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物與忠恕:章太炎“以莊證孔”思想發(fā)微
作者:李智福
來源:《齊魯學刊》2019年第1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臘月十二日戊申
耶穌2020年1月6日
作者簡介:李智福,西北政法大學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陜西西安710000李智福,男,哲學博士,西北政法大學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講師。
內(nèi)容提要:章太炎曾自稱其學為“以莊證孔”,即以莊子的“齊物”哲學解釋孔子的“忠恕之道”,他因此提出“盡忠恕者是惟莊生能之”“齊物即忠恕兩舉者”等理論。太炎將“齊物”與“忠恕”相貫通的內(nèi)在理路是:他先以佛學之“真如”——“平等”證莊子之“無我”——“齊物”,再以莊子之“無我”——“齊物”證孔子之“忠恕之道”。如果說傳統(tǒng)學界對“忠恕”的解釋是“有己之忠恕”,那么,太炎基于莊學和佛學的“忠恕”則是“無己之忠道”與“有己之恕道”兩相并舉,傳統(tǒng)解釋重“恕道”,太炎更重“忠道”;傳統(tǒng)之“忠道”是反己盡己,太炎之“忠道”是虛己盡彼。他強調(diào)以“恕道”推度他者之時,同時需要以“忠道”整全地觀照他者,此庶幾有補儒學“絜矩之道”之所可能產(chǎn)生的為孔子所始料未及的種種負面影響。太炎先“以佛證莊”再以“以莊證孔”之思想關(guān)懷,是以東方古典思想對所謂公理、自由、平等等近代西方啟蒙理念進行批判和重建。
關(guān)鍵詞:章太炎/孔子/莊子/忠恕/齊物/《齊物論釋》/Zhang Taiyan/Confucius/Zhuangzi/doctrine of loyalty and consideration for others/equality/Note on the Theory of Equality
章太炎(1869-1936)自況其治學心路歷程云:“始則轉(zhuǎn)俗成真,終則回真向俗?!盵1](P71)他早年投身革命,以法后王之荀韓、尚古文經(jīng)之劉子駿[2](P47)對抗康有為法先王之孔孟、尚今文經(jīng)之劉子政。故僅僅是作為“良師”和“良史”的孔子在其心目中地位并不高,甚至還多有詆訾,比如《訄書重訂本》引日人遠藤隆吉言稱孔子為“支那之禍本”[3](P132)。太炎后來“轉(zhuǎn)俗成真”,精研莊佛;又“回真向俗”,重估孔孟,并最終將孔子提升到“階位卓絕”之最高位置,甚至承認半部《論語》治天下,非盡唐大無驗之談[1](P71)。這種真俗之轉(zhuǎn),后者不是對前者之揚棄或否定,而是對前者之攝納、補救或新證。民元三年,太炎因詈罵袁世凱稱帝而被囚禁北京龍泉寺,此期間他開始重估《周易》《論語》等儒家經(jīng)典,并以其佛學和莊學為背景對孔子思想進行新證,其自許為“以莊證孔”[1](P70),并最終提出“盡忠恕者是惟莊生能之”,“齊物即忠恕兩舉者也”[1](P70)[4](P262)等“以莊證孔”思想。究竟在何以意義上,太炎有這種驚世駭俗之論,其曲款原委、苦心孤詣及其思想境域不可不深察。
一、有關(guān)“忠恕”之解釋及其可能產(chǎn)生之歧解
關(guān)于“忠恕”“恕”等思想,儒家原始經(jīng)典至少有以下之陳述: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5](P72)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盵5](P166)
孟子云:“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盡焉?!盵5](P350)
子曰:“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盵5](P23)
如若本著“文本循環(huán)”的解釋原則解釋“忠恕之道”,《里仁》篇所言“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并沒有給出“忠恕”之具體解釋;《衛(wèi)靈公》篇所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似僅指“恕”而不是“忠恕”。另外,《顏淵》篇“仲弓問仁”、《公冶長》篇“曾子曰”等都有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重復強調(diào),《中庸》“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顯然從《論語》而來。但此處卻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來解釋“忠恕”二字,顯然是將“忠恕”理解為偏義復詞。特別是上文引《衛(wèi)靈公》篇孔子將“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稱之為“恕”而非“忠”,可見孔子心目中“恕道”比“忠道”更重要。這樣,《中庸》以偏義復詞即偏義于“恕”而釋“忠恕”并非沒有根據(jù)。所謂“忠恕之道”實則即主要強調(diào)“恕道”,而“恕道”之義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三致其語,《中庸》再次強調(diào),殆非偶然。那么學術(shù)史對孔子之“忠恕之道”如何詮釋,我們看幾種代表性詮釋。
(一)王弼、皇侃之詮釋
皇侃《論語集解義疏》(其中有引王弼注)云:
忠謂盡中心也,恕謂忖我以度于人也。言孔子之道,更無他法,故用忠恕之心以己測物,則萬物之理皆可窮驗也。故王弼曰:“忠者,情之盡也;恕者,反情以同物者也。未有反諸其身而不得物之情,未有能全其恕而不盡理之極也。能盡理極則無物不統(tǒng),極不可二故謂之一也。推身統(tǒng)物,窮類適盡,一言而可終身行者其,唯恕也。[6](P49)
按,皇侃解以“盡中心”解“忠”,以“忖我以度于人也”解“恕”;王弼以“情之盡”解“忠”,以“反情以同物”解“恕”。二者之解,名相有異而無實質(zhì)不同,二者皆將“忠”視為“恕”之前提,只有“盡中心”“盡己情”才能做到“以我度人”“反情同物”,最后實現(xiàn)“推身統(tǒng)物,窮類適盡”之儒者抱負。這種解釋始終是以“己”為出發(fā)點,無論是“盡心”“反情”還是“推身”,都是盡己之心、反己之情、推己之身。這種詮釋不足之處是,它潛在地蘊含著以己推彼、強彼合己之可能性。
(二)程子、朱子之解釋
朱子《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云:
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蓋至誠無息者,道之體也,萬殊之所以一本也;萬物各得其所者,道之用也,一本之所以萬殊也。以此觀之,一以貫之之實可見矣?;蛟唬骸爸行臑橹?,如心為恕。”于義亦通。程子曰:“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違道不遠是也。忠恕一以貫之:忠者天道,恕者人道;忠者無妄,恕者所以行乎忠也;忠者體,恕者用,大本達道也。此與違道不遠異者,動以天爾。”[5](P72)
程朱之解釋,一方面繼承王弼、皇侃之“忠”為“盡己”、“恕”為“推己”之義;另一方面則上升至“忠體恕用”“理一分殊”之存在論高度。程子“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之出發(fā)點依舊是“己”,這種“體用”還是“己之體”與“己之用”之關(guān)系,由“忠”至“恕”還需要“以己及”“推己及”;朱子雖然強調(diào)“天地之至誠無息,而萬物各得其所”這種存在狀態(tài)不必以“推”知,但終究還是承認“借己推己”不失為一種方便法門,故他在《中庸章句》中云:“盡己之心為忠,推己及人為恕?!盵5](P23)程、朱之解比王、皇之解雖然有所突破,但其出發(fā)點并無二致,仍舊是以“己”為發(fā)軔點。
(三)邢昺、劉寶楠之解釋
邢昺《論語注疏》云:
忠,謂盡中心也。恕,謂忖已度物也。言夫子之道,唯以忠恕一理,以統(tǒng)天下萬事之理,更無他法,故云而已矣。[7](P52)
劉寶楠《論語正義》云:
君子忠恕,故能盡己之性,盡己之性,故能盡人之性。非忠則無由恕,非恕亦奚稱為忠也?《說文》訓“恕”為“仁”,此因恕可求仁,故恕即為仁,引申之義也。是故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立己達,忠也;立人達人,恕也。[8](P153)
邢昺之解釋受王弼、皇侃影響甚深,盡中心為恕,忖己度物為忠,以己方物,當無新意;劉寶楠則以《論語》篇章內(nèi)部循環(huán)之解釋為主,并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基礎(chǔ)再加推擴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劉寶楠這種解釋將學術(shù)史上諸家“推己及人”所蘊含的解釋悖論明朗起來:一味地以自我為中心(“盡己之性”)而推擴至他人(“盡人之性”)是不是意味著只見其同而不見其異?如果只見其同而強以“己之性”加諸“人之性”,則如何解釋為孔子所認為端木賜難以企及的“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5](P78)之圣人心印?這樣的“忠恕之道”可能會走向“忠恕之道”之反面。這就需要我們以一種批判的、反思的方式來理解孔子之“忠恕之道”。
(四)“忠恕之道”與“絜矩之道”
與“忠恕之道”相關(guān)的另一種儒家重要傳統(tǒng)即“絜矩之道”?!敖e矩之道”見于《禮記·大學》:“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第,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所惡于上,毋以使下;所惡于下,毋以事上;所惡于前,毋以先后;所惡于后,毋以從前;所惡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惡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謂絜矩之道。”[5](P10)鄭玄注云:“絜矩之道,善持其所有,以恕于人耳。治國之要盡于此?!盵9](P1869)朱子解釋為:“可以見人心之所同,而不可使有一夫之不獲矣。是以君子必當因其所同,推以度物?!盵5](P10)鄭玄“持其所有,以恕于人”與朱子所言“因其所同,推以度物”都是強調(diào)以己出發(fā)而推己及人,可見“絜矩之道”之哲學基礎(chǔ)實則亦是“忠恕之道”,二者并無大異。
無論是“忠恕之道”還是“絜矩之道”本身都是一種很理想的接人待物之則或為政經(jīng)國之方。但這種原則潛含著歧解的危險,如果將這種原則不顧境域而抽象為一般的為政原則和人際原則,可能會造成以己出發(fā)而強以彼合己,從而忽視“己之外”之他者存在的多樣性、差異性和豐富性,以己矯彼,以我奪人,結(jié)果恰恰會戕害他者存在的自然權(quán)利、個體自足性,這樣,以忠恕出發(fā)而走向忠恕之反面??梢姡瑢W術(shù)史上對“忠恕”之解釋始終沒有從根源上對這種可能導致的“忠恕悖論”進行徹底消解。換言之,無論是《論》《庸》《學》元典還是晉宋以至于晚近之解釋者,想必都不會承認“忠恕”或“絜矩”本身會導致“惡”,但經(jīng)典未言之處或解釋未盡之處恰恰造成思想的“留白”。這種“留白”一旦為別有目的者所使用或者為理解不通透者所使用,潛在的歧解難免變成一種現(xiàn)實的惡。原因在于,學術(shù)史上對“忠恕之道”之解釋始終是以“己”為出發(fā)點而推擴言之,如前文引王弼言“未有反諸其身而不得物之情”,果然如此嗎?而導致現(xiàn)實之惡者正是這個出發(fā)點之“己”沒有被好好地正視、規(guī)約、批判和反思。章太炎所言“盡忠恕者是惟莊生能之”正是在“己”上大做文章,為“忠恕之道”所面臨的歧解和危險進行拔本塞源。
二、“體忠恕者獨有莊周《齊物》之篇”
由于意識到傳統(tǒng)學界對孔子“忠恕之道”所潛含的歧解或危險性,太炎在繼承傳統(tǒng)學者解釋之基礎(chǔ)之上,給予“忠恕”一種全新的理解,并將對孔子“忠恕之道”的唯一體認者許以莊子,他認為莊子的“齊物”哲學實是“忠恕兩舉”之道。
(一)“心能推度曰恕,周以察物曰忠”
相比于作《訄書初刻本》(約完成于1900年左右)時代,太炎在作《檢論》(完成于1916年左右)時代已經(jīng)鋒芒漸掩,他乃能以更理性之眼光審視傳統(tǒng)。《檢論》一書將孔子視為“中夏所以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者”[10](P430),并慨嘆其“洋洋乎美德”[10](P430)非孟荀所能及。因此,當他以這種眼光觀待孔子之時,孔子不再僅僅是“良師”和“良史”,他將“東方四圣”(浮屠、老子、孔子、莊子)與“西方三哲”(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并提[10](P433),可見他心目中之孔子已然是“圣人”兼“哲人”。作為哲人之作,太炎給《論語》下評騭云:“諸所稱說,列于《論語》者,時地異制,人物異訓,不以一型錮鑄,所謂大道固似不肖也?!盵10](P433)不難發(fā)現(xiàn),太炎筆下之《論語》頗有老莊之風。太炎看來,孔子其道之核心即“忠恕之道”,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忠恕”?傳統(tǒng)以“絜矩之道”定義“忠恕之道”有沒有不妥之處,太炎云:
道在一貫。持其樞者,忠恕也。躬行莫先,而方迻以為學,則守文者所不省已。心能推度曰恕,周以察物曰忠。故夫聞一以知十,舉一隅而以三隅反者,恕之事也。夫彼是之辨,正處正位正色正味,其候度誠未可壹也。守恕者,善比類。誠令比類可以遍知者,是絜矩可以審方圓。物情之紛,非若方圓可以量度也。故用矩者困,而務比類者疑。周以察物,舉其征符而辨其骨理者,忠之事也。故疏通知遠者恕,文理密察者忠。身觀焉,忠也,方不障恕也?!灾宜∮趯W,猶鳥有兩翮,而車之左右輪。[10](P433-434)
這段文字,太炎首先肯定孔子之“一貫之道”即“忠恕”,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忠恕”,太炎給出定義:“心能推度曰恕,周以察物曰忠?!比绻f他以“心能推度”定義“恕”是對傳統(tǒng)說法之繼承,那么他以“周以察物”定義“忠”,則與傳統(tǒng)提法完全相反。古來學者皆將“忠”定義為盡己心、反己情,太炎則將其定義為“周以察物”,即周盡地體察并還原他物。他進而以治學為例,指出“疏通知遠者恕,文理密察者忠”,聞一知十、一隅三反都是“恕事”,但僅僅用類比之方法探究萬物總不能得其究竟,因為不能作到對他者之“文理密察”,規(guī)矩可以考察方圓,但萬物豐富差異絕非方圓之能窮盡之,豈能以規(guī)矩而范圍之。因此,他指出,對萬物之體察不能僅僅用“恕”去比推,關(guān)鍵還要用“忠”去切察,只有用“忠”才能“辨其骨理”。這樣,“忠”與“恕”就形成互為條件、互相制約的關(guān)系,僅用“恕”不能知萬物存在之具體殊相;僅用“忠”則不能疏通知遠,舉一反三。只有“忠”“恕”并舉才能真正地知天地、懂他人、識萬物。這種“忠恕”之可貴之處就在于既承認從己出發(fā)而起推度作用之“恕道”,又強調(diào)以虛己之精神而切察他者之“忠道”。學術(shù)史上對“忠恕”之理解皆是以己推人,太炎對“忠恕”之理解是以物為物,以人為人,將“己”暫時懸置。太炎批判荀墨之學云:
荀卿蓋云:“萬物莫形而不見,莫見而不論,莫論而失位”。此謂用忠者矣。“坐于室而見四海,處于今而論久遠,疏觀萬物而知其情……”此謂用恕者矣。夫墨子者,辯以經(jīng)說,主以天志,行以兼愛、尚同。天志、尚同之末,以眾暴寡,惟盡恕,遠忠也。荀卿雖解蔽,觀其約束,舉無以異于墨氏。[10](P434)
太炎看來,墨子以“天志”“尚同”“兼愛”為說,只知“恕”而不知“忠”,忽視殊相或少數(shù),因此走向“以眾暴寡”之專制;荀子表面上是既知“忠”也知“恕”,但將其一分為二,故其實也是只知“恕”而不知“忠”,沒有意識到“忠”與“恕”之間是彼此攝納、互為前提之關(guān)系,二者如鳥有兩翼、車有兩輪一樣缺一不可,荀子未能明乎此故其政治上也最終走向?qū)V?“約束”)主義,“舉無以異于墨氏”。那么真正能既能做到“推度”又能做到“周察”的是哪位哲人呢,太炎看來非莊子而莫屬:
體忠恕者,獨有莊周《齊物》之篇,恢詭譎怪,道通為一。三子之樂蓬艾,雖唐堯不得更焉。此蓋老聃之所流傳,儒道所以不相舛牾,夫何掩昧良哉!《三朝記》小辯亦言忠恕。[10](P434)
太炎固然沒有將孔子之“忠恕”的繼承者許以墨荀,但也沒有將盛言“強恕”和“推恩”的孟子許以善體忠恕者,何以故?如前文所言,太炎這里對“忠”之定義已經(jīng)看不出前人“盡中心”“反己情”之解釋,而是將前人頗多強調(diào)之“己”抽拔出去,而莊學正是不以“己”作為“忠恕”推擴之本才能意識到“恢詭譎怪,道通為一”。如以己去推擴,則萬物必有“恢詭譎怪”之分,相反,以無己之精神體察萬物,就會發(fā)現(xiàn)萬物皆有其自足之價值,大者不多余,小者無不足,蓬艾不為野蠻,唐堯不為文明,癩女不為丑,西子不為美,此所謂“道通為一”,因此,太炎得出“體忠恕者,獨有莊周《齊物》之篇”之結(jié)論。特別是,太炎還引不被古代學者所重視之《三朝記》引證莊子:“‘知忠必知中,知中必知恕,知恕必知外。內(nèi)思畢心曰知忠,中以應實曰知恕,內(nèi)恕外度曰知外?!搜砸灾宜閷W,則無所不辯也。周以察物,疑其碎矣。物雖小別,非無會通。內(nèi)思畢心者,由異而觀其同也?!盵10](P434)太炎以“由異而觀其同”解釋“內(nèi)思畢心”,當是以虛靈不昧之心體認萬物從而讓萬物同異互見??傊?,如果說傳統(tǒng)學者對“忠恕”之詮釋多強調(diào)“同”,即“己”與“人”之共相,那么太炎對“忠恕”之理解更強調(diào)“異”,即“己”與“人”之“殊相”,“夫食味、別聲、被色者,物之大情也。木豕奄不知燕昵之好,喑聾不知笑語之歡,而馶戾轉(zhuǎn)甚者,以其遠人情”[10](P437),意識到每一個存在者都是一個獨異的個體,并周盡地理解他者,尊重他者,“忠”不是忠于己而是忠于彼;“恕”不是以我出發(fā)推其同而是以彼出發(fā)見其異,而莊子之“齊物”哲學正會歸于此。
(二)“有己之恕道”與“無己之忠道”
可見,對“己”之懸置或虛化而行“忠道”重“忠道”是太炎之解與前人之解之最大不同。章太炎在《菿漢昌言》引《史記》相關(guān)記載,認為老子傳授給孔子者主要就是“毋以有己”一語,并指出“毋以由己,無我也”[11](P78);《檢論·道本》則直接認為孔子之“忠恕”來源于老子,[10](P437)合參此兩說可知太炎所理解之“忠恕”為儒道之共法。如果說前人之“忠恕”是“有己之忠恕”,那么太炎看來,“恕道”之推擴不能無己,而“忠道”之盡物則不能有己,換言之,“忠恕之道”是“無己之忠道”與“有己之恕道”兩相并舉。太炎在《檢論·道本》篇重申其“忠恕”義云:
最觀儒釋之論,其利物則有高下遠邇,而老聃挾兼之。仲尼所謂忠恕,亦從是出也。夫不持靈臺而愛其身,滌除玄覽而貴其患,義不相害,道在并行矣。[10](P437)
這段文字,太炎認為后世儒家和佛家對物之觀照或有高下親疏之別,如儒家講求愛有差等,親親之殺,尊尊之別;釋迦有有情無情之判,六道高下之別;在老子則一視同仁,芻狗萬物,太炎看來老子這種思想實在是孔子忠恕思想之源頭(按太炎多次稱孔子出于老子)。老子之所以有這種哲學造境,乃是他能做到“不持靈臺而愛其身,滌除玄覽而貴其患”,“不持靈臺”與“滌除玄覽”都是在對“己”之揚棄,而以虛靈不昧之心、以無我之我來觀照天下萬物。太炎在解釋《老子》第十三章“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時云:“謂貴用其身于為天下,愛用其身于為天下,所謂施身及國也。此則訟言貴也。諸言生死無變、哀樂不動乎胸中者,謂其至無貴愛其身,寶穡大患而不辭者,謂其供物之求?!盵10](P435)《老子》原文頗有儒家推恩的味道,太炎則作出反常識之解釋,認為老子之言是以“無我”的精神來“供物之求”,這才是真正的“忠恕之道”,只有此道之發(fā)用流行才能實現(xiàn)《中庸》所言之“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盵5](P37)。太炎復引《莊子·天運》之“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來證明莊子正是老子此道之持護者。可見,太炎看來,老、孔、莊三家“忠恕之道”了無二致,與晉宋諸公“有己之忠恕”正好相反。太炎這種“忠恕”觀在《菿漢微言》里再次被強調(diào):
仲尼以一貫為道為學,貫之者何?只忠恕耳。諸言絜矩之道,言推己及人者,于恕則已盡矣。人食五谷,麋鹿食薦,即且甘帶,鴟鴉嗜鼠,所好未必同也。雖同在人倫,所好高下,亦有種種殊異。徒知絜矩,謂以人之所好與之,不知適以所惡與之,是非至忠,焉能使人得職耶?盡忠恕者,是唯莊生能之,所云齊物即忠恕兩舉者也。二程不悟,乃云佛法厭棄己身,而以頭目腦髓與人,是以自己所不欲施人也。誠如是者,魯養(yǎng)爰居,必以太牢九韶耶?以法施人,恕之事也;以財及無畏施人,忠之事也。[1](P70-71)
太炎此段文字是其思想中極吃緊之文字。太炎首先肯定孔子之“一貫之道”即“忠恕之道”?!巴萍杭叭恕薄巴街e矩”只是“恕”而不是“忠”,因為世界千差萬別,萬物所好未必盡同,即使同在人倫其所好亦有酸甘美丑之異。僅僅是從“己”去推擴可能會導致“以人之所好與之,不知適以所惡與之”,我之所好可能即彼之所惡,可見“推己及人”“絜矩之道”并非為周延而無懈可擊的“忠恕之道”,以“己”出發(fā)去推擴去絜矩只是“恕”而非“忠”。針對《荀子·非相》篇所言“圣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類度類,以說度功,以道觀盡,古今一度也,類不悖,雖久同理”,太炎提出與之相反之觀點,并給出“忠”之進一步解釋:
顧凡事不可盡以理推。專用恕術(shù),不知親證,于事理多失矣。救此失者,其唯忠。忠者周至之謂,檢譣觀察,必微以密,觀其殊相,以得環(huán)中,斯為忠矣。今世學者亦有演繹、歸納二涂,前者據(jù)理以事量,后者驗事以成理。其術(shù)至今用之,而不悟孔子所言,何哉
這里,太炎看來荀子式之“推度”自有其不足,只是“恕”而沒有“忠”,并進而給出“忠”的幾種內(nèi)涵性特征:親證;周至;觀其殊相;以得環(huán)中?!坝H證”即設(shè)身處地地想彼之所想;“周至”即讓萬物自在地整全地呈現(xiàn);“觀其殊相”即觀察其特殊性并尊重其特殊性,承認世界之多樣性并體諒個體之差異性;“得其環(huán)中”正是莊子哲學認識論之最高造境,而“得其環(huán)中”必須以“吾喪我”之“無己”為前提,太炎看來莊子“得其環(huán)中”正是孔子所言之“忠”,實則亦即“無己之忠”?!洱R物論》之“吾喪我”是“忠”之前提,“齊萬物”是“恕”之造境,只有以“無我”之“忠”才能有成就天下萬物之“恕”,沒有“忠”之“恕”可能會出現(xiàn)魯君以養(yǎng)人之方式養(yǎng)爰居之笑話;沒有“恕”之“忠”僅僅執(zhí)著空言而不能真正以平等之眼光、以還其自身之方式來觀照萬物,職是之故,太炎稱莊子之“齊物”為“忠恕兩舉”之道,“忠恕兩舉”即互為條件,彼此攝納,“恕道”強調(diào)普遍性,“忠道”強調(diào)獨異性,“忠恕兩舉”即普遍性與獨異性之統(tǒng)一,不過太炎更強調(diào)獨異性,即“忠道”。太炎并借故批評二程,按程伊川曾以為佛法的出世主義是厭棄己身,以自己之厭棄己身而號召天下人皆厭棄己身是“以己所不欲施人也”[10](P462)。太炎看來,佛法本來“無己”,了悟生死實相,因此以“法”施人,并不是“推己及人”和“絜矩之道”,而是讓眾自由選擇,隨緣布施,絕無外在之逼迫。同時,“非自出生死外,孰能無死?非自出生死外,必不能抍入于生死中,又何自私之有”[10](P462),由于大乘佛法能諦視緣起性空,萬法唯識,因此以“無己”之精神施財于人并以無畏之精神救人,完全為他人著想,這才是真正的濟天下賑生民之“忠事”。換言之,大乘佛學之出發(fā)點是“人”而不是“己”,因此是真正的“忠”。況且,“出世法中,哀愍眾生,如護一子,舍頭目腦髓以施人者,稱菩薩行,而未嘗責人必舍。責以必舍,便非哀愍。在世法中,有時不死節(jié)者,不齒于人,是乃責人以必舍也”[10](P462)。這里,太炎認為,大乘佛學發(fā)悲憫心,會舍身救人,但“未嘗責人必舍”,他們之所如此,是因為佛學不會以“己”出發(fā)去推度別人,即其“己”被消解;相反,世間法中,自己“死節(jié)”的同時也會“責人必舍”,別人不死節(jié)就會被低看一等,這是以“己”出發(fā)來推度別人,“己”被執(zhí)著著。
總之,太炎看來,佛學和莊學的真精神才是孔子“忠恕之道”的真精神,這種忠恕之道與傳統(tǒng)忠恕詮釋學有三大區(qū)別:其一,傳統(tǒng)的“忠恕之道”偏義于“恕”,而太炎的“忠恕之道”偏義于“忠”;其二,傳統(tǒng)對“忠道”之理解是反身盡己,太炎對“忠道”之理解是虛己盡彼;其三,傳統(tǒng)解釋往往“忠”“恕”分舉,太炎則將之兩相并舉,缺一不可。宋儒朱子曾經(jīng)云:“天地是一個無心底忠恕,圣人是一個無為底忠恕,學者是一個著力底忠恕?!盵12](P685)莊子“齊物”哲學所體現(xiàn)之“忠恕”正是“無心底忠恕”或“無為底忠恕”,學者在“著力”于“忠恕”時時刻需要反思自己“著力”處會不會強加于人而違反“天地”和“圣人”之“忠恕”。
三、《齊物論釋》與“忠恕之道”
大致說來,辛亥前后數(shù)年,章太炎之學經(jīng)歷從古文經(jīng)學、荀韓之學到法相學(世親、慈氏一派)、再以法相學之“真如”解釋莊子之“齊物”,終以莊子之“齊物”證孔子之“忠恕”之過程,從這一思想歷程來看,大概的確與其自況之“始則轉(zhuǎn)俗成真,終則回真向俗”暗合。太炎以法相唯識學解莊,但其問題意識遠不是傳統(tǒng)莊學如何會通莊佛之問題,甚至也不是在一般意義上如嚴復一樣以所謂中國傳統(tǒng)思想資源接應西方民主、自由、民權(quán)、進化、啟蒙等主流價值之問題,而毋寧說是對近代盛行的一系列西方主流價值之批判、消解、反思和重建。太炎在以佛解莊之前,對佛學特別是唯識學評價極高,認為慈氏、世親之說“理極不可更改”[13](P192);但他慢慢意識到以涅槃寂靜為歸趣的佛學自有其弱點,指出“若專用佛法去應世務,規(guī)劃總有不周”,“(佛學)方法論實在沒有完成”[13](P159),即佛學沒有給出具體之應世方法,故開始以莊學提撕佛學,以莊學之“俗”補救佛學之“真”,以莊子之“外王”補救佛學僅言“內(nèi)圣”之欠缺,并因此認為《齊物論》為“內(nèi)外之鴻寶”[1](P26),更提出“命世哲人,莫若莊氏”[14](P149)這一振聾發(fā)聵之口號。太炎之所以如此推重莊子乃是他看來《齊物論》可以賑救“人與人相食”[15](P3)之天下,可以“經(jīng)國”[16](P102),可以“衣養(yǎng)萬物”[17](P76)。而其保民治國救天下之術(shù)實則即“忠恕之道”?!洱R物論釋》四萬余言,談不上卷帙浩繁,但的確頭緒繁復。本節(jié)只能圍繞“忠恕之道”擇其要而言之。
(一)不齊而齊:真如——齊物——忠恕
如前文所言,章太炎對孔子“忠恕之道”的理解與前人之“一——多”關(guān)系相比更表現(xiàn)出“零——多”關(guān)系之特色。這個“零”大體即基于佛學之“真如”和莊學“喪我”而構(gòu)建,這個“多”即指佛學所謂“眾生平等”與莊子之“萬物一齊”,“真如”——“平等”、“喪我”——“齊物”、“無己”——“忠恕”此三對概念基本可以一一相印證。這里,章太炎特別突出并始終強調(diào)的是萬物之“不齊”,太炎指出:“(《齊物論》)先說喪我,終明物化,排遣是非……因物付物,所以為齊?!盵17](P73)此處所謂“喪我”和“物化”都是“無己”,在這種造境觀照之下,因物付物,萬物為齊,這種齊物不是像許行一樣將萬物劃為一齊。太炎堅信“以分析名相始,以排遣名相終”[1](P169)的法相學是科學,他之所以以法相學解莊,就是冀圖在“科學日益昌明”[13](P192)之世讓莊學變成科學。因此,《齊物論釋》基本是在以法相學“名相分析——名相排遣”這種既具方法論又具存在論特色的思辨中完成。太炎認為世界一切皆阿賴耶識所變現(xiàn),換言之,一切存在都不過是自心影現(xiàn),而見分與相分皆無自性,世人不悟,觸相生心,心體起滅,恒審思量,這最終成為個人不自在之源,也是人類苦難、國際傾軋之源。莊子《齊物論》所言與法相學所言了無不同,“齊物本以觀察名相,會之一心。名相所依,則人我法我為其大地,是故先說喪我,而后名相可空”[17](P78),是非本是名相,名相背后是法我二執(zhí),“吾喪我”既破我執(zhí),又破法執(zhí);法我皆破,則名相即空;名相既空,則是非不起。唯當是非不起、見相兼空之時,方能親證一如,萬物各以其本色涌現(xiàn)自身,再以是其所是、以物付物之方式平等地觀照萬物,成就他人,尊重異俗,這是太炎《齊物論釋》以“真如”證“齊物”,復以“齊物”證“忠恕”的內(nèi)在思路。他在《齊物論釋》中指出:
人與飛走,情用或殊,轉(zhuǎn)驗之人,蚳醢,古人以為至味,燔鼠,粵人以為上肴,易時異地,對之欲噬,亦不應說彼是野人,我有文化,以本無文野故。轉(zhuǎn)復驗之同時同地者,口之所適,則酸腐皆甘旨也,愛之所結(jié),雖嫫母亦清揚也,此皆稠處恒人,所執(zhí)兩異,豈況仁義之端,是非之涂,而能有定齊哉。[17](P122-123)
此段文字中,太炎以異時異味、異地異俗、酸腐隨人、美丑不定等一系列事例證明人類存在之豐富性、差異性和多樣性,這其中不應有文野、高下、美丑、尊卑之分,“若轉(zhuǎn)以彼之所感,而責我之亦然”,這里隱隱有與孟子所言“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5](P330)相頡頏之意。如果說孟子以眾人之同為基礎(chǔ)證成其“推恩”“強恕”之可能性及其“絜矩之道”,那么可以說莊子正是以眾人之異為基礎(chǔ)證成莊子式之“忠恕之道”。孟子之“推恩”“強恕”并非沒有意義,只是這種“推恩”或“強恕”始終不能成為絕對原則,而時刻需要批判性地、反思性地理解,莊子式之“忠恕”正可為其提供一種反思和批判。如前文所言,太炎強調(diào)“忠者周至之謂”,“忠”是“得其環(huán)中”,此即認為真正的忠恕應該是周至地整全地理解他者之存在,并給予理解、尊重或裁輔,而不是以我之所是而責彼之當然??傊?,《齊物論釋》正是以法相學之“泯絕人法,兼空見相”這種“真如”之學為莊子基于“吾喪我”之“齊物之境”提供進一步之哲學支撐,這種“齊物”始終強調(diào)的是“不齊而齊”。太炎云:“齊其不齊,下士之鄙執(zhí);不齊而齊,上哲之玄談?!盵17](P73)他看來以“不齊而齊”之方式尊重差別、觀照殊相正是孔子“忠恕之道”之真精神?!洱R物論釋》在理論上會通真如(佛)——齊物(莊)——忠恕(孔)之同時,更展開一系列直面當下“人間世”的反思與批評,而太炎作《齊物論釋》之主要用意正在于斯。
(二)“忠恕”與近代政治之自由與平等
太炎曾批評嚴復將中學與西學進行盲目比附是“知總相而不知別相”[1](P48),因此他沒有直接以莊子之“逍遙”與“齊物”去格義近代視域中之自由與平等而是首先給予嚴格之區(qū)分。太炎云:“(《莊子》)維綱所寄,其唯《消搖》《齊物》二篇,則非世俗所云自在平等也。體非形器,故自在而無對;理絕名言,故平等而咸適?!盵15](P3)太炎自覺地區(qū)分近代意義上的自由平等與中國古典式之“逍遙”與“齊物”不可同日而語,二者不僅是不同層面之問題,而且其本質(zhì)亦大不同[18](P37-38)。但這絕不意味著莊子《齊物論》與近代自由平等無關(guān),就《齊物論釋》以及太炎相關(guān)論著來看,太炎對“齊物”與近代自由平等之關(guān)系之考察主要有二,其一,人與人之間的自由與平等如何可能;其二,政府如何來保證公民之自由與平等。此兩問題皆與其抉發(fā)的莊子“忠恕之道”有關(guān)。
其一,就民與民而言,太炎認為近人所謂自由是在人與人之關(guān)系中發(fā)生的,“我不應侵犯人底自由,人亦不應侵犯我底自由”[18](P37-38),這種理解應該說是非常中肯的,自由的本質(zhì)實則即是人與人之“權(quán)界”。那么如何保證這種自由真正在人與人之間實現(xiàn),西方哲學家認為要靠憲政、民約甚至要靠強大的“利維坦”,但太炎看來這些雖不可否認,但畢竟有所不足。人類古今種種不平等不自由首先不是由于法律不足,也不是沒有民約政府,甚至也不是缺乏儒家之仁義和墨者之兼愛,那么問題究竟是什么?太炎指出:“若其情存彼此,智有是非,雖復泛愛兼利,人我畢足,封畛已分,乃奚齊之有哉?”[17](P73)太炎看來,“情存彼此”“智有是非”這是人類一切不自由不平之根源。每一個人心中都橫亙著一個“畢足”“封畛”的我,“茍各有心,拂其條教,雖踐尸喋血,猶曰秉之天討也”[17](P73),有我就有我之私利私欲,這樣不期而然地導致人類種種不自由、不平等。人人有我,就不能設(shè)身處地地為人著想,也就不能真正地尊重別人的權(quán)利、利益甚至尊嚴,換言之,有我就不能踐行真正的“忠恕之道”,故,要想實現(xiàn)真正的自由平等必須首破我執(zhí)。太炎曾以母子關(guān)系為例,母親愛子,能做到“無我”者多,子之愛母,能做到“無我”者少,故“世間之慈母恒多,而孝子恒少”[19](P450),因此他得出結(jié)論:“然則能證無我,而世間始有平等之大慈矣。”[19](P450)“能證無我”即行“無己之忠恕”,人只有體證無我才能做到“一切以利益眾生為念”[19](P437)。如此,彼此互相尊重,時刻體諒,才能實現(xiàn)普遍之自由與平等??傊?,“無我”意味著對自我權(quán)利的自覺劃界和對他者權(quán)利的尊重,只有這種時時在反省和反思地內(nèi)照中才能保證不對他者的自由造成威脅,也才能不僭越他者的權(quán)利,可見基于莊佛孔所會通的“忠恕之道”對近代政治之自由平等實有遮撥和補救之供。
其二,就政府與民之間而言,太炎指出:“以道蒞天下者,貴乎微眇玄深,不排異己。不知其說而提倡一類之學,鼓舞泰盛,雖善道亦滋敗。李斯之法律,平津之經(jīng)術(shù),西晉之老莊,晚明之王學,是已!……且以琴瑟專一,失其調(diào)均,亦未有不立獘者。”[1](P67)鼓琴不能調(diào)一宮,為政不能排異己,治國不可定一尊,為一言堂定一類之學者必滋其敗,這實則就是忠恕之道。章太炎作《齊物論釋》時已經(jīng)超越前些年作《五無論》時的無政府主義思想而成為一個理性的民約論者,但其對政府對民人之鉗制和壓迫始終保留著過人的警惕。太炎在《齊物論釋》中云:“有君為不得已,故其極至于無王,有圣或以利盜,故廓然未嘗立圣。”[17](P76)太炎看來,莊子“非圣”“無王”等思想并非意味著他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相反,莊子在以這種極端的言說方式來消解政府或人君的權(quán)利,政府的作用應該是消極的、不得已的、被動的,最好的政府是權(quán)利最小的政府。只有將政府的權(quán)利限制到最小的程度,才能保證民人的權(quán)利不被侵犯,如此民人的自由才能實現(xiàn)。不難發(fā)現(xiàn),這里與他在《國家論》里所言“國家之自性,是假有者,非實有者”[19](P484),“個體為真,團體為幻”[19](P485)等如出一轍,所謂“團體為幻”與“個體為真”之關(guān)系正好就是“零”與“多”之關(guān)系,這就需要政府或人君踐行真正的“忠恕之道”。章太炎也稱之為“內(nèi)圣外王”之道:“(莊子)特別志愿本在內(nèi)圣外王,哀生民之無拯,念刑政之苛殘,必令世無工宰,見無文野,人各自主之謂王,智無留礙然后圣。”[17](P141)太炎看來生民之苦難莫不歸罪于政府或人君,而政府或人君之所以給民人帶來苦難是因為他們莫不以“工宰”自居,“工宰”取自《荀子·正名》:“心也者,道之工宰也。”楊倞注:“工能成物,宰能主物,心之于道亦然也?!盵20](P423)“工宰”與“真宰”相反,這里隱喻無道之人君以一己之心為主宰而凌駕于萬民之上,“繩墨所出,較然有量,工宰之用,依乎巫師”[17](P73),惟以有我故,不能體貼民心聽取民聲,不能尊重民人之個體性和差異性,此即有違莊子因“無我”而以“齊物”治國的理想方式,當然實則也即有違“因物付物”的“忠恕之道”。太炎在這個意義上指出“言兵莫如《孫子兵法》,經(jīng)國莫如《齊物論》”[16](P102)。這里所謂以“齊物經(jīng)國”即以“忠恕之道”治國,“莊周明老聃意,而和之以齊物,推萬類之異情,以為無正味、正色,以其相伐,使并行而不害”[16](P115)。這種“忠恕之道”實則即對君權(quán)或政府權(quán)利在最大程度上的消解,以“智無留礙然后圣”之“內(nèi)圣”而開出“人格自主之謂王”之“外王”,即讓政府以“智無留礙”的虛己精神來還民自由,平等觀照,尊重個體,不排異端。太炎云“夫齊物者,以百姓心為心”[17](P143),這難道不是對“忠恕之道”的最好注腳么!章太炎在這里將佛學、莊學、儒學、近代自由主義進行很好地綰結(jié),其核心就是“忠恕之道”。
(三)忠恕觀照下之民族獨立與文化多元
莊子曾預言萬世之后會出現(xiàn)一個“人與人相食”的世道,太炎看來當時那個世界正好就是莊子筆下那個“人吃人”的世界,可謂“適逢其會”[15](P3)。太炎進而認為,造成近代大國傾軋小國、文化沙文主義泛濫的原因之一即“忠恕之道”之缺失。近代以來,一些別有用心的獨裁者以公理、文明、進化為名,以“推己及人”為“善意”而行侵略褫奪之實,而莊學之“忠恕之道”正可揭露其丑惡而“破其隱匿”[17](P118)。王汎森因此指出太炎“齊物哲學”的主要思想之一即“不行絜矩之道”,因為“太炎早已從人類慘痛的歷史經(jīng)驗中看出這種希望別人跟我一樣好的‘善意’所造成的大災難”[21](P162)。晚近以來,社會達爾文主義、蒲魯東主義、黑格爾主義盛極一時,宣揚種族優(yōu)劣的大國沙文主義泛見,無論是斯賓塞的“社會達爾文主義”還是黑格爾的“德意志至上主義”都認為“優(yōu)秀民族”征服“落后民族”、“文明文化”征服“野蠻文化”是其來有自,理所當然。章太炎看來,黑格爾的“理性發(fā)展論”、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和斯賓塞的“社會進化論”三者是互為表里、互相支撐的進化論[19](P404-405)。如斯賓塞以達爾文的自然進化論解釋社會進化論,認為民族或種族之間的優(yōu)勝劣汰符合“自然法”;黑格爾則承認日耳曼民族和德意志國家是“絕對精神”在目前世界中的擔當者,因此有理由去征服那些野蠻國家,給世界帶來自由和文明。太炎認為這些哲學都是強權(quán)主義之先聲,“原其立論,實本于海格爾氏,以力代神,以論理代實,采色有殊,而質(zhì)地無改?!麨槭谷俗杂桑鋵嵰磺胁蛔杂伞盵19](P470-471)。事實上,所謂的“文明民族”以“文明”“公理”“進化”為名去傾軋吞噬他們看來的所謂“野蠻國家”,恰恰是沒有行“忠恕之道”。他們高自標持,以己度人,沒有尊重他者和異者,將民族文明之間的差異性和豐富性視為優(yōu)與劣、高與下甚至是文明與野蠻之對立,此匪夷所思,莊子的“齊物”哲學正可批判或消解這些荒謬之說。莊子的齊物哲學與黑格爾的“事事皆合理”在形式上有些類似,但前者因不同而任其不同,后者強調(diào)這種不同是“絕對精神”的不同開顯,然則通過進化,由異趨同,因此二者根柢又絕遠[19](P475)。太炎看來尊重差別、提倡個體的莊子齊物哲學與當時所謂追求普世價值的“公理”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哲學,他明確提出黜“公理”而尚“齊物”[19](P470)的思想。
莊子哲學可貴之處就在于,他以“無我”的“忠恕之道”來諦視各種文明、文化、種族之間的差異和殊相,以“不齊”而見“齊”,提倡互相尊重,互相體諒,平等對話,文野共存。太炎于《齊物論》三千余字中最推重“堯伐三子”章,他看來此章正揭橥這種“文野平等”之精神,太炎在《齊物論釋·釋篇題》云:
(《齊物論》)終舉世法差違,俗有都野。野者自安其陋,都者得意于嫻,兩不相傷,乃為平等。小智自私,橫欲以己之嫻,奪人之陋,殺人劫賄,行若封豨,而反崇飾徽音,辭有枝葉。斯所以設(shè)堯伐三子之問。下觀晚世,如應斯言。使夫饕餮得以逞志者,非圣智尚文之辯,孰為之哉
太炎對“堯伐三子”章下注云:
原夫《齊物》之用,將以內(nèi)存寂照,外利有情。世情不齊,文野異尚,亦各安其慣例,無所慕往。饗海鳥以大牢,樂斥鷃以鐘鼓,適令顛連取斃,斯亦眾情之所恒知。然志存兼并者,外辭蠶食之名,而方寄言高義,若云使彼野人獲與文化,斯則文野不齊之見,為桀跖之嚆矢明矣。[17](P118)
太炎認為,莊子之學能“內(nèi)存寂照,外利有情”,這種“外利有情”的方式即是以其“齊物”哲學推演出的“世情不齊,文野異尚”理論。宗、膾、胥敖雖然草昧未開,但舜看來,即使如此也不應該以文明、開化、仁義等高義去征伐。因為即使這些小國在“后進”之中,但并不意味著他們比所謂“先進”大國略低一等,先進者固然有文明之傳統(tǒng)和風俗,而后進者也未嘗沒有自己的傳統(tǒng)和風俗,二者各有慣例,并行不悖,不會互相艷羨,更無高下之分。因此,如果一些國家以開化者自居而以“使彼野人獲與文化”為名去開化、征服這些小國,恰恰就是沒有踐行“忠恕之道”。他們是以己國出發(fā)而推度別國,即他們以自我為繩墨標準去丈量他者,這樣就不能周盡客觀地了解他者,也就不能很好地尊重他者。這樣,名利兼收,既能得兼并之實,又能得高義之名。這種提倡文野高下之理論實則是桀紂暴行之先聲,社會達爾文主義和黑格爾主義大概都屬于這種先聲。
在《齊物論釋》中,太炎以中國歷史上著名的“葛伯仇餉”為例說法。無論是《國語》“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之說還是《禮記》“禮有五經(jīng),莫重于祭”之說,都強調(diào)“祭祀”是當時華夏主流文明之傳統(tǒng),但葛國似乎并沒有這種祭祀傳統(tǒng),商湯、伊尹君臣最終以葛伯“放而不祀”為理由并用種種計謀最終征服葛國?!案鸩痧A”事件為儒者所津津樂道,孟子雖然強調(diào)“善戰(zhàn)者服上刑”,但承認商湯以“放而不祀”為理由消滅葛國是“仁義之師”。太炎指出:“風紀萬殊,政教各異,彼此擬議,率皆形外之言,雖其地望可周,省俗終不悉也?!盵17](P76)因此指出“放而不祀,非比鄰所得問”,即祀與不祀是一國之風俗慣例,他國無權(quán)過問和干涉,換言之,他國不能以自己重視祭祀這種風俗傳統(tǒng)而“推”出他國也應該如此。但商湯為找一個“順乎天而應乎人”的革命理由,最終以“放而不祀”為名而將葛國夷滅,這是商湯征服天下之第一戰(zhàn),因為師出有名,天下諸侯紛紛盼著商湯來征服,孟子說就如大旱望雨一般。這里,葛國本無祭祀傳統(tǒng),但商湯、伊尹君臣二人想方設(shè)法、威逼利誘去讓葛國行祭祀之禮,這是典型地對“忠恕之道”的誤解,這種“推”的前提是以“己”出發(fā)的,因此就不能很好的觀照“彼”。太炎看來,“葛伯仇餉”這一歷史掌故就是典型的以“忠恕”為出發(fā)而最終走向“忠恕”之反面的案例。
以傳統(tǒng)忠恕觀推擴而言,祭祀為文明之行,“我們”將祭祀視為“國之大事”,彼葛伯如何能“放而不祀”,如此自甘野蠻,故殺之不赦,滅國有理;相反,若將“有己之恕道”與“無己之忠道”合參而推擴之,“我們”固然以祭祀為文明,彼葛伯“放而不祀”亦非野蠻,人家有人家之傳統(tǒng)和風俗,“我們”豈能干涉之,更遑論殺伐之,寡固然不能暴眾,眾也不能暴寡。太炎看來湯滅葛伯并未給出實質(zhì)理由,僅僅以“放而不祀”就夷滅人國是古代版的“文明滅國”。如果這種歷史記載為真,那么正好可以檢討傳統(tǒng)將“忠恕之道”詮釋為“以己及人”“以己推彼”“絜矩之道”之有限性或危險性,如章太炎云:“小智自私橫欲,以己之嫺,奪人之陋,殺人劫賄,行若封豨?!盵17](P76)這是“有己之忠恕”所可能蘊含之惡果,而莊子式之“無己之忠道”大可補充“有己之恕道”之種種弊端,讓“推己及人”者真能做到“無己盡人”以防患于未然。
在“忠恕之道”的觀照下,太炎將儒、釋、道以及西學熔鑄為一爐,鉤深探賾,返本開新,其學術(shù)資源是傳統(tǒng)的,其問題意識則是現(xiàn)代的,可謂是“舊內(nèi)圣開出新外王”。傳統(tǒng)忠恕觀以推己及彼、忖我度物之詮釋大義為主線,這種詮釋始終以“己”為推擴之出發(fā)點,晉人宋人、宋學漢學大同而小異,并以此開出儒者所津津樂道的“絜矩之道”。這種理論本身可能并沒錯,至少詮釋者本人并未意識到其所可能潛含的種種歧解。但事實上,如果將這種“忠恕”變成一種絕對原則,可能會產(chǎn)生始料未及的后果,比如強人合己、以己方物甚至還會產(chǎn)生成湯滅葛或黑格爾主義之“文明滅國”那樣的不義之舉,或許正是意識到此種種不足,章太炎認為莊子之齊物哲學才是真正的“忠恕之道”。由于莊子“齊物”的前提是“吾喪我”,故太炎的“忠恕”是“無己之忠”與“有己之恕”兩相并舉,“恕道”是以己出發(fā)而推度他者與自己的普遍性,“忠道”是懸置自我而觀照他者存在的特殊性。與“有己之忠恕”相比,后者更強調(diào)以虛靈不昧之心去“周至”地體察他者,尊重他者,還原他者,亦太炎所謂“操齊物以解紛,明天倪以為量”[1](P70),而不是強以彼合己或?qū)⒓簭娡朴谌耍鬃硬皇且惨浴敖^四”為后世所箴言嗎?應該說,太炎強調(diào)“忠道”之重要性的同時,并沒有否認“恕道”的推恩原則,而是以“忠道”對“恕道”所未盡之處防漏補缺,從而成為一種更周延的“忠恕之道”。至少,這種“忠道”為“恕道”提供一種反思性和批判性參照,當我們在推己及人、自命絜矩、“舉斯心而加諸彼”之時首先需要反思:己之需、己之好、己之絜矩、己之心豈是真的彼之需、彼之好、彼之范式、彼之心嗎?如果不是,這種“推恩”就要三思而行,《論語》不是有“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之拳拳忠告么?更何況曾子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解夫子之“忠恕”向來被學界稱為圣人之“一以貫之之道”。故可以說,“忠道”與“恕道”構(gòu)成一種交互限制關(guān)系,如鳥有兩翮,車有兩輪,因此章太炎說《齊物論》為“忠恕兩舉”之道,良有以也。就學術(shù)史而言,“忠恕之道”作為孔子之重要思想貢獻,莊子《齊物論》“不齊而齊”之思想的確是對其一種遙契,太炎正是抓住此核心而會通莊孔,這就不僅僅是名相附會,而是內(nèi)在地諦視其一致性,這種詮釋屬于深度詮釋,故其聲稱“以莊證孔”洵非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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