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儒家禮樂文化的本原:以《禮記》為中心
作者:延瑞芳(湖南大學岳麓書院博士生)
來源:《原道》第36輯,陳明、朱漢民主編,湖南大學出版社2019年4月出版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九月廿九日丁酉
耶穌2019年10月27日
(孔穎達:《禮記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出版)
內容提要:禮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特征和標志。春秋戰(zhàn)國禮崩樂壞之際,早期儒家從自然天道與人之性情兩個維度展開了對禮樂本原的探索,發(fā)掘了禮產生、存在的合法性與合理性,為傳統(tǒng)禮文化提供了思想支撐和哲學依據。
這一理論建構既符合當時社會歷史發(fā)展的要求,又屬于禮樂文明體系中的頂層設計。儒家肯定天道是禮的形上本原與終極根據。
禮既表現為對天道的遵從和效仿,又隨著時勢的變遷有著因革損益。而“誠”是天道的本質屬性,也是禮樂教化的核心。儒家還體認到人之性情是禮的內在和現實本原。
人的“天命之性”以“中”為本,以“和”為歸。人情是人性的發(fā)顯,有不脫離日用倫常者,也有“過猶不及”者。
禮以制中,既發(fā)端于人的自然性情和欲望,又強調對人情的順導與節(jié)制,也就注定了擁有能夠不斷自我創(chuàng)新、返本開新的學術根基、哲學品格和思想傳統(tǒng)。
關鍵詞:禮樂文化;本原;天道;性情;人倫;
一、引言
從文化發(fā)生學的角度來看,上古三代有一條從儀式、器物文明到制度文明的演進路徑。平王東遷以后,王綱解紐、周文疲敝,西周所確立的禮樂制度隨著社會實踐的發(fā)展日益顯露出偏差和缺陷。
(周平王東遷)
政治動蕩、社會失序、禮崩樂壞,原始、樸素的天人合一、神道設教觀念已不足以應付春秋戰(zhàn)國紛繁復雜的現實局勢。人文思潮興起,諸子百家紛紛提出各自的學說和主張,以應對從“諸侯林立”到“大一統(tǒng)”的社會轉型期所出現的制度危機、文化危機、價值危機和信仰危機。
隱藏在思潮背后的,實際有思想家對以禮為標志的文化表征與文化本原、本質之間關系的探尋,也是他們“格物致知”的過程。歷經與諸子的互動,最終儒家“于道最為高”。
原因在于儒家不但承續(xù)、整理了歷史文獻即“六經”,而且以《傳》《記》等方式對六經義理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地詮釋和闡發(fā),[①]重新為發(fā)展中的禮樂文明提供了思想支撐和哲學依據。六經以道為核、以禮為本,樂從屬于禮。
自孔子以來,對禮的堅守、反思與重構成為早期儒家一以貫之的傳統(tǒng)?!吨芤住は缔o》云:“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o:p>
以中和為旨歸,孔子及其后學借“圣人”而立言、托“先王”而立制,從天道與性情兩個基本維度展開了對禮樂本原的探索,從而發(fā)掘了禮產生、存在的合法性與合理性,重新彰顯了禮的價值與功能。
《禮記》是早期儒家禮學文獻匯編,對這一思想建構過程及其理論體系有著集中的體現。筆者不揣淺陋,現嘗試對此進行梳理,以就教于方家。
二、禮本于天道
儒家一向重視自然天道與人之性情的交融貫通,體天道以立人道,以人道反觀天道。二者本末終始、同條共貫。禮是“處理人與天與地與其他人之間關系的行為準則和實踐過程”,[②]也是天道與人道連接的紐帶。
在《禮記·哀公問》中(下引《禮記》徑稱篇名),魯哀公向孔子提出“何貴乎天道”的問題??鬃踊卮鹫f:“貴其不已。如日月東西相從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閉其久,是天道也。無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是天道也?!?o:p>
基于天人合一的思維模式,禮本于天道,在儒家眼中具有多重層次和意涵。我們可從三個方面略作考察。
首先,“禮必本于太一”,天道是禮的形上本原與終極根據??追f達引南梁皇侃語云:“禮有三起,禮理起于太一,禮事起于遂皇,禮名起于黃帝?!盵③]
這一論斷象征著傳統(tǒng)禮樂文明發(fā)展的三個階段?!抖Y運》云:“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彼旎始挫萑耸稀O鄠黛萑耸香@木取火、教民熟食,先民得以養(yǎng)生送死、致敬天地自然,從而告別了“茹毛飲血”的原始時代。
燧人氏時,禮事源于人類自發(fā)形成的情感表現和行為活動。當時未有“禮”這一名詞,只有文明的因子。
黃帝時期大致相當于考古學上的龍山文化時代。黃帝“順天地之際,幽明之占,死生之說,存亡之難”,使“萬國和,而鬼神山川封禪與為多焉”?!墩f文》曰:“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o:p>
(龍山文化遺址)
“禮名起于黃帝”表明先民在這一時期形成了禮樂文明的原始思維觀念,開始有意識地把禮儀樂舞運用于宗教祭祀和社會生活。禮樂由上古習俗漸次發(fā)展成為維系氏族部落和國家統(tǒng)治的規(guī)范與制度。
禮理即禮義,是對禮樂文化相關行為、觀念、制度等的理性認識和抽象總結。雖然在禮事之初,禮義就蘊含在儀式行為之中,西周政治家開始強化其中的道德理性;但應該是在春秋戰(zhàn)國“軸心時代”才開始對禮進行了系統(tǒng)性、規(guī)?;乃枷虢嬇c理論論證。
《郊特牲》云:“禮之所尊尊其義”,禮樂文明由此開啟了“以義制儀”的階段。[④]“禮理起于太一”,源于《禮運》和《荀子·禮論》對禮之本的界定。
《禮運》云:“夫禮必本于太一,分而為天地,轉而為陰陽,變而為四時,列而為鬼神。其降曰命,其官于天也。夫禮必本于天,動而之地,列而之事,變而從時,協(xié)于分藝。其居人也曰養(yǎng),其行之以貨力、辭讓、飲食、冠昏、喪祭、射御、朝聘?!?o:p>
《荀子·禮論》云:“貴本之謂文,親用之謂理,兩者合而成文,以歸太一,夫是之謂大隆……凡禮,始乎棁,成乎文,終乎悅校。故至備,情文俱盡;其次,情文代勝;其下,復情以歸太一也。
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時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萬物以昌;好惡以節(jié),喜怒以當;以為下則順,以為上則明;萬物變而不亂,貳之則喪也。禮豈不至矣哉!”
在諸子的話語系統(tǒng)中,“太一”作為宇宙本原,相當于天道產生的基點。道、太一、太極等哲學命題和范疇的形成是古代思想史上的重大突破,使人們在反思和建構華夏文明體系時具有了形而上的超越性。
郭店楚簡《太一生水》云:“太一生水。水反輔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輔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復相輔也,是以成神明?!?o:p>
《莊子·天下》云:“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薄秴问洗呵铩ご髽贰吩啤叭f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陰陽”;又有“道也者,至精也,不可為形,不可為名,強為之名,謂之太一”。太一既是天地萬物的創(chuàng)始者,也是宇宙秩序的建立者,循環(huán)往復、運轉不息。
《禮運》從天道下及人事,《禮論》就人文上達天象。禮既本于太一,又歸于太一,兼攝自然秩序與人文法則于一體?!吨倌嵫嗑印吩疲骸岸Y也者,理也?!?o:p>
《樂記》云:“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比寮野讯Y之義理從具體的禮儀制度、思想觀念中抽象出來,一定意義上使禮與自然、社會運行和發(fā)展規(guī)律相等同。
由此對禮的認識上升到哲學層面,標舉了禮存在的神圣性、客觀性和合法性,夯實了以禮之義理統(tǒng)率制度文為的思想基礎。
其二,禮順時勢,一方面表現為禮對天道的遵從和效仿;另一方面表現為天道運行下禮的因革損益。《左傳》文公十五年載:“禮以順天,天之道也?!?o:p>
《周易·賁卦》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在先民長期仰觀天文、俯察地理的認知圖景中,天道最顯著的變化莫過于日月的運行、四季的變換、萬物的生長與死亡。
華夏文明以農耕文明為主體。古人依據時令、物候的變化來安排農業(yè)生產和日常生活,講究天時、地利與人和。食物的獲取源于作物的生長,作物的生長需要天時地利的配合。
天時地利的配合還需要人不違農時,依賴于社會上下共同“參贊”天地化育的活動。以《月令》為例,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皆有禮制禮俗予以彰顯和節(jié)制。
《禮器》云:“禮也者,合于天時,設于地財,順于鬼神,合于人心,理萬物者也。是故天時有生也,地理有宜也,人官有能也,物曲有利也。故天不生,地不養(yǎng),君子不以為禮,鬼神弗饗也。”
《郊特牲》云:“地載萬物,天垂象。取財于地,取法于天,是以尊天而親地也,故教民美報焉?!薄墩撜Z·為政》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比寮覍ΧY所代表的先王之道的堅守,體現了對自然天道的敬畏、感恩、祈報與順應。
以先王為代表的“圣人”制禮作樂,使天地人三才和諧共存,但禮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对姟ご笱拧の耐酢吩唬骸爸茈m舊邦,其命惟新?!薄墩撜Z·為政》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o:p>
《樂記》有言:“五帝殊時,不相沿樂;三王異世,不相襲禮?!薄盾髯印ぬ煺摗氛J為:“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o:p>
天道不以人事為轉移,卻能用人事來表現,需要“制天命而用之”。禮作為一定歷史階段的人事規(guī)范,在制度層面不可能跨越時空而永真,也不可能指導、規(guī)約全部的社會生活;往往隨著實踐的發(fā)展出現行久而積弊的問題,需要修正和變革。
周初統(tǒng)治者以血緣為基礎規(guī)定了從天子到庶人之間的禮儀差別,確立了宗法分封制下的生產關系和社會秩序。
隨著統(tǒng)治階層倫理關系的疏離,加之由于“華夷”之間、“諸侯”之間地理空間的擠壓分封制又無法一直持續(xù),周王室無力抑制日益增多的貨(經濟)、力(軍事)紛爭,導致了東周“禮崩樂壞”的局面。
即如《論語·季氏》中所言的“天下有道,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如何使天下重回到“有道之治”,儒家對此有著深切的思考。
《樂記》云:“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禮器》云:“禮,時為大,順次之,體次之,宜次之,稱次之?!薄抖Y運》云:“禮也者,義之實也。協(xié)諸義而協(xié),則禮雖先王未之有,可以義起也?!?o:p>
《曲禮上》曰:“禮從宜,使從俗。”《王制》曰:“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o:p>
《大傳》曰:“立權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異器械,別衣服,此其所得與民變革者也。其不可得變革者則有矣:親親也,尊尊也,長長也,男女有別,此其不可得與民變革者也?!?o:p>
從古代社會歷史發(fā)展進程來看,以民心為指引和導向,歷代禮制禮俗隨著時勢的變遷都有著因革損益。禮有經有常、有權有變,可以根據不同的情境和情況作出調整。
其三,天道在誠,禮樂教化以誠為核心?!都澜y(tǒng)》云:“賢者之祭也,致其誠信與其忠敬,奉之以物,道之以禮,安之以樂,參之以時,明薦之而已矣?!?o:p>
誠本是人在祭祀時所伴隨的真誠質樸、虔敬忠信的心理狀態(tài)與情感表現?!吨杏埂贰睹献印返任谋景选罢\”提升到天道范疇,視為天道之本然與人道之應然。
《周易·系辭》曰:“天地之大德曰生?!薄抖Y運》認為:“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別聲、被色而生者也?!?o:p>
《莊子·齊物論》說:“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碧煸谏蠟殛枺卦谙聻殛?,天地交而萬物生,上下合德。人秉陰陽二氣,位于中心。故人生天地間,而天地亦在人心中。
(莊子)
《中庸》云:“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zhí)者也?!?o:p>
《孟子·盡心上》云:“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壁ぺぶ械奶斓啦┖窀呙?、至誠不息,行不言之教、化育萬物,使萬物得以真實不虛地顯現和彰明。
此即《中庸》所言的“誠者,天之道也”,由擇善固執(zhí)、反身而誠的“誠之者”所體悟。
《中庸》又言:“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
《大學》曰:“誠其意者,毋自欺也?!酥暭海缫娖浞胃稳?,則何益矣!此謂誠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o:p>
《樂記》曰:“窮本知變,樂之情也;著誠去偽,禮之經也?!薄墩撜Z·雍也》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o:p>
誠于己方能信于人,信于人方可以溝通彼此,產生共鳴。不誠于己不足以通他人之志、類萬物之情。由此可知儒家主張禮樂教化必須建立在真情實感、推己及人的基礎上,自化化人、成己成物。
三、禮緣飾性情
《論語·衛(wèi)靈公》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薄吨杏埂吩唬骸暗啦贿h人?!彼抉R遷在《史記·禮書》中說:“余至大行禮官,觀三代損益,乃知緣人情而制禮,依人性而作儀,其所由來尚矣?!?o:p>
儒家從天道層面追尋禮文化外在依據的同時,更把思考的目光轉向人類自身,體認到人之性情為禮的內在和現實本原。
馬克思主義哲學認為,人是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的統(tǒng)一體,也是“人類活動和全部人類關系的本質、基礎”。[⑤]
孔子曾在《論語·八佾》中感嘆:“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儒家提倡“仁者愛人”。禮作為處理各種關系的行為表現和調節(jié)方式,想要在社會上得到傳播,必然要以自然的人性、人情為基礎,考慮當時人們普遍的社會、政治需要和文化心理需求。
惟其如此,方能為人們自覺自愿地接受,從而修身齊家、化民成俗。否則就會出現道家所指責的“圣人以仁義禮樂之文破壞了人性純樸之質”[⑥]諸如此類的狀況。禮樂、禮法趨于形式化、虛偽化和表面化,淪落為有權勢者實現貪欲、束縛民眾的手段和工具。
《禮記》關于禮與性、情(欲)的思想內容較為豐富。其中人之內在性情的生發(fā)與外在禮樂的行為活動為什么以及如何能保持適宜、和諧的中庸及中和狀態(tài),是儒家明確意識到并持續(xù)思考的課題與難題。
大體來看,可以把《中庸》所言的“未發(fā)”與“已發(fā)”作為這一課題的綱領和主旨:“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o:p>
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對“未發(fā)”“已發(fā)”注之曰:“喜、怒、哀、樂,情也。其未發(fā),則性也,無所偏倚,故謂之中。發(fā)皆中節(jié),情之正也,無所乖戾,故謂之和。
大本者,天命之性,天下之理皆由此出,道之體也。達道者,循性之謂,天下古今之所共由,道之用也。此言性情之德,以明道不可離之意?!盵⑦]
朱子此注切中肯綮,每句皆有所本,有禮義存焉。下面結合朱子的詮釋,筆者嘗試以儒家的思維邏輯對禮的現實本原加以探索。
儒家先驗地規(guī)定了禮緣于人的“天性”?!蹲髠鳌烦晒贻d:“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薄吨杏埂烽_篇云:“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大戴禮記·保傅》云:“化與心成,故中道若性。”郭店楚簡《性自命出》云:“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
在至誠至善的理想狀態(tài)下,天道、天命賦予人在宇宙間的定位是天地之中和天地之心。作為萬物之靈長,每個人都具有獨一無二的、中正的特性和本質,可以發(fā)揮主觀能動作用。
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一陰一陽之謂道,動靜互為其根。[⑧]作為人之性命的基點,中是“人格”區(qū)別于“他格”“物格”的特有屬性,從根本而言是靜定的、無所偏倚的。
如此人才能確立、安頓自己在天地間和群體中的位置,挺立主體人格,實現生命的通達與順暢。在致廣大而盡精微、無所不包、大化流行的天道“系統(tǒng)”內,萬物各定其“中”、各適其位、各履其跡,四時錯行、日月代明,是既交錯會通、互相感應又并育而不相害、并行而不悖的。
人類“自我”人格與“他者”人格之間、人類“類屬性”與萬物“類屬性”之間原則上是同生共存、和諧相處、共同發(fā)展變化的。
“極高明而道中庸”,在這一意義上,人性本原的狀態(tài)就是中庸的狀態(tài),即以中為常,從容中道;“天道之性”就是中和的狀態(tài),即以和為歸,繁育萬物。
《樂記》云“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jié)”;又言“中正無邪,禮之質也”。大道無形而有形,道寓器中、性在禮(理)中。禮內在有本有質,外在有義有文。
從這一點出發(fā),思考的目光從天道投射到人類社會,人類最本初、最天然、最理想的境界就是《禮運》所謂的“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的大同世界,也表現為《中庸》所言能發(fā)育萬物、峻極于天的“禮儀三百、威儀三千”。
《周易·說卦》曰:“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窮理盡性以至于命?!惫是妩S式三認為:“禮也者,制之圣人,而秩之自天。當民之初生,禮儀未備,而本于性之所自然,發(fā)于情不容已,禮遂行于其間……孔圣言‘克己復禮為仁’。復禮者,為仁之實功也,盡性之實功也?!盵⑨]
《樂記》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比祟愐灾袨楸镜摹疤煨浴彪[含于心,在未發(fā)之前是靜定幽微、渾然圓融的。
而人類又是“食味、別聲、被色而生者”,從一出生就時刻與外界接觸,與他者產生關系,具有感知外界、外物的多種表現和能力。因此在面對不同的情境和外物時,天生會有不同的心理狀態(tài)和情感表現。
人性自然發(fā)顯為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等情感不學而能。如同人既有“先天”的天命之性,也有形體之“血氣心知(智)”等氣質之性。
儒家認為人心與外物交接時,其情感表現和行為活動有不脫離日用倫常、若合符節(jié)者,也有“過猶不及”者。在這樣的思維邏輯下,《禮運》所言的“夫禮,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具有兩重指向:一是禮出于情;二是禮節(jié)制情。
其一,在面對不同的情境和他者時,人情天生有所好惡和厚薄,呈現出一定的自然節(jié)奏與倫理。生老病死、飲食男女,是日常生活中普遍存在的客觀現象。
在生產力水平低下、科學不發(fā)達的上古,人們面對這些自然規(guī)律無法得到理性的解釋,卻有著近乎本能的好惡和喜懼。
看到嬰兒出生、成長感到喜悅,遇到親人、老者去世感到悲哀,應該是人們普遍所擁有的心理情緒。人類不同情緒的生發(fā)和擴充,自然外顯于身體之容色、聲音、行為或言辭。
原始社會相同場景下類似的情感活動,經過群體生活長期的反復磨合、陶冶和實踐,漸漸發(fā)展成為氏族部落間約定俗成、普遍認同的風俗習慣,從而促進了禮儀的誕生。
如《檀弓下》所云:“人喜則斯陶,陶斯詠,詠斯猶,猶斯舞。舞斯慍,慍斯戚,戚斯嘆,嘆斯辟,辟斯踴矣。品節(jié)斯,斯之謂禮。”《問喪》說:“夫悲哀在中,故形變于外也?!?o:p>
《祭統(tǒng)》云:“夫祭者,非物自外至者,自中出生于心也,心怵而奉之以禮?!薄抖Y器》云:“君子之于禮也,非作而致其情也,此有由始也?!?o:p>
吉禮敬鬼神,兇禮哀喪亂,賓禮待友邦,軍禮攝不協(xié),嘉禮親萬民。禮肇端自五帝時期,至周代制度大備,形成吉兇賓軍嘉五大系統(tǒng);歸根結底在于對人類各種性情的文飾與提升。
再來看情感的親疏厚薄。當人類擺脫混沌蒙昧進入到文明社會,以自我為中心,自身與父母、子女、伴侶等不同個體和群體之間的倫理關系也不斷得到明確與定位,從而形成了由親到疏、由近及遠、由上到下的社會關系網絡。
儒家認為,由于人與人之間親疏遠近的不同,以及由此所帶來的倫理等差和權責界限的不同,彼此的情感厚薄和相應表現自然也有所不同。
孟子在《告子下》曾載:“有人于此,越人關弓而射之,則己談笑而道之;無他,疏之也。其兄關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無他,戚之也?!?o:p>
面對他者向自己射箭這一危險行為,被射者的態(tài)度前后迥異。這種態(tài)度的轉變緣于血緣關系的親疏。因為與陌生人(越人)關系疏遠,所以事后可以談笑著說這件事;關系親密的兄長向他射箭,說起時則感到痛心落淚。
孟子在《盡心上》又提到:“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孩童要在父母、親人的養(yǎng)育和愛護下才能長大成人。其與父母、親人之間的情感自然地要濃厚于與他毫無關系者。
自己的父母與別人的父母總是有親疏之分的。在現實生活中,面對老人生病、去世,其子女、親戚、朋友的心理情感和實際行為也普遍有著深淺、厚薄的區(qū)別。
《問喪》篇說:“哭泣無時,服勤三年,思慕之心,孝子之志也,人情之實也?!?o:p>
《三年問》認為:“三年之喪,何也?曰:稱情而立文,因以飾群,別親疏貴賤之節(jié),而弗可損益也。故曰:無易之道也。創(chuàng)巨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遲。三年者,稱情而立文,所以為至痛極也。斬衰苴杖,居倚廬,食粥,寢苫枕塊,所以為至痛飾也?!?o:p>
(張錫恭:《喪服鄭氏學》,上海書店出版社2017年出版)
《喪服四制》有云:“凡禮之大體,體天地,法四時,則陰陽,順人情,
故謂之禮。訾之者,是不知禮之所由生也。
夫禮,吉兇異道,不得相干,取之陰陽也。喪有四制,變而從宜,取之四時也。有恩有理,有節(jié)有權,取之人情也。恩者仁也,理者義也,節(jié)者禮也,權者知也。仁、義、禮、知,人道具矣。”
以親親尊尊為原則,儒家把喪禮所規(guī)定的哭踴、冠服、居處、服喪時間等各類儀文度數的不同,歸因于倫理等差所帶來的人情厚薄,一定意義上為他們所堅持的禮儀制度提供了合理的論證。
其二,儒家認為禮發(fā)端于人情,肯定了人的自然性情和欲望;同時又反對放縱情感,強調禮對人情的合理順導和節(jié)制。
以喪禮為例,儒家在《三年問》中表明了對“不及”與“過”的態(tài)度:“將由夫患邪淫之人與?則彼朝死而忘之,然而從之,則是曾鳥獸之不若也,夫焉能相與群居而不亂乎?將由夫修飾之君子與?
則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若駟之過隙,然而遂之,則是無窮也。故先王焉為之立中制節(jié),壹使足以成文理,則釋之矣。”
一種是淫邪不肖之人,他們道德意識薄弱,對親人是朝死而夕忘之的。這樣的人連鳥獸都不如,無法達到群居不亂、和諧相處的目的。
另一種是過于文飾之君子,他們覺得三年之喪還不能表達自己對父母思之即哀的感情,這樣可能會哀毀滅性、因死傷生,影響正常生活。
這兩種做法都是不可取的,因此“先王”折衷人情,制定出情文相稱、適宜通行的禮節(jié),使人們既能恰當地表達情感又能與社會生活的需要相協(xié)調。
整部《禮記》類似上文以禮制中、過猶不及的討論很多。人情是人心“感于物而動者”。外物無限豐富、復雜多變,七情六欲隨時隨地都可能發(fā)生和變化。
因此要求人們在日常為人處事中能時時處處有一種符合中道、適宜合度的理性把握,實際是非常難的。
但如果使情感任意泛濫、貪欲凸顯,不僅可能對個體生命與德性造成危害;而且隨著“無節(jié)”程度的擴大和范圍的遞增,整個社會機制一旦無法得到有效的調節(jié)和平衡,就會容易陷入混亂的狀態(tài)。
《樂記》云:“好惡無節(jié)于內,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jié),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
于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是故強者脅弱,眾者暴寡,知者詐愚,勇者苦怯,疾病不養(yǎng),老幼孤獨不得其所,此大亂之道也?!?o:p>
此應是東周“禮崩樂壞”局面的真實寫照。當時無論是農業(yè)水利、冶煉技術、宮室建筑、車馬交通等物質文明,還是政治、法律、教育、文化等制度文明和精神文明,均已經達到很高的水平。
各諸侯國卻多有君臣弒殺、骨肉相殘之事。文明的發(fā)展一定程度上也伴隨著文明的異化。儒家、道家等諸子對此都深為憂慮。
《樂記》云:“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數,制之禮義”;又有“先王之制禮樂也,非以極口腹耳目之欲也,將以教民平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
《經解》云:“禮之教化也微,其止邪也于未形,使人日徙善遠罪而不自知也?!辈煌诘兰抑鲝埢貧w自然、返樸歸真,儒家強調禮對人情的合理調控,試圖使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注重對性情的涵養(yǎng)。
由此把被情欲、物欲遮蔽的“本性”顯現出來,實現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的有機結合與統(tǒng)一。
四、結語
從春秋到東漢,是中國古代從“邦國林立”到“大一統(tǒng)”社會的經濟、政治、文化、信仰轉型和重組時期?!稘h書·藝文志》言儒家“游文于《六經》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
由孔子及其弟子開其端,中經子思、孟子、荀子,再到西漢董仲舒,一直到東漢“白虎觀”會議,儒家思想正式上升為古代國家意識形態(tài)。
(漢章帝)
早期儒家既有著濃厚的文化承傳和歷史反思意識,對當時的社會政治問題又有著強烈的現實關切,積極參與并深刻影響了這一時期的發(fā)展理路。
從《禮記》來看,他們從自然天道與人之性情兩個維度對禮樂本原的探索,不但為禮樂典章制度、儀式行為尋求到終極依據,也發(fā)掘了禮樂文化的本質精神和內在動力。
這種理論建構,既符合當時社會歷史發(fā)展的要求,又屬于禮樂文明體系中的頂層設計,使禮樂文化成功地完成了從以“神道祭祀”為主體向以“人倫日用”為本位的轉變。
與此相應,儒學、禮學自誕生之日起,也就注定了擁有能夠不斷自我創(chuàng)新、返本開新的學術根基、哲學品格和思想傳統(tǒng)。
注釋:
[①]參見朱漢民:《儒學的六經、諸子與傳記》,《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朱漢民:《儒家與六經的文化同源與相互生成》,《天津社會科學》2017年第1期。
[②]陳戍國:《中國禮文學史(先秦秦漢卷)》,湖南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2頁。
[③]孔穎達:《禮記正義》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頁。
[④]鄒昌林:《關于中國禮文化研究的思考》,《湖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第7頁。
[⑤]《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18頁。
[⑥]參見詹石窗、謝清果:《中國道家之精神》,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11頁。
[⑦]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庸集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0頁。
[⑧]周敦頤《太極圖說》載:“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
[⑨]黃式三:《復禮說》,《儆居集·經說一》,光緒十四年定海黃氏家塾續(xù)刻本,第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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