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邦和】主“動”、做事、義“利”
——論顏元的儒家生活態(tài)度
作者:盛邦和(華東師范大學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中央民族大學社會發(fā)展研究所首席教授)
來源:愛思想
明清之際,中國近代精神形成過程中,顏元學派思想曾起過重要的作用。顏元及其后繼重新審視漢、宋兩學出發(fā),對中國傳統(tǒng)思想作了深刻的批判與繼承工作。他們反對宋學空談性理及漢學埋首經(jīng)卷的傾向。主張“理在事中”,力圖把當時脫離實際的學風,轉(zhuǎn)上“經(jīng)濟事業(yè)”的軌道。他們力斥宋儒“主靜”思想,主張人生要務在于“動”與“勤”,倡導治生敬業(yè)、入世努力的新價值觀。他們倡言“經(jīng)濟生民”,發(fā)展產(chǎn)業(yè),提出近世以來初生市民階級的社會要求,用梁啟超的話來說,這個學派“抱極大的志愿想要轉(zhuǎn)移學風,造出一個新社會”。[1]顏元(1635—1704年)直隸博野人,字易直、渾然。所居題號“習齋”。諸生。初學陸王,亦學程朱,終悟覺而倡實學,攜弟子習兵農(nóng)水火之學。晚年為肥鄉(xiāng)漳南書院主講,有弟子李塨,合稱“顏李”。遺著有“習齋四存編”,即《存學》、《存性》、《存人》、《存治》,及文集《習齋記馀》等。覽戴望《顏氏學記》,可觀其學。
一、斥“靜”,主“動”
動靜問題,是中國理學一派產(chǎn)生之后一直討論不休的大主題。理學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周敦頤說:“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2]其中雖有關于“動”、“靜”互易的思考,但強調(diào)“成圣”的標準與功夫在于“主靜”,因為動則有“欲”,無“欲”而后方能為“靜”。程顥則言:“性靜者可以為學”。朱熹說得明白:“靜為主,動為客;靜如家舍,動如道路”。[3]他也說“動”:“動靜如船之在水,潮至則動,潮退則止;有事則動,無事則靜?!盵4]但思想主旨在“主靜”。
顏元反對程朱“主靜”修身之法。他說:“愛靜空談之學久,則必至厭事,遇事則茫然。終日兀坐,萎情人精神,使筋骨皆疲軟,以至天下無不弱之書生,無不病之書生。生民之禍,未有甚于此者也?!盵5]依程朱“主靜”之學,勢必“厭事,遇事則茫然”,其結果,士子致“弱”致“病”,國家因弱而亡。他聲稱:“養(yǎng)生莫善于習動。夙興夜寐,振起精神,尋事去做。行之者常,并不困疲,日益精壯,但說靜習將養(yǎng),便日就惰弱了。故曰君子莊敬日強,安肆日偷?!盵6]。
“半日讀書,便半日是漢儒;半日靜坐,便半日是和尚?!盵7]在顏元看來,“漢儒”皓首窮經(jīng),不明事理,純?nèi)粸闊o用之學。至于“宋學”主靜,行靜坐之功,也只是援釋入儒,其骨子里盡是佛釋,與和尚無異。顏元稱:“以讀經(jīng)史、訂群書為即窮理處事,而曰道在是焉,則相隔萬里矣?!盵8]光讀書不理常業(yè),絕不能明理體道。死讀書不務世事,必背“道”而馳,“相隔萬里”而不覺。
在動靜觀上,顏元站在程朱理學正對面,針鋒相對,相左不合。如果說理學家強調(diào)以靜為主的同時,尚論動靜相輔相成,那么顏元論其“主動”哲學,則不給“靜”字半席地位。平心而論,顏元也有偏頗之處。固然,“動”為宇宙之實質(zhì),但從相對論視之,萬物亦有“靜”態(tài)的表現(xiàn),而為“動”的另一種存在。顏元以理學激烈批判者出世,于動靜觀所持的過激態(tài)度,乃為一種“矯枉過正”。
二、習行、習勤、做事、“入世”主義思想
顏元“主動”哲學的精髓是習行、習勤、做事、努力于人世。關于“習行”,他說:人之歲月精神有限,誦說中度一日,便習行上少一日;紙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9]所謂“主動”,便是“習行”。所謂“習行”,便是反對在“誦說”與“紙墨”中討生活,簡言之,便是在“行”字上下功夫。寧“行”中習,不在書中習,行動至上,以行取勝,表現(xiàn)出一個行動主義者的真實心境。顏元取號“習齋”實乃崇尚“習行”的緣故。
顏元力主習勤、做事。他主張“身無事干,尋事去干;心無理思,尋理去思。習此身使勤,習此心使存?!盵10]又說:“身無事尋事去做,心無事尋事去思,做到身心一齊竦起。”[11]人生在世,只是做事,惟事上磨,事上煉,事上習,方可成一個明理之人。飽食終日,清談性理,總不明何是“人性”,何為“天理”。
習勤、做事就不可怕事。多事之秋,正是習道的好機會。他告誡人們:“必有事焉,學之要也。必有事則存;身有事則修;家之齊。國之治,皆有事也?!盵12]在顏元看來,“心上想過,口上講過,書上見過,都不得力,臨事依舊是所習者出來”。[13]他談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云:“吾嘗談天道性命,若無甚扦格,一著手算九九數(shù)便差。以此知心中惺覺,口中講說,紙上敷衍,不由身習,皆無用也。”[14]
顏元尚習行、做事,與王陽明思想顯然有著深刻的聯(lián)系。王陽明有言“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好了后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惡了。不是聞了后別立心去惡?!盵15]他認為人生之真知,只在一個“行”字上體會,不去實行一番,既無知覺、經(jīng)驗,一切真知都不會自行發(fā)生。
他又說:“今日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功夫,方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盵16]。這里,王陽明倡導“行”的功夫,認為不行則不知,行得篤實,方知得真切。這與顏元的于“行”上習的思想大體一致。另外,王陽明主張“人在事上磨”,也與顏元的“做事”思想吻合。
大凡一個國家與民族在由農(nóng)業(yè)社會向工商社會轉(zhuǎn)化時,都要經(jīng)過一個民族倫理轉(zhuǎn)型過程。其轉(zhuǎn)型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是由“出世”思想轉(zhuǎn)為“入世”精神。如西方舊教追求“彼岸”,輕視“此岸”,因使人忽視今世的力行努力,而無法與工商社會競爭贏利的法則相契。基督教新教則主張“入世努力”,把今生“此岸”的勤勉不懈,視作神的教誨,力加遵行。馬克斯·韋伯所說的近代倫理精神由此而生。
儒教主張“入世”,不講“怪、力、神”,不強調(diào)死后的“彼岸”,已為中國預備了使舊倫理向近代精神轉(zhuǎn)化的可能。然而,中國后世儒者主說“靜坐入澄”,空談天理、性命,不務世業(yè),卻形成一種變相的“彼岸”、“出世”哲學,使人耽于玄空之理,輕視社會經(jīng)濟,嚴重妨礙了中國民族倫理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王陽明主張“知行合一”與倡導“力行”,顏元將行動哲學作充分強調(diào),并將“行”解釋為經(jīng)濟行為,都為中國精神由非合理的“出世”主義轉(zhuǎn)向合理的“入世”精神作出努力。
三、“正其義以謀其利”
由中世農(nóng)業(yè)思想向近代轉(zhuǎn)化必使民族精神中的單純政治文化揉入工商經(jīng)濟倫理。這一點,顏元也作出了貢獻。自古以來,中國“士”階層中一直存在著“義”、“利”之爭?!熬訍u言利”,傳統(tǒng)儒者反對言“利”。古代中國作為土地形態(tài)的農(nóng)業(yè)國家,農(nóng)業(yè)為本,平均為先,“商”與“利”,概在否定之列。明清之后,中國因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市民階層成長,對要不要“商”與“利”的爭論也趨激烈。程、朱理學將“利”視為“人欲”,有悖天理,而大張撻伐,反之顏元站在新興市民的立場上,作出截然不同的回答。
顏元釋原典而發(fā)問:《尚書》上明白記著“利用”、“正德”、“厚生”,并為治世三項要務。其中兩項與經(jīng)濟有關,所謂“利用”、“厚生”,說明圣賢先哲從來沒有諱言過“利”,后世儒者何要私改經(jīng)典本意呢?“利貞,利用安身,利用刑人”,《易》中說“利”更多。他得出結論:“后儒乃云‘正其誼不謀其利’,過矣!”當改為“正其義以謀其利,明其道而計其功”。
他認為孔子也言利,孔子“至志設教,與諸弟子揖讓進退,鼓瑟習歌,羽龠干戚,天令計,一切涵養(yǎng)心性,經(jīng)濟生民者,蓋無為也。”[17]孔子“自兒童嬉戲,即習俎豆升降,稍長即多能鄙事”,至于“經(jīng)濟生民者”,也無不為之。后世儒者又有何根據(jù)誤讀圣學,棄“經(jīng)濟生民”而不顧,侈言空“義”而鄙實“利”呢?
他主張當今儒者除讀書之外要有一門營生本領,若只顧讀書,“不務生理”,真成“僧道”中人了。他說:今世之儒,非兼農(nóng)則必風鑒醫(yī)人,否則無以當生。蓋由漢宋諸儒,誤人于章句,復苦于帖括取士。而吾儒之道之業(yè)之術盡亡矣……后儒既無其業(yè),而又大言道德。鄙小德而不為,真如僧道之不務生理者矣。”[18]鼓勵士人“心計財賦”,認為:宋人但見料理邊疆便指為多事,是理財便指為聚斂,見心計財賦便憎惡斥為小人。此風不變,乾坤無寧日矣。[19]
綜上所述,顏元斥“靜”主“動”,主張習行,習勤、勤于做事,并倡導天下士子“以義謀利”,“心計財賦”,提出獨自的人生與社會價值體系,成為他所處時代的市民階層的出色代言人。顏元之學是繼王艮、何心隱、李贄等一系列思想之后,又一次向中國傳統(tǒng)封建農(nóng)業(yè)倫理作沖擊的一個。在西方,因馬丁·路德與加爾文等人的奮斗,宣告宗教改革的勝利;于日本,經(jīng)鈴木正三、石田梅巖、二宮尊德等人的努力,工商型民族倫理塑造最終成功,因獲政府的支持而贏得思想支配的地位。但在古代中國,問題就不那么簡單,無論何心隱、李卓吾、顏元,還是其他市民階級的代言人,他們所提出的理論并沒有在中國得到真正的肯定。以顏學為例,它在中國古代思想界只是星光一閃,便衰熄于中世黑暗的長夜中,其他如何心隱、李贄等人的悲慘結局也實證中國市民倫理形成發(fā)展的艱辛。但盡管如此,中國民族精神終因商品經(jīng)濟的逐步成長,擺脫窠臼,向近代的轉(zhuǎn)化趨勢不可遏止。
注釋:
[1]語出梁啟超1923年撰《顏李學派與現(xiàn)代教育思潮》,梁又有《實踐實用主義:顏習齋、李恕谷》等。
[2]周敦頤:《太極圖說》《周子全書》卷一
[3]《朱子全書》卷二。
[4]《語類》卷十二。
[5]顏元:《朱子語類評》。
[6]《習齋言行錄》卷下《學人篇》。
[7]顏元:《朱子語類評》。
[8]顏元:《存學編》卷三《性理書評》。
[9]《存學編》卷一。
[10]《習齋言行錄》卷一《鼓琴篇》。
[11]《年譜》卷上。
[12]《年譜》卷三。
[13]《存學編》卷一。
[14]《存學編》卷一。
[15]王陽明:《傳習錄》。
[16]王陽明:《傳習錄》。
[17]戴望:《顏氏學記》卷一。
[18]《習齋言行錄》卷下。
[19]《年譜》卷下。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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