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證偽“晚書”?
作者:陳民鎮(zhèn)(北京語言大學(xué)中華文化研究院副研究員、博士生導(dǎo)師)
來源:《中華讀書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一年歲次辛丑十月廿二日戊寅
耶穌2021年11月26日
在《給〈典籍里的中國·尚書〉“找茬”》(《中華讀書報》2021年3月24日第9版)一文中,筆者曾談到:“偽古文《尚書》不可信,原本便是學(xué)界主流意見。清華簡的刊布,更是令疑案塵埃落定。”古文《尚書》懸案牽涉復(fù)雜,限于篇幅,該文未能詳細展開,可能會給讀者帶來誤解。曾有友人讓我推薦書籍,希望了解清華簡中的《書》類文獻及其與古文《尚書》公案的關(guān)系,我力薦的便是劉光勝先生的《出土文獻與〈古文尚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20年版)一書。
劉光勝:《出土文獻與〈古文尚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20年8月版
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清華簡)中與《尚書》《逸周書》或者所謂《書》類文獻相關(guān)的篇目,至少有第一輯所見《尹至》《尹誥》《程寤》《保訓(xùn)》《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皇門》《祭公之顧命》諸篇,第三輯所見《傅說之命》上、中、下三篇,第五輯所見《厚父》《封許之命》,第八輯所見《攝命》,第十輯所見《四告》。自2010年清華簡第一輯公布以來,學(xué)界已對這些文獻開展了深入的研究,成果豐碩。但系統(tǒng)討論清華簡《書》類文獻的論著并不多見,《出土文獻與〈古文尚書〉研究》以及最近出版的《有為言之:先秦“書”類文獻的源與流》(程浩著,中華書局2021年版)便是個中代表。
《尚書》一書“佶屈聱牙”,素以繁難著稱?!渡袝穼W(xué)研究的學(xué)術(shù)史更是千頭萬緒,治絲益棼。前有劉起釪先生517頁的《尚書學(xué)史》(中華書局1989年版),后有程元敏先生1641頁的《尚書學(xué)史》(五南書局2008年版),皆致力于《尚書》學(xué)史的梳理。古文《尚書》公案,更是《尚書》學(xué)史上的老大難問題?!冻鐾廖墨I與〈古文尚書〉研究》的第一章“《古文尚書》研究綜述”便圍繞偽古文《尚書》的研究史展開,可幫助讀者了解這一公案的來龍去脈。
所謂“古文”,是相對于漢代的“今文”(指隸書)而言的,可泛指先秦的古文字,亦可專指戰(zhàn)國時代的東方六國文字。秦火之后,經(jīng)籍凋零。漢文帝時,故秦博士伏生(伏勝)傳授《尚書》28篇(或說29篇),以當時的“今文”亦即隸書記錄,故稱“今文《尚書》”。后魯恭王劉余(漢景帝之子)從孔子故宅墻壁中得“孔壁中書”,其中便包括《尚書》。這批《尚書》,較今文《尚書》多出16篇,因其以戰(zhàn)國“古文”書寫,故稱“古文《尚書》”??妆谒龉盼摹渡袝肺戳杏趯W(xué)官,后逐漸失傳。除孔壁《尚書》之外,尚有多批號稱“古文《尚書》”的《尚書》文本面世(如杜林漆書),但均未流傳至今。
失傳的孔壁《尚書》是真正的“古文《尚書》”,而后來人們通常所說的“古文《尚書》”,則指的是東晉時豫章內(nèi)史梅賾(梅頤)向朝廷所獻58篇《尚書》,即所謂“梅本《尚書》”。這58篇,有33篇與伏生所傳28篇今文《尚書》內(nèi)容相合,但篇章的分合有所不同,其內(nèi)容可信;另有25篇則不見于今文《尚書》,這便是有爭議的“偽古文《尚書》”,或稱“晚書”。
梅本《尚書》在東晉被立于學(xué)官,置博士。唐代的孔穎達主編《五經(jīng)正義》,其中的《尚書》便以梅本《尚書》為底本,梅本《尚書》因而流播甚廣。作為官方教科書,一般學(xué)子對梅本《尚書》自然深信不疑。迨至宋代,始有人懷疑多出的25篇晚書的可靠性。根據(jù)《出土文獻與〈古文尚書〉研究》第一章的梳理,可知南宋吳棫、朱熹等已發(fā)其端,他們都敏銳指出,較之今文《尚書》,晚書的文字反而更為淺易,朱熹還從《尚書》流傳的角度質(zhì)疑晚書;宋代其他學(xué)者如王柏、金履祥、晁公武、陳振孫、趙汝談、熊朋來等續(xù)有懷疑;元明時期,吳澄、王充耘、朱升、梅鷟、鄭瑗等亦質(zhì)疑晚書的可靠性,在態(tài)度上更為果決,在論證方法上亦有推進,將宋人的懷疑落實到學(xué)理層面;清代學(xué)者如姚際恒、朱彝尊、閻若璩、程廷祚、惠棟、王鳴盛、戴震、崔述、皮錫瑞等有進一步的辨?zhèn)喂ぷ?,尤其是閻若璩的《尚書古文疏證》,羅列證據(jù)128條,力證晚書之偽,同時,毛奇齡、郝懿行、李塨、陳逢衡等人則為晚書辯護。
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
自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出,“梅本《尚書》偽書”說已成定讞(參見梁啟超《清代學(xué)術(shù)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xué)術(shù)史》),晚書也被戴上了“偽古文”的帽子,稍有文獻學(xué)常識的人都不再輕易征引。與此同時,晚書雖飽受質(zhì)疑,但并未淡出世人的視線,近年還有個別學(xué)者試圖為晚書翻案?!冻鐾廖墨I與〈古文尚書〉研究》的前言指出:“‘晚書’公案之所以難以解決,關(guān)鍵是文獻資料的匱乏。而出土文獻的大量面世,使考辨學(xué)術(shù)史上最大公案糾紛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o:p>
作者所說的出土文獻,主要便指清華簡。張政烺先生生前曾說:“什么時候挖出《尚書》就好了。”清華簡《書》類文獻以及湖北荊州夏家臺楚墓出土的《尚書·呂刑》則實現(xiàn)了張先生的這一期待。夏家臺楚簡是考古學(xué)家“挖出”的,不過其內(nèi)容尚未公布;清華簡則屬于購藏簡,經(jīng)非法盜掘“挖出”,輾轉(zhuǎn)回歸內(nèi)地。盡管社會上有些人對清華簡的“來路不明”心存疑慮,但在古文字與出土文獻研究的學(xué)術(shù)共同體內(nèi)部,清華簡的書寫載體、文字及內(nèi)容早已經(jīng)過重重驗證,其可靠性毋庸置疑。
清華簡是可靠的出土文獻,這是一個基本前提。那么清華簡如何能進一步證偽晚書呢?
我們知道,伏生所傳今文《尚書》向無疑義。清華簡第一輯中題為“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的竹書,相當于今文《尚書》的《金縢》。兩相比對,除了一些用字習(xí)慣不同以及個別文句的出入,清華簡本與今文《尚書》本的內(nèi)容基本相合。因此,清華簡可以說進一步證明了今文《尚書》之可靠。
至于晚書,經(jīng)清儒考證,可知晚書的編者利用了先秦典籍中保存的《尚書》篇目以及征引《尚書》的文字,敷衍而成。換言之,除了篇目和見于先秦典籍的佚文,多出的25篇晚書并無可靠的材料來源。這一論斷是否可以得到清華簡的驗證呢?
答案是肯定的。經(jīng)學(xué)者研究,在篇目上,清華簡《尹誥》(竹書原無篇題)對應(yīng)晚書的《咸有一德》,清華簡《傅說之命》(“傅說之命”系竹書固有篇題)三篇對應(yīng)晚書的《說命》三篇,清華簡《攝命》(竹書原無篇題)對應(yīng)晚書的《冏命》。除了保存在先秦典籍中的《尚書》佚文共見于晚書本與清華簡本,晚書本與清華簡本的內(nèi)容完全不同,晚書《咸有一德》甚至連時代背景都張冠李戴。如果以清華簡本為參照,那么清儒的觀點無疑可得進一步佐證。因此,自清華簡面世之后,一些對晚書的態(tài)度游移不定的學(xué)者,也轉(zhuǎn)而堅信晚書是偽書。
《出土文獻與〈古文尚書〉研究》的第二章討論了先秦《書》類文獻的源流,并比較了清華簡本與先秦《尚書》佚文的異同。根據(jù)作者的研究,清華簡本與先秦佚文相比,文字大抵相近,但存在文字繁簡之別、古音通假、同義互換、抄寫訛誤、句序調(diào)整、句式調(diào)整等現(xiàn)象。可見清華簡本雖可能與儒家《尚書》屬于不同的流傳體系,但內(nèi)容基本相合,而有少許出入。
那么晚書與先秦《尚書》佚文相合的部分,是另有可靠來源,還是如清儒所言,只是抄撮古書呢?馮勝君先生的研究便提供了解決問題的重要思路。馮先生在多次學(xué)術(shù)報告中指出:傳世古書所引《尚書》異文的錯訛類型多樣,產(chǎn)生的時間層次也應(yīng)該有早有晚,從文本流傳的角度來看,這些錯訛或破讀再次發(fā)生在另一個文本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晚書《說命》《太甲上》的相應(yīng)文句與《禮記·緇衣》引文幾乎完全相同,再一次證明了晚書完全是利用先秦引文抄襲補苴、敷衍成文,并沒有完整、可靠的先秦文本為依據(jù)。
舉例而言,《禮記·緇衣》所引《尹吉(告)》“惟尹躬及湯咸有壹德”,根據(jù)郭店簡本和上博簡本《緇衣》,“躬”實為訛字。晚書《咸有一德》作“惟尹躬暨湯咸有一德”,實際上是照搬了今本《緇衣》的訛誤。再如《禮記·緇衣》所引《尹吉(告)》“惟尹躬天見于西邑夏”,又見于晚書《太甲上》,這實際上是晚書的編者不清楚“尹吉”的涵義,進而誤以為該句源于前一條出自《太甲》的引文。我們再看清華簡《尹誥》的首句:“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尹念天之敗西邑夏?!痹诮癖尽毒l衣》引文中,“躬”系“念”之假借,“見”是“敗”之訛,脫一“之”字,多一“于”字,正是馮勝君先生所稱不大可能再度發(fā)生的訛誤與破讀,卻被晚書襲用。此外,晚書《咸有一德》圍繞伊尹對太甲的訓(xùn)誡展開的,既很難說是“誥”(伊尹是臣),也談不上“告”,文體上存在偏差;晚書稱“伊尹既復(fù)政厥辟”“今嗣王新服厥命”,將本該是商湯的時代錯置于太甲的時代(參見拙文《清華簡與〈尚書〉文體的再認識——兼論晚書辨?zhèn)巍?,《江西社會科學(xué)》2021年第5期)。綜合內(nèi)容和文句,晚書《咸有一德》確當是晚出之作。
清華簡《尹誥》首簡
清華簡還可為晚書的編撰年代提供重要線索。根據(jù)清華簡《尹誥》,可知“天”無誤,鄭玄注則認為“天,當為先字之誤”,晚書所引文句除了“天”作“先”外,其他與今本《緇衣》所引全同,晚書的編者很可能吸收了鄭玄的意見,這或許正可說明晚書的編輯在東漢鄭玄之后。《出土文獻與〈古文尚書〉研究》的第四章便指出,對于鄭玄之正誤,作偽者皆不能識別,說明其手頭并無真古文《尚書》;作偽者照搬鄭玄錯誤的說法有四處之多,故推斷晚書的最終完成時間當在鄭玄之后,具體在公元200年至310年之間。對此,筆者的博士后出站報告亦有相關(guān)討論。
總的來看,《出土文獻與〈古文尚書〉研究》一書對古文《尚書》公案有細致的梳理與總結(jié),對清華簡與先秦《書》類文獻不同流傳體系的關(guān)系有所考辨,對晚書的成書時代和編撰背景有合理的推測,對明清學(xué)者辨?zhèn)纬晒c方法亦有反思,附錄的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引《書》表可為讀者提供詳盡的參考資料,無疑可推進古文《尚書》公案研究的進一步深化。
責(zé)任編輯:近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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