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應該如何閱讀極權主義哲學家?
作者:馬特·麥克馬那斯
作者:吳萬偉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五月初四日甲戌
耶穌2019年6月6日
本文是作者考察極權主義哲學家的著作和遺產(chǎn)的系列文章的第一篇。
有些作家的作品顯然與極權主義關系密切,雖然這種聯(lián)系未必公平。人們該如何閱讀和闡釋那些作家呢?最近一些年,這場辯論已經(jīng)包括了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埃里克·霍布斯鮑姆(Erik Hobsbawm)和文學理論家保羅·德·曼(Paul de Man)等人,前者因為對共產(chǎn)主義政權的溫和態(tài)度而遭遇尖刻的批評。不過,這里,我將焦點集中在四位哲學家---盧梭、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爾身上,他們的著作為極權主義及其恐怖提供了靈感。
暗示閱讀這些作家存在問題或許令人感到擔憂。畢竟,一本思想著作,除非它迫使我們批判性地考察我們一直不愿意面對的自己和社會的方方面面---政治和人類心理的種種深不可測的暗流,否則并不會特別令人感興趣。如果我們希望成功地戰(zhàn)勝極權主義和專制主義沖動的話,這或許特別真實??疾炷切┘詈椭С诌@些運動的作家能夠讓我們更好地理解其吸引力。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仍然是20世紀對極權主義進行最深刻和最清晰分析的思想家之一,但是,她從來沒有對其思想靈感做出謹慎的不予理睬的回應。這使她至今仍然爭議不斷的分析有了相當?shù)纳疃?,這種品質是很多作家所缺乏的。如果她沒有對現(xiàn)代技術專家治國和非真實性的海德格爾式敏感性,《極權主義的根源》將遜色許多。
在自由民主社會,我們往往特別重視閱讀和駁斥哪怕最邪惡的作品。這些自由美德的最好表現(xiàn)或許就是約翰·斯圖亞特·密爾(J.S Mill)的經(jīng)典著作《自由論》。密爾令人信服地指出,接觸了解挑戰(zhàn)令我們感到擔憂的觀點對我們有特別的幫助。允許公共輿論和政府官員管理個人能接觸的觀點,會給個人權利帶來危險,但接觸了解挑釁性的觀點可以讓社會在多個方面受益。
首先,一個觀點雖然可能令人討厭,但它或許是正確或真實的,這樣,通過接觸了解它我們能夠獲得深刻的見解。即便它只有部分真實性,也能幫助我們對整個真理有更全面的理解。其次,即使這個觀點完全錯誤,聽了這個觀點我們也能從中受益,思考為什么它是錯的。這就與第三點聯(lián)系起來了,即真實的和有用的觀點,如果要維持新鮮感和避免變成僵化的教條,就需要經(jīng)受質疑和重新評價。接觸和了解密爾所說的“觀念的市場”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這個世界,這是因為我們一直受到思維方式不同者的挑戰(zhàn)。密爾敏銳地指出:
只了解自己看法的人,對客觀事物的了解也非常少。他的推理或許很好,沒有人能夠駁斥它們。但是,如果他同樣不能駁斥對方的推理;如果他對人家的意見沒有多少了解,他就沒有理由偏愛任何一種意見。
當然,雖然有這些強有力的論證,密爾和他激勵的自由民主社會仍然對某些觀點的表達做出限制。這些囊括了眾多內(nèi)容,從反對造謠和誹謗的法律到限制兒童色情和其他淫穢色情材料等。在有些情況下,自由社會甚至允許國家限制某些形式的政治言論表達。雖然很少著名作品被公然禁止出版(自從《尤利西斯》因為對性的抽象描寫而被禁止以來,我們已經(jīng)走了很長的路),對于人們是否能稱贊甚至討論某些文本以及按照道德采取行動,仍然存在熱烈的討論。
在很多人看來,盧梭仍然是帶來破壞性影響的人,是指向專制主義心態(tài)原型的入口。鑒于以馬克思的名義進行的革命給人類帶來的劫難,喬丹·彼特森(Jordan Peterson)和保羅·肯戈(Paul Kengor)一直把他的著作當作親極權主義和危險思想,任何其他觀點都會遭到他們的激烈批評。早在20世紀初,尼采就因為被當作納粹的官方哲學家,而成為可敬的哲學家圈子里的一匹害群之馬。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其實是納粹黨員,但是有些人仍然將他視為20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對海德格爾來說,不幸的是,他的《黑色筆記》最近出版后暴露出他的思想與反猶主義之間的新聯(lián)系,重新激發(fā)起熱烈的辯論,求助于他的思想到底是不是道德。因此,人們能夠到任何一家大學書店找到一本《共產(chǎn)黨宣言》或者《存在與時間》,但他們的觀點是否讓閱讀和崇拜他們的讀者的名譽受損,仍然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極權主義哲學家的政治
上文討論的作家中沒有一個是任何意義上的自由主義者。他們對自由權利和民主沒有任何耐心,在他們看來,這些東西說破天不過是通向更高級社會形式的中繼站,從最壞的地方說,是庸俗的和墮落的東西。當然,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會對自己作品持續(xù)引發(fā)的爭議感到吃驚。盧梭是善于辯論的人,也是以很難與他人相處而臭名昭著的家伙。馬克思和尼采則說話尖酸刻薄,常常故意刺激和挑釁對手。馬丁·海德格爾是沒有任何幽默感的純粹哲學家,其寫作風格更優(yōu)雅從容一些,但是,表達了對任何現(xiàn)有思維方式的尖刻和猛烈的攻擊。因此,這些作家中沒有一個是可以被指控乏味無聊的(當然,部分作品可能如此)。但是,若考慮到與他們有關的破壞和災難,無論這些聯(lián)系是否公平,我們繼續(xù)閱讀他們作品還有合理性嗎?這里,我們必須非常小心地區(qū)分某個作品的本來意圖、實際造成的影響以及作者自己的行為。
盧梭是西方政治思想史上最變幻莫測的人物之一。他一直被稱贊為浪漫的個人主義的鼻祖,也是極權主義思想的源頭。閱讀他的作品常常既令人沮喪又令人著迷和興奮,因為人們會遭遇無窮無盡的精妙觀察、令人恐怖的不負責任和赤裸裸的自相矛盾。結果,我們很難辨認出真實的讓·雅各·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甚至他在揭示個人缺陷毛病的懺悔嘗試也是混合型的。有時候,他的作品似乎暗示當今世界的個人自由還不夠,對集體意見和商業(yè)愚蠢和庸俗承擔義務太多。他的《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與基礎》和《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思》都屬于浪漫的個人主義這個范疇。在很多方面,這些是對現(xiàn)代性的局限性的先驅性批判。在另外一些方面,比如他論證“公意”的《社會契約論》的確采取了以賽亞·柏林(Isaiah Berlin)等人辨認出的準極權主義含義?!肮狻痹诒倔w論上和道德上都優(yōu)越于所有個體意志的綜合。我們很難知道他會如何看待因自己著作而激發(fā)的雅各賓派革命,雖然毫無疑問,他可能發(fā)現(xiàn)從長遠看導致其惡化的某些方式。他是否真誠支持恐怖,這似乎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你讀的是盧梭哪個時代的作品;是浪漫的個人主義者還是宣揚公意的極權主義理論家。
馬克思打算揭露被稱為資本主義的社會歷史體系的內(nèi)在運行規(guī)律,他認為是資本主義的特征是剝削和自我矛盾。對他著作的仔細分析顯示,他認定資本主義受到如此嚴峻的辯證矛盾的困擾,最終將讓位于私有財產(chǎn)被消滅的更高級社會形式。當然,這從來沒有成為馬克思著作的真實影響。他的預測---共產(chǎn)主義革命將要到來的預測可能是錯誤的,以他的名義建立起的極權主義社會與他在《共產(chǎn)黨宣言》和《哥達綱領批判》中提供的烏托邦概述很少有相似之處。就他自己的行為而言,馬克思是個鼓動者和組織者,但從來沒有真正實施與他的名字聯(lián)系起來的任何惡劣行動。但是,從他的著作中獲得靈感的運動常常應該為最駭人聽聞的暴行和災難負責,以至于在很多人看來,馬克思的名字本身就是一種詛咒。
尼采的著作顯然是要批評猶太教基督教價值觀,他描述的自由民主社會是從宗教文明的廢墟上誕生的。他一再批評政治上的溫和派,嘲笑自由派、社會主義者和民主派等。當然,他的著作中的極權主義色彩以及他的精彩思想智慧,很可能讓不同讀者群體發(fā)現(xiàn)其中不同的強調(diào)重點。尼采的妹妹伊麗莎白·福斯特·尼采(Elizabeth F?rster Nietzsche)是納粹支持者,在尼采死后,編纂出版了《權力意志》,試圖將去世的哥哥描述成為親納粹分子,納粹利用了這本書。尼采的文章中當然有不負責任的段落支持這樣的解釋,如當他嘲笑同情的情感或者盲目迷戀力量和意志等。但是,如果更仔細地觀察他的生活和哲學,則顯示他也厭惡民族主義,尤其是基于民族的民族主義,認為那是平庸個人的誘惑。如果他還活著,幾乎可以肯定,他會對自己的作品與納粹運動聯(lián)系起來感到震驚,雖然我們從來不知道,這是否激發(fā)起人們對尼采著作的更多警惕。
海德格爾的情況與馬克思和尼采的情況有相當大不同。馬克思從來沒有活著看到布爾什維克人和毛主義者對其著作的改造,正如列寧呼吁組織先鋒政黨,牢牢抓住對國家的控制權的行為等。尼采則在納粹掌權之前很久就已經(jīng)瘋掉了,很有可能成為納粹運動的更敏銳批評家。但是,海德格爾加入了納粹黨,將其已經(jīng)很有分量的學術聲譽與這個運動綁在一起。在納粹掌權時,他剛剛出版了《存在與時間》,其中他呈現(xiàn)出對人類存在的全新思考。他在《存在與時間》和其他著作中對人類存在的描述是如此深刻和豐富,在閱讀了之后,讀者很難還以同樣的方式思考這個世界。這是讓他在1930年代和1940年代的著作和行為如此令人困惑和憤怒的原因。在他出版的著作如《什么是形而上學?》和他的校長演說中,他譴責自由主義和共產(chǎn)主義“從形而上學角度看是一回事”,呼吁德國人承擔起獨特的使命,為世界帶來全新的生存方式。在死亡集中營的證據(jù)擺在他面前時,海德格爾幾乎啞口無言,當他真的說些什么時,在很大程度上是含糊其辭地搪塞。在最近出版的《黑色筆記》中,他表達了完整的反猶主義觀點,直接將其與他的思想聯(lián)系起來。他仍然是了不起的哲學家的事實,似乎不足以讓我們原諒他在這個時期的生活和對這個邪惡政權的積極支持。像另外一個非常聰明的納粹黨員卡爾·施密特(Carl Schmitt),我們在閱讀他著作的時候,很難不產(chǎn)生痛惜的感覺,這樣一個偉大思想家怎么會擁有如此黑暗的角落。
結論
提出偉大思想的人往往也會犯下巨大的錯誤?!R丁·海德格爾
盧梭、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爾是四個人物,體現(xiàn)了危險的思想家意味著什么。每個人都提供了看待世界的獨特方式,但是,都肩負著與暴力和邪惡聯(lián)系在一起的沉重歷史遺產(chǎn)。對于馬克思和尤其是海德格爾來說更是如此,因為海德格爾給納粹黨提供了具體的支持,并提供了建議,導致造成數(shù)百萬人死亡的大災難。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這個遺產(chǎn)的情況下,還能從道德上為充滿同情和思想清晰性的態(tài)度對待他們的觀點辯護嗎?
我認為我們能夠做到,雖然這可能讓閱讀和解釋他們成為更復雜的任務。遵從密爾的觀點,我認為,每個作家都提供了有關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的重要真理,迫使我們更深刻地反思我們擁有的像教條一樣的觀念。在對赤裸裸的自我利益追求如何能導致深刻的非真實性意識方面,盧梭給我們的教導很多。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如何成為一種顛覆傳統(tǒng)社會及其價值觀的革命性生產(chǎn)方式的分析極其深刻和富有見地。在我們的社會變得越來越碎片化和多樣性方面,它告訴我們了很多東西。尼采對怨憤心理的描述到今天為止仍然是對受害者政治的最具沖擊力的批判。他對道德真理的歷史族譜考察具有開拓性的先驅意義。海德格爾對這個世界的人類存在闡釋能夠與他的罪惡政治承諾區(qū)別開來,激發(fā)起我們對當今再平常不過的民族主義教條的更深刻反思。事實上,我常常想,更深入地觀察赫伯特·德雷福斯(Herbert Drefyus)的海德格爾式處理將扔掉對人類意識和行為的某些雖討人喜歡卻帶有還原性的描述。在所有這些案例中,都存在如何將小麥和麥秸區(qū)分開來的問題。
對這些作家,我們的恐懼倒不是很多,更加可怕的是,那些下定決心用惡毒的或者危險的方式對這些作家進行解讀的人。在任何一種政治背景中,總有一些人轉向這些作家尋求靈感,或者為其可怕的行徑尋求辯護。通常,正如白人民族主義者理查德·斯賓塞(Richard Spencer)求助于新尼采借喻那樣,這些都建立在對作者著作進行最極端和庸俗的解讀基礎上,目的在于為他們本人可能從來不會支持的立場辯護。在有些情況下,我們看到有人從作家的最糟糕觀點那里獲取靈感,不惜犧牲最好觀點,如那些從馬克思稱贊革命暴力的語錄中借用片斷,用來為極權主義恐怖行徑辯護。在那些案例中,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承認該作家對此承擔部分責任,同時譴責那些從作家最無價值的部分吸取靈感的家伙。
我們不需要將危險的作家道德化,立刻譴責那些從其著作中發(fā)現(xiàn)寶貴思想的人。借用密爾的觀點,我們應該承認這些作家的部分吸引力在于,他們說了很多似乎令人擔憂的話,有時候是難以理解的話,但里面仍然包含了相當數(shù)量的真理。尋找并使用那些真理是認真和投入的學術研究的美德之一。
作者簡介:
馬特·麥克馬那斯(Matt McManus),墨西哥蒙特雷科技大學(Tec de Monterrey)政治學和國際關系訪問教授。新著《克服虛假的必要性:讓人的尊嚴成為國際人權法的核心》和《后現(xiàn)代保守主義是什么?》等。
譯自:How Should We Read the Totalitarian Philosophers?byMatt McManus
https://quillette.com/2019/01/30/how-should-we-read-the-totalitarian-philosophers/
本系列文章的翻譯得到作者的授權,特此致謝?!g注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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