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德”是如何擁有超凡力量的？
“德”是如何擁有超凡力量的？
作者：維舟
來源：澎湃新聞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三月三十日乙未
耶穌2020年4月22日
中國文明的突出特征之一，就是極其注重“德政”和“德治”。儒家強調(diào)，權(quán)力合法性的來源是天命、德政與君主的個人品德。至遲到西周時，中國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核心就已是“德”，施政著重于“敬德保民”。自此之后，幾乎歷代相沿。
不夸張地說，“德”的觀念深深滲透在中國文化的肌理之中。其實“德”經(jīng)還在“道”經(jīng)之前，而儒家文化特別推崇修身“立德”，以“德”為做人立身之本。美國漢學家艾蘭給它作了一個謹慎的界定：“‘德’是某種人所特有之事，是其他生命所沒有的人心的一個表現(xiàn)方面?！贝_實，龔鵬程也注意到，中國“講人的尊貴，主要是從才德能力上說，希伯來則首先由形體上說”，所謂“人者，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禮記·禮運》）。
這個概念，由于在后世經(jīng)過儒家、道家的闡釋與演繹，常被世人普遍理解為“道德”。但另一方面，漢語中又有諸如“積德”這樣的說法，歷代還將王朝興衰以“五德終始”來解釋，如果說“德”僅指“道德”，或是某種人所特有的品質(zhì)，顯然無法解釋諸如“土德”、“木德”這類用法。這都表明，在古人的心目中，對此有著不同的理解，而這，很可能是理解中國文明的一把鑰匙。
研究先秦思想史的西方學者早就意識到，“德”是中國思想中特別復雜難譯的概念之一，“有一系列難于理解的意思”，列文森認為它“意味著圍繞‘美德（virtue）’或（美德的）‘力量（power）’這一概念的一堆意義”，很難確切對譯。以往一般英譯為“virtue”（性能，德性，美德）或“inner power”（內(nèi)在力量）。英國漢學家葛瑞漢則將之譯為“potency”（超凡力量），并強調(diào)指出，這和拉丁文中表示“德”的virtus一樣，是指稱某種內(nèi)在的本質(zhì)（intrinsic），而且它“傳統(tǒng)上用作某種無需運用肉體力量便可促使他人行動的善良或邪惡的力量?？鬃釉谮A得普遍效忠的周代‘神授力量’的意義上使用它，但把這個概念道德化并拓展寬泛，以至于使之成為自我遵循并使他人遵循‘道’的能力”。
包括古文字學家裘錫圭在內(nèi)的許多學者都意識到，在這種“超凡力量”含義上的“德”，可與波利尼西亞土著社會中的“神力”（mana）參照。在波利尼西亞文明中，mana表示神靈附體，是社會地位、權(quán)威和力量的來源，也常譯作“魔力”或“魅力”。由此解釋“五德終始說”即可豁然貫通：所謂“五德”即天地之間五種循環(huán)交替的神秘力量，而每一個朝代、帝王即是其代表和化身。這也可以很好地解釋《中庸》第十六章孔子所說的話：“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朱熹注解認為此處“鬼神”指天地之功用、造化之跡，而“德”乃指“情性功效”。這當然是理學家的解釋，但究其原始本義，恐怕此處“德”便是指某種神秘莫測的超個人力量（vast impersonal forces）。
殷墟甲骨卜辭中已有“德”字，含義不明，島邦男認為其意與“循”相近，李澤厚認為其與禮儀規(guī)范有關(guān)。但這應該都已是后起之意，從存世文獻來看，《莊子·天地》所論恐怕最近于其本來面目：“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虛，虛乃大。合喙鳴。喙鳴合，與天地為合。其合緡緡，若愚若昏，是謂玄德，同乎大順?！瓐?zhí)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這里明白指出：“德”是天地之間化生萬物的原始力量，而只有順應天道，達到天人合一之境，一個人才能成就“德全”。
這又涉及另一層意味：人可以獲得“德”這種天地之間的神秘力量。據(jù)許慎《說文解字》：“德，升也?！倍斡癫谜J為訓作“登”與“得”，從甲骨文字形看，“德”的聲旁“彳”表“獲得”之意，而右邊則是“直”與“心”，其本義應指內(nèi)心獲得的特殊魅力。周策縱在《古巫醫(yī)與六詩考》中認為，“德”最初的含義應比“道德”或“德性”這樣的抽象概念更為具體：“德字所從之直，可能說成從目之直視，而另一方面也可能象種子的發(fā)芽，所以古時這字既有徼循之意，而更常有生殖潛力的含義，從植、殖、值諸字還可見到一些端倪。德字早期即表示這種繁殖的潛能，《韓非子·解老篇》：‘德也者，人之所以建生也?！赡苓€保存這初義。德字因此也就有得來之意。”
在此不妨參見英語“德”（virtue）的語源含義：它源于拉丁語詞根vir（“man”，男人），現(xiàn)在英語中仍有一系列詞與此有關(guān)，如virile指“有男性氣概的；有生殖能力的；精力充沛的”、而virtuous（有德行的）源出晚期拉丁語virtuosus，本義也是“道德力量；（戰(zhàn)爭中的）勇氣；男性氣概”。但在漢語中有所不同的是，“德”不僅表明一種內(nèi)在的潛能，還尤其強調(diào)這是得自天地之間所蘊藏的神秘力量，相當于說“天賦異稟”，因此許景昭《禪讓、世襲及革命》一書中認為，在某些語境中，“德”最好譯為“favor”（天賜的德性）或“grace”（天賦的德行）。對此種力量，所側(cè)重的與其說是繁殖力、男性氣概，不如說是一種能通過無形的感化，促使人順從的力量，所謂“以德服人”。一言以蔽之，一個人有“德”，就意味著讓人看到超凡力量附體顯靈（hierophany），即神圣事物通過此人向我們展示它自身。
在這樣的觀念之下，人體也是一個小宇宙，能將超凡的宇宙力量內(nèi)化，那自然便是人中最杰出者。據(jù)《管子·內(nèi)業(yè)》：“凡物之精，此則為生。下生五谷，上為列星。流于天地之間，謂之鬼神；藏于胸中，謂之圣人?！枪蚀藲庖?，不可止以力，而可安以德；不可呼以聲，而可迎以音。敬守勿失，是謂成德，德成而智出，萬物果得。”這里明確指出：宇宙中有一種無形的精氣，能將之內(nèi)化于心，就是圣人，做到這一點便是“成德”，相當于擁有了鬼神一般的力量。
《說文解字》釋“德”為“升”，或許是因登高能更接近于“天”，從而獲得這種超凡力量。據(jù)《左傳·桓公二年》：“夫德，儉而有度，登降有數(shù)，文物以紀之，聲明以發(fā)之，以臨照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懼，而不敢易紀律?！贝颂帯暗隆彼尸F(xiàn)出來的，幾乎像是某種降神的感覺，具有令人敬畏的神圣性，由此才締造出宗教、倫理、政治“三合一”的“禮”。
顯然，這樣的“德”絕不是普通人都能具備的，它在起初是神王（god-king，或中國所謂“圣王”）的特質(zhì)與專屬。侯外廬則根據(jù)西周時期的文獻與銅器銘文中，“德”往往與“孝”連文并稱這一點，認為“德是先王能配上帝或昊天的理由，因而也是受命以‘我受民’的理由”、“德以對天，孝以對祖”?！睹Α芬灿小柏э@文武，上天引厭其德，配我有周，膺受大命”的詞句，特指周文王、周武王。王和在仔細辨析后主張，“西周時期的所謂‘德’，主要是指‘為君者應當具有的品質(zhì)’。從客觀上講，‘德’是指以‘民’為主體的整個社會對于君主個人的素質(zhì)要求”，這是“專門為為君者亦即統(tǒng)治者設(shè)計的一種角色觀念”。
這里他已經(jīng)點出“德”最初是專就王者而言，但受其唯物史觀所限，未能意識到“德”原本并不只是“品質(zhì)”或“個人素質(zhì)”，而是一種天賦超凡魅力。這正如“命”在西周時也都是上天對周王之命，專指國祚，不關(guān)個人壽命，“德”最初也是上天所賦予統(tǒng)治者的，其個人之“德”即關(guān)系到共同體的興衰。在彝族文獻中有一個特殊概念，常被漢譯為“威”，有威力、權(quán)威、威勢的意思，常常用來形容宇宙、祖先、英雄人物、政權(quán)、制度等，視為共同體的根本（“彝威、彝榮，不可丟下”），這其實很可能接近于“德”的原始含義。
很多后世所使用的概念，起初都具有宗教意涵。如“?！钡谋疽馐巧仙n所賜的神佑；“禮”則是敬神，《說文解字》釋為：“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鄙踔痢靶浴?，也與天命觀有關(guān)，所謂“天命之謂性”（《禮記·中庸》）。上古邦國之所以如此重視統(tǒng)治者的“德”，恐怕正是因為這種不可見的品質(zhì)讓人相信，此人已被上天賦予超凡魅力，所謂“天命有德”（《尚書·皋陶謨》），故理論上天子必有德。換言之，這是一種基于君權(quán)神授的觀念，而“德”是統(tǒng)治合法性的資格證明，它論證了權(quán)力的合法性，證明上天已經(jīng)選擇此人，這既是個人的特質(zhì)，又關(guān)系到整個共同體的興衰。《尚書·召誥》：“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奔词钦f，只有依靠德治，才能承受天命，保持國祚。
既然如此，就可理解，在古人心目中的“圣王”，起初本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強調(diào)他如何協(xié)調(diào)宇宙秩序，因為“天事”與“人事”是一體的，均為圣王之職責。東漢時成書的《白虎通》中說：“天子立明堂者，所以通神靈，感天地，正四時，出教化，宗有德，重有道，顯有能，褒有行者也?！边@里的“天子”就是一個交接天地、接受其超凡力量并理順所有事物秩序的巫王形象，而“明堂”就是它與宇宙樞紐交通的儀式中心。
如何才能證明一個人具備“德”？對此或許可以類比藏傳佛教中找尋轉(zhuǎn)世靈童的過程：通過此人的種種作為與事跡，觀察他身邊的神性征兆，可以判定他已被上天賜予“德”。此類記載極多，如《左傳·宣公三年》：“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薄栋谆⑼ā氛J為可以感應天地，自動召喚祥瑞涌現(xiàn)：“天下太平，符瑞所以來至者，以為王者承天統(tǒng)理，調(diào)和陰陽，陰陽和，萬物序，休氣充塞，故符瑞并臻，皆應德而至。”反過來說，一個人“有德”，即證明他已將天地之間的超凡力量內(nèi)化為自己的稟賦，而民眾的使命就是識別出這樣的人物，并追隨他，將共同體治理的權(quán)力交予此人手中。
公元前655年，晉人假道伐虢，宮之奇勸阻虞公時說了一番話：“鬼神非人實親，惟德是依。故《周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衷唬骸蝠⒎擒?，明德惟馨?！衷唬骸癫灰孜?，惟德繄物。’如是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馮依，將在德矣?！保ā蹲髠鳌べ夜迥辍罚┰诖丝梢悦靼卓闯?，在當時人們的觀念中，鬼神、上天、人民這決定邦國命運的三者，都以君主的“德”為轉(zhuǎn)移，所謂“德輝動于內(nèi)，而民莫不承聽”（《禮記·樂記》）。
由此來看，中國人所說的“德治”，其實就其本源而言是出于“君權(quán)神授”的觀念，然而，到后來則演變出復雜的政治思想體系，這一切的變化又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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