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孟子到陽明:“良知”的超越與轉(zhuǎn)化
作者:單虹澤(南開大學哲學院博士研究生)
來源:《原道》第35輯,陳明、朱漢民主編,湖南大學出版社2019年1月出版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三月十四日乙酉
??????????耶穌2019年4月18日
(焦循:《孟子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出版)
內(nèi)容提要:關(guān)于陽明和孟子哲學的親緣關(guān)系,學界多從“良知”概念著眼。陽明的“良知”概念及其中包含的道德主體的先驗性、內(nèi)在性、普遍性以及道德情感等方面紹述孟子。
他的“良知”學說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對孟子“良知”概念的超越與轉(zhuǎn)化,這主要表現(xiàn)為他將“良知”提升為宇宙精神本體、賦予“良知”道德反思的特質(zhì)、通過“氣”與“良知”的感通作用實現(xiàn)萬物一體、展開“良知”無善無惡的超理性維度等四個方面。
陽明的“致良知”工夫圍繞“至極義”“力行義”“復性義”三個層面,成為“良知”不斷轉(zhuǎn)化、超越自身的過程,這是對孟子道德實踐學說的超越,標志著陽明作為心學一系的集大成。
不過,盡管陽明受佛教影響,將“良知”超越性的一面開出,但不可能真正偏離傳統(tǒng)儒學的道德理性視域,所以陽明的“良知”雖有超越的一面,卻始終不出孟學的語境。
關(guān)鍵詞:良知;孟子;陽明;致良知
關(guān)于陽明和孟子哲學的親緣關(guān)系,學界多從“良知”概念著眼。學者認為,陽明的“良知”概念源于孟子,并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了一番改造。
如蔡仁厚先生認為“‘良知’一詞,出于孟子……陽明即依據(jù)此義,而以‘良知’綜括孟子所說的四端之心”。勞思光先生也認為“陽明之‘良知’觀念,則正直承孟子之‘主體性’觀念”。
但大多數(shù)學者僅僅說到“良知”概念出自孟子,而缺乏具體地比較陽明與孟子于“良知”概念上的同異,以及陽明的“良知”在何種程度上形成對孟子“良知”的超越和轉(zhuǎn)化。
本文嘗試運用比較的方法,就陽明對孟子“良知”概念的吸收,陽明“良知”概念的超越、轉(zhuǎn)化以及“致良知”的道德實踐上孟王的異同三個方面展開孟、王“良知”之辨。
我們將看到,陽明在充分吸收了孟子“良知”概念的基礎(chǔ)之上,更使之成為具備反思性和超越性的精神實體,并在“致良知”中展現(xiàn)孟子哲學中缺乏的自我精神反思。
一、陽明對孟子“良知”概念的吸收
學界普遍認為,陽明的“良知”概念出于《孟子》中論述人本有的道德意識的一段話:“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盡心上》)。
在這里,孟子將良知定義為一種“不慮而知”的心理直覺。這種直覺與“愛其親”、“敬其兄”等道德活動相關(guān),因此可視為一種道德直覺,以區(qū)別于人追求“食色”的生理直覺。
(孟子)
這種道德直覺與生理直覺一樣,是人的本能。同時,這一點道德直覺也是孟子區(qū)別人與動物的關(guān)鍵,如孟子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離婁下》)。
這是因為動物只有食色之生理直覺,而人在生理直覺之外還有使人之為人的道德直覺??傊傲贾笔且环N道德主體所獨有的先驗性概念。
由上可知,“良知”具有先驗性、內(nèi)在性、普遍性等特點。這些和孟子性善論相應。在孟子那里,“良知”或道德本心的建立為性善論充實了內(nèi)容,誠如徐復觀先生所言“以心善證明性善”。
該“良知”又可分為“四端之心”,在本原直覺沖動中展開道德活動。孟子以“四端之心”言此本原直覺,其云“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四端,猶有四體也”(《公孫丑上》)。
此四端之心又是“人皆有之”(《告子上》),故可說四心統(tǒng)于良知。如主體遇“孺子將入于井”之事,則良知一念發(fā)作,道德直覺當下就可以形成圍繞仁、義、禮、智而發(fā)生的種種行為,“非思而得,非勉而中,天理之自然也”。
因此孟子的“良知”表現(xiàn)為人在具體事件中當體不容已所發(fā)之情感沖動,孟子將這種情感沖動看作人的善良本性的外顯,所以這種沖動含有道德性。我們認為,孟子的“良知”,實為一種先驗的道德情感。
陽明的“良知”概念,無疑充分吸收了孟子的思想。陽明學乃是沿著孟子“仁義內(nèi)在”與性善論一路下來,在形態(tài)上顯現(xiàn)出與程朱道學的不同。
陽明言“心即理”,即是對程朱以性為理,心理為二的翻轉(zhuǎn)。程朱賦予了性體以先天性和超驗性,而強調(diào)性體超越并規(guī)范經(jīng)驗層面的人心,由此即將心性分離,且“心以性為體”(《朱子語類》卷五),表現(xiàn)為性體心用,化心為性的過程。
所以,程朱那里的道德法則是絕對外在的,與之相關(guān)的是向外求理的實踐工夫。而陽明正與此相反,乃是沿襲孟子良知內(nèi)在、不假外求的進路。孟子言仁義內(nèi)在以顯性善,“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已彰明道德法則即為道德主體,非由外鑠。
陽明說“良知即是天理。體認者,實有諸己之謂耳。非若世之想象講說者之為也”,“實有諸己”即是皆自己出,體認良知不是向外湊泊,而是澄明自身。
因此在陽明那里,心、性、理實為一事,道德法則來自道德主體自身,而非以其他外在因素為依據(jù),這與孟學的精神是基本一致的。
(王陽明)
陽明又說“夫良知者,即所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待學而有,不待慮而得者也”(《書朱守乾卷》),“蓋良知之在人心,亙?nèi)f古,塞宇宙而無不同?!粦]而知’,‘恒易以知險’,‘不學而能’,‘恒簡以知阻’”(《傳習錄》中)。
這些言論與孟子如出一轍,皆以先驗性、內(nèi)在性、普遍性等特點范圍“良知”。孟子肯定此先驗普遍之良知的作用過程:人的善性可被發(fā)掘,由先天之道德直覺出發(fā),在后天道德行動中成立一種理想人格。
孟子固然不承認人人生而為圣,人所具有的“良知”只表示具備成圣的資格,而無成圣的必然保障。但唯有順應此道德直覺而行動,則可向道德理想之境不斷接近。
陽明的“良知”亦非一種現(xiàn)成的保證,而是要通過后天工夫不斷轉(zhuǎn)化主體自身。陽明也講“心之良知是謂圣”(《書魏師孟卷》),“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圣人同”(《傳習錄》中)。
陽明此意,正是從孟子“四端”之“端”出發(fā):從本質(zhì)上講,凡人之良知與圣人相同,不過圣人之所以為圣人,在于其能將此直接呈現(xiàn)的良知發(fā)端存有保持,而凡人往往良知一念呈現(xiàn)后就喪失存養(yǎng)或為私欲所蔽,故在后天上顯現(xiàn)出差別。
此外,陽明的“良知”中體現(xiàn)出道德情感的一面,與孟子“良知”相近。上文已經(jīng)講到孟子的“良知”實為一種道德情感的沖動。這種道德情感可以起到道德行為的引導作用,“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告子上》)。
孟子沒有像一些宋明儒者那樣將情感產(chǎn)生視為一消極活動,而是將情感作為可被主體推動而成就道德行動的重要因素。這種道德情感不是陽明“良知”的全部,而僅僅是其展開的一個方面。
如陽明說“蓋良知雖不滯于喜、怒、憂、懼,而喜、怒、憂、懼亦不外于良知也”(《傳習錄》中)。這顯然也不同于程朱一系將“情”視為道德結(jié)構(gòu)中的形下之物的傳統(tǒng),反而更接近孟子。
陽明“良知”中所蘊情感之維,使“良知”不致成為一抽象的超驗本體。事實上,在陽明那里,情感認同往往和理性判斷趨向一致,“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好惡。只好惡就盡了是非,只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同上)。
這里情感上的“好善惡惡”和理智上的“知善知惡”是相通的,甚至包含了“好惡”決定“是非”的傾向。蒙培元先生曾撰文指出,儒家哲學是在以道德情感的內(nèi)容基礎(chǔ)上講理性,而非一超絕的純粹形式,可謂“性不離情”、“理不離情”。
陽明與孟子以情感認同與理性評判相融合,成就一道德行為,無疑具有蒙先生所言之義。
二、陽明對孟子“良知”概念的超越
儒學發(fā)展至宋明時期,已發(fā)生一內(nèi)部的大變革,故學界多以“新儒學”(Neo-Confucianism)命名這一時期的學術(shù)。這種內(nèi)在的變革,和儒學充分地吸收佛老的思想密切相關(guān)。
當儒學以佛老的形而上學轉(zhuǎn)化自身時,部分傳統(tǒng)概念的含義也隨之發(fā)生轉(zhuǎn)變。就“良知”概念而言,盡管陽明繼承了孟子初創(chuàng)的規(guī)模,但很明顯孟子的“良知”已不足以在陽明時代回應來自朱學及其他學派的詰難。
(白馬寺)
因此,陽明必待對孟子“良知”實現(xiàn)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以順應其時代之大變革。我們將從“良知”的精神本體化、反思性、感應性、無善無惡的超越性四個方面闡發(fā)陽明對孟子“良知”概念的超越與轉(zhuǎn)化。
首先,陽明將“良知”提升為宇宙精神本體,實現(xiàn)主體本體化,這在孟子那里是未曾有過的。在陽明那里,“良知”不惟是“不慮”所得之“知”,更是宇宙萬物存在的根據(jù)。
他說,“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傳習錄》下)。“與物無對”即是與物為一,即是將宇宙眾物涵蘊于一個絕對的“一”中。
這個絕對的“一”即是作為世界精神的“良知”。天地萬物的存在,皆依賴“良知”的揭示與呈現(xiàn),“天地萬物,俱在我良知的發(fā)用流行中,何嘗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同上),“位天地,育萬物,未有出于吾心之外也”(《紫陽書院集序》)。
這些都表明了陽明以“良知”為一切存在之所從出,具有世界精神本體的超越意義。而孟子的“良知”或“四端之心”,僅僅作為一種交往主體間的道德情感,尚不具備以“良知”為宇宙根基的超越性。
正如有學者說,“在王氏心學體系中,‘良知’范疇已經(jīng)超越了孟子時代倫理學、心理學的感性描述,成為其整個心學哲學理論的本體依據(jù)”。這種以主體為中心實現(xiàn)主體、本體合一的觀念實為來自大乘佛教真心緣起思想,而非儒家傳統(tǒng)所固有。
如孟子講“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盡心上》),此仍有一次第,因孟子之主體(心)、本體(天)仍分為二。而陽明受佛教“心性一如”觀念影響,“良知”(心)、性、情、理、天統(tǒng)而為一,則主體之靈動即為本體之開展。
所以,陽明立“良知”為宇宙存在的根本原理,是對孟子就情感直覺言“良知”的超越,心本體的形上思維至此形成。
其次,陽明之“良知”具有自我反思的特質(zhì),這是孟子對“良知”的討論中未曾出現(xiàn)過的。盡管孟子與陽明都有以“良知”統(tǒng)攝四心的傾向,但是在陽明那里,“良知”首先將“知”的優(yōu)先性表現(xiàn)出來,即對善惡之念的決斷之知。
他說,“良知者,孟子所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慮而知,不待學而能,是故謂之良知,是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體,自然靈昭明覺者也。
凡意念之發(fā),吾心之良知無有不自知者。其善歟,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歟,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大學問》)。
所謂“自然靈昭明覺”,即是良知自然呈現(xiàn)、自照是非的能力。陽明多以“鏡”喻“良知”,以顯其自我省察覺知的特質(zhì)。
如其說,“圣人之心如明鏡,只是一個明,則隨感而應,無物不照”(《傳習錄》上),“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底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傳習錄》下)。
這里的“良知”具備了對主體所發(fā)意念進行裁決的功能。牟宗三先生將“良知”自然明覺的裁決過程歸納為“天理之自然地而非造作地,昭昭明明而即在本心靈覺中之具體地而非抽象地呈現(xiàn)”,正合題中之義。
陽明“良知”中所蘊含的道德理性,正是在自我當下的具體呈現(xiàn)中展開,如以鏡照臨善惡,則善惡即刻顯明。這種自我反思與裁決是陽明吸收了佛教觀心、守心等工夫的結(jié)果,較之于孟子以道德情感體知善惡的傳統(tǒng)顯然更進一步。
再次,陽明的“良知”包含“氣”的感應功能,這是對孟子“養(yǎng)氣——集義”說的補充完善。
在先秦思想家中,孟子首先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浩然之氣”的概念,并將“氣”與人的道德意志相關(guān)聯(lián),形成“形體——氣——意志”的穩(wěn)定結(jié)構(gòu),“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公孫丑上》)。
孟子的“氣”既非一種本體,也不是程朱道學中與“理”相對的形下質(zhì)料,而是一種精神化、道德化的生命動力。
在“氣”的作用下,軀體與道德意志被不斷地滲透和轉(zhuǎn)化,最終賦予身體以一種精神性質(zhì),提升自我的精神境界,“其生色也,睟然見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盡心上》)。
在此過程中,內(nèi)心的“集義”和“養(yǎng)氣”是一個互動的工夫,如孟子言“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公孫丑上》)。
一方面,“心體”或“良知”需要不斷“集義”,使意志道德化;另一方面,道德化的意志可以更好地轉(zhuǎn)化“氣”與“體”。由此兩面,即完成擴充“良知”,打通主客內(nèi)外的工夫,“良知的擴充也就是養(yǎng)氣的工夫,良知的上下與天地同流,也就是養(yǎng)氣的極致”。
不過孟子這里的“養(yǎng)氣——集義”說只是講通過“氣”涵養(yǎng)“良知”,最終落腳點在提高人格境界,而沒有具體講“氣”的道德性自何而來,以及存在物之間關(guān)系如何通過“氣”來安頓。
陽明以“氣之感應”說“良知”,強調(diào)萬物同此一心,同此一氣。他說“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五谷禽獸之類,皆可以養(yǎng)人;藥石之類,皆可以療疾:只為同此一氣,故能相通耳”(《傳習錄》下)。
在陽明這里,萬物皆有良知,通過“氣”的作用而展現(xiàn)出存在者之間的感通性,依此構(gòu)成萬物生意流行和轉(zhuǎn)化自身的內(nèi)在動力。所以,陽明的良知是理氣一元、體用不二的。
就萬物之質(zhì)料構(gòu)成而言,“氣”被認作貫穿天地萬物的實體;就“良知”之感通作用而言,則先天地具有道德性。
比較而言,陽明以“氣”貫通良知,以其普遍性保證存在者之間感通無礙,較之孟子心氣二分更為圓融:將“氣”的道德性置于良知本體的預設(shè)之中,并藉此展開萬物一體的感通活動。
這種以良知之“氣”化實現(xiàn)萬物一體的思想,很大程度來自于吸收道教“元氣”“元神”的觀念,而在孟子那里,我們沒有看到這種將“氣”與“良知”聯(lián)系起來實現(xiàn)萬物感通的直接表述。
最后,陽明的“良知”展現(xiàn)出無善無惡的超越性,而在孟學中找不到這樣的觀念。孟子的“良知”更多的體現(xiàn)出一種道德主體的自我實現(xiàn),如“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盡心上》),就體現(xiàn)出孟子旨在培養(yǎng)此道德情感以在道德活動中建立一種更具普遍意義的客觀標準。
牟宗三先生對此講到,“道德感、道德情感可以上下其講。下講,則落于實然層面,自不能由之建立道德法則,但亦可以上提而至超越的層面,使之成為道德法則、道德理性之表現(xiàn)上最為本質(zhì)的一環(huán)”。
(牟宗三)
這種由道德情感上提而成的道德理性,雖不同于上文所言陽明“良知”的反思理性,卻亦能成為一種具體而普遍的道德公理。然而,孟子之“良知”僅可落于道德的一面,尚不能提至超道德的一面,即由“有我”進入“無我”的境界。
陽明較此更進一步,“良知”不僅可成立普遍的道德理性,更有著超理性、超道德的精神屬性。
一方面,從存有層面講,“良知”是無善無惡、無聲無臭的太虛之體,“良知本體原來無有,本體只是太虛”(《年譜三》),“良知之昭明靈覺,圓融洞徹,廓然與太虛同體”(《答南元善》)。可見陽明將本心作為純粹的澄明,本質(zhì)上是無規(guī)定性的。
另一方面,從活動層面講,“良知”是超越主客、絕對的“無知之知”,“只是一念良知,徹頭徹尾,無始無終,即是前念不滅,后念不生”(《傳習錄》中),“無知無不知,本體原來如此”(《傳習錄》下)。
這是因為大乘佛教的傳入,為陽明哲學注入了一種超理性的精神特質(zhì)。如《壇經(jīng)》中講到,“心量廣大,猶如虛空,若空心坐,即落無記空”。陽明正是吸收了禪宗的“空性”,將心體理解為一種清凈單純、虛徹靈通的澄明之性。
陽明援釋入儒已經(jīng)廣為學者所知,如湛甘泉為陽明寫的奠文中稱后者有“學竟是空”的主張,又陳建說“陽明一生講學,只是尊信達磨、慧能,只是欲合三教為一,無他伎倆”(《學蔀通辨》卷9《續(xù)編》下)。
由此可見陽明深受大乘佛教的影響,使“良知”展現(xiàn)出超理性境界的一面。孟子之時,佛教尚未傳入中國,故講良知心體僅限道德主體之“有”的一面,與陽明兼攝“有”“無”之良知大為不同。
綜上,陽明的“良知”概念呈現(xiàn)出層次多元化的特點,較之孟子的“良知”顯得更為嚴密、精微。這是因為,儒學發(fā)展至陽明之時,已廣泛地接納來自于佛老的思想,并于理論內(nèi)部完成一種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使儒學更具反思性與超越性,故可稱陽明為儒家心學之完成。
因此,陽明之良知學,歸根結(jié)底為一種以精神反思為特征的真心本體論,與由道德情感成立道德活動主體的孟子良知學截然不同。由此相異處,可以窺見陽明對孟子“良知”概念的超越。
三、孟王“致良知”之異同
在陽明之前,儒者并沒有“致良知”之說。關(guān)于陽明“致良知”的觀念,學界普遍的看法是陽明汲取孟子的良知概念與《大學》的“致知”方法以相融合的產(chǎn)物。如陳榮捷先生言“致知之說,源自《大學》以及孟子的‘良知’觀念。
陽明不僅是把二者結(jié)合為一,而且賦予新意蘊,同時賦予中國思想一番新面貌”。陽明自己也說“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傳習錄》下)。因而我們認為,陽明“致良知”說實為對先秦儒學尤其是思孟一系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
“致良知”有三種含義。陳來先生曾指出“致良知”的兩種意蘊:(1)至極義。即將良知充擴其極。(2)實行義。即依良知進行道德實踐。而第三種含義“復性義”表現(xiàn)為去除心體上私欲的遮蔽,陳來先生將其納入“至極義”中,作為“致良知”消極的一面。
(陳來)
但若仔細分判,則二者有極大的區(qū)別,“至極義”凸出使呈現(xiàn)一端倪且未被人欲遮蔽的良知繼續(xù)擴充,最終全體呈露;“復性義”則強調(diào)將通過反思的工夫使已被染污的良知復歸清凈。牟宗三先生談“逆覺體證”,正是申說第三種含義。
他說“人人有此良知,然為私欲蒙蔽,則雖有而不露。即或隨時可有不自覺的呈露,所謂透露一點端倪,然為私欲,氣質(zhì),以及內(nèi)外種種主觀感性條件所阻隔,亦不能使其必然有呈露而又可以縮回去。要想自覺地使其必然有呈露,則必須通過逆覺體證而肯認之”。
綜合陳來先生和牟先生的說法,即可形成“致良知”一個完整的含義。
那么,問題在于,孟子那里有沒有關(guān)于“致良知”的見解?答案無疑是肯定的。盡管孟子從未講到過“致良知”的概念,但是在文本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孟子試圖圍繞心體或道德自我開展出一種道德實踐。
這種實踐工夫主要體現(xiàn)為以道德本心為基礎(chǔ),并積極向外擴充、實現(xiàn)此本心、良知的一種道德活動。因此,我們可以將這種基于道德主體的實踐工夫看做陽明“致良知”學說的先聲。
通過圍繞“致良知”三種含義的比較,我們將發(fā)現(xiàn)孟王在“致良知”觀念上的異同,可以看到在道德實踐層面陽明對孟子學的完善和超越。
在“至極義”上,孟子與陽明都有所談及,但孟子僅言擴充本心之行動及可獲得的結(jié)果,并未講到如何擴充以至其極,陽明則提出擴充“良知”的更完整理論。
孟子明確提出將道德主體本有的“四端之心”擴充至極,“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公孫丑上》)。
這就是說,若能將“四端之心”擴充出去,那么可以使四海之民皆得保養(yǎng),反之自己的父母都不得所養(yǎng)。孟子又說:“夫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盡心上》)。
這就是通過將道德自我充其極以達到的與天道合一的境界。但是,正如耿寧教授指出的那樣,“《孟子》書中并沒有完全說明,這種‘心的保存’與‘心的實現(xiàn)’、‘心的擴展’與‘心的充實’究竟是如何進行的”。
孟子固然談到人應該擴充此心,以及擴充實現(xiàn)之后的結(jié)果,但沒有講到如何擴充該道德本心。陽明則將這個問題具體化、精深化了。
陽明認為,空談“致良知”容易,人皆知其中涵義,但真正落實于工夫上是不易的,這是因為時人對“致”字的輕視,“近時同志亦已無不知有致良知之說,然能于此實用功者絕少,皆緣見得良知未真,又將致字看太易了,是以多未有得力處”(《與陳惟濬》)。
陽明擴充良知的工夫可展開為內(nèi)外兩面,內(nèi)向的一面表現(xiàn)為精思的作用,即對本然先驗良知的體察、省思,使之更為充實、完滿。如陽明說:“千思萬慮,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隨事應去,良知便粗了”(《傳習錄》下)。
而外向的一面表現(xiàn)為在客觀事物中印證良知,使良知在此實踐中不斷擴充,以至客觀對象亦含有良知的內(nèi)在品格:“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傳習錄》中),“蓋日用之間,見聞酬酢,雖千頭萬緒,莫非良知之發(fā)用流行,除卻見聞酬酢,亦無良知可致矣”(同上)。
結(jié)合此內(nèi)外兩面,良知之致展開為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使良知逐漸由本然之知轉(zhuǎn)化為更超越的明覺之知。
這個良知不斷擴充至極的過程被陽明歸結(jié)為三重境界,“譬之行路,盡心知天者,如年力壯健之人,既能奔走往來于數(shù)千百里之間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稚之年,使之學習步趨于庭除之間者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者,如襁褓之孩,方使之扶墻傍壁而漸學起立移步者也”(同上)。
“存心事天”等名詞雖出自孟子,但孟子并未使之系統(tǒng)化為一種修養(yǎng)次第。陽明借用其概念,分列致知工夫的不同階段,使此擴充工夫成為一個前后相繼、循序漸進的過程,較之孟子僅言擴充“四端之心”而不言擴充過程更具創(chuàng)造力。
在“力行義”上,孟子與陽明都主張由本心出發(fā)開展道德實踐,但孟子之本心與活動分為兩截,陽明則打通為一,實現(xiàn)“知行合一”。孟子明確講到,政治活動或道德活動的基礎(chǔ)為先驗、普遍的本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公孫丑上》),“由仁義行”(《離婁下》)。
依此先驗、普遍的道德本心而進行的道德活動也是普遍而具體的。但終究說來,孟子此說僅屬于一種較淺層次的“依知而行”,即道德情感不離道德活動,但未能以道德活動反使此心成為一更高的超越心,轉(zhuǎn)為一更高級的“知行合一”。
陽明則更進一步,以“致良知”說使“良知”完成自我更新、自我超越。這要分兩個層次來看。
在第一個層次中,陽明與孟子并無不同,即依“良知”而踐行道德活動:“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底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只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著他做去”(《傳習錄》下)。
這里的“行”主要指的是外在的倫理活動,“致良知”就是以此活動驗證、呈現(xiàn)本心,“知如何為溫凊之節(jié),知如何為奉養(yǎng)之宜者,所謂‘知’也,而未可謂之‘致知’。必致其知如何為溫凊之節(jié)者之知,而實以之溫凊,致其知如何為奉養(yǎng)之宜者之知,而實以之奉養(yǎng),然后謂之‘致知’”(《傳習錄》中)。
但這一層尚未看出陽明較之孟子更高明之處。而第二個層次則在一種更高級的“知行合一”中完成良知之致。這是因為,雖然“良知”是先驗而普遍的,但其仍是一種本然之知,若滯于此狀態(tài)而不通過踐履工夫給予轉(zhuǎn)化,則“雖曰知之,猶不知也”(《大學問》),“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傳習錄》上)。
從這個立場上看,本心與實踐的合一并不僅僅停留于一種靜態(tài)的“依知而行”,而更多反映出一種“知行互發(fā)”的動態(tài)性轉(zhuǎn)化。楊國榮先生將這一過程概括為:“知(本然形態(tài)的良知)——行(實際踐履)——知(明覺形態(tài)的良知)”。
而這一層面的“行”所面對的對象更多時候不是作為客體的君臣父母,而是“良知”自身。如陽明說:“今人學問,只因知行分作兩件,故有一念發(fā)動,雖是不善,然卻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fā)動處,便即是行了。發(fā)動處有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克倒了”(《傳習錄》下)。
這種“行”近于心理活動,是對本然之知的反思,經(jīng)反思之后本然“良知”即能超越原有形態(tài),獲得更為現(xiàn)實的品格,故說“功夫不離本體,本體原無內(nèi)外”(同上)。事實上,此時的“知”與“行”已打通為一,本心一念而起即為“行”,此“行”又是面向本心的“知”。
陽明“致良知”說與“知行合一”相呼應,“乃其知行合一的另一形式”,相比于孟子單一化的依循仁義之心而實踐,更添加了一層面向本心的道德反思意蘊,無疑更具創(chuàng)造性。
在“復性義”上,孟子提出了要收回放佚之心,而陽明受佛教影響,以“致良知”之工夫展開對良知的凈化。孟子既道性善,又看到了本心或“良知”的放佚造成的惡的人性的生成可能。
他以“牛山之木”的比喻來說本心喪失后的惡劣后果,人心好比植被繁茂的山,若不知存養(yǎng),則如同山川變得荒蕪一樣逐漸放失,“茍得其養(yǎng),無物不長;茍失其養(yǎng),無物不消”(《告子上》)。
基于這種本心放失的可能,孟子區(qū)分了大體小體之別,“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同上)。大小之別在于是否能收持本有之心。因而孟子提出“反求諸己”“收放心”等工夫,“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離婁上》),“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告子上》)。
但是,這些更多地是對道德行為的一種省察,或?qū)Ψ咆牡氖栈兀⒎鞘菍π谋倔w自身的反思。陽明受佛教影響,提出“良知”被欲望與私意染污而陷溺的可能,“蓋心之本體本無不正,自其意念發(fā)動,而后有不正。故欲正其心者,必就其意念之所發(fā)而正之”(《大學問》)。
“良知”本身光潔如鏡,只是所發(fā)意念或有不善,將其遮蔽。因而“致良知”正是去除心體上的染著,使心(性)復原如初,“夫為大人之學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復其天地萬物一體之本然而已耳”(《大學問》)。
這一面向無疑表現(xiàn)出“克己”與“格心”的意蘊,即預設(shè)了本心為善,并不斷通過工夫來正心、守心,“且待克得自己無私可克,方愁不能盡知”(《傳習錄》上),“‘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傳習錄》上)。
這與禪宗的某些觀念是一致的,如宗密云“眾生本有覺性,如鏡有明性,煩惱覆之,如鏡之塵。息滅妄念,念盡即本性圓明,如磨拂塵盡鏡明,即物無不極”(《圓覺經(jīng)大疏鈔》卷3)。
(南懷謹:《圓覺經(jīng)略說》,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出版)
在陽明著述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他以撥云見日、拭鏡顯明等譬喻說去除心體之私欲遮蔽,“先生之格物,如磨鏡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嘗廢照”(《傳習錄》上)。
可見陽明之“致良知”乃是對心本體的克治用功,是一種真正的精神反思,其目的是使“真己”從雜染遮蔽中還原朗現(xiàn)。這種工夫是受佛教的影響而形成的,因孟子那里并未形成一種真正的精神本體論,故其不可能形成陽明式的反思,僅在道德活動層面上反求放佚之心。
綜上,盡管在孟子那里也展現(xiàn)出一種圍繞本心而開展的道德活動,但相對于陽明的“致良知”工夫,仍是樸素、低級的。
“致良知”說的形成標志著陽明作為心學一系的集大成。一方面“致良知”是良知不斷轉(zhuǎn)化自身、超越自身的過程,另一方面也是個人生命境界不斷提升的過程。
這種切身的工夫論源自陽明獨特的生命體驗,“某于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這種體驗出于陽明精神活動之自得領(lǐng)會,與孟子諸學說相比確有高明之處。
通過比較孟子與陽明基于“良知”概念的學說,我們看到,陽明的“良知”學說受到了孟子心學極大影響,但二者之間又體現(xiàn)出某種差異性,具體表現(xiàn)為陽明受到宋儒及佛教的影響,使孟子的“良知”概念由道德主體轉(zhuǎn)化為具備反思性和超越性的精神實體,并在“致良知”的實踐活動中展開為一種內(nèi)在的精神反思。
牟宗三先生曾言“王學是孟子學”,說陽明“良知”概念之根據(jù)則可,但說陽明“良知”之真精神則不可。從上文我們已經(jīng)能看到陽明學對孟子學的超越與轉(zhuǎn)化,這是不容忽視的。
不過需注意的是,盡管陽明受佛教影響,將“良知”超越性的一面開出,但因之不可能真正偏離傳統(tǒng)儒學的道德理性視域,所以陽明的“良知”雖有超越的一面,卻始終不出孟學的語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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