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三教關系研究的集大成之作
作者:韓煥忠
來源:《中華讀書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二月廿四日丙寅
耶穌2019年3月30日
《儒道佛三教關系簡明通史》,牟鐘鑒著,人民出版社2018年12月,定價108.00元
儒道佛三教關系是中國哲學、思想乃至文化領域中最為重要的關系,但若要對其展開深入、系統的研究,卻洵非易事。這主要是因為儒道佛三教都經歷了兩千多年的發(fā)展演變,并且各自都積累了浩如煙海的經典著述,學者們學有專攻,至于皓首窮經,通其一家,已屬于難能可貴,而能夠兼通三教,自然是鳳毛麟角。更有進者,學者們在通其一家之學時,往往會不知不覺地形成某種立場和視域,從而影響和限制對其他兩家的客觀了解和同情默應。故而在汗牛充棟的圖書館中,卻很少發(fā)現有關儒道佛三教關系研究的專著。今讀牟鐘鑒先生的近著《儒道佛三教關系簡明通史》(以下行文中凡引用該書,僅注頁碼),筆者在震驚于其格言警句般的論述的同時,也真切地意識到,這是一部儒道佛三教關系研究的集大成之作。
首先,牟先生認為儒道佛三家各有其教又各有其學,此實為孤明先發(fā)的不刊之論。學術界一般認為,儒家為學派,道家、佛家為宗教。牟先生對此大體也是認可的,他有時就是這樣展開討論的。但牟先生的認識并不止此,他進一步提出了三教六家的主張:“儒、道、佛三教中的每一教(教化之教)內部其實又可分為兩家,三教六家?!保ǖ?頁)對于佛教既有信仰佛菩薩的宗教,又有討論真空妙有的哲學,道教既有追求自然無為的老莊哲學,又有追求長生不老、招神劾鬼的宗教,人們已經習以為常,而對于儒家之有敬天法祖教和儒學的區(qū)分,則是聞所未聞,可謂是牟先生的創(chuàng)見。牟先生指出,儒家之敬天法祖教傳自周代,是中國人的基礎性宗教和價值源泉;儒家之儒學則創(chuàng)自孔、孟、荀,是中國人核心價值觀的支柱,也是中國思想史的主線,“敬天法祖教有教(宗教)而無學(哲學),儒學有學(哲學)而無教(宗教),兩者既并行發(fā)展又交叉互補,共同維系著中華民族的正宗信仰和基本的價值追求。中華民族由于有儒學而走上‘清明安和’的人本主義道路,由于有敬天法祖而能‘神道設教’,推進道德教化。”(同上)有段時間,學術界一直在為儒家是(宗)教還是(哲)學的問題爭論不休,是非紛紜,未有定論。我想,儒家文化本身是非常復雜的,也許爭論的雙方各有所見,也各有所蔽,而牟先生的論斷則可以綜合雙方之所見,祛除雙方之所蔽,十分有利于我們理解儒家思想文化自身的復雜性和多樣性,無形中為未來的儒家研究開啟了多元化思維和層次理解的致思趨向。
其次,牟先生對中國文化的綜合性特征有著非常深刻的論述。牟先生從自然環(huán)境自成一體、農業(yè)文明發(fā)達、民族形成多元一體格局等多種因素證明,中國文化從來都不是某種單一的文化,“各氏族、部族、民族的特色文化在相遇中不是一個吃掉或取代另一個,而是互相吸收,共創(chuàng)新的綜合型文化,又能保持各自的特色?!保ǖ?0頁)孔子集堯舜以來上古文化之大成,創(chuàng)立了儒家,復經孟子與荀子的開拓,最為契合中國社會生活的實際情況,由此奠定了中國文化的堅實基礎。由老子創(chuàng)立,并經莊子等人繼承和發(fā)展的道家,從表面上看似乎與儒家相互對立,但在更深的層次上,“老子道家與孔子儒家可以說是同源而異流,又時分時合,一陰一陽,一柔一剛,一極高明、一道中庸,一返璞歸真、一人文化成,互補性極強,成為貫通中華思想史始終的主脈?!保ǖ?9頁)隨著歷史進程的演進,在儒道兩家對立互補的基礎上,中國又消化和吸收了自印度傳入的佛教,“儒家文化有‘和而不同’‘道并行而不?!?,道家文化有‘容乃公’‘知和曰常’的理念和吸納百家的傳統。因此,兩家主流人士不僅不強烈拒斥佛教,而且還主動了解和研讀佛教,力圖從中尋找與中國固有文化的契合點和能夠長短互補的地方?!保ǖ?55頁)而由于佛教的輸入形成儒道佛三家的相互碰撞與融合,“豐富和優(yōu)化了各自的文化傳統,又都給整個中華文化帶來生氣,增添了許多新鮮內容,使之更加多姿多彩。如儒學因玄學而提高了創(chuàng)新經學的能力,由佛教而擴大了宇宙論的視野。佛教因儒學而加大了現實的關懷,由玄學而接通了梵華之路。道家、道教因儒學而強固了中華根基,由佛教而充實了教義教規(guī)。”(第193頁)正是是在儒道佛三教并立共存的基礎之上,中國文化在堅持主體性的同時,繼續(xù)向伊斯蘭教、天主教、基督教乃至一切外來思想和文化展示出開放、包容、接納和融合的姿態(tài)。牟先生從中國傳統文化的綜合性特質入手來考察儒道佛三教關系,可以說找到了深入研究這一問題的最佳著力點。
再次,牟先生對各個歷史時期儒道佛三教的相互吸收和融合均有極為全面、系統和深刻的闡釋。先秦兩漢時期,中國文化主要表現為儒道兩家的相互融合。儒家由于學習道家而提升了自身的境界,道家由于吸收儒家而增強了入世的品格,“儒道兩家的并行與交錯,為治國理政者提供了左右逢源的對應性智慧,也為人們安身立命提供了可自由選擇的進退自如的精神空間,還為學者創(chuàng)新發(fā)展中華學術提供了不同思維方式的富有啟示性資糧,同時還積累了多樣性異質文化之間交流互鑒的寶貴經驗?!保ǖ?02頁)兩漢之際,佛教傳入中國,由此揭開了儒道佛三教相互吸收和融合的大幕。特別是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玄學發(fā)達,“其中解說儒家經典的部分可稱為玄學經學,是儒學跨學派的延伸,……其經注在儒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保ǖ?11頁)牟先生創(chuàng)立“玄學經學”的范疇,揭示了此期儒學所受道家和玄學的深刻影響。魏晉玄學雖然主要是高揚了老莊的哲學,但因受到儒家的影響而又關注人倫,故而成為一種新道家。這一時期的道教也逐漸由惑眾作亂到得到國家認可,佛教于其間起到了不可或缺的示范作用。而佛教也吸收了儒道兩家的不少思想資源,最終在中土扎下根來。至隋唐時期,佛教綜合儒道兩家之精髓而創(chuàng)立了天臺、華嚴、禪宗、凈土等宗派,道家和道教也吸收佛教的般若思辨而發(fā)展出重玄學的形態(tài),儒家也在佛道兩家的刺激和示范之下掀起了復興運動,三教之間的相互融合獲得了進一步的發(fā)展。至宋明時期,儒道佛三家相互吸收和融合,發(fā)展出理學、全真道,佛教也在民間獲得了普及性的發(fā)展。近代以來,在歐風美雨的飄搖之中,儒道佛三家都獲得了形態(tài)更新,其相互之間的吸收和融合仍然是非常重要的促成因素。牟先生并非不關注儒道佛三教之間的對立、沖突和斗爭,但牟先生顯然更為重視儒道佛三教之間的相互吸收和融合。我想,這里蘊含著牟先生對人類文明發(fā)展前途的終極關切,從字里行間,我們不難體會牟先生的文化信念,即人類文化必將在更大范圍內和更加徹底的程度上實現進一步的相互吸收和融合。
最后,作為研究佛教的學者,筆者發(fā)現牟先生對佛教中國化的論述也非常精彩。牟先生意識到,佛教之所以能夠中國化,一則取決于佛教能夠彌補中國固有文化的某種不足,二則取決于佛教傳入時中國的哲學思辨已達到相當高的水平,前者意味著佛教輸入中國的必要性,后者則保證了中國文化在中外文化相互交流中居于主體地位。如其論述魏晉南北朝時期佛教在中國的迅速崛起,首先指出數百年佛經翻譯的積累已為佛教在中國的興起準備了前提條件,接著闡明連綿不斷的戰(zhàn)亂和動蕩所造成的社會苦難使佛教的佛教獲得了空前的機遇,然后詮釋魏晉玄學“提升了中國人抽象思維水平、學會了對大道的體悟,從而成為接引哲理型佛教教義的重要橋梁,這使得佛教的譯經和解經一開始就具有玄學的強烈色彩,并推動佛教順利進入中國人的精神生活?!保ǖ?40頁)最后牟先生強調了佛教教義的獨特哲理性對中國士人產生了巨大的吸引力,我想這里可能包括佛教四諦論對人生是苦的揭示,對持戒修行可以獲得解脫的允諾,以及對于生死輪回、天堂地獄的描述等多方面的內容。由于“中國”一詞所表達的內涵和外延在歷史上是變動不居的,佛教的中國化因此也就呈現出一種永不停息的動態(tài)性特征。魏晉南北朝時期佛教吸收了得意忘言的玄學思維方式,吸納了“有無”“虛實”“動靜”“體性”等玄學詞語,開始了中國化進程。佛教在隋唐時期創(chuàng)立了天臺宗、華嚴宗、禪宗、凈土宗等宗派,“在教義教理上,以印度佛說經典為根據,又會通中華儒家道家文化,創(chuàng)造出獨具特色的理論體系?!保ǖ?27頁)全面實現中國化,從而達到了鼎盛狀態(tài)。至于宋明時期,“佛教的主流在朝著內部禪凈教融合、外部儒道佛貫通的方向繼續(xù)發(fā)展”(第355頁),中國化程度進一步深入到民間、底層,從而成為在中國民間具有草根意味的文化傳統。即便到了晚清和民國時期,佛教不僅是儒道兩家提升和發(fā)展的思想資源,而且與儒道一起形成中國接納、吸收和改造西方思想文化的重要基礎。牟先生的這些論述對于學者們從三教關系的角度上理解佛教的發(fā)展具有極強的啟發(fā)性。
另外,牟先生還對歷史上視為定論的一些說法進行了重新思考,如學術界普遍認為唐代儒學是衰落的。牟先生認為這是人們受到韓愈誤導的結果?!笆聦嵣?,儒學自漢代起一直在綜合創(chuàng)新中前行,魏晉以后在與儒道二教互動中發(fā)展。唐代儒學雖然在理論層面沒有佛學光彩,卻在經學統一、教育制度、治國理政等方面,達到了漢代未曾有的新高度,煥發(fā)出巨大的活力,對于盛唐事業(yè)作出了具有深遠歷史意義的貢獻?!保ǖ?95頁)如此之類的論斷所在多有,可以引導我們對中國哲學史、思想史和文化史的許多問題重新進行深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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