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恂來】“知之次”：《論語》誤讀兩千年
“知之次”：《論語》誤讀兩千年
作者：董恂來
來源：作者投稿
時間：西元2021年8月6日
在《論語》中，有一例被長期錯誤句讀和誤解的語句。
《論語?述而》謂：“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span>
以上是通行的句讀，以下是該語句的權(quán)威釋義。
朱熹《〈論語〉精義》卷四上《述而第七》摘錄諸家之說謂：“伊川解曰：‘不知而作’，妄作也。圣人固無不知也。在眾人，雖未能知之，若能多聞?chuàng)裆贫鴱?，多見而記識之，亦可以次于知之者也。又《語錄》曰：凡人作事者皆不知，惟圣人無不知者。”又：“橫渠曰：世‘有不知而作之者’，蓋鑿也，妄也，夫子所不取也，故曰‘我無是也’。又曰：見而識其善，而未果于行，愈于不知者耳?！庇郑骸胺对唬骸疄橹恢獮椴恢?，圣人亦若是而已矣。故不知而妄作者，無有也。多聞而擇之，多見而識之，指學者以致知之道也?！庇郑骸皡卧唬骸恢鳌幻夂酢瘛?，聞見之學雖曰‘未達’，而所行所知未悖于道。見者，目之所及；聞?wù)?，知所不見；從者，敏于行；識者，識之心而將行；知者，明之而已，亦不失于心。‘聞’廣于‘見’，‘從’愈于‘識’，‘識’愈于‘知’：此其序也?！庇郑骸爸x曰：知者，心有所覺也，非聞見之所及，只于聞見能擇而從之識之，與心知殊異，故曰‘知之次也’。 ”又：“楊曰：孔子‘述而不作’，況有‘不知而作之者’與？故曰‘我無是也’。夫‘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多聞多見未足以與此，故為‘知之次’。夫不知而后有妄作，多聞能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能識之，雖未足以為‘知之至’， 然與夫‘不知而作’者，蓋亦有間矣。”又：“尹曰：事必知其道而后可‘作’，蓋不知其道而作之者，妄也。故孔子曰‘我無是也’。雖未知其道，若能‘擇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次欲知其道者也。”
朱熹還對以上諸說逐一點評，《四書或問》卷十二《論語?述而第七》謂：“諸說大意略同，但文義各異，至句讀亦有不同者。然程子之說，無以易矣。尹氏發(fā)明其意，亦為得之。張子說略而義亦正。楊氏、謝氏、胡氏似程子而小不同，三家復自有小不同處，然皆不若程子之密也。（胡氏曰：圣人生而知之，作無非理，故無‘不知而作之者’?？鬃硬灰浴跃?，今乃自謂其無‘不知而作之者’，又以見聞、擇識之知為次，則孔子之知，乃‘生知’也。夫不為妄作，在圣人為不足道，然味之則無所不知，非圣人不能矣。若君子有所未知，則不作可也?！嗦劇?、‘多見’，耳目所受也；‘擇善’去不善，致知之端也；‘從之’，效于事為也；‘識之’，記而不忘也。內(nèi)外并進，利仁之事，雖異于‘生知’，亦其次矣。）至于呂氏，則以‘知之’屬上句，其說以‘從之’、‘識之’、‘知之’三者為求道淺深之序，則固不得而從之。范氏在楊、胡之間，但以為圣人有所不知而闕之，則誤矣。”
以上北宋諸儒對于此章的注解大意，其后又被其他諸家所承襲。朱熹《〈論語〉集注》謂：“所從不可不擇，記則善惡皆當存之，以備參考。如此者雖未能實知其理，亦可以次于知之者也?！睆垨颉赌宪幭壬凑撜Z〉解》卷第四《述而篇》謂：“天下之事，莫不有所以然，不知其然而作焉，皆妄而已。圣人之動，無非實理也，其有不知而作者乎？雖然，知未易至也，故又言‘知之次’者，使學者有所持循，由其序而至焉。多聞，擇善而從，多見而識其善，此雖未及乎‘知之至’，然‘知之次’也。擇焉、識焉而不已，則其知將日新矣?！卞X時《融堂四書管見》卷四《論語》謂：“多聞能擇以從其善，多見能識而不繆于是非，而謂‘知之次’焉，則所謂‘知’者果安在哉？豈多聞多見之謂也哉！”車若水《腳氣集》謂：“‘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苏抡c‘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同意。圣人此說甚多，‘不知而作’，與詩人‘吾豈不知而作’不同，乃是‘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之意。其言曰：固有圣人天縱，從容中道，不待知而作，我不到此地位也。我只是學而知之，多聞?chuàng)衿渖普叨鴱闹嘁姄衿渖普叨R之，所以能有所得，我非‘生知’，‘知之次也’。此意甚分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卷二《語錄二?傳習錄中?答顧東橋書》謂：“夫子嘗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仟q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義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于聞見耳。若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諸見聞之末，而已落在第二義矣，故曰‘知之次也’。夫以見聞之知為‘次’，則所謂知之‘上’之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窺圣門致知用力之地矣?！奔颈尽墩f理會編》卷之五《實踐一?言行》謂：“世之學者，率于聞見上求知，反謂不講古今事變?yōu)椴荒苤?，而譏其必將妄作，則不知良知之本體，有不待從外得者矣。故孔子特明己非無知妄作者，而謂聞見之知為‘知之次’，以見獨知于不睹不聞?wù)?，乃為‘知之上’也。然則孔子之‘知’，其得良知之本體者乎？”薛侃《圖書質(zhì)疑?答問附》謂：“多聞多見，圣賢不廢。然謂之‘學’，則是‘多學而識’之‘學’，非孔門‘一貫’之學也?！睔W陽德《歐陽南野先生文集》卷之四《答馮州守》謂：“然多聞，擇善而從多見而識，則以聞見為主而意在多識，是二之矣。二之則非良知第一義，蓋已著在聞見，落在第二義，而為‘知之次’矣?！蓖蹒堋洱埾跸壬肪矶端魍緯分^：“夫志有二，知亦有二。有德性之知，有聞見之知。德性之知求諸己，所謂良知也；聞見之知緣于外，所謂知識也。毫厘千里，辨諸此而已。在昔孔門，固已有二者之辨矣。孔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粤贾獰o所不知也。若多聞多見上擇識，未免從聞見而入，非其本來之‘知’，‘知之次也’。以多聞多見為知之次， 知之上者，非良知而何？其稱顏子曰‘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以為庶幾矣?！庇志硭摹墩Z錄?留都會紀（四）》：“雖在孔門子貢、子張諸賢便已信不及，未免外求，未免在多學多聞多見上湊補助發(fā)。當時惟顏子信得此及，只在心性上用工，孔子稱其好學，只在自己怒與過上不遷不貳，此欲多學多聞多見有何干涉？孔子明明說破，以‘多學而識’為‘非’，有聞見擇識為‘知之次’。所謂‘一’、所謂‘知之上’何所指也？孟子愿學孔子，提出良知示人，又以夜氣虛明，發(fā)明宗要，只此一點虛明，便是入圣之機，時時保任此一點虛明，不為旦晝牿亡，便是‘致知’。只此便是圣學，原是無中生有。”王棟《一庵王先生遺集》卷上《會語續(xù)集》謂：“學者一得良知透露，則時時處處，昭朗光耀，諸所動作，皆在知中，故曰‘蓋有不知而作者，我無是也’。茍于此天性真知不能徹底皎潔，而藉見聞為知識，則不過‘知之次’者耳。圣人原不藉見聞為知識，故其教人也，雖鄙夫有問，皆可叩兩端而竭盡無余?！辈倘觊墩f經(jīng)札記》卷六《〈論語〉札記?為政篇》謂：“孔子又曰‘知之次’，謂聞見而知者，乃第二義也。”查鐸《毅齋查先生闡道集》卷五《幾微故幽》謂：“世人不知而作者多矣，然此是德性之知，不萌于見聞。世之求知者，從‘多聞，擇其善而從之，多見而識之’，是從聞見而入，又落在第二義，故曰‘知之次也’。”胡直《衡廬精舍藏稿》卷二十九《孔征上》謂：“孔子嘗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强鬃铀?，必出于真知，而非真知者，非所作也。夫真知者，雖不假見聞，而聞見自不違，故為‘上’也；若專以多聞多見為事，則不免探索影響，而自牿其真者多矣，故為‘次’耳。”王時槐《塘南王先生友慶堂合稿》卷之五《仁智說》謂：“孔子言‘仁者，人也’，又言‘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此是孔子形容‘仁’、‘知’最親切之語，然亦罕言之。其與門弟子言‘仁’，但示求仁之方而已；與門弟子言‘知’，但示多聞而擇、多見而識為‘知之次’而已。”焦竑《澹園集》卷之四十八《古城答問》謂：“先生曰：余友李沖涵嘗言：‘不知而作’，即《詩》所言‘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此上等事，圣人遜而不居，只以多聞多見、擇而識之自處。雖曰‘知之次’，然其所謂‘知’者，正知此不知者耳，實非有二學也，與‘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同意?！编u元標《南皋鄒先生會語合編》上卷《大樸會紀》謂：“歐陽憲明問‘蓋有不知而作’一節(jié)，先生曰：不由聞見，直任知體，此圣人之知也。因聞見而有者，‘知之次也’。”馮從吾《少墟集》卷二《疑思錄三?讀〈論語〉上》謂：“孔門以博約立教，是論功夫，非論本體。學者不達，遂以聞見擇識為‘知’，故夫子不得已又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直就人心一點靈明處，點破‘知’字，此千古圣學之原。若聞見擇識，不過致知功夫，非便以聞見擇識為‘知’也，故曰‘知之次’。知其知，知其不知，是本體；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是功夫?！庇郑骸啊?，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故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朱苞《讀書些子會心》謂：“味‘知之次’一句，上‘不知而作’，非無知妄作也，是不假聞見之知，生而知之者，上也，作者之圣也。聞見之知，學知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崩铒J《二曲集》卷三十四《四書反身錄?論語上?述而篇》謂：“問‘不知而作’‘作’字。曰：‘作’，動作也。動于心為思，動于口為言，動于身為行，而‘知’為主。‘知’則清明在躬，理欲弗淆，心無妄思，口無妄言，身無妄行，是謂動無不善；不知則昏惑冥昧，理欲莫辨，心多妄思，口多妄言，身多妄行，此之謂無知妄作?！庇郑骸啊嗦劇蒲裕嘁姟菩?，藉聞見以為‘知’，亦可以助我之鑒衡，而動作不至于妄，然去‘真知’則有間矣，故曰‘知之次也’。知聞見擇識為‘知之次’，則知‘真知’矣。”又：“夫所謂‘真知’非他，即吾心一念靈明是也。天之所以與我，與之以此也；耳非此無以聞，目非此無以見；所聞所見，非此無以擇，無以識：此實聞見擇識之主，而司乎聞見擇識者也。即多聞多見、 擇之識之，亦惟藉以致此，非便以多聞多見、擇之識之為主也。知此則知‘真知’，真則動不妄，即妄亦易覺。所貴乎‘知’者，在知其不善之動而已，此作圣之真脈也。”以上諸儒，除朱、張二位之外，無不賦予“知”字以道德意識含義，而將其區(qū)別于并貶抑理性認識含義，且據(jù)此對《述而》篇該章進行句讀與詮釋。
顯而易見，以上諸儒之所以得出這種認識，是由于其無不聯(lián)系或結(jié)合《季氏》篇孔子“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之分，以及《述而》篇“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之說，作為“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一章的句讀和詮釋依據(jù)。可見其將原文語意的解釋重心，或者落在首句“不知而作”的“知”字上，或者落在末句“多見而識之知之”的“知”字上，于是出現(xiàn)“知之次”之說，其結(jié)果使首句的“作”字失去照應(yīng)，而它才是該章文字的關(guān)鍵詞。從釋義上看，如此處理雖勉強能夠成立，但似乎文理欠通。一位師從王安石的北宋學者即依此闡釋該章，陳祥道《〈論語〉全解》卷四《述而第七》謂：“君子之于學也，遠則聞而知之，近則見而知之?！嗦劇加诓荒堋畵瘛軗駝t知所‘從’；‘多見’患于不能‘識’，能識則知所辨。此特‘知之’而已?！岬酪灰载炛瑒t知之上也?？鬃釉弧撸弦?；學而知之者，次也’，則‘知之次’者，學者之事也。曾子、子貢皆聞‘一貫’于孔子，曾子能‘唯’而不能辨，子貢知聽而不知問，則知之上者，圣人之事也。然此未離乎‘知’而已。乃若離‘一’以至于無始，去‘知’以至于無知，則又圣人之妙也?！边@里竟然對“不知而作”只字不提，完全拋開上文“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一節(jié)，僅只圍繞下半部分展開論述，致使該章上下文義的關(guān)聯(lián)性不復存在；并且把 “吾道一以貫之” 等同于“生而知之者，上也”，以論證孔子屬于“知之上”， 這不僅毫無根據(jù)，而且顯然有悖于“我非生而知之者”這一夫子自道。其結(jié)果又迫使其設(shè)法曲解夫子自道之義，同卷釋“我非生而知之者”章謂：“孔子之于道，非學也，非不學也。以為非學，則‘吾非生而知之，好古，敏以求之’；以為非不學，則‘我非多學而識之，予一以貫之’。非學也，所以學人異；非不學也，所以學人同。”這里對于夫子自道歧異之處的解釋，可謂獨出心裁，不過失之玄虛，令人費解。
不過，以上這種理解與認識，并非宋儒創(chuàng)舉，至少可以追溯到身為孔子后裔的西漢經(jīng)學家孔安國那里，其后一直被歷代學者沿襲，可謂其來有自。翟灝《四書考異》下《論語?季氏》謂：“‘生而知之者’四句，《毛詩?思齊正義》引《論語》云：‘天生知之者，上也。’《述而》篇：‘知之次也?！都狻房资显唬骸绱苏叽斡谔焐?。’與《詩正義》合。”可見孔安國乃基于《季氏》篇“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之說注解該章的始作俑者。按《〈論語〉集解義疏》卷四《論語?述而第七疏》此章，魏人何晏引東漢人包咸‘時人多有穿鑿妄作篇籍者，故云然也’一語及孔安國‘如此次于生知之者也’一語，分別為前后兩節(jié)加注；南朝人皇侃疏：“云‘蓋有’云云者：‘不知而作’，謂妄作穿鑿為異端也；時蓋多有為此者，故孔子曰：我無是不知而作之事也。云‘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者，因戒妄作之人也，言豈得妄為穿鑿也；人居世間，若有耳多所聞，則擇善者從之者也。云‘多見而識之’者，若因多所見，則識錄也；‘多見’不云‘擇善’者，與上互文，亦從可知也。云‘知之次也’者，若多聞?chuàng)裆?、多見錄善，此雖非‘生知’，亦是‘生知’之者‘次’也?！北彼沃跫从袑W者沿襲此解，《〈論語〉注疏》卷七此章也引何晏所集包、孔兩注，邢昺疏：“此章言無穿鑿也。‘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者，言時人蓋有不知理道，穿鑿妄作篇籍者，我即無此事也?！嗦?，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者，言人若多聞，擇善而從之，多見，擇善而識之，能如此者，比‘天生知之’可以為‘次’也。言此者，所以戒人不為穿鑿?！辈贿^以上解釋其實很成問題，因為從語意表達的角度來看，該章下文理應(yīng)圍繞首句“不知而作”進行補充說明，才能夠順理成章，而不應(yīng)脫離這一點另作發(fā)揮，以致使上下文或前后語意失去關(guān)聯(lián)性。上引皇疏與邢疏已存在這種毛病，而前引宋儒陳祥道及明儒之解問題更嚴重，以其大多拋開“不知而作”，僅圍繞所謂“知之次”大加發(fā)揮。從前引朱、張以后諸儒之說可知，對“不知而作”有所提及者僅為二三人，或?qū)⑵浣忉尀椤安幻愣?，不思而得”，或解釋為“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以圖使上下文能夠發(fā)生照應(yīng)。如此以“行為”或“處事”之義解釋“作”字，雖然可以解決文理方面的問題，卻并無文本依據(jù)，純屬臆斷。與此相反，將“不知而作”解釋為“不知則昏惑冥昧，理欲莫辨，心多妄思，口多妄言，身多妄行，此之謂無知妄作”，則純屬借題發(fā)揮，或者六經(jīng)注我；且將“不知而作”的“作”字解釋為“動作”或“行為”，又將“不知而作”等同于“無知妄作”，則同樣失之曲解與穿鑿。
朱熹門人馮椅認為孔子“不知而作”一語出自《詩?大雅》，張自烈《四書大全辨?論語》卷之七《述而第七》謂：“厚齋馮氏曰：《桑柔》詩云：‘予豈不知而作。’古有此語?！辈贿^在詩中似乎其含義不明。顯然，欲求使“不知而作”的釋義問題獲得合理解答，需要從《論語》尤其是孔子本人口中尋找證據(jù)。按《述而》篇首章謂：“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朱熹《〈論語〉集注》釋謂：“述，傳舊而已。作，則創(chuàng)始也。故‘作’非圣人不能，而‘述’則賢者可及?！薄翱鬃觿h《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皆傳先王之舊，而未嘗有所作也，故其自言如此?！涫码m述，而功則倍于作矣，此又不可不知也?！庇轴屚白釉簧w有不知而作”章謂：“不知而作，不知其理而妄作也?？鬃幼匝晕磭L妄作，蓋亦謙辭，然亦可見其無所不知也?！薄白R，音志，記也。所從不可不擇，記則善惡皆當存之，以備參考。如此者雖未能實知其理，亦可以次于知之者也?！薄吨熳诱Z類》卷三十四《論語十六?述而篇》“述而不作章”謂：“徐兄問：‘述而不作’，是制作之‘作’乎？曰：是。孔子未嘗作一事，如刪《詩》，定《書》，皆是因《詩》、《書》而刪定。”不過看來朱熹也同樣未能確切理解該節(jié)文字含義，同卷“蓋有不知而作之者章”謂：“楊問：‘不知而作’，‘作’是述作，或只是凡所作事？曰：只是作事。”這里又釋“不知而作”之“作”為異于“述作” 的“作事”，則其似有“行為”、“處事”等義，而有別于前引其釋“述而不作”之“作”為“創(chuàng)始”或“制作”，結(jié)果前后不一。同章謂：“問：知，有聞見之知否？曰：知，只是一樣知，但有真不真，爭這些子，不是后來又別有一項知。所知亦只是這個事，如君止于仁，臣止于敬之類。人都知得此，只后來便是真知?！庇郑骸啊我病?，‘知’以心言，得于聞見者次之?！边@里既否認“知”有分別，又依照“知之次也”之說，以“得于聞見者”之“知”為“次”，以致自相矛盾。同書卷第十九《論語一?〈語〉〈孟〉綱領(lǐng)》謂：“學者解《論語》，多是硬說。須習熟，然后有個入頭處。”這表明其未嘗沒有發(fā)現(xiàn)學者解讀《論語》時往往失之“硬說”，并且其對于《論語》也不可謂不“習熟”，結(jié)果依然未免此病，可見理解此書之難。
后來即有元儒認為朱熹關(guān)于此章的注解存在某些問題，陳天祥《四書辨疑》卷四《論語?述而第七》謂：“《注》言‘述，傳舊而已；作，則創(chuàng)始也。作非圣人不能，述則賢者可及’，此數(shù)語視‘作’為重，‘而已’二字視‘述’甚輕。繼言孔子‘傳舊’，未嘗有所‘作’，則是孔子止能‘述’而不能‘作’，但可為賢人不可為圣人也，豈不悖哉？若《注》解經(jīng)傳，循其本文為之訓說，謂此為‘傳舊而已’可也，至于‘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豈但傳舊而已哉？此正可謂非圣人不能，未聞賢者可及也。上古圣人立法垂世，皆是述天理之所固有，未嘗違理自作也。先世圣人創(chuàng)述于前，異世圣人繼述于后，不可以先者為圣人之作，后者為賢人之述也。只如《易》之一書，伏羲則為創(chuàng)述之圣人，文王、孔子則為繼述之圣人，亦無圣作賢述之分，繼述與創(chuàng)述所循之理，一也。若不循此理，自生枝派，別為創(chuàng)始，是乃異端之作，圣人固不為也。夫子自謂‘述而不作’，繼之以‘信而好古’，此‘作’字正為異端妄作，非謂圣人之創(chuàng)作也。蓋‘述’謂明其理之所有，‘作’謂創(chuàng)其理之所無，循天人之際，自然之理，以明夫三綱五常固有之道。若六經(jīng)之言者，通謂之‘述’。出天理所有，人倫綱常之外，若楊、墨之言者，通謂之‘作’?！w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與此章義同。”又：“‘不知其理而妄作’，此說誠是，楊、墨之徒皆其妄作者也已，于《述而》‘不作’章講論之矣，兩章可以互相發(fā)明。但《注》文以‘孔子自言未嘗妄作’為謙辭，未曉其說?！芯樱瑒t吾未之有得’，‘若圣與仁，則吾豈敢’，此誠孔子之謙辭，謙其美而不居也?！鳌敲朗乱玻鬃幼匝浴覠o是也’，正是鄙其‘妄作’，而以不妄作自居，何謙之有？若以此為謙辭，則凡其自言‘我不為奸’、‘我不為盜’，皆為謙矣，抑亦不思之甚也。”這里認識到“兩章可以互相發(fā)明”，良有以也，不過其又杜撰“創(chuàng)述”與“繼述”之說，結(jié)果泯滅孔子“述而不作”一語對于傳播意義上的“述”與創(chuàng)作意義上的“作”之間的分界，未免失之穿鑿。金履祥《〈論語集注〉考證》卷四《述而》“不知而作章”謂：“王文憲曰：《集注》‘無所不知’在‘我無是也’之中?！嗦劇ⅰ嘁姟糇鲀上抡f，恐非夫子意。細玩《集注》，當自見文憲之意。欲以‘多聞，擇其善者從之’作一截，‘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自作一截，文定未以為然。按班固《溝洫志贊》引此下二句，亦自作一截。此章‘聞’與‘見’未易分明，《語錄》亦不分曉。今以實事證之：‘多聞，擇其善者而從’，若夫子說夏、殷、周之禮，有善殷者，有從周者，又如夏時、殷輅、周冕及刪詩之類，此‘多聞’三代之事，所以‘不可不擇’也；‘多見而識之’，若夫子修《春秋》，即多見當時之事，‘記則善惡皆當存之’者也?！我病?，蓋謙辭?！边@里注意到但并未糾正朱注解“不知而作”為“無所不知”，只圍繞其關(guān)于“多聞”與“多見”所指異同正誤問題進行分辨，不過贊同其為“謙辭”之說。還有某些明儒也不以朱注孔子之說為“謙詞”為然， 馮從吾《少墟集》卷二《疑思錄三?讀〈論語〉上》謂：“‘述而不作’，不是圣人謙詞。后世天下不治，道理不明，正坐一‘作’字。不遵守祖宗法度，只作聰明以自用，天下安得治？不表章圣賢經(jīng)傳，只好異論以自髙，道理安得明？‘述而不作’，圣人之為慮遠矣?！睂O慎行《玄晏齋困思抄》第二卷《知之次》謂：“嘗竊疑夫子至圣，其‘知’何止為‘次’？以為‘謙’，非也。唯‘知之次’，所以為夫子?！恢鳌?，孟子所謂‘行不著習不察，終身由而不知其道’者也?！辈贿^后者像朱熹一樣未免誤解其中的“作”字。后來清儒又對此問題加以辯駁，毛奇齡批評朱熹答“不知而作”的“作”字為“作事”之說，《四書改錯》卷十五《蓋有不知而作之者》謂：“包咸注此謂‘時人有穿鑿妄作篇籍者，故云然’，則指定是作文。且又春秋時異學爭出，著書滿天下，各行其說，故言此示戒，正與篇首‘述而不作’‘作’字相為發(fā)明。若‘作事’，則尚干辦，崇有為，與知慮聞見不合。且儒者作事，無可張弛，除躬行外，不過日用應(yīng)接，所云‘執(zhí)事敬’，臨事而懼斯已耳。有何開物成務(wù)，當創(chuàng)建大事，須上下千古，考據(jù)質(zhì)辨，以資其所為？此妄注也。故此‘作’字從來無解‘作事’者，觀《漢?朱云傳》贊云‘世傳朱云言過其實，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則實指作文矣。故‘多聞’、‘多見’，在‘干祿章’則分指言行，而在此則合指傳述，皆以學問言，不以事言?！倍祆浯苏f似乎來源于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第二十二上謂：“‘蓋有不知而作之者’，凡人作事皆不知，惟圣人作事無有不知?！贝送饷弦矊χ祆浯苏缕渌⒔馓岢鲑|(zhì)疑，《四書剩言補》卷一謂：“‘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都ⅰ吩啤鬃幼匝晕磭L妄作，蓋亦謙詞’，不可解。夫自言不‘妄作’，則非‘謙’矣，而反曰‘謙’，豈夫子原‘妄作’耶？”又：“‘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集注》云‘雖未能實知其理’，不可解。夫‘不知’而‘作’，謂不‘知其理’而‘妄作’也；乃擇善多識，而猶未‘實知其理’，則仍‘妄作’矣。豈夫子果‘妄作’耶？”還有人認為朱熹將“知之次”解釋為“未能實知其理”可疑，尹會一《讀書筆記》卷二《論語上》謂：“《集注》解‘知之次也’，以為‘未能實知其理’，殊有可疑。諸家多謂‘生知’為實知，難道‘學知’便非實知乎？《存疑》則云：‘知之者，所知無一之不實，此方是求那知處，故次之?！矗捍艘喾怯抟馑?，然可備一說。（癸卯二月記）”不過后來其看法又有所改變，同卷謂：“《語錄》：‘知以心言，得于聞見者次之。’按：自誠明者，實知其理者也。夫子謙言求明而未至于誠，故《集注》云：‘雖未能實知其理，亦可以次于知之者也?！ü锖ニ脑掠洠庇腥藙t斷言此注為誤解，黃式三《〈論語〉后案?述而七》謂：“此即‘述而不作’之意也?！畯闹?、‘識之’謂‘述’也，‘識’者，辨而存之也。古‘記識’、‘知識’同音，義兼之，為借也。述而須擇之辨之，當時篇籍混淆，眾說宜折中也。言‘知之次’者，次于‘作’者之圣也。‘作’者，創(chuàng)人所未知；‘擇之’、‘識之’者，述古今人之所已知；‘不知而作’者，不能擇多、識多，臆創(chuàng)之而害于理者也。一曰：‘作’謂作事也，不待多考究而作之得理者，上也；擇多、識多而后作，次也；妄作，下也。義亦通。《集注》以‘知之次’為‘未能實知其理’，未知其理，安可謂能擇、能識？此《注》之誤也。王伯安曰：德性之良知，非出于聞見；專求于聞見之末，故曰‘知之次’。亦失圣人勸學之指矣。圣人教人為‘知之次’，王氏專教人為‘知之上’，可乎哉？”這里還把前后兩章緊密結(jié)合起來加以理解，既使“次”與“作”發(fā)生聯(lián)系，又使“從之”、“識之”與“述”發(fā)生對應(yīng)，從而得出“知之次”為“次于‘作’者”的結(jié)論，并且以王守仁“知之次”之解有悖于“圣人勸學”之意，可謂獨具慧眼；不過其又謂“擇多、識多而后作”云云，則不僅有悖于孔子“述而不作”之說，也未免與其對于“述”的解釋自相矛盾。結(jié)果盡管其離正確答案近在咫尺，并且又認識到“記識”、“知識”音同義兼，惜乎因其囿于所謂“知之次”成說，未能向前再邁出一步，以致失之交臂。劉寶楠也以“作事”解“不知而作”的“作”字為有誤，《〈論語〉正義》卷八《述而第七》謂：“《漢書?朱云傳》贊‘世傳朱云言過其實，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謂世人傳述云事多失實，則為‘不知而作’，‘作’是作‘述’解者。或為‘作事’，誤也?！辈贿^這里又認同“作”字為“述” 之解，也同樣不正確，因為此解顯然違背孔子所謂“述而不作”一語對于兩者明確區(qū)分之意。而且其關(guān)于此節(jié)的釋義，依然囿于成說，《正義》謂：“下篇‘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蜃幼跃印畬W知’，故言‘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是‘次’于‘生知’也?！边@里特別表明《季氏》篇“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與《述而》篇“我非生而知之者” 兩章為夫子自道“知之次也”的文本依據(jù)，而這也正是自孔安國以來歷代儒家學者賴以理解與解釋該章的共同參照系。
綜上所述，《述而》篇“不知而作”之語的“作”字，應(yīng)與同篇首章“述而不作”之說的“作”字含義無異，一般認為義同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創(chuàng)作”、“著作”等創(chuàng)造性智力勞動與社會活動，屬于個人自我實現(xiàn)的某種選擇方式。司馬遷《報任安書》云“仲尼厄而作《春秋》”，以及“《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所為作也”，即是在此意義上使用“作”字。揚雄《法言?問神》謂：“或曰：‘述而不作’，《玄》何以作？曰：其事則‘述’，其書則‘作’?！边@里將“作”視為不同于“述”的表達形式。其后宋明清儒者也論及兩者之別，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第十三《論語?述而》謂：“‘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孔子之道所以載于后世者在此。蓋自堯、舜至于周公，有‘作’矣，而未有‘述’也。天下之事變雖無窮，天下之義理固有止，故后世患于不能‘述’，而無‘所為作’也?！庇郑骸白釉唬骸w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jīng)之外，孔子之前，作者于今尚在，其‘知’與‘不知’，皆可驗也。世方相競于‘作’，則‘不知’而妄為，固亦無怪。自孔子回‘作’為‘述’，以開天下，然后堯、舜、三代之事不至泯絕，性命道德有所統(tǒng)紀。如使‘作’而未己，舍舊求新，無復存者，則人道廢壞，散為鬼域，又如羲、黃之時矣?！闭咳羲度檀笕肪碇呤缎氯獑栟q續(xù)錄》答“黃綸問：或謂堯、舜，作者之圣；孔子，述者之圣。其圣有異乎？愚謂前圣后圣，其揆一也，或作、述，時焉而已，欲以作、述差等之，其亦不知圣人矣。未知然否”謂：“德至圣人，則無優(yōu)劣，所謂‘及其知之、成功，一也’。而或以為有差等者，非知圣人者也。譬之金焉，有自然足色者，有自七八成煉至足色者，及至足色，則無差等矣。若夫‘作’、‘述’，則夫子自謂‘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先天開物，后天成務(wù)，固有這般神圣?！睆埐小墩x堂文集》卷之九《述而不作論》謂：“孔子言‘述而不作’，此道統(tǒng)所傳也。故自孔子以來，接其統(tǒng)者，皆以善述為德業(yè)。……今人不務(wù)‘述’而務(wù)‘作’，其所作者或非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道，豈其才識學問遠過乎孔、孟、程、朱，而其所作者能高出乎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道之上者乎？夫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道卒不可易，而才識學問又未必如孔、孟、程、朱，乃不務(wù)‘述’而務(wù)‘作’，亦見其惑也，是孔子所謂‘不知而作’者也?！闭聦W誠《文史通義》卷二《內(nèi)篇二?原道中》謂：“夫子明教于萬世，夫子未嘗自為說也。表章六籍，存周公之舊典，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所謂明先王之道以導之也。非夫子推尊先王，意存謙牧而不自作也，夫子本無可作也。有德無位，即無制作之權(quán)?？昭圆豢梢越倘耍^無征不信也?！币陨匣蛞浴盀樽鳌迸c“作者”闡釋兩章之“作”字，或以“述而不作”之“作”字解釋“不知而作”，或以“作”與“述”雖有“先天開物，后天成務(wù)”之別但具有同等社會歷史價值，或以“制作”統(tǒng)一解釋兩章之“作”字。至于其用法是否同于《憲問篇》“子曰：作者七人矣”之“作”字，則眾說紛紜，不一而足?！丁凑撜Z〉集解義疏》何晏引包咸注：“作，為也。為之者凡七人，謂長沮、桀溺、丈人、石門、荷蕢、儀封人、楚狂接輿?！睆堓d《正蒙?作者篇第十》謂：“‘作者七人’，伏羲、神農(nóng)、黃帝、堯、舜、禹、湯，制法興王之道，非有‘述’于人者也?！毙寥端臅f?〈論語〉說下?憲問篇》謂：“‘作者七人’，即見幾而‘作’字，以上下章照，作‘隱去’之說無疑，不必作‘述作’之‘作’也?！倍撜隆安恢鳌钡摹爸弊?，似與末句“知之”的“知”字前后呼應(yīng)，理應(yīng)同義，均屬理性認識范疇，而非道德意識范疇。
至于該章文義的重點所在，生于朱熹之前的一位南宋學者即已注意及此，李如箎《東園叢說》卷中《知之次也》謂：“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硕握f話，自來儒者解釋不甚通徹。其要旨在‘作’字上。吾夫子當周末之時，述作者紛紛，不知惟圣賢然后可以作。如伏羲氏作《易》，大禹、皋陶之作《謨》，伊尹之作《訓》，箕子之作《洪范》，皆有‘生知’之質(zhì)，明乎天人之際，故能有所作，以垂萬世之法式。末世蓋有無知見之明而遽有所作者，虛無詭異，叢碎駁雜，且無知于天地之間，往往有之，所謂‘不知而作之者’也。如夫子之作《春秋》，亦何愧于羲之《易》、箕之《范》，然夫子不以‘生知’自居，故不以作經(jīng)自任，故嘗有‘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之言，又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其立言垂訓，有次于述作之事。而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其意以為己之述作者如此，故無悖理傷道、迂闊不經(jīng)之患，雖不可以匹‘生知’之賢圣，亦可以為‘知之次’，與‘不知而作者’異矣。予于此有以見圣人退讓之意，又足以明述作之要云?！边@里既認識到文中的“作”字系該章的關(guān)鍵詞，又聯(lián)系同篇“述而不作”之說對其加以闡釋，即從“創(chuàng)作”或“著作”等意義上理解“作”字，而將“蓋有不知而作之者”解釋為“蓋有無知見之明而遽有所作者”，即在理性認識而非道德意識含義上理解其中的“知”字，與以上邢昺疏“言時人蓋有不知理道，穿鑿妄作篇籍者”略同，恐怕較為符合孔子原意。不過后半部分文字又存在某些漏洞：首先，這里也借孔子“述而不作”之說而杜撰“述作”一詞，從而消弭孔子對于兩者的區(qū)分，結(jié)果出現(xiàn)“有次于述作之事”與“以為己之述作者如此”之類自相矛盾的表述；其次，這里一方面闡明孔子“其立言垂訓，有次于述作之事”，亦即認識到孔子以其本人“述而不作”之舉為“次”之意，另一方面又設(shè)法聯(lián)系孔子“生知”之說，以解釋夫子自道“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等善于學習之舉為“知之次”，未免失之凌亂。此外，孔子從未表明其將“生知”視為可以“作”的必備資質(zhì)，因此這里將兩者無端掛鉤并無依據(jù)，恐非孔子本意。胡直《衡廬精舍藏稿》卷二十九《孔征上》謂：“曰：孔子之多識多聞，遠絕常人，而自謂‘君子不多’，又自謂‘無知’，孔子豈重遺聞見哉？曰：孔子非重遺聞見，以其本不在也。本者何？‘真知’是也?？鬃訃L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强鬃铀鳎爻鲇谡嬷?，而非真知者，非所作也。夫真知者，雖不假見聞，而聞見自不違，故為‘上’也；若專以多聞多見為事，則不免探索影響，而自牿其真者多矣，故為‘次’耳。孔子‘上’真知而‘次’聞見者，即《大學》‘知本’之意旨也?？鬃迂M遺聞見？或曰：何以見孔子之言‘真知’也？曰：孔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蛑c不知者，聞見逮不逮耳。假令孔子專‘上’聞見，則逮者無論矣；彼不逮者，乃不以疏漏斥，而概曰‘是知也’，則所為真知者，可知也。蓋天下莫明于不自昧，而莫不明于自昧?！疄橹?，不知為不知’，則可謂不自昧矣。天下孰有真知過此者哉？聞見雖有疏漏，何患不能隨時位以自增耶？此真知，即所謂‘心之賁’，所謂‘明德’，所謂‘本體之明’，所謂‘覺’者是也。他日孔子與顏子之學曰‘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曾子曰‘毋自欺’，曰‘慎獨’，子思曰‘自明誠’，曰‘內(nèi)省不疚’，皆以明真知也。舍真知而曰孔門之學，蔽耶？支耶？”這里似乎也認識到該章文字或語意重點所在，故謂“孔子所作，必出于真知，而非真知者，非所作也”；不過由于其完全圍繞“知”字展開論述，而將“不知而作”一語中的“知”字解釋為所謂“真知”，即歸入道德意識范疇，然后據(jù)此表明孔子既以“上”、“次”對“知”加以劃分，同時卻無排斥屬于后者的“聞見”之意，旨在矯正此前貶抑或排斥理性認識的道德功能之論，則顯然進退失據(jù)，難以自圓其說。如其所例舉孔子“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之語，謂“夫知之與不知者，聞見逮不逮耳”云云，即將“知之”與“不知”的“知”字等同于“聞見”，可見是在理性認識意義上理解該字，而此前卻將“不知而作”的“知”字解釋為“真知”，即在道德意識意義上理解該字，顯然前后不一；又謂“而概曰‘是知也’，則所為真知者，可知也”云云，則又是在道德意識意義上理解“是知也”中的“知”字，如此雖較為合乎孔子原意，卻同時也顯示出，無論是在理性認識抑或在道德意識意義上，孔子均使用同一個“知”來表達，并未特別以“上”或“次”標示其間存在等次之分。若證諸又被其例舉的孔子稱許顏淵“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之語，則對于孔子此種用法可以看得更清楚，因為此處同孔子“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之語一樣，也使用“不知”、“知之”字樣，因此其中“知”字含義及其用法理應(yīng)無異，而以胡氏之見，卻一則為“以明真知也”，一則為“知之與不知者，聞見逮不逮耳”，結(jié)果兩者大相徑庭，乃至截然相反，如此豈非正是同一“知”字被孔子用來兼指兩者之文本證據(jù)？焦竑《焦氏筆乘》續(xù)集卷一《讀〈論語〉》謂：“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衷唬骸嗦?，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即其言而并觀之，則學之所重輕見矣，奈何‘文滅質(zhì)、博溺心’者眾也？”這里既以孔子前語中“知之”屬理性認識范疇，“是知也”屬道德意識范疇，可見同一“知”字兼有不同含義，然而其于后語中又以孔子使用所謂“知之次也”，來特指“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這類屬于前語“知之”范疇之事，顯然失之錯亂與矛盾。何況即使以“多見而識之”屬于理性認識范疇，而“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則不然，因為此類表現(xiàn)已不外乎道德意識范疇，何以尚稱其為“知之次”？而“從之”一語又見諸《論語?為政》“子曰：先行其言而后從之”，皆含有付諸行動之意，可見其并不止于“知之”即停留于思想活動或意識層次，何故反稱其為“知之次”？換言之，即使“多見而識之”可以被視為“知之次”，但是將“擇其善者而從之”一并劃歸其中也捍格不通。果然，焦氏此外又提出另一解釋，同卷謂：“孔子言‘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又言‘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我空空如也’，其言異矣。要之，知即無知，語非冰炭，蓋知體虛玄，泯絕無寄。居言思之地，非言所及；處智解之中，非解所到。故曰：正明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也；頃耳而聽之，不可得而聞也。此非‘空空’，何以狀之？故子思謂之‘不睹’、‘不聞’，又謂之‘無聲無臭’?！边@里又化孔子為老子，乃至變?nèi)鍖W為玄學，其結(jié)果與同書卷二《支談上》其謂“性命之理，孔子罕言之，老子累言之”等說發(fā)生矛盾，何況其有悖于《論語?公冶長》子貢謂“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等弟子證詞。
關(guān)于此章的其他一些詮釋也難免出現(xiàn)類似問題。以程頤為例，一方面，《河南程氏經(jīng)說》卷第六《〈論語〉解?述而》謂：“‘不知而作’，妄作也。圣人固無不知也。在眾人，雖未能知之，若能多聞?chuàng)裆贫鴱?，多見而記識之，亦可以次于知之者也?！薄逗幽铣淌线z書》卷第十八謂：“如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聞見與知之甚異，此只是聞之者也?！边@里以“多聞”云云為“次于知之者也”，并以“聞見”屬于“聞之”而區(qū)別于“知之”。另一方面，同書卷第十五謂：“聞之知之，得之有之?！庇志淼谑撸骸按蠓矊W問，聞之知之，皆不為得。得者，須默識心通。”這里又將“聞之”與“知之”并列使用，如此相提并論則表明兩者被等量齊觀，結(jié)果陷于前后矛盾。又如《王陽明全集》卷二《傳習錄中?答歐陽崇一》謂：“孔子云：‘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贾猓瑒e無知矣。故‘致良知’是學問大頭腦，是圣人教人第一義。今云專求之見聞之末，則是失卻頭腦，而已落在第二義矣?！嗦劊瑩衿渖普叨鴱闹?，多見而識之’，既云‘擇’，又云‘識’，其真知亦未嘗不行于其間，但其用意乃專在‘多聞’、‘多見’上去‘擇’、‘識’，則已失卻頭腦矣?！边@里既承認“擇”與“識”受到“真知”支配，又以其源自“多聞”、“多見”而抹殺其意義，以致將其排除于“良知”之外。再如李光地《榕村四書說?讀〈論語〉札記》卷上《述而篇》‘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章’謂：“無‘不知而作’，則疑于無所不知矣，故又言‘知之次’，以自解‘多聞’、‘多見’，皆當識之，而擇善以從。今于‘多聞’言‘擇’、‘多見’言‘識’者，‘聞’主言，‘見’主行。言則當審其是非，故曰‘擇’；行則善惡既已判然，故曰‘識’。然亦互文，而義可相通也?！边@里無端將“不知而作”與“無所不知”加以聯(lián)系，且以“多聞”、“多見”有待于“擇”、“識”而為“知之次”， 又將原文進一步加以割裂，結(jié)果更不成文理。以上諸例表明，設(shè)法論證孔子曾以所謂“上”與“次”對“知”之范疇或內(nèi)涵加以劃分的種種努力，很難經(jīng)得起推敲，結(jié)果無不陷入詮釋學困境。由此可見，所謂“知之次”之說，在孔子那里根本不能夠成立。
即使在另外一些反對以所謂“知之次”為名貶抑理性認識之于道德啟發(fā)作用的明儒那里，看來也未能避免這類誤解。顧應(yīng)祥《靜虛齋惜陰錄》卷之二《理學》謂：“圣人之學雖不在見聞上，然考求往跡以資進修，似亦無害?！兑住吩唬骸佣嘧R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書》曰：‘學于古訓乃有獲?！墩撜Z》‘蓋有不知而作者’一章，朱注以為孔子謙辭。王陽明因世儒不知學問之道本之于心，而求諸聞見之末，乃解之曰：‘不知而作者，我無是也’，猶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義，正所以明德性之知，非由于聞見也?！嗦?，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諸聞見之末，己落第二義矣，故曰‘知之次也’。愚未敢以為然。細玩此章文義，‘蓋有不知而作者，我無是也’，謂事必遵乎古訓，不敢妄作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當乎理者行之也；‘多見而識之’，以備參考也；‘知之次’者，不敢當知者，謙言以為知之次也。若孔子以‘聞見’為‘知之次’，則當直曰：‘多聞多見者，知之次也。’何故又云‘擇善而從之’、‘識之’乎？他日又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奸古，敏以求之者也?！訌垖W干祿，則告之曰‘多聞闕疑，多見闕殆’，亦未嘗以聞見為非也?！崩畈摹兑娏_先生書》卷之五《〈論語〉大意》“‘蓋有不知而作’章”謂：“今不本其知與不知之由，而惟較其知與不知之等，徒手望洋，終無入路。學者亦誰不知孔、顏、庸子知不知之曠然有分別乎？若只在‘知’上求討，就‘知’上角競，則多聞而擇，多見而識，亦何嘗不是本‘知’，亦何嘗不是用‘知’，而圣人乃以為‘知之次’乎？人只有一個心，豈有二心，故亦只有一個‘知’，亦豈有二‘知’。知其只有一‘知’，則孔子之所以無‘不知’，顏子之所以‘未嘗不知’，其立命歸宗，不專在‘知’上求討，昭昭明矣。多聞而擇，多見而識，亦自有這一等學問，亦足幫添得‘知’。以此應(yīng)事宰物，角技爭名，亦自有所補矣。然以語于盡性至命機括，則范然未之及也，故圣人斷以為‘知之次’，正以病其在‘知’上求討，而不本其‘知’之所自來也。豈以謂人真有兩‘知’，此乃其‘知之次’者乎？……聞而能擇，見而能識，亦非全然泛濫馳騖之比，特以其知有‘知’，不知有‘本’，知有‘致’，不知有‘止’，立命歸宗之底奧，與圣人無‘不知’之宗趣，默默分款項耳。”顧憲成《小心齋札記》卷二《乙未》謂：“‘生而知之，上也；學而知之，次也；困而知之，又其次也?！恢鳌?，則妄人而已矣。蓋世間有一種人，自負聰明，說得去，做得來，便爾前無往古，后無來今，以為吾性本靈，不消些子依仿，吾性本足，不消些子邦添，只就個中流出，縱橫闔辟，頭頭是道矣，豈不甚偉？由圣人觀之，卻只是個‘不知而作’，俗所謂‘杜撰’是也。此等人看那‘多聞而擇、多見而識’的直笑，以為支離瑣碎，不足道。由圣人觀之，‘生知’而下便須數(shù)著他，謂之‘次’，正見其可追隨而上，非有判然懸絕之等，故曰：‘及其成功，一也。’就兩人較，一邊師心自用，偃然處己于‘生知’之列，究竟反不如‘多聞而擇、多見而識’的還得為‘知之次’；一邊視古人無不勝似我，去‘多聞’中參取，視今人無不勝似我，去‘多見’中參取，歉然處己于庸眾之下，究竟卻與‘生知’的殊途而同歸。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又：“或問：說者云：夫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此言良知在我，隨感隨應(yīng)，自無不知；若乃‘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諸見聞之末而已，落在第二義矣，故曰‘知之次也’。然否？曰：此為專求諸見聞之末者言，誠頂門一針。然而體察孔子當時口氣，似乎不類。何者？孔子自謂無‘不知而作’，今所云是孔子自謂無‘不知’也。自謂無‘不知而作’，其辭平，其意虛；自謂無‘不知’，其辭矜，其意滿矣。且‘多聞而擇’，能‘擇’者誰？所‘擇’者何物？‘多見而識’，能‘識’者誰？所‘識’者何物？《易》言‘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正是這個工夫。若專求諸見聞之末，則程子所訶玩物喪志者耳，是乃‘知’之蠹也，何但落第二義而已乎！”又卷四《丁酉》：“孔子曰‘述而不作’，又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孟子曰‘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直是點著千古學人膏肓之病?！币陨项櫴霞葘ⅰ安恢鳌迸c“生而知之，上也；學而知之，次也”加以聯(lián)系，結(jié)果依然落入成說窠臼；又將“述而不作”與“不知而作”加以聯(lián)系，并從“創(chuàng)作”或“著作”意義上理解“作”字，則勝于前引朱熹對此前后缺乏統(tǒng)一性的解釋。此外其又聯(lián)系《為政》篇孔子“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之說論證其觀點，《東林商語》卷下《戊申》謂：“蓋再征諸‘不知而作章’，‘不知而作’正犯了‘不知’為‘知之’的病，多聞而擇、多見而識，亦便是‘不知而作’的藥?！^之‘知之次’，蓋對‘生知’而言，其始入門，不能無殊，總之是一家人，可追隨而上，非有判然懸絕之等，故曰‘及其知之，一也’。 今人將這‘次’字說得壞了，以為專求諸見聞之末，比于玩物喪志。審爾，是乃‘知’之蠹也，吾夫子安得輕以‘知之次’與之？且不觀夫子之自道乎？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凡此皆吾夫子身親經(jīng)歷過來，特拈出示人，其意蓋與‘不知而作’章互發(fā)。是則雖圣人，猶然做‘次’等事也，況其他乎？乃欲獨信自心，舉聞見而一空之，竊恐徇內(nèi)遺外，其弊與徇外遺內(nèi)等，究竟脫不得‘不知為知之’五字也?！庇帧队帧罚骸翱磥怼巍巍稚趸?，乃可上可下之辭。陽明以為第二義，亦是第下語覺稍重耳。蓋‘良知’無待，‘聞’而‘知’、‘見’而‘知’有待，有待者安得不讓無待者為第一義？究竟‘聞’而‘知’的，即不聞而‘知’的；‘見’而‘知’的，即不見而‘知’的：原無二物。況‘多聞’而‘擇’，便不落‘多聞’；‘多見’而‘識’，便不落‘多見’：其亦何嘗非第一義也？”張振淵《石鏡山房四書說統(tǒng)》卷之十《述而第七》謂：“此章是夫子借己立說，以引起當求知之意?！嗦劇拢鞘救艘郧笾?，不在夫子身上說?！恢鳌灰l(fā)出知不可已意，不重‘我無’上?！嗦劇?，重‘擇識’上，從‘聞見’收向心里來，正見‘聞見’即德性，非屬口耳之學?！畵褡R’是吾知體，此知光明，不必更有求知處。曰‘次’者，言除卻‘生知’，就是這個‘知’，舍‘聞見’無良知也，正是指點人求知方法。”陸隴其《四書講義困勉錄》卷十《述而》“蓋有不知而作之者章”摘錄明儒吳默語謂：“世人妄意‘生知’，而又厭薄‘學知’，則‘不知而作’者，蓋或有之，而我則無是。此只借‘我’立說，以引起當求知之意。‘多聞’三句，緊承上來，足上‘我無是也’?！巍瓶矗晕译m不能合下便‘知’，卻因此方法，亦可求到那‘知’處，正見其無‘不知而作’，與首句緊相應(yīng)。一節(jié)語意，總是欲人從多聞多見上求‘知’，而不為妄‘作’意。”以上張氏與吳氏雖然設(shè)法聯(lián)系上下文闡釋該章語意，不過其在解決“不知而作”問題時，或以“夫子借己立說”、“不重‘我無’”等等，或以“世人妄意‘生知’，而又厭薄‘學知’”，顯然失之穿鑿，故遭人辯駁，郭偉《皇明四書百方家問答?上〈論〉》卷之七“蓋有不知章”謂：“問：此章常說夫子只借己立說，以引起當求知之意?！嗦劇?，乃泛示人以求知之方也。然否？李九我曰：如此說是一節(jié)書看作兩項了。玩一節(jié)口氣，俱就夫子身上說為是。首二句與‘多聞’云云，切不可作兩層。蓋‘多聞’三句，只緊承上來，足上‘我無是也’之意?！倍腥嗽诜磳H抑所謂“聞見之知”的同時，則又對“不知而作”失之曲解，同章謂：“問：‘不知而作’，‘作’字舊就‘作事’說，近就‘著作’說，又插入一‘妄’字貼說。然否？牛春宇曰：‘作’字斷就‘作事’說，亦不必插入一‘妄’字。蓋‘不知而作’不是冥行取悔之人，分明是厭聞見之為障而欲自作聰明者。”
清儒也存在同樣問題，張履祥《楊園先生全集?備忘》卷一謂：“‘知之次也’，蓋夫子之謙辭焉。為‘良知’之說者，遂以聞見為‘次’而不足事。然則‘好古敏求’、‘思不如學’之言，豈欺人乎？”這里以“知之次”為謙辭，結(jié)果與隨后所舉夫子之語不符。陸隴其《松陽講義》卷七《論語》“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章”謂：“這一章見人當求知，而即示以求知之方。夫子雖只就自己身上說，而學者所當用力從可見矣。蓋學者工夫有知、行兩項，未有欲行而可不求知者，欲行而不求知，便是‘不知而作’。這‘作’字，與‘述而不作’之‘作’不同。這是‘行’的意思，猶言‘作事’?！恢鳌娜擞卸N：一種是不學的人，胸中昏暗，不知當然之理是如何，所以然之理是如何，只管鹵莽去行；一種是異學的人，自作聰明，謂當然之理只在我心，所以然之理亦只在吾心，反以成憲為障礙，以講求為支離。這都是‘不知而作’的，天下事敗壞，多由這兩種人也。有天資不好的，弄得掣肘，眼前就見敗壞了也；有天資好的，做得眼前亦好看，卻都是偏的，伏下許多病痛，積久而發(fā)，更甚于當時便敗壞的。所以圣門言學，必先求知。見有此種人，則深鄙之、深懼之，惟恐其為學術(shù)之害、世道之蠧，故夫子指而言之曰‘我無是也’，有凜然自省之意。而即隨言其求知之方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w自謂平日之用功如此，未嘗敢用一毫鹵莽，未嘗敢用一毫聰明，所以于天下之事皆能明得，雖不敢比‘生知’，而亦‘知之次’也。其自謙以儆學者之意至矣?！劇?、‘見’二字，此章及‘干祿’章《集注》皆不說明，《語類》曰：‘聞是聞前言往行，見是見目今所為?！癞斠乐??！嗦劇?、‘見’而‘擇’、‘識’，即是‘博學于文’、‘好古’、‘敏求’工夫，《大學》所謂‘致知在格物’，《中庸》所謂‘博學、審問、慎思、明辨’。所謂‘道問學’，皆是這工夫；這工夫到極處，便是‘一以貫之’、‘知天命’、‘耳順’境界。特其從入之路，較之無所依倚、神明黙成者，微隔一間耳，非謂己至于‘知’，尚有‘上’與‘次’之分也。自明季姚江之學興，謂良知不由聞見而有，由聞見而有者落在第二義中，將圣門切實工夫一筆掃去，率天下而為虛無寂滅之學，使天下聰明之士，盡變?yōu)椴恢髦?，道術(shù)滅裂，風俗頹弊，其為世禍不可勝言。今日學者有志行道，舍聞、見、擇、識無下手處，須將朱子《大學》‘格致補傳’及《或問》反覆玩味，依其節(jié)目講習討論，造乎‘知之’之域，然后推而行之，庶幾免于‘妄作’也夫?！边@里將“不知而作”之“作”分別釋為“作事”或“行”，使之區(qū)別于“述而不作”之“作”，結(jié)果使字義的解釋喪失統(tǒng)一性?？梢娨陨现T儒盡管與以所謂“聞見之知”為名貶抑理性認識之道德作用的王守仁等論敵的解釋完全對立，卻同樣存在語境錯位問題。焦袁熹《此木軒四書說》卷四《論語三》“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章”謂：“‘多聞’、‘見’，‘擇善而從’，且識圣人雖‘生知’，故非虛設(shè)此言，無事實也。然自圣人‘為之’，則所謂‘學不厭，智也’，如舜之‘大知’而‘好問’、‘察’，‘隱惡’、‘揚善’，以至‘執(zhí)兩端’而‘用其中’者，與此無以異也。若學者依此言而盡其功，至于真積力久，則有所謂‘雖愚必明’者矣，豈不可以為‘知之次’乎？所謂‘次’者，非是無得于心，以其由聞見考索而入，故謂之‘次’耳。圣人實是無所依倚，神明黙成，而又從‘聞’、‘見’、‘擇’、‘識’上用功，所謂‘生知’而未嘗不‘好學’也。但其自承當者，則只是求知之學耳。”又：“凡言‘次’者，謂迫近、不隔遠也。如‘好學近乎知’，亦謂于‘知’為最近，非差得相近，終莫能至之。”這里所引《中庸》“好學近乎知”之語，意為“好學”可以說明、標識或反映所謂“知”，因此其中所謂“近乎”有現(xiàn)代漢語“體現(xiàn)”之意，用法與其后“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中兩“近乎”一致；而其中所謂“好學”， 又見諸《公冶長》篇“不如丘之好學也”之語；其中所謂“知”字，則與《述而》篇“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一章中“知”字同義。可見孔子于此肯定“好學”能夠體現(xiàn)“知”，何嘗能發(fā)現(xiàn)其有絲毫貶稱“好學”為“知之次”之意？故張貞生《唾居隨錄》卷二謂：“或曰：孔子非聞見之學。予曰：孔子亦聞見之學。觀其自言曰‘信而好古’，再曰‘好古敏求’，夫非‘聞見’也歟哉？”而以上諸儒旨在論證所謂“聞見之知”或“聞”、“見”即理性認識不失其道德啟發(fā)作用，用意與前引胡直之論相同，不過由于其與駁論對象一樣基于所謂“生而知之”等語理解與闡釋“多聞而擇、多見而識”之義，于是既囿于所謂“知之次”成說，又設(shè)法表明這類分別未必有多大意義，結(jié)果不可能不削弱其辯駁的說服力。
其實，如果仔細推究，可以發(fā)現(xiàn)，在孔子那里，雖然其將世人劃分為所謂“生知”、“學知”、“困知”三類，而以次于“生知”者為“學知”，不過此“知”字范疇或內(nèi)涵并無區(qū)別，且又往往將所謂“生知”作為參照系虛置，諸如“上”、“次”之類高低等級之別僅指人格類型而言，并非此外又對“知”本身進行范疇劃分，故其于《中庸》謂“及其知之，一也”，何以又使用“知之次”這一分別乃至貶抑之辭，以稱謂“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等善于學習之舉？顯而易見，對于孔子來說，各人雖因達到“知”的途徑或過程等具體情形有別，而可分為“上”與“次”，但“知”的范疇或內(nèi)涵并未又被進一步作出這類劃分，以使之發(fā)生對應(yīng)關(guān)系。簡言之，人在天賦方面雖有高低之別，但“知”無高低之分?！逗幽铣淌线z書》卷第十八謂：“堯、舜生知，湯、武學而知之，及其成功，一也?！庇志淼谑牛骸吧?，學而知之，亦是才。”又卷第二十二上：“所謂‘堯、舜性之’，是生知也；‘湯、武反之’，是學而知之也?！焙辍段宸寮肪砦濉丁凑Z〉指南》摘錄黃祖舜語謂：“生知出于天資，如由仁義行是也，故為上；學而知則思而后得，如行仁義是也，故次之。”這里即僅以個人稟賦來認識兩者之別，并未將其引申為所“知”之分。朱熹《〈論語〉集注》于《季氏》篇此章謂：“言人之氣質(zhì)不同，大約有此四等。楊氏曰：‘生知、學知以至困學，雖其質(zhì)不同，然及其知之，一也。故君子惟學之為貴。困而不學，然后為下?！薄吨熳诱Z類》卷第二十八《論語十?公冶長篇下》“子使漆雕開仕章” 謂：“知，只是一個知，只是有深淺?！庇志砣摹墩撜Z十六?述而篇》“蓋有不知而作之者章”：“問：知，有聞見之知否？曰：知，只是一樣知，但有真不真，爭這些子，不是后來又別有一項知?！庇诌@里也表達類似的意思，且明確否認“知”本身可以分別，盡管其又以為存在“深淺”或“真不真”等問題?？梢娫陉P(guān)于“知”的理解方面，以上諸儒于此尚未偏離孔子使用該字表達其認識或觀點的原意。黃宗羲《明儒學案》卷二十六《南中王門學案二》錄唐鶴徵《桃溪札記》語謂：“‘學知’、‘困知’者，較之‘生知’，只是多費一倍功夫于未知之先耳，及既知之后，與‘生知’各各具足矣，故曰‘及其知之，一也’。 ……即舜之聞一善言，見一善行，沛然若決江河，莫之能御，亦學也。蓋行處即是學處，特視‘利’與‘勉’ 強者，能出于自然耳，不可謂非學也。”這里即把三者歸結(jié)為難易程度之別。郭偉《皇明四書百方家問答?上〈論〉》卷之七“蓋有不知章”謂：“問：近說此夫子以‘真知’示人，欲人求知于聞見之上。若假聞見為知，是自外以益內(nèi)，落在第二義了，故曰‘知之次也’。然否？黃海鶴曰：非也。所謂‘次’者，亦論其從入，非論其究竟也。聞見而至于擇識，則由粗見精，由博歸約，聞見之知已莫非德性之知矣，此正‘一以貫之’、‘及其成功一’之境界也。曰‘次’者，言除卻‘生知’，就是這個‘知’，舍聞見無良知也，正是指點人求知方法。”沈守正《四書說叢》卷之七《論語七之十》“蓋有章”謂：“夫子嘗語子貢曰：‘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予一以貫之?！藦途佑凇巍?，何也？所謂‘次’者，對‘生知’言，亦論其從入，非論其究竟也。聞見而至于擇識，則由粗見精，由博歸約，聞見之知已莫非德性之知矣，此正‘一以貫之’、‘及其成功一’之境界也。特其從入之路，較之無所依倚、神明黙成者，微隔一間耳，非謂已至于‘知’，尚有孰為‘上’、孰為‘次’也。陽明說似有偏主，不如舊說之長?！边@里雖囿于所謂“知之次”成說，并且同孔安國等人一樣將其解釋為“生知”之“次”，但是進一步否認“知”本身之于孔子存在等次之分；而其解雖有別于王守仁等人之說，同時又不違背孔子關(guān)于“知”字的用法，卻由于其同樣完全撇開“不知而作”釋義，因而仍然未能避免上下文發(fā)生割裂的問題。
由此可見，始于誤讀孔子“識之知之次也”之句，而臆造為“知之次”之說，即將“知之次”理解為“生知”之“次”，由此以“生知”為“知”，然后將“知”限縮為“生知”，進而摒棄“學知”于“知”之外，使之等同為異于“德性之知”的“聞見之知”，這是始于孔安國而后經(jīng)某些新儒家主要是以王守仁為代表的部分明儒加以發(fā)展的思想路線圖，其實并不合乎孔子原意?？梢哉f，將孔子針對于人所提出的“上”與“次”這一道德人格類型劃分，混同于其關(guān)于“知”之范疇或內(nèi)涵的劃分，對于孔子原意而言，實屬額外添加或溢出，不過是王守仁的創(chuàng)造性曲解。后儒如此劃分與釋義，雖然在道德探索方面有其思想進步意義，甚至不失為一種有益的誤讀，但這是以后人的認識加諸孔子，屬于斷章取義?？磥韺τ凇爸弊衷诳鬃优c曾子那里用法的這種誤解，可謂源遠流長，以至在某些學宗程、朱并而非陸、王的清儒那里也未能幸免，如陸世儀《思辨錄輯要》卷三《格致類 》謂：“‘知’不同，‘致’亦不同?！猩袑W知，有困知；則‘致’亦有此三等：生知之為圣人無疑也，學知至于圣人亦不難為，困知則氣稟拘蔽，非百倍其功不能至圣人地位?！边@里即似乎對以上混同失察，結(jié)果以《論語》或《中庸》解《大學》，把“生而知之”與“格物致知”兩語之“知”字混為一談。殊不知，兩處雖使用同一個“知”字，一則為道德意識含義，一則具有道德意識與理性認識的雙重含義。按照“格物致知”之說，由于其之于所謂“生知”者并無必要，因而對于這一道德人格類型而言，理應(yīng)不存在“格物”或“致知”之類問題。
顯然，就該章下半部分文字而言，由于孔子對其本人這些表現(xiàn)方式或行為特征的敘述或總結(jié)，系上承與針對“不知而作之者”而發(fā)，故其語意應(yīng)限定于此，即其表現(xiàn)或行為相對于知而“作”為“次”，而非相對于“生知”為“次”。因此，如果聯(lián)系或結(jié)合同篇首章所謂“述而不作”之語的“作”字，而非聯(lián)系或結(jié)合同篇所謂“我非生而知之者”之語的“知”字，以及《季氏》篇所謂“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之說等限于道德意識含義的用法，來解讀該章文字，無論從文理方面，還是從還原孔子思想的真相方面，都更為可取。據(jù)此而論，如下句讀恐怕更為合乎孔子原意：“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比绱司渥x，不僅可以使該章文字能夠前后呼應(yīng)，合乎文理，避免上下文發(fā)生割裂，又可以與同篇首章夫子自道“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之語中所謂“不作”發(fā)生對照印證與相互說明，并且也能夠與其中所謂“述”、“信”、“好古”等語所指個人追求與志趣，亦即同篇其又以“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及“好古，敏以求之”等語自況的表現(xiàn)方式或行為特征相容，可謂相輔相成，從而使孔子關(guān)于其某個方面的自我總結(jié)具有完整性：我既非知而“作”之者，亦非“不知而作之者”，乃為“述而不作”，即知而述之者，有別于任何“作”之者；由于“不作”，而僅自居于述之者，故較之前者為“次”，但又未嘗不勝于后者?？梢娺@里面的潛臺詞，如果套用《季氏》篇“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之語句式，當為：“知而作之者，上也；知而述之者，次也；不知而作之者，又其次也?！比绱藙澐峙c排序后來也部分反映于明儒之論中，吳炯《叢語》六卷《文章》謂：“太上有作，其次有述，其下流而為擬?！短窋M《易》，《法言》擬《論語》，多見其不知量也?！裰髡?，述乎？擬乎？吾不知其所歸也。”這里即依據(jù)“作”、“述”、“擬”將“作者”劃分為上、次、下三等，與前引清儒黃式三解《論語》此章謂“言‘知之次’者，次于‘作’者之圣也?！鳌撸瑒?chuàng)人所未知；‘擇之’、‘識之’者，述古今人之所已知；‘不知而作’者，不能擇多、識多，臆創(chuàng)之而害于理者也”之說可以互訓，兩者又可以被視為較為符合《論語》此章語境設(shè)定之說。而《論語》中雖無“知而述”之類字樣，但由于“知”無疑為“述”隱含的前提條件，因此無需明言，猶如夫子并未自道其為“學而知之”，只自稱“好學”、“學而不厭”及“好古敏求”、“發(fā)憤忘食”云云，但諸如此類仍被讀者公認為其表明自己屬于“學而知之”一樣。據(jù)此，則此章語意為孔子先將自己排除于以上假設(shè)的第三種情形之外，繼而通過歸納其表現(xiàn)方式或行為特征，以此表明其選項屬于其中第二種情形。這種表達方式，也與同篇前章夫子自道“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類似或相通，皆為先否認彼，后承認此；區(qū)別在于兩章所否認的相對情形恰好相反：一則為屬于上等的假想情形，一則為屬于下等的假想情形，且于最后又以“次也”字樣加以補充或特意表明之。其實，從原文“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我病边@一表達方式來看，原本不難發(fā)現(xiàn)，由于兩“也”字在上下兩節(jié)文字末尾前后呼應(yīng)，可想而知此處與“次也”構(gòu)成對應(yīng)關(guān)系的情形何指，只是由于中間的陳述文字較長，使這種對應(yīng)關(guān)系的緊密性似乎不那么顯著而已。
綜上所述，《論語》此章的完整語意，如果與同篇涉及“作”與“知”的前兩章合而觀之，將會使人對孔子其人的人生追求與歷史定位獲得進一步的理解，即：“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次也?！比绱似溥x擇位居次席的人生自我實現(xiàn)方式，而不以著作為能事，及其自我認證位居次席的道德人格類型，而不以生知為可貴，不僅體現(xiàn)了其自我意識的清醒、人生使命的自覺與品德誠實，可謂有自知之明，也構(gòu)成其某種更為全面的自我總結(jié)或更為立體的自我寫照。
兩千余年的歷史也證明，孔子通過“述”而對于古代中國社會歷史所作出的文化貢獻，其價值與意義并不低于其前任何所謂“作”者。從這個歷史意義上看，孔子自任“述而不作”并自定為“次”，其選擇不僅堪稱明智，其作風還不失為謙虛。前引朱熹《〈論語〉集注》謂“其事雖述，而功則倍于作矣”，并非溢美之辭；其論敵葉適也發(fā)此論，如前引《習學記言序目》卷第十三《論語?述而》謂“蓋自堯、舜至于周公，有‘作’矣，而未有‘述’也。天下之事變雖無窮，天下之義理固有止，故后世患于不能‘述’，而無‘所為作’也”、“自孔子回‘作’為‘述’，以開天下，然后堯、舜、三代之事不至泯絕，性命道德有所統(tǒng)紀。如使‘作’而未己，舍舊求新，無復存者，則人道廢壞，散為鬼域，又如羲、黃之時矣”。明儒也發(fā)此論，吳炯《叢語》八卷《讀書上》謂：“孔子‘述而不作’，謙乎？吳生曰：此統(tǒng)一圣真之言，非謙也。布帛菽粟，萬古不變；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后世支離之學，欲以其說軼古人，而竟外于大道，此孔子所為述古昔、稱先王也。”后來又有清儒基于孔子所處的時代背景闡明其選擇的因由及其歷史意義，陸世儀《思辨錄輯要》卷二十《治平類?學?！分^：“圣人云‘述而不作’，非不可作，不必作也。當孔子之時，去古未遠，唐虞三代之法皆存，但殘闕失次耳，故但用‘述’足矣。若今日則古法盡亡，必須制作。若泥‘述而不作’一語，則拘牽顧忌，終不能復古治。然非聰明睿知，極天理人心之正者，未易言也。”此外又將其與朱熹的治學特點加以比較，同書卷三十《諸儒類?宋至元》謂：“朱子一生學問，守定‘述而不作’一句。當時周有《通書》，張有《西銘》，二程亦有《定性書》、《易傳》，朱子則專為注釋。蓋三代以后，《詩》、《書》、《禮》、《樂》散亡已極，孔子不得不以刪定為功。漢唐以后，經(jīng)書雖有箋疏，而蕪穢尤甚，朱子不得不以注釋為功。此卓有定見，非漫學孔子‘述而不作’也?！边€有人聯(lián)系后儒的治學表現(xiàn)以彰顯孔子的文化貢獻，焦循《雕菰集》卷七《述難二》謂：“孔子之世，所作于前者，已無不備，孔子從而明之，使古圣人之教，延續(xù)于萬世，非不作也，時不必作也。生伏羲、神農(nóng)、堯、舜之后，別思所以作之，則‘不知而作’矣。故孔子曰：殷因于夏禮，周因于殷禮，雖百世可知。‘因’即‘述’也。乃伏羲、神農(nóng)、堯、舜之教，三王之所因，非孔子述之，人莫能述也?？鬃邮鲋?，而伏羲、神農(nóng)、堯、舜之教明于萬世，此述之功所以獨歸孔子也，孔子所以為萬世師也。……宋元以來，人人讀孔子之書，皆自以為述孔子，而甲詆乙為異端，乙斥甲為楊、墨，究之孔子所以述伏羲、神農(nóng)、堯、舜之教者，果有能得之者乎？述孔子者，果能述孔子之所述乎？吾知其難矣?！币陨献詈髱拙湓憜枺治幢夭荒苓m用于當今若干活躍于所謂“國學”界的學者，特別是某些以闡釋孔子而知名的“作者”及其“作品”。
由此可見，在某種情況下，能夠避免孔子所謂“不知而作”，何嘗不屬于一種不易企及的人生境界與行為標準?！蹲雍薄菲^：“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庇帧蛾栘洝菲骸白釉唬河栌麩o言?！笔ト缈鬃?，尚且如此謙卑而達觀，而我輩往往一知半解，便率爾操觚，輕薄為文，不僅災(zāi)禍梨棗，甚或蠱惑人心，誤人子弟，其與孔子何啻天壤之別。至于后世某些出于復雜動機，包括意在追名逐利乃至沽名釣譽的所謂“作者”，則又另當別論。盡管《憲問》篇謂“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但是限于技術(shù)條件，此類情形在孔子之世似乎只屬于個別表現(xiàn)，尚未能夠形成一種社會現(xiàn)象，故無緣為其所齒及。如果求諸孔子的基本思想與認識，此類表現(xiàn)似乎大多不屬于“知”的范疇，而屬于“仁”的范疇；或者說，問題不在于其是否有自知之明，而在于其是否合乎道德。因此可以推斷，在孔子看來，此類表現(xiàn)大概均不可取，無論其屬于“作”或者“述”。倘若仿照《八佾》篇“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之說，孔子恐會以如下措辭表達其感慨：“人而不仁如‘作’何？人而不仁如‘述’何？”后來則有清儒對如此世風提出批評，李颙《二曲集》卷三十四《四書反身錄?論語上?述而篇》謂：“圣賢著述，是扶綱常，立人極，紹往古，開群蒙；常人則借以表見于天下后世，以圖不朽而已。天理人欲之分，莫大于此。故著述愈多，則喪心愈甚，去道愈遠矣?！?/span>
至于在句法或構(gòu)詞方面，以上句讀將“識”與“知”并聯(lián)使用，并非缺乏典籍或文獻依據(jù)?！对?大雅?皇矣》謂：“不識不知，順帝之則?！薄读凶?仲尼》謂：“堯乃微服游于康衢，聞兒童謠曰：‘立我蒸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瘓蛳矄栐唬骸l教爾為此言？’童兒曰：‘我聞之大夫?！瘑柎蠓?，大夫曰：‘古詩也?！币陨稀安蛔R不知”即為兩字并聯(lián)使用的否定式表達。許慎《說文解字》卷三上“言部”釋“識”字謂：“常也。一曰‘知’也。從言。戠聲。賞職切?！倍斡癫谩丁凑f文解字〉注》謂：“‘?！敒椤狻种`也。草書‘常’、‘意’相似。六朝以草寫書，迨草變真，訛誤往往如此。意者，志也；志者，心所之也。意與志，志與識，古皆通用。心之所存謂之‘意’，所謂‘知識’者，此也?！洞髮W》‘誠其意’，即‘實其識’也?！薄笆覆吭唬骸?，識?也?！矗悍病R’、‘記識’、‘標識’，今人分入、去二聲，古無入、去分別。三者實一義也?！贝饲邦檻棾梢炎⒁饧按耍哆€經(jīng)錄》謂：“知與識，一物而兩名，兩字而一解?！笨梢娫诠湃四抢铮白R”、“知”兩字不僅義通，而且同音；而其在現(xiàn)代漢語中屬于詞根語素，兩者既可以并列式組合成 “知識” 一詞，也可以補充式各自與其他語素組合成詞，如“識別”、“知覺”等。焦袁熹《此木軒四書說》卷三《論語二》“子曰默而識之章”謂：“‘默而識’、‘多學而識’、‘多見而識’，皆當作‘記’字解，與‘君子多識前言往行’正同。邵康節(jié)以‘多見而識之’為‘別之’，云雖‘多見’，必有以‘別之’，義非不精，但與諸處‘識’字不能一例，故《集注》不用之?！睋?jù)此，則“識”或為“記”即“記識”之意，或為“別”即“識別”之意，均不外乎知覺范疇。楊樹達《積微居小學述林》卷第一《釋識》引以上《說文》解謂：“按‘識’訓‘?！S君蓋以為后世之‘旗幟’字，然與‘從言’之義不合，當以訓‘知’者為正義。今語通言‘知識’，指人之學問經(jīng)驗為言，然知識之具，實由于記識。蓋人學習物事，或經(jīng)歷人事，牢記于心，以后遇同類之事物，然后認識甚明，如此乃成為知識也。若事遇即忘，毫無記臆，形同白癡，雖遇同類之事，不能認識，自無知識之可言矣。故從人事言之，‘識’字依事之先后分三義：最先為‘記識’，一也；‘認識’次之，二也；最后為‘知識’，三也。‘記識’、‘認識’皆動作也，‘知識’則物名矣。余謂‘識’字當以‘記識’為本義?！兑?大畜》云：‘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墩撜Z?述而篇》云：‘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硕R’字皆謂‘記識’，乃經(jīng)傳用‘識’字之初義者也?！墩f文?十篇下》‘心部’云：‘忘，不識也?！嗽S君用‘識’字之初義者也?！墩撜Z》云：‘不念舊惡?！省妒琛吩疲骸睿q識錄也?！耸杓矣谩R’字之初義者也。許君以‘知’訓‘識’者，‘知’字本有‘記識’之義，亦有‘認識’之義?！边@里對于“識”字源流、含義及其與“知”字關(guān)系的分疏更為詳盡，盡管其中仍然沿襲所謂“知之次”成說，但此處也更加清楚地表明“識”與“知”兩字的含義具有同一性，不必強生分別，也不可強生分別。由此觀之，“識之知之”未嘗不可與“不識不知”構(gòu)成一種強化的正反意表達方式。此外，梁紹壬《兩般秋雨盦隨筆》卷八《知訓見字》謂：“古人于‘知’字，往往作‘見’字解。《左傳》：‘晉侯聞之，而后喜可知也?！⒃疲骸惨娪陬伾?。’《呂氏春秋》：‘文侯不悅，知于顏色?！ⅲ骸?，猶見也。’《淮南?修務(wù)訓》：‘奉一爵酒，不知于色。’亦作‘見’字解。”據(jù)此，則“知”與“見”兩字亦義同或相通，兩者在古代漢語中又可被組合為“知見”一詞，《史記》卷十《孝文本紀第十》謂：“令至，其悉思朕之過失，及知見思之所不及，匄以告朕?！边@也反過來表明，如果賦予“知”字以不同于“見”字之義，而以后者為“知之次”，猶如將其與“識”字強生分別一樣，勢必有悖于“見”、“識”、“知”三字在古代漢語中的用法。它們既然可以被兩兩并列式組合為“見識”、“知識”、“知見”三詞，而三字或三詞之間又具有互釋關(guān)系，可見三字含義原本無甚差異，因此所謂“多見而識之知之”之說，無非用以稱謂認知過程或形式，至多表明認知諸環(huán)節(jié)或諸層次之間存在某種遞進關(guān)系之意，不可截然分割。而“之”字在《論語》中連用例句，此外又可見諸《子路》篇首章“子曰：先之勞之”一語。俞樾《群經(jīng)評議》卷三十一《論語二》于此語下錄孔安國注“先導之以德，使民信之，然后勞之”后謂：“樾按：‘先之勞之’四字作一句讀，猶《陽貨》篇‘使之聞之’，不得因有兩‘之’字而分為二事也?！对?綿蠻》篇‘為之載之’，《孟子?滕文公》‘與之食之’，句法皆與此同?！戎畡谥?，謂先民而任其勞也。天子親耕、后親蠶之類，皆其事矣?？字^‘先導之以德，然后勞之’，似于文義未合。下文子路‘請益’，而告以‘無倦’，蓋先任其勞則易倦，故戒之也?！睋?jù)此，則“識之知之”或者構(gòu)成并列關(guān)系，故中間斷句與否均可，或者屬于使動用法，故應(yīng)作一句讀，如此皆能夠合乎文理，但不可僅將“知之”歸并于其后“次也”，使其合而為“知之次也”。不過，觀諸目前詮釋《論語》的諸種流行版本，幾乎無不沿襲傳統(tǒng)句讀與釋義，偶有例外也失之臆測，可見這是一個已經(jīng)流傳兩千余年的誤解。
即使如此，在以上句讀與傳統(tǒng)句讀中，無論按照其中哪一種來理解或釋義，孔子此處所謂“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等自我表白之辭，似乎都難以使之與別處以設(shè)問方式否認其為“多學而識之者”的夫子自道獲得統(tǒng)一，即《衛(wèi)靈公》篇謂：“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鼻迦遄⒁獾竭@個問題，焦循《雕菰集》卷十六《論語何氏集解》謂：“語子貢曰‘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乃又云‘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又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又曰‘不如某之好學也’：是又以‘多學而識’自任矣?！标P(guān)于這個問題的合理解答之一是，“多學而識之”屬于理性認識范疇，而“一以貫之”則屬于道德意識范疇，而兩者在孔子那里通常都包含于“知”字涵義之中。《論語》中這兩處文字之所以存在差異，大概由于當時談話的行為參照系或所針對的表現(xiàn)癥狀不同所致，故《朱子語類》卷四十五《論語二十七?衛(wèi)靈公篇》“子曰賜也章”謂：“孔子告子貢曰：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予一以貫之。蓋恐子貢只以己為‘多學’，而不知‘一以貫之’之理?！毙寥端臅f?〈論語〉說下?衛(wèi)靈公篇》謂：“謂‘多學而識’是學問歇腳處，不可也；謂‘多學而識’非學問從入處，亦不可也。何也？惟‘多學而識’，方可一而貫也?！鳖櫻孜洹度罩洝肪砥摺队枰灰载炛分^：“‘好古敏求’、‘多見而識’，夫子之所自道也，然有進乎是者?！浣涕T人也，必先叩其兩端，而使之以三隅反。故顏子則‘聞一知十’，而子貢‘切磋’之言、子夏‘禮后’之問，則皆善其‘可與言《詩》’，豈非天下之理殊途而同歸、大人之學舉本以該末乎？彼章句之士，既不足以觀其會通，而高明之君子，又或語德性而遺問學，均失圣人之指矣?！比钤稉C經(jīng)室一集》卷二《〈論語〉一貫說》謂：“此夫子恐子貢但以‘多學而識’學圣人，而不于行事學圣人也?！睋?jù)此，則表明孔子雖自任“多學而識”，但并不滿足于此，而其求知過程與實踐活動雖遵循“一以貫之”原則，但其人生志趣仍在于“述而不作”，即《中庸》所謂“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亦即從事于發(fā)掘、整理與保存上古文化遺產(chǎn)，并致力于闡明、推廣或傳播等社會教育活動。這既屬于志在繼承歷史與傳統(tǒng)的文化自覺意識，也不失其為對于教育家職責的確當概括。
（作者單位及聯(lián)系方式：山東省日照市東港區(qū)司法局，1576332453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