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困厄心在哪?
作者:陳永躍
來源:《學習時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一年歲次辛丑二月廿八日丁亥
耶穌2021年4月9日
明朝武宗正德元年丙寅(公元1506年),35歲的王陽明被告知朝廷貶謫他去貴州龍場驛任驛丞。他自己很清楚被貶此處的原因,這是因為他得罪了當朝十分有權勢的宦官劉瑾。貶他去的這個龍場驛,具體位置在今天的貴州省貴陽市修文縣龍場鎮(zhèn)。
按照錢穆先生的《王陽明年譜》說法,他是被貶謫后的第二年夏天才赴謫的,他先是到了浙江錢塘,后來又因事去了福建武夷后又到了廣西廣信,再由湖南沅江、湘江才到了龍場驛的,跟著他赴謫的學生中最有名的人叫徐愛。這一圈子兜下來已經(jīng)是明武宗正德三年了,即公元1508年的春天,他們才來到了貴州龍場驛。
明朝的龍場驛在萬山叢棘之中,蛇虺瘴癘,環(huán)境十分惡劣,除了氣候的差異、交通的不便外,語言的交流更是障礙,王陽明和他的隨從想要與本地土著進行語言交流是十分困難的,相互不能完全理解的語言更是如墜云里霧里。人逢困厄,心煩意亂,此時的王陽明焦慮與恐懼在心頭揮之不去:奸宦劉瑾派人來刺殺自己,這如何藏身?自己到了這一步,得失與榮辱似乎俱可忘掉,剩下的,只有一死。人的生與死只是這一念轉瞬之間,拋卻這一層還有什么?
經(jīng)歷了此番切膚錐心之痛,心中的知見是多么的深切著名。他找來大石頭,把它開鑿成了石槨,自己日夜端居其中。跟他跑到貴州來的諸多隨從早已因為水土不服,一個個都病倒了。以前是別人服侍他,現(xiàn)在則要他來服侍這些跟著他貶謫到這里的浙江小老鄉(xiāng)。于是他親自劈柴燒水,給這些遠離故土的隨從煮米燒飯。怕他們思念浙江故土,又給他們吟唱越地的歌調,詼諧俗語,盡量讓這些隨從精神好起來,身體盡快恢復。日子如此的反復,王陽明因此常常深思:要是孔子和我現(xiàn)在一樣的處境,那應該是什么樣子?有一天晚上到了大半夜,他突然大悟“格物致知”之理,不覺呼躍而起。從此開始倡言他的“良知”學說,翌年,他開始在貴陽書院講論“知行合一?!?o:p>
陽明先生在這龍場驛里打熬著千險萬苦發(fā)明的“良知”學說到底是什么呢?黃宗羲先生是這樣總結的:“(王陽明)先生之學,始泛濫于詞章,繼而遍讀(朱熹)考亭之書,循序格物;顧物理、吾心,終判為二,無所得入。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困處,動心忍性,因念圣人處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學凡三變而得其門。自此以后,盡去枝葉,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為學的,有未發(fā)之中,始能有發(fā)而中節(jié)之和,視聽言動,大率以收斂為主,發(fā)散是不得已。江右以后,專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習不處,出之自有天則。蓋良知即是‘未發(fā)之中’,此知之前更無未發(fā)。良知即是‘中節(jié)之和’,此知之后更無已發(fā)。此知自能收斂,不須更主于收斂。此知自能發(fā)散,不須更期于發(fā)散。收斂者,感之體,靜而動也。發(fā)散者,寂之用,動而靜也。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無有二也。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時時知是知非,時時無是無非。開口即得本心,更無假借湊泊,如赤日當空,而萬象畢照。是學成之后,又有此三變也。”
陽明學理學、學佛老,所有知識只是他看了、讀了后的認識,不是他內心覺悟與真切體驗的見解,所以他要問:“要是讓仲尼和我現(xiàn)在一樣的處境,那該是什么樣子?”“仲尼處困厄之中一樣亦需面對困厄,仲尼若遭龍場之厄自然也是此般由小事灑掃應對,知難行易、知行合一再及其余。”之后陽明說的“端茶倒水亦是仲尼”“滿街都是仲尼”。似就是這般體驗。他后來更在《詠良知》中說:“個個人心有仲尼,自將聞見苦遮迷。而今指與真頭面,只是良知更莫疑?!庇终f:“人人自有定盤針,萬化根源總在心。卻笑從前顛倒見,枝枝葉葉外頭尋。”
孔子說:“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生知與學知都只是人在順境中得來的,其知如春風拂面般,當時舒爽,過了無痕。而困厄之知是在逆境中省悟,如秋風襲人寒風徹骨,必及心底??烧f人逢困厄時其心所悟,實為身遭困苦中一種內心明見,此種明見即是身經(jīng)此事者自己遭受刺激后的一種反省后的實覺實行。
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孔子能成為孔子,其自然亦處過困厄,否則他將成不了孔子??鬃佑隼Ф蛞嘈枰鎸Γ麑Ф虻膽B(tài)度顯然同于凡人又超越凡人。
魯哀公元年(公元前494年),孔子在周游列國闡述他的思想不見用之后,來到了陳國。這一年他已經(jīng)58歲了,此時他可說在政治實踐和人生履歷上有過許多切身的體驗,在當身之世與未來之世實在又有太多的期待。然而形勢比人強,世俗太骨感。春秋列國紛爭,衛(wèi)靈公心在民亦不尊姬周之道,卻向他問兵陣之事。他離開衛(wèi)國,當時,他不僅遇到了糧食短缺的問題,而且一些弟子們也都餓病了,起不來。他的學生子路心懷不悅,跑來見孔子,他問老師孔子:“君子也有如此般窮困嗎?”先生說:“是呀。君子固亦有窮時。但小人窮,便放濫橫行了?!鼻魄疲倌崽幐F困時亦先念他人,這就是仲尼的氣象。
后來孔子和他的學生們又去了曹國,孟子說:“孔子不悅于魯衛(wèi),遭宋桓司馬將要殺之,微服而過宋?!笨纯矗鬃右灿械米镄∪说臅r候,怎么辦,避之。小人的生命是由其父母予以的,給予他生命的父母都沒有教育好他們,你又怎么引導好他們呢?你既然教育不好,也只有避之。在離開曹國經(jīng)過宋國途中,孔子與弟子們在樹下面學習周禮,宋國司馬桓魋動了殺孔子的念頭,他到了這棵樹下,二話不說直接就把樹給拔了?;隔s氣勢洶洶不存善意,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孔子的弟子們便拉著老師孔子往陳國去。弟子說:“我們可以走快點了?!笨鬃又溃膶W生們意思是要他盡快避開宋國司馬桓魋,防止節(jié)外生枝。但孔子卻淡然處之,他說:“天生德于予,桓魋其予何?”夫子所說的是什么意思呢?夫子說:“我孔子的品德是上天所賦予的,桓魋他能把我怎樣呢!”
孔子心是通天的。天是什么?在孔子看來,天與人之間關系非常密切,天會主動回應人間的需要,這個具有回應能力的天賦予了他一項獨特的使命,即是中國文化理想的建立。
孔子處困厄,心通天,樂天知命。這是自然信仰支撐起的強大的力量。賢者處困厄,心通孔子。這是人文信仰支撐起強大的力量。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睍r代如此,歷史亦是如此,縱觀簡冊,每一個時代人的信仰從來都是做出來的,而不是說出來的??鬃尤绱耍柮鞲侨绱?,此后的賢哲何嘗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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