翰飛論文王受命書》,窮盡地辨析了經(jīng)傳子史中的諸多疑點,洋洋至萬余言。年底,他特將幾篇文字印發(fā)給鄂、蘇兩地存古生徒,用作來年講義。[5]可見其重視。寄至鄂后,得到了他的摯友存古經(jīng)學分教馬貞榆的稱許,來信謂:“《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袪秦漢之游詞,為后世之為人臣者立之坊,真是有功名教矣。”[6]這一來自內(nèi)部的反響表明,曹元弼對問題的把握切中了南皮學人群體的某些共同旨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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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學術(shù)研究的角度看,上述作品如此深入的討論意味著研究的基本完結(jié)。但曹元弼的關(guān)懷不止于此。辛亥后,曹氏遯世注《易》,至1917年,他寫作了《復(fù)禮堂述學詩》——一部以詩為體裁的經(jīng)學史,內(nèi)有“文王豈有稱王事,后世追尊臣子情”,“文武何曾富天下,五年須暇望殷商”等句。[7]且在1936至1938年間,他自注《述學詩》,其中言及又曾作《文王受命改元稱王答難》,惜今未見。[8]這些都可視為之前研究成果的重奏與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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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結(jié)起來,1898至1938的40年,是曹元弼思想成熟、學力也最豐足的半生。貫穿其間的對“文王稱王”問題的關(guān)注,已然超越了一種單純的學術(shù)考據(jù),真正成為他念茲在茲的一樁心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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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氏緣何如此糾葛于這一話題?歷覽這40年的持續(xù)回響,其圍繞著兩個核心時間點——1898和1908——激蕩而成。綜合這兩個時間點的人物、事件、思潮與世運,可以想見,在對文王事跡的考察之下,曹元弼的心結(jié)緊緊系念著一個話題:儒家與革命。在那段歷史中,這一話題又包含著三種不同的維度,且相互紐結(jié)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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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儒家自有一種古典的“革命”說。其始于周初以來“天命有德,圣人為王”的信仰,后在儒家思想中得到了繼承和豐富,文王事跡是這一學說最形象凝練的符號。學術(shù)史上,兩漢以“文王稱王”的說法寄托“革命”理論,但這一話題又于魏晉隋唐間陷入爭議,至宋以后漸湮沒不彰。晚清今文學的復(fù)興重提了“革命”理論與文王事跡,曹元弼在是年論及“文王稱王”問題,有在晚清今古文之爭的視野中回應(yīng)古典“革命”說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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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儒家如何面對現(xiàn)代革命。吊詭的是,戊戌后未久,“革命”的語義就發(fā)生了一次“現(xiàn)代化”轉(zhuǎn)變,并迅速催生了辛亥革命。辛亥事件的意義,不僅僅是一場政權(quán)更迭,更是一場政制“革命”,是共和制對君主制的正當性“革命”,只有在此意義上才顯示其現(xiàn)代特征。擺在晚清民初儒家面前的難題是:如何理解辛亥事件?又在古典與現(xiàn)代何種維度上回應(yīng)這一革命?處在清廷以立憲避免革命的1908年和革命風潮翻涌的蘇浙地區(qū),曹元弼繼論“文王稱王”問題,是從儒家傳統(tǒng)出發(fā)面對現(xiàn)代革命的方式之一。盡管包裹在學術(shù)考辨中,但他的用心又在字里行間昭然若揭,辛亥后的反復(fù)系念也印證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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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儒家與革命還有第三種更嚴峻甚至慘痛的關(guān)系:儒家被“革命”。上述所謂“現(xiàn)代”的尺度,是由霍布斯、洛克、盧梭等人奠基的西方現(xiàn)代文明。故共和對君主的政制革命,背后何嘗不是西學對儒家的文明“革命”。辛亥后的歷史也是全面實現(xiàn)這一文明“革命”的歷史。于今日回顧,也許是歷史機緣差錯,但可能更多是晚清民初儒家出于自身問題,沒能有力的回應(yīng)西學的文明挑戰(zhàn),故未阻止儒學遭遇“革命”的結(jié)局。曹元弼的回應(yīng)可能也是如此,故1908年的周詳辨析及之后的反復(fù)系念,在歷史的河流中卻幾乎激不起什么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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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的寫作即試圖找出其中的思想原因,即以曹元弼論“文王稱王”問題為例,觀察他如何在古典革命與現(xiàn)代革命雙重視野的交匯中,回應(yīng)儒家與革命的關(guān)系?其中有著何種內(nèi)在的困難,而未能阻擋文明的變局。我們的討論將先從古典革命的視野開始,這既符合思想的先后順序,也意在探究曹氏從反思前者出發(fā),會帶著何種眼光去審視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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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古典革命說下的“文王稱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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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開篇,曹元弼說:“文王受命改元稱王,古今之大疑也?!?a name="_ftnref9">[9]這側(cè)面表現(xiàn)了他與整個學術(shù)史對話的抱負。我們可從他對學術(shù)史的重構(gòu)入手,嘗試解開他對該問題的全新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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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于題目中看似并列的受命、改元、稱王三事,曹元弼論述時往往判“受命”與“改元稱王”二分,并謂:“文王受命見于經(jīng),經(jīng)確乎其可信也;改元稱王見于傳,傳不信亦非,悉信亦非。”[10]實際上,這些“傳”主要指兩漢經(jīng)說,如:“漢初伏生之說《書》,三家之說《詩》,董子之說《春秋》,無不謂文王稱王者?!瓥|京諸儒亦同此說?!?a name="_ftnref11">[11]所以,曹元弼還將上述二分轉(zhuǎn)換成:“綜核古書,周人皆不言文王稱王,漢人皆言文王稱王?!?a name="_ftnref12">[12]經(jīng)傳、周漢這兩種表述的內(nèi)在思路是一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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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敘事中,漢代是文王事跡成疑的開端,曹氏需解釋何以漢儒皆言文王稱王?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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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激于無道秦而云然也。蓋天下之怨秦極矣?!郧乩q,以漢例文,則如紂之醢鬼侯、脯鄂侯,暴虐百姓,姦宄商邑,天命既訖,聖人急當應(yīng)天順人,救民水火?!瓭h儒言文王稱王、孔子改制,其言本皆為尊漢。[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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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元弼認為,漢人是以殷周革命比附秦漢易位的“有為言之”[14]。在“文王稱王”問題的研究史上,這是一前所未有的解釋。本來,經(jīng)說口傳源自孔子,一絲不敢改易,文王稱王之說當亦如是。后代研究也基本承認漢儒皆言“稱王”現(xiàn)象的嚴肅性,故往往調(diào)停曲解。曹氏則徹底的聲明,“文王稱王”說是對歷史的策略性解釋,而非歷史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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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在他的周漢、經(jīng)傳二分中也有例外,即《毛詩》和鄭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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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公六國時人,故《詩傳》無稱王之說,獨得事實。鄭君深察名義,故箋《詩》雖多用三家,而于此獨確守毛訓(xùn)。[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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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顯然,毛公與鄭玄是學術(shù)史上撥亂反正、守護史實的人,是曹元弼的先導(dǎo)者。但是,黑白鮮明的對立敘述過于戲劇化,難免令人生疑。無論是以經(jīng)傳、周漢劃分“受命”與“改元稱王”的可信度,還是由此重構(gòu)“文王稱王”問題的學術(shù)史,曹元弼的解釋都面臨困難。第一,經(jīng)或《毛詩》“但言受命而不改元稱王,獨得事實”[16],很可能因為經(jīng)典中受命與稱王本是一事。故鄭注《文王》毛《序》云:“受命,受命而王天下”,言受命即意味著稱王。而曹氏解釋稱:“王者,諸侯王之也。諸侯以為受命則王之矣”,并強調(diào)“文不自王”[17],是較牽強的。第二,鄭注緯書中有言改元稱王者,曹氏稱:“緯侯多有文王改元稱王之說,鄭君雖隨文注之,而解經(jīng)絕不稱引,此可見鄭學之純,有功于名教者大也”,又“至于緯侯之注,不過順文解說,非采入經(jīng)注者,本不以為典要??讻_遠多引以釋《箋》,失鄭恉矣。”[18]。將注經(jīng)與注緯時的鄭玄區(qū)隔為二,恐也有違鄭學的普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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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毋寧說在一信一疑之間,已隱然揭示了曹元弼的立場:文王“受命”是可接受的,“改元稱王”是不可接受的。何則?具體緣由,我們分別來看。對于“受命”,曹元弼遵循古義,以天下諸侯歸往表征“受命”。如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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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天下之人同心歸之,若歸父母。……孔子稱“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則天下大半為文王所有,而非紂之有矣。故鄭注《詩序》曰:“受命,受天命而王天下。”王者,諸侯王之也。諸侯以為受命則王之矣。《呂覽·古樂》篇:“文王處岐,諸侯不王殷而王周也?!狈虮娝鶜w往謂之王,……而朝諸侯即為有天下。[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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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此意義上,文王已隱然為天下共主,有王者之實。接下來改元稱王、應(yīng)王者之名似乎順理成章。但這恰恰是曹元弼要著力辨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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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認為,文王生前絕無改元稱王之舉,經(jīng)典記載“文王”之稱皆為周人追尊。如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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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文王以王之德,處王之時,天下群奉以王之名而始終不敢有自王之心。蓋天下之所王者,文也;文之所王者,紂也。[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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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蓋命降于天,圣人所不敢逆;王稱于人,圣人所不敢居。[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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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他來說,“受命”是可接受的,因天命所降、諸侯所歸非文王所能決定;“改元稱王”是不可接受的,因“稱王”即意味著打破了君臣之定位。故曹元弼的完整立場是:文王受命而不改元稱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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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上,這是一相當糾結(jié)的結(jié)論,其尺度與界限僅在毫厘之間。曹元弼曾明言:“不知圣人之心,不可以定圣人之事;不論圣人之世,不可以得圣人之心。”[22]也即是說,文王究竟有沒有不臣之心而做出稱王之事是他考論的中心議題,整個歷史事件的真實過程與動機是他的基本論域。所以我們看到,在《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中篇,他遍搜群經(jīng)、子史等數(shù)十證,不憚窮煩的追尋那些歷史的細節(jié)??傊瑹o論論域與方法,均顯示曹元弼傾向于以歷史事實的角度理解“文王稱王”問題。而也恰恰只有在事件、史實的場景中,“文王稱王”問題才作為“君臣易位”的典型而顯得驚心動魄。所以,透過史實考證,曹元弼更在意文王在君臣大倫前的抉擇,即所謂“圣人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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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問題是,“文王稱王”是否只有一種歷史的理解徑路?換言之,“文王稱王”說又何以被提出?起初,周人提出了一套“革命”(天命轉(zhuǎn)移)理論,以論證殷周易代的正當性。“天命有德,圣人為王”是這一理論的核心。在周人心中,文王正是這一天命圣王。此后,儒家繼承發(fā)展了這一理論。他們認為,因圣之為王本于天命,故出于對天命的敬慎,“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禮樂”,即改元稱王,“明易姓,非繼人,通己受之于天”[23]。可見,作為一套政治哲學理論,受命與改元稱王具有邏輯的內(nèi)在一致性,本是一體而不能截分為二。所以,對《詩》、《書》中文王受命的記載,后代經(jīng)師解釋為“稱王”是理論延伸的結(jié)果,而非遮蔽歷史的錯訛。而且,托事言義、寓義于事是古人表達思想的共同手法。故我們也很難像曹元弼一樣認為是漢人有為言之,或苛責他們沒有忠實的對待歷史??傊?,“文王稱王”說是一個寄托理想的價值符號——“革命”理論的形象化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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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曹元弼,不難看到,他周詳辨析文王的事跡、心跡和重構(gòu)學術(shù)史,都超出了實事求是的學術(shù)考據(jù),而旨在挑戰(zhàn)背后主導(dǎo)的古典“革命”理論。“文王稱王”問題是古典“革命”說與君臣倫理發(fā)生沖突的空間。在此空間內(nèi),稱王與否,文王是兩種不同的圣人形象。我們可進一步從此角度出發(fā),觀察曹元弼是如何處理沖突,看待古典“革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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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開篇,曹元弼就對“圣人”做了提綱挈領(lǐng)的規(guī)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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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人,人倫之至也;圣人之事,萬世所取法也。[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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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勸學篇·明綱》已標舉“圣人,人倫之至也”一語,并成為南皮學人的共同口號。這是一種全新的圣人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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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家傳統(tǒng)中,圣人形象本是豐富的,道并行而不悖的。作為“人極”的圣人,在人類生活的不同領(lǐng)域會展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孟子可以討論舜如何在倫理困境中成為圣人,但這不妨礙舜同時是受命圣王。事實上,“圣人,人倫之至”一語正承自孟子,在原文語境中是對圣人的一種側(cè)面描述。但在曹元弼處是對圣人的定義,這一性質(zhì)的轉(zhuǎn)變和觀念的重構(gòu)是回應(yīng)文明變局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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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在晚清,面對西方的文明挑戰(zhàn),中國必須對自身文明的本質(zhì)有所概括和提煉,無論曹元弼,還是廖、康、章等人均對此有明確自覺。而在中國,圣人與文明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對文明本質(zhì)的理解就是對圣人形象的勾勒,這在《勸學篇》的主旨:“圣人所以為圣人,中國所以為中國”上明顯表現(xiàn)出來。在古今中西之爭中,文明的本質(zhì)需要一個簡潔有力的規(guī)定。因此,當他們將“圣人,人倫之至”從傳統(tǒng)的諸多圣人形象中擢升出來,就成為一個統(tǒng)攝性的、根本性的規(guī)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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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這種圣人觀有何種具體特征?以“革命”的圣王形象為參照可以看得更清楚。自周初以至儒家傳統(tǒng),圣王與天命的聯(lián)系是直接、緊密和唯一的。從《堯典》歷孟、荀至董仲舒,反復(fù)強調(diào)堯非以天下私予舜,乃薦之于天而天予之,正是要捍衛(wèi)天命與圣王的唯一性關(guān)系?;蛘哒f,天命觀是這種圣人觀的基礎(chǔ)。而“圣人,人倫之至”則不在天命觀的視角下,而在道德生活、倫理關(guān)系中定義圣人。不同的人類領(lǐng)域有各自意義上的善好,也就造就了不同的圣人形象。天命通過民心表現(xiàn)出來,能為民心所歸、吊民伐罪、改制立法的人就是天命之圣王。人倫生活的善好是行為符合倫理規(guī)范,在日常生活甚至倫理困境下都能盡善盡美的人是“人倫之至”的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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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且,也只有在倫理道德的日常境域中,曹氏所謂“圣人之事,萬世所取法也”才能成立。因在人倫中被勾勒的圣人,和常人同處在人子、人臣等角色中,也就成為每個人切近的倫理榜樣和道德模范。相反,受天命的圣人是神圣渺遠的形象,平凡的個體生命與之懸隔太遠。且圣人必須制作禮樂,普通人既無受命之運,亦無制作之德,毫無取法之可能與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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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說,傳統(tǒng)中這兩種圣人形象還能各安其所的話,至曹元弼以“人倫之至”作為圣人的本質(zhì)規(guī)定時,就勢必消解天命圣王的形象及“革命”理論的價值?;氐健拔耐醴Q王”的問題中看。當曹元弼分受命與稱王為二事時,在很大程度上,受命造成了文王的倫理困境:在已受天命而成王者之實時,還是否要遵守君臣之定位。而他認為,恰恰如此而仍不稱王,才體現(xiàn)了文王的“至德”與“人倫之至”。如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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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惟其受天命而不自王,故謂之至德?!晕耐踔?,當紂之亂,天命人心如此而為臣止敬。[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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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惟受天命而猶不自王,勞心補救,以冀萬一之挽回,此所以為人倫之至。[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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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確實,只有在極端的倫理困境下才能考驗倫理信條的堅定程度。曹元弼塑造的不是一通常的模范臣子,是明明可以革命卻執(zhí)守君臣大倫的文王形象。而當曹元弼將“革命”敘述為一種倫理上的考驗或誘惑時,“革命”就只是君臣易位的造反,沒有一點正面價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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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這一解釋仍存在著兩重困難。首先,由于處在天命民心與綱常的兩難中,當文王“自守諸侯制節(jié)謹度、不敢作禮樂之義”[27]時,我們必須追問,文王是否也辜負了天命與民心?君臣之倫與天命民心更應(yīng)看重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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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者,即使如此,武王依舊“革命”了,這一棘手困難只是延伸到武王身上。對此,曹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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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王)本無伐紂之心,及紂惡益稔,天人交迫,乃觀兵孟津。以天命受自文王,故載木主以行,更稱太子,而以文王受命之年開元建始,俾若文王親定天下然。[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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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再次訴諸圣人之心?!氨緹o伐紂之心”表明,武王伐紂也是經(jīng)過思想斗爭后不得已的選擇。與文王一樣,他仍將倫常視為首要原則,而反復(fù)拖延著易位時刻的到來。但這依舊難以解釋,武王何時、何故決定突破原則?“天人交迫”的說法太過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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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況且,若文王生前汲汲以服事為念,則武王奉文王木主以伐是否違背了文王的意愿而“不孝”、“誣父”?武王還能否稱人倫之至?這一荒謬提問意在表明,如果僅僅以“人倫之至”來定為圣人,來看待文武,便會將君臣一倫在歷史世界中絕對化。這樣“革命”無論如何都不容發(fā)生。但這一思路在解釋文武事跡時總有捍格:因為無論是作為周初史事,還是儒學理論,文武事跡都首先是天命轉(zhuǎn)移、民心歸往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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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曹元弼顛覆了文王事跡的意義結(jié)構(gòu),表達了他在綱常與“革命”間的決斷,他徑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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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臣之義,天地之常經(jīng)也;湯武革命,萬不得已而行權(quán)也。[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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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將綱常抬升到至高地位,使“革命”理論置于其管攝下。綱常人倫的視角如同一副墨鏡,過濾掉了籠罩在“革命”之上的天命人心的光輝,只看到一場君臣易位的造反。總之,綱常人倫是曹元弼理解圣人與中國文明本質(zhì)的基本視域,也成為他反思古典“革命”的基本立場。但當他繼續(xù)以之反思現(xiàn)代革命時,就愈發(fā)暴露出內(nèi)在的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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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現(xiàn)代革命與“文王稱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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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于二十世紀中國發(fā)生的革命浪潮,本文總稱之為“現(xiàn)代革命”,而避免使用史學意義上的“近代革命”,以突出其對文明傳統(tǒng)的沖擊。現(xiàn)代革命與“文王稱王”,一古一今,一為現(xiàn)實一為學術(shù),兩個話題是如何在曹元弼處巧妙相遇的?在具體討論之前,我們有必要先了解問題的復(fù)雜背景:晚清最后的近20年間,“革命”一詞初以古典的意義被挖掘,卻同時逐漸脫離傳統(tǒng),映照到Revolution一語上,陷入迷思,而最終定型成共和、民權(quán)為主旨的現(xiàn)代意義。以便更好的理解曹氏論辯的意圖與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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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典“革命”說在魏晉隋唐間陷入爭議,至宋以后漸隱沒無聞。[30]清人學術(shù)的復(fù)古之路使兩漢經(jīng)說重回視野。“革命”、“素王”等學說的思想力量至晚清被重新喚起。這典型的表現(xiàn)在康有為群體重提“文王稱王”問題,我們的證據(jù)在戊戌年的《湘報》上。閏三月十四日,該報刊登衡州府觀風題,其中經(jīng)學題即有《文王改元稱王辨》,此外還有《<春秋>譏世卿義證》《<易><春秋>皆以元通天說》《<王制>與<公><穀>相通條證》《今古學派述略》、另子學題《莊子傳孔子大同之學發(fā)微》,有明確的今文經(jīng)學與康學色彩。[31]基本可確定是為了推廣康學的一次特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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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晚清重提“文王受命稱王”是為了通向更核心的“孔子素王”問題。通過講明前王受命改制的事跡和原理,孔子六經(jīng)改制以立王法就得到了佐證和鋪墊。是故,三月廿二日《湘報》刊瀏陽特科題,同樣富有今文學與康學色彩的考題就有《素王改制論》。[32]總的來說,圣王革命關(guān)乎禮樂與六經(jīng),晚清今文學重興“革命”理論,旨在于古今中西交沖下,重新標示華夏文明的立法者與證成禮樂文明的正當性。不難看出,上節(jié)所論曹元弼對古典“革命”理論的批判,既有重估整個學術(shù)傳統(tǒng)的抱負,也受到了當時“革命”理論重興的觸發(fā)。[33]《勸學篇》與《周易學·會通》將“文王稱王”、“孔子素王”一同批駁,表明他們迅速且充分認識到了二者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和潛在危險。[34]可以說,“文王稱王”及背后的“孔子素王”問題是晚清今古文之爭的焦點之一。但與此同時,“革命”的語義又在諸復(fù)雜力量的影響下,轉(zhuǎn)換成一幅現(xiàn)代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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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方面,“革命”日益脫離古典傳統(tǒng),泛化為造反、起義和暴亂。固然,古代中國不乏以“革命”粉飾王朝迭代的情況,但這依舊反面體現(xiàn)了“革命”的正當性價值。但“革命黨”的產(chǎn)生則與以往截然不同。1895年興中會失敗,孫中山、陳少白逃至日本后被稱為“革命黨”,始用以自謂。[35]綜合興中會起初自標“起義”、“光復(fù)”之黨,和日本天皇體制對儒家“革命”說的否定態(tài)度,以及學者查證當時日本實稱以“暴徒巨魁”等證據(jù)[36],可以判定,借用古典觀念只是滿足其心理與宣傳之必要,而“革命”與“黨”的組合已清楚表明,天命民心的維度被剝除了,空留暴亂流血的外殼。脫離了根柢的“革命”已如飄蓬般易被西風卷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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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方面,“革命”作為譯語,不斷被注入現(xiàn)代西方的特征。明治以下,日人始將Revolution譯為“革命”,稱1789年法國事件為“法國革命”,明治維新亦自稱“明治革命”。這樣“革命”具有了變法、改革的含義,現(xiàn)代西方成為明確的參照目標,而法國的先例更隱然增強了暴力的正當性。在急切學習日本和西方的心態(tài)下,改良維新派人士如王韜、梁啟超,革命黨人如陳少白,乃至游走其間的歐榘甲等,或不自覺的照搬,或自覺化用“革命”譯語,期以推動中國在政治、文化各方面的轉(zhuǎn)型或巨變。[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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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此局面下,1895至1903間,“革命”一語在今文學理論、反滿起義、西化改革三種含義,也是三股力量的激蕩交沖中不脛而走,同時也陷入了迷思。例如,歐榘甲《中國歷代革命說略》在“革命”為世界文明進化之必然的宗旨下,將古典的“圣王革命”視作現(xiàn)代“革命”之先驅(qū),并由此肯定流血暴動的必要。[38]這一迷亂而煽動性極強的“革命”敘述混合了三種語義及思想資源,但可以肯定的是,古典“革命”說成為了另外兩者的文飾話語,而受到極大的遮蔽與傷害。即使如梁啟超《中國歷史上革命之研究》有意區(qū)分“革命”語義時,也一方面泯滅了經(jīng)典中“圣王革命”與后世暴力易代的界限,概視之為“狹義的革命”,另一方面視“狹義的革命”為“廣義的革命”,即文明進化的不充分、不成熟階段。[39]其思想結(jié)構(gòu)和目的實與歐氏殊途同歸。作為康門弟子的梁、歐二人皆如此,固然暴露了古典“革命”說在近代變局下的某種困難,但歸根結(jié)底,西風已主導(dǎo)了當時思想界的總體動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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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故,至1903年鄒容《革命軍》、章太炎《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出,除更激進宣傳“革命”的進步性和暴力的必要性外,革命黨人已能清晰勾勒出共和、民權(quán)、平等的政治藍圖。目標的明確意味著語義的固定,至此,“革命”一詞已從古典的“天命”為中心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代的“共和”為宗旨,實現(xiàn)了其“現(xiàn)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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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03后的兩三年內(nèi),革命團體及刊物日興,曹元弼所在的蘇浙地區(qū)首當其沖,光復(fù)會、華興會、同盟會江蘇分會與《江蘇》《浙江潮》等刊物鼓蕩起極大的風潮。[40]及至1906年,革命聲勢之迅猛生長逼使清廷不得不宣布預(yù)備立憲。在某種程度上,這標志著現(xiàn)代革命正式成為歷史的主角,演繹了大半個世紀的跌宕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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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于當時愈演愈烈的革命風潮,曹元弼實有深切的體會。在致唐景崇書中,他回顧1907年前的亂象說:“顛倒彝倫,非圣無法,創(chuàng)為古今萬國所未有之邪說?;晒睦讋?,舉國皆狂,革命、流血、排滿,種種逆天悖理,臣子所萬不忍聞?wù)?,群喙爭狺,流為大禍。?a name="_ftnref41">[41]是時,張之洞入值軍機,于全國設(shè)存古學堂。曹元弼認為,于國體丕變之時,設(shè)立存古教授“六經(jīng)之教,三綱五常,如天地日月江河萬古常新,此不可得與民變革者”[42],能培養(yǎng)孝弟忠順的人才,固結(jié)民心,阻絕革命風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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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故,曹元弼于1908年集中寫作《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并作為鄂蘇存古學堂講義,就有著微妙的現(xiàn)實用意。因為不妨設(shè)想,如僅為反駁康梁群體,回應(yīng)晚清今古文之爭,曹元弼不應(yīng)遲至此年再寫作長篇辨析;如只為學術(shù)性的回應(yīng)古典“革命”理論,他也不必在該篇后仍反復(fù)掛念。可見,“文王稱王”這一心結(jié)的形成,除學術(shù)原因外,還受到現(xiàn)實的刺激:現(xiàn)代革命的進程貫穿了他的大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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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經(jīng)師言,經(jīng)術(shù)總關(guān)乎世道人心,二者有緊密的互動。文王稱王之辨不只是學術(shù)問題,更關(guān)涉著現(xiàn)實。《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的敘述整體透露出曹元弼認為,從歷史上“妄托圣跡,以文奸言”的改朝換代,到當時“道衰學雜,奸人往往借端誣圣,以亂名教、惑人心”[43]的世運衰頹,都某種程度上根源于文王事跡的疑云:如文王稱王革命,則為現(xiàn)實中的革命暴亂敞開了危險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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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際上,這一辨析的真正用意不在于歷史的真相,毋寧說在于如何在眾多經(jīng)說和歷史碎片之上重建一個作為倫理榜樣的圣人,在理論根源處杜絕革命。并且,通過正面塑造“天命人心如此而為臣止敬,蒙大難而增修柔順”[44],“竭忠盡誠,為殷延已訖之天命,挽已去之人心”[45],“勞心補救,以冀萬一之挽回”[46]的文王形象,曹元弼也旨在規(guī)勸人們:在王朝的頹世該怎樣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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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如仔細分疏,曹元弼回應(yīng)的論辯方法存在著根本的困難。這在很大程度上導(dǎo)致了他的回應(yīng)效力十分有限,無論當時或之后?,F(xiàn)代革命,是刺激他集中回應(yīng)與念茲在茲的主要原因,也是20世紀以來儒家和經(jīng)學面對的首要問題。但曹元弼的論辯方法,恰恰是通過檢討儒家自身的古典“革命”說以拒絕現(xiàn)代革命,古典“革命”理論與現(xiàn)代革命這兩種維度交融在對文王事跡的討論中。這一思路的困難在于,同時錯失了“革命”之古今含義的核心,既不足以在理論上應(yīng)對現(xiàn)代革命的沖擊,又掩蓋了古典“革命”的價值。我們分別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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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xiàn)代革命的動力,不只是對清朝衰頹的不滿,更由于其應(yīng)許了一種不同于傳統(tǒng)的自由、平等的共和生活。也正是對后者的追求,才在辛亥后仍不斷掀起革命的浪潮,賦予革命以神圣意味。是故,現(xiàn)代革命的最大挑戰(zhàn)是對傳統(tǒng)禮樂秩序的正當性叩問,其次才是對清廷政權(quán)的動搖。簡言之,主要是“共和”對“君主”體制的沖擊,其次才是“臣”對“君”的沖擊。曹元弼塑造了一個謹守綱常的倫理榜樣,只能應(yīng)對后一問題。但對于一個向往共和政制的革命黨,又如何說服他效法文王恪守君臣大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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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綱常規(guī)定的是君臣、父子、夫婦等倫理關(guān)系的運行方式,或者說人在不同倫理角色中的行為準則,類似于合法性問題。其前提是承認君臣、父子等倫理關(guān)系的正當性,這恰恰是洶涌而來的現(xiàn)代革命所挑戰(zhàn)的。曹元弼的回應(yīng)存在理論上的錯位。真正有力的回應(yīng),是在正當性層面上回答何為君臣關(guān)系,有君臣尊卑的生活是否與平等、共和不相容,乃至這是否是一種更好的生活。這一現(xiàn)代革命設(shè)下的難題,至今仍困擾著儒家。事實上,經(jīng)學傳統(tǒng)中有豐富的思想資源可供汲取。辛亥后,共和興立,曹元弼遯世注《易》才系統(tǒng)的思考這一層面。只不過在突破帝制的堤防后,革命的洪流更猛烈的奔向了社會、家庭領(lǐng)域,全面深入的重構(gòu)了中國人的生活。保守主義的立場在現(xiàn)實政治中固然穩(wěn)健,但在思想上則容易喪失敏銳,后知后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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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于古典“革命”理論,曹元弼的主要擔憂它成為叛亂造反者的口實??v觀中國歷史上的王朝易代,特別是上述“革命”語義迷局的背景,曹氏的擔憂不無道理。但是,經(jīng)術(shù)與現(xiàn)實固然聯(lián)系緊密,也并非一云“革命”就啟亂臣賊子之心那么簡單直接。無論是篡弒易代,還是孫中山、陳少白、歐榘甲、梁啟超的革命宣傳,經(jīng)義都是被利用而受到傷害的一方。為維護現(xiàn)實穩(wěn)定而舍棄經(jīng)義自身的方式,不如恢復(fù)古典“革命”理論的獨立、神圣價值更為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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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且,曹元弼本應(yīng)注意到,“稱王”、“革命”說盛行的兩漢同時也是儒家提煉、強調(diào)綱常的時期。兩種思想在漢代的發(fā)展乃至轉(zhuǎn)化為政治實踐時都不曾發(fā)生沖突。從漢代經(jīng)師到晚清康有為、廖平、皮錫瑞等,對“革命”、“改制”理論的認同不會引發(fā)“革命”的沖動。相反,這些理論上更深思熟慮的人政治上都是穩(wěn)健、保守的,因君臣大義對他們同樣重要??傊?,古典“革命”作為一種儒家理論的價值,與現(xiàn)實中各種自稱的革命無關(guān),也并不必然和君臣大義相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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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家當然也設(shè)想過“革命”與君臣可能形成的張力,而“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47]一說表明,“革命”的思想價值更需被保護。尤其是考慮到,天命、民心與圣王這些“革命”理論的核心,也是整個經(jīng)學系統(tǒng)的根基。從王道、改制到素王,許多重要的思想觀念都從中生發(fā)出來。然而,曹元弼對人倫的珍視使他認識古典“革命”時陷入了對立的邏輯和心態(tài)。他將這一理論置于綱常倫理的管攝下,無疑改造了經(jīng)學傳統(tǒng)的思想結(jié)構(gòu)。這固然在理論上扼住了易位的危險,但也消解了天命民心的維度及其開展出的許多思想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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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最根本的原因是:曹元弼沒有分清古典“革命”與現(xiàn)代革命。二者的差異在許多層面上表現(xiàn)出來。在理學將圣人心性化、道德化之前,圣王之為圣王都需要通過具體的功業(yè)得到確認,民心所向是確認天命轉(zhuǎn)移的主要標志。因此,無論圣王稱號還是“革命”事件,很大程度上都是事后追溯的,自周初已然如此。這已充分表明,儒家的“革命”是一套理論而非一種行動。而現(xiàn)代革命在中國首先表現(xiàn)為一種行動,在行動發(fā)生前就已宣稱為革命。推動這一進程的群體自稱“革命黨”,而古典時代吊民伐罪的王道恰是無偏無黨的。并且,革命后的改正朔、易服色是對政治神圣性的宣示,不會動搖禮樂秩序的根基。故董子云:“若夫大綱,人倫道理、政治教化、習俗文義盡如故,亦何改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無易道之實?!?a name="_ftnref48">[48]而現(xiàn)代革命的一系列訴求最終指向了對整個中國文明傳統(tǒng)和禮樂秩序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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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我們很難確知,曹元弼在多大程度上曾受到當時“革命”語義之迷局的誤導(dǎo)。但他的立場本就很容易導(dǎo)向?qū)沤瘛案锩钡慕蝗?,或曰混淆。曹元弼之所以能在“文王稱王”的論題下收攝古今“革命”,或者說從前者之經(jīng)義出發(fā)回應(yīng)后者之現(xiàn)實問題,因在他這里,二者本是一事,即對君臣一倫的破壞。無論是對古典還是現(xiàn)代之“革命”的反思,維護綱常人倫是曹元弼一貫的立場。透過倫常的視角,他理解的“革命”就是君臣易位。嚴格來說,這是對“革命”的第三種理解,但也是古典與現(xiàn)代最粗淺的交集,其同時遺落了“革命”之古今含義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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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勸學篇》以人倫規(guī)定“中體”以來,曹元弼一生的學術(shù)事業(yè),大至作《十四經(jīng)學》與遍注群經(jīng),小到對“文王稱王”、素王說、《禮運》等心結(jié)的辨析,都是以人倫為中心重整經(jīng)學系統(tǒng)的努力。當然,在文明比較的視野下,人倫是理解華夏文明特征的一條很好的徑路。但將其抬升至文明與經(jīng)學的本質(zhì)規(guī)定,使六經(jīng)表現(xiàn)為人倫愛敬之理的展開,固有其精當處,但也遺落與束縛了許多倫理領(lǐng)域外更豐富的經(jīng)義,也必然在革命、禪讓和素王等問題上暴露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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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中體西用”所表達的,當人倫成為文明的本質(zhì)規(guī)定,也就變成了抵御西方挑戰(zhàn)的最后堡壘。在這一雖明確但狹小的思想空間里,南皮學人所能做的,或者是在西方“發(fā)現(xiàn)人倫”,以自堅其立場,如《勸學篇·明綱》所做的;或者以君臣大義拒絕一切威脅君主權(quán)力的變革,如曹元弼所論。這兩種方案都以過于堅定的眼光忽視了西方挑戰(zhàn)的內(nèi)質(zhì),故無從直面問題的豐富性。且培養(yǎng)忠孝固結(jié)的民眾也鮮有助于中國走出近代變局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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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亥后,因深知世變之亟與困厄之劇,曹元弼每以“守先待后”者自任。這一形象也可轉(zhuǎn)用作對晚清經(jīng)師的思想價值的總體評價。質(zhì)言之,在晚清的文明困局中,經(jīng)師無舊軌可循,惟有懷古經(jīng)以赴新世,于重阻中艱難踏出一條新路。至今已歷百年,哲人其萎,其困猶在,幸其學尚存。他們留下的足跡既是回歸經(jīng)學傳統(tǒng)的線索與階梯,又標示突破困局的可能與經(jīng)驗。微守先者后學無以循其轍,而后學又將以重新出發(fā)的方式致敬、告慰先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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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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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曹元弼,1938年:《復(fù)禮堂述學詩》,民國二十七年刊本,國家圖書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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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6年:《周易學》,載《無求備齋<易經(jīng)>集成》,成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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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8年:《復(fù)禮堂文集》,載《中華文史叢書》之四十六,華文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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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3年:《古文尚書鄭氏注箋釋》,載《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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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陳建華,2000年:《“革命”的現(xiàn)代性:中國革命話語考論》,上海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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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陳德仁、安井三吉,1985年:《孫文と神戶》,新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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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崔適,1986年:《史記探源》,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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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復(fù)禮堂日記》,1961年:王欣夫輯,抱蜀廬鈔本,復(fù)旦大學圖書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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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復(fù)禮堂朋舊書牘錄存》,1961年:王欣夫輯,抱蜀廬鈔本,復(fù)旦大學圖書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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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馮自由,1981年:《革命逸史》,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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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漢書》,2006年,班固撰,顏師古注,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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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梁啟超,1936年:《中國歷史上革命之研究》,載《飲冰室文集》,大道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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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歐榘甲,1986年:《中國歷代革命說略》,載《清議報全編》,文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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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蘇輿,2007年:《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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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湘報》,2006年,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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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張之洞,2008年:《勸學篇》,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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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周新國等,2011年:《江蘇辛亥革命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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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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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按:《勸學篇》于三月末撰成,而曹元弼與梁鼎芬是年同輯《經(jīng)學文鈔》,先成《周易文鈔》二冊,其中已收錄《會通》篇,可知該篇于戊戌年夏冬間寫成。參曹元弼:《復(fù)禮堂述學詩》卷一,民國二十七年(1938)刊本,國家圖書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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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按:曹元弼后于《述學詩》大段援引《會通》文字,并下按語:“此為康有為《新學偽經(jīng)考》、《孔子改制考》而發(fā),力辟邪說,冀塞亂源也?!眳⒉茉觯骸稄?fù)禮堂述學詩》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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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張之洞:《勸學篇》,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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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文王不稱王,而周人推尊以為王,是周人尊周也?!鬃訛槿f世明王法,而漢人以為漢作,以《春秋》當新王。且因孔子豫為漢立法,而謂孔子為素王,是漢人尊漢也。”見曹元弼:《周易學》卷四,收入嚴靈峰編:《無求備齋<易經(jīng)>集成》,據(jù)清宣統(tǒng)元年(1909)刊本影印,臺北:成文出版社,1976年,125冊,691-69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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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王欣夫輯:《復(fù)禮堂日記》第二冊,抱蜀廬鈔本,復(fù)旦大學圖書館藏,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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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王欣夫輯:《復(fù)禮堂朋舊書牘錄存》第一冊,抱蜀廬鈔本,復(fù)旦大學圖書館藏,1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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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曹元弼:《復(fù)禮堂述學詩》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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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按,曹氏于《述學詩》注云該文收入《復(fù)禮堂文二集》(曹元弼:《復(fù)禮堂述學詩》卷三。),但《復(fù)禮堂文二集》于1948年秋前后始成編(王欣夫輯:《復(fù)禮堂日記》第二冊,125-126頁。),今檢視該集未見《答難》,未詳何故,殆于刊定編輯過程中又撤下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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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曹元弼:《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復(fù)禮堂文集》卷三,收入王有立主編:《中華文史叢書》之四十六,據(jù)民國六年(1917)刊本影印,臺北:華文書局,1968年,3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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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曹元弼:《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3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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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曹元弼:《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35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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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曹元弼:《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35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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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曹元弼:《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351-35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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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曹元弼:《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35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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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曹元弼:《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35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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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曹元弼:《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33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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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曹元弼:《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326-3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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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曹元弼:《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336、35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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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曹元弼:《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325-3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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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曹元弼:《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3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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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曹元弼:《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33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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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曹元弼:《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3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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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18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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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曹元弼:《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3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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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曹元弼:《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331-33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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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曹元弼:《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34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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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曹元弼:《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35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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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曹元弼:《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3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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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曹元弼:《古文尚書鄭氏注箋釋》,《續(xù)修四庫全書》5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40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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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崔適云:“此義(文王稱王)自魏以前盡人皆知,自宋以后知者甚少?!贝捱m:《史記探源》,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4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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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湘報》,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428-4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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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湘報》,25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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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按:1897年夏兩湖書院中,蒯光典與梁鼎芬、楊裕芬曾就“文王受命稱王”問題發(fā)生爭論。參陸胤:《政教存續(xù)與文教轉(zhuǎn)型——近代學術(shù)史上的張之洞學人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114-125頁。曹元弼與梁鼎芬相善,蒯、梁之爭未嘗不是引起他思考又一因素。特別是江瀚日記載:“少梅觀察約與叔彥舍人同午飯,曹痛詬康有為、梁啟超及蒯光典,頗推重梁節(jié)盦云”,也許就是因“文王稱王”問題而起。參江瀚著,鄭園整理:《江瀚日記》,南京:鳳凰出版社,2017年,84頁??傮w上,曹元弼對“文王稱王”問題的關(guān)注,既有現(xiàn)實的機緣,如蒯、梁之爭,又有晚清今古文之爭的維度,但最主要的還是對古典“革命”理論本身的挑戰(zhàn)。故本文的分析著重于思想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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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張之洞:《勸學篇》,35頁。另參曹元弼:《周易學》,691-69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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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馮自由:《革命逸史》,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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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陳建華:《“革命”的現(xiàn)代性:中國革命話語考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117頁。陳德仁、安井三吉:《孫文と神戶》,神戶:新聞出版社,1985年,31-3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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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陳建華:《“革命”的現(xiàn)代性:中國革命話語考論》,23-6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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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歐榘甲:《中國歷代革命說略》,載《清議報全編》,收入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第十五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86年,73-7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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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梁啟超:《中國歷史上革命之研究》,《飲冰室文集》第一冊,上海:大道書局,1936年,189-19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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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參周新國等著:《江蘇辛亥革命史》,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59-15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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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曹元弼:《上唐春卿尚書師書》,《復(fù)禮堂文集》卷九,88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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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曹元弼:《上唐春卿尚書師書》,88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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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曹元弼:《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332、35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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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曹元弼:《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33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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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曹元弼:《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33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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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曹元弼:《文王受命改元稱王辨》,34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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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七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315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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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蘇輿:《春秋繁露義證》,18-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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