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辭比事 懲惡勸善
——中國最早一部史學著作《春秋》的成書與風格
作者:張帆(北京大學歷史系主任)
來源:《學習時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八月初一日己亥
耶穌2019年8月30日
《春秋》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史學著作。它的體裁是編年體,以魯國紀年為綱,按時間順序記載東周前期的歷史大事。歷史學家習慣上把東周分為兩個時期,前期稱為春秋,后期稱為戰(zhàn)國。所謂春秋時期,實際上就得名于《春秋》這部史書。
《春秋》的成書
《春秋》的敘事范圍,起始年代為魯隱公元年(前722),終止年代因版本而異,或終止于魯哀公十四年(前481),或終止于魯哀公十六年(前479)。其時間跨度涵蓋了12位魯國國君,共240多年。記載這么長時間的歷史,篇幅卻很短,只有大約16500字,平均每年不到70字,從某種程度上說,它實際上是一部簡明的大事記。全書不載對話,不加解釋,也沒有分析和評論。每條不過寥寥數(shù)語,僅記大概,不詳細節(jié)。整部《春秋》記事最長的一條,僅僅47字,大部分文字用來列舉參與其事的人物。記事最短時,每條只有一兩字。例如記蝗災只用一個字“螽”,記酷熱只用一個字“烝”,記豐收用兩個字“有年”,少得不能再少。另一方面,由于記述簡明,《春秋》能夠用很少的篇幅容納比較豐富的歷史信息。就地域范圍而言,它的記載遍及周王室和各主要諸侯國,是當時的一部“世界史”。就具體內(nèi)容而言,涵蓋了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化、天文氣象、社會生活諸多方面。就時間坐標而言,定位相當準確。例如書中一共記載了36次日食,其中絕大部分與現(xiàn)代天文學的推算結(jié)果相符。從這些角度看,《春秋》已經(jīng)具備了史學著作的基本要素。
上面提到春秋時期得名于《春秋》一書。那《春秋》的書名又因何而來?通常認為,是來自春、秋兩個季節(jié)名稱,用春秋兩季代表一年,進而代表一年一年過去的歷史。戰(zhàn)國時期的墨子曾經(jīng)自稱“吾見百國《春秋》”。《墨子》一書的《明鬼》篇還具體引用了周、燕、宋、齊4種《春秋》。如此,則《春秋》是當時史書通用的名稱。另一方面,孟子在列舉不同諸侯國的史書時又說:“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彼坪醭ド鲜龇褐甘窌暮x外,《春秋》又是魯國史書的專用名稱。事實上,我們今天見到的這部《春秋》,也正與魯國史書有著密切關系。
從種種跡象推測,今本《春秋》與魯國史書《春秋》原本(簡稱《魯春秋》)并非一書,前者是在后者基礎上加工、剪裁而成的。因為今本《春秋》實在是太簡明了,平均每年不到70字,很難想象魯國史官一年當中只記載這么一點內(nèi)容。根據(jù)《墨子·明鬼》引用的內(nèi)容來看,周、燕、宋、齊4種《春秋》都是有具體情節(jié)的,《魯春秋》應當也不例外,而今本《春秋》并無情節(jié)描寫。以常理而論,《魯春秋》應以記載本國史事為主,他國史事只是附帶述及。但在今本《春秋》當中,魯國史事的字數(shù)僅占全書1/4弱,比重并不突出。另外,今本《春秋》莊公七年(前687)夏四月辛卯有這樣一條記載:“夜中,星隕如雨”。這里記載的是公元前687年3月16日發(fā)生的天琴座流星雨。為今本《春秋》作解釋的《公羊傳》在此附加說明稱: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復?!本有拗唬骸靶请E如雨?!?o:p>
大部分學者認為,《公羊傳》提到的“不修《春秋》”,實即《魯春秋》原書?!遏敶呵铩穼τ谶@場流星雨的記載本來是“雨星,不及地尺而復”,經(jīng)過“君子修之”,才變成了今本《春秋》中的“星隕如雨”。因此,大體可以判斷,今本《春秋》是剪裁《魯春秋》形成的一部大事記。
著作人的爭議
那么,這項剪裁工作是誰做的呢?按照傳統(tǒng)說法,是孔子。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稱孔子“因史記作《春秋》”。所謂“史記”,就是指《魯春秋》。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更直接地表述說,由于魯國是“周公之國,禮文備物,史官有法”,因此孔子“觀其史記”編纂了《春秋》。還有更籠統(tǒng)的說法,就是不提取材《魯春秋》一事,直接說孔子撰寫了《春秋》。例如孟子就聲稱:“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洞呵铩?,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這樣講,只是約略言之,強調(diào)孔子的主要著作權,與司馬遷、班固等人的記載總體來說是一致的。
不過,關于孔子編纂《春秋》的說法,也存在一定的爭議。通觀《春秋》全書,個別地方有明顯的闕文,前后記述體例也不完全一致,與司馬遷等人所稱孔子曾經(jīng)予以認真“筆削”的說法似乎有矛盾。專門記錄孔子言行的《論語》一書,對于編纂《春秋》一事沒有提及。因此又有學者主張,今本《春秋》總體上仍然屬于“魯史舊文”,出自魯國史官之手,孔子只是用它來教授學生而已??傊洞呵铩放c孔子的關系是一個復雜的問題,孔子曾在講學時使用《春秋》充當教材,對此基本沒有異議。至于今本《春秋》在多大程度上被孔子加工過,則看法并不一致。
“書法”的考究
《春秋》一書總體而言,體現(xiàn)出貫穿全書的編纂原則,背后往往隱含著編者的價值評判,這也就是古人常常提到的《春秋》“書法”。為《春秋》作解釋的《左傳》總結(jié)說:《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非圣人,誰能修之?這里對《春秋》的編纂風格進行了歸納,說它用詞細密而態(tài)度鮮明,記載確切而含意深遠,文筆婉轉(zhuǎn),順理成章,敘事窮盡,無所歪曲,在此基礎上達到懲惡勸善的目的。這些“書法”即使并非出自孔子,也基本符合孔子的思想傾向,應當是孔子在教授學生時予以特別提示的內(nèi)容。
關于《春秋》“書法”,可以用《禮記》中的“屬辭比事”一語加以歸納。屬辭就是遣詞用字十分講究,比事就是排比史事時有所篩選,這兩方面都體現(xiàn)出一定的編纂技巧。《春秋》屬辭之復雜是有名的。例如描寫戰(zhàn)爭,根據(jù)情況分別使用伐、侵、戰(zhàn)、入、滅、敗、取、襲等多個不同動詞,各自都有不同的寓意。又如殺人,殺無罪者稱為“殺”,殺有罪者稱為“誅”,臣殺君稱為“弒”。同樣是臣殺君的“弒”,如果只泛言某國人弒其君某某,就表示責任主要在君而不在臣,如果點出某國某某人弒其君某某,則表示責任主要在臣而不在君。從這一角度說,雖然《春秋》總的原則是強調(diào)“名分”,但并不是無條件地支持君主,而是會根據(jù)實際情況表達自己的傾向性。
大體而言,《春秋》是追求“直筆”即如實記述的,但受時代局限,其中也頗有“曲筆”的地方。最著名的例子,就是魯僖公二十八年(前632),剛剛成為霸主的晉文公在溫(今河南溫縣西)召集諸侯開會,身為天子的周襄王在晉文公要求下親臨會場,會后進行狩獵?!洞呵铩芳磳⑦@件事表述為“天王狩于河陽”,看上去周襄王只是前去打了一次獵,并非出席諸侯會議。之所以如此處理,是因為“以臣召君,不可以訓”,需要替周襄王保留體面。還有,《春秋》在記述別國弒君事件時能夠直書其事,唯獨涉及本國國君被弒,卻隱約其辭,僅言“公薨”。《公羊傳》將《春秋》的類似曲筆歸納為“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這樣在特定場合下的曲筆隱諱表達方式,也是《春秋》“書法”的一部分,并且對后世的史學著作有很大影響。
總之,雖然篇幅簡短,但《春秋》作為現(xiàn)存的第一部中國古代史學著作,在史學史上具有特殊意義。而在古代,它被視為孔子作品,置于儒家五經(jīng)之列,地位更是遠遠超越了一般的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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