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究天人之際”辨正
作者:成富磊(東華大學歷史研究所)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
時間:孔子二五七一年歲次辛丑七月十七日甲辰
耶穌2021年8月24日
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提出“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觀點,被公認為傳統(tǒng)史學之極則。錢穆稱之為“史學家所要追尋的一個最高境界,亦可說是一種歷史哲學”。但史公三句中“究天人之際”一語的確指究竟何在并不明確。對此,錢先生認為:“所謂‘天人之際’者,‘人事’和‘天道’中間應(yīng)有一分際,要到什么地方才是我們?nèi)耸滤荒転榱?,而必待之‘天道’,這一問題極重要?!彼麑ⅰ半H”字明確對應(yīng)為“分際”之“際”。我們認為錢先生的思路是正確的,事實上也已經(jīng)把理解“究天人之際”句義的關(guān)鍵線索指出。但其中仍有未發(fā)之覆,今試略論之。
后世多以為“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全為史公獨創(chuàng),實則前人就有類似的說法。《史記·儒林列傳》載公孫弘奏曰:“臣謹案詔書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義,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恩施甚美?!贝颂?,“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義”與“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二句極類似,其淵源關(guān)系是顯見的。那么“明天人分際”是什么意思呢?《漢書·儒林傳》亦載有公孫弘這一奏折。幸運的是,彼處“分際”之“分”有“師古曰”一則,保留了其讀音:“‘分’音扶問反?!?o:p>
檢《廣韻·文韻》“分”小韻:“分,賦也,施也,與也,《說文》:‘別也。’府文切?!薄秵栱崱贰胺帧毙№崳骸胺?,分劑,扶問切。又方文切?!卑凑疹亷煿抛⒁簦颂帯胺蛛H”之“分”乃去聲問韻之“分”。我們認為顏師古的看法是正確的,這一點可以從下列文獻得到印證?!段淖印ど狭x》:“凡學者能明于天人之分,通于治亂之本,澄心清意以存之,見其終始,反于虛無,可謂達矣。”《淮南子·泰族訓》:“凡學者能明于天人之分,通于治亂之本,澄心清意以存之,見其終始,可謂知略矣?!倍l中“分”字皆應(yīng)讀去聲,意為“職分”?!段淖印芬痪湎挛挠小笆芈毭鞣帧币徽Z,義尤顯豁。至于《淮南子》一則,后文分別講“天之所為”“人之所為”,可知其“明于天人之分”的“分”也是“職分”之“分”,即“所為”也。這兩則材料中的“明于天人之分,通于治亂之本”顯然對應(yīng)于公孫弘奏折中的“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義”,可知顏師古對“分際”之“分”音義的理解由來有自。
循著這一線索,再來看《淮南子》與《文子》“天人之分”的說法,文獻中相關(guān)材料就更多了。翻檢所及,最早的用例是出土文獻郭店楚簡《窮達以時》:“有天有人,天人有分。察天人之分,而知所行矣。”此處之“分”,龐樸曰:“本句與下面兩句的‘分’皆讀去聲,用如名分、職分之‘分’。”龐說是也,并已獲得大多數(shù)學者的認同。此句意為“只有明察天人各自的職分,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做”。另外,傳世文獻《荀子·天論》篇中有著名的“明于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不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謂天職”的說法。其中,“明于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一句,楊倞注曰:“知在人不在天,斯為至人”,乃撮述其義而非訓詁??贾舷挛?,此處“天人之分”的“分”,亦“職分”義。梁啟雄《荀子簡釋》引《禮記·禮運注》曰:“分,猶職也?!笔且?。荀子認為天有“天職”,人有“人職”,各安其分,所以《天論》篇下文即言“唯圣人為不求知天”。章詩同進一步注釋曰“‘天人之分’,自然和人事的分際”,將“分”字直接對應(yīng)于漢人的“分際”。
“際”,界也。漢人所言“分際”之“際”,是對戰(zhàn)國以來“天人之分”中“分(職分)”之語義的進一步補足。相對而言,“分”偏重于人之作為的邊界而不表述與他物的關(guān)系;“際”則指物各有其邊界但又指向會合?!墩f文·阜部》:“際,壁會也?!倍斡癫米⒃唬骸皟蓧ο嗪现p也?!币胺帧薄半H”核心義素皆為“邊界”,但“際”更多了一層基于界限而相接的內(nèi)涵。由此可以看出,漢人于戰(zhàn)國以來“天人之分”一語后加“際”字,背后反映的是其致力于溝通天人的思想趨向。
從“學”一方面而言,繼秦焚書坑儒之后,漢初儒術(shù)又興,其中主流即學者所謂的“漢有一種天人之學”。這一股潮流終至于“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端鍟そ?jīng)籍志》“緯書”類小序曰:“先王恐其惑人,秘而不傳。說者又云,孔子既敘六經(jīng),以明天人之道?!逼渲校罢f者”所云一句,是在敘述讖緯之源,指緯書所出的“前漢”時代說經(jīng)者之言。其論“孔子既敘六經(jīng),以明天人之道”,是說在西漢讖緯學家看來如此;“表章六經(jīng)”者,其大旨也就是“明天人之道”,亦即“天人之學”。這是漢代儒家經(jīng)學的主干。從“政”一方面而言,據(jù)《漢書·公孫弘傳》,元光五年漢武帝策詔諸儒曰:“子大夫修先圣之術(shù),明君臣之義,講論洽聞,有聲乎當世,敢問子大夫:天人之道,何所本始?”公孫弘在奉此對策中被漢武帝“擢為第一”。但他在此次對策中并未縱論天人,至其得用為學官,“悼道之郁滯”,乃請曰:“臣謹案詔書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義,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恩施甚美。”這就是本文開頭所引“天人分際”說法之所自出。我們認為,此數(shù)句雖載于公孫弘奏折,但其反映的恐非其個人意見而是來自漢武帝的意志。事實上,只需一觀前引“臣謹案詔書律令下者”,即可知無論是“天人之道”還是“天人分際”,漢武帝一朝政治話語中的“天人”,其端皆在于天子的主動倡導。
要言之,以政統(tǒng)學,詔書律令者乃“明天人分際”;以學論政,“六經(jīng)”之敘乃“明天人之道”。由此再來反觀太史公之著史,據(jù)其《自序》:“拾遺補缺,成一家之言,厥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五帝本紀》:“百家言多不雅馴?!薄犊鬃邮兰摇罚骸爸袊浴读嚒氛撸壑杏诜蜃?。”劉咸炘據(jù)此總結(jié)史公之意曰:“信《六藝》,表孔子,正百家?!笔饭骺芍^與漢武帝一朝“表章六經(jīng)”以“明天人分際”的政學兩界主流思想完全一致。
如前所論,“際”與“分”有微妙的不同,前者有基于界限而相接的內(nèi)涵。故史公于“天人分際”的說法中,不采“分”字而專言“天人之際”,進一步反映出他對自己所處時代主流思想的把握。而“封禪”大典,即“天人之際”之大者,亦為漢武帝一朝政學話語薈萃之極。對于這一大典的意義,《史記》收司馬相如《封禪頌》有云:“天人之際已交,上下相發(fā)允答?!苯Y(jié)合我們的整個分析,可知所謂“天人之際已交”,其內(nèi)在思想意蘊在于,天子(漢武帝)的作為合于其“職分”而達到天人“界際”之極,乃可得以上“交”于天,此即漢人心目中“天人合一”的中心要義。對這一層,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自然也是心知肚明,所以當他不能參與“封禪”大典的時候,甚至“發(fā)憤且卒”,因以托付“究天人之際”的修史重任于其子司馬遷。司馬遷即踵其事而完成《史記》這部史學巨著。
(本文獲東華大學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wù)費專項基金(2232019H—02)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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