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的人性
作者:西奧多?達林普爾 著 吳萬偉 譯
來源:譯者授權儒家網發(fā)布
最偉大的隨筆作家警告我們不要有思想傲慢---同時也以享受生活的多樣性和矛盾性為樂趣。
我們這個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仇恨比我記得的從前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在從前的美好時光中,或許應該說是我自己的美好時光中,意識形態(tài)選擇非常簡單:你要么是共產主義者要么是反共分子。如今,我們有女權主義者、生態(tài)主義者、反種族主義者、多元文化論者、跨性別積極分子還有其他很多種?,F在,在很多問題上分歧嚴重的人往往很難與對方為伍,不僅認定對方是錯誤的,而且認為在道德上是有缺陷的,甚至是邪惡的(我自己也不能完全避免這種責難的影響,因為我也是時代的產物)。脾氣糟糕之極似乎成了普遍現象,所有辯論的默許背景很快就演變成相互惡毒咒罵和攻擊。這種傾向預兆了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總統(tǒng)的出現,他離開之后這種情況仍繼續(xù)存在,我猜想。在我們如今生活的痛苦和辱罵的兇惡氛圍中,米歇爾?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的隨筆即便不是徹底的救星,至少能作為給人帶來安慰的鎮(zhèn)痛軟膏。因為蒙田(1533-92)是最少遭受意識形態(tài)困擾的作家。他說,他為自己寫作而且只為他自己: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是自我癡迷的病人,或心理分析中的那種自我癡迷的病人。觀察到自身的矛盾,情緒的快速轉變和觀點的搖擺不定,蒙田得出結論說,這個世界本身是復雜的和容易變化的,因此不應該受制于單一原則的約束。他在“論醉酒”中說,“這個世界如果沒有多樣性和差異性,就什么也不是了。”
他邀請我們審視自身。他說,“如果我們有時候更多審視內心,把本來用在觀察他人和了解外在事物的時間花在考察自己身上,我們應該很容易發(fā)現自己的整體畫面,那是建立在失敗的和脆弱的碎片基礎之上的?!睙o限的多樣性、變化和矛盾---這些不僅是其看似毫不連貫的隨筆的主題,而且是他津津樂道之事;在他看來,無論什么傾向的龐大單一化者(the grands simplificateurs)都是乏味的確定性。
蒙田再三警告我們對知識和信念的過多確定性,總是相信自己的方式是唯一正確的。他警告我們不要對自己的學識和智慧過于驕傲。在有關小卡圖(Cato the Younger)的隨筆中,他說,“我沒有常見的毛病,即拿自己的標準去評判他人。我很容易相信他人可能擁有與我不同的品質,因為我自己傾向于相信某種方式或觀點,我并不要求人人都支持它。”談及完全基于自己的知識和經驗來預測對錯、可能與不可能之事的愚蠢時,他承認一個頭腦空空的人很容易接受第一個呈現在他面前的貌似合理的東西,他也說,那些相信自己知識淵博的人常常蔑視或者譴責他們覺得不大可能的事是虛假的---這是愚蠢的推測。
在最近的醫(yī)藥歷史上,我們遭遇過這種傾向令人印象深刻的案例,澳大利亞兩位研究者指出,大部分消化性潰瘍是因為感染了一種被稱為幽門螺桿菌(Helicobacter pylori)的病菌引起的,他們還給出了令人信服的證據。但這怎么可能?專家們研究這種疾病很多年了,都知道它與吸煙、吹毛求疵的個性、胃里產生的鹽酸太多或太少有關啊。而且,所有病菌疾病難道不是都已經知道和充分描述過了嗎?兩位研究者遭遇很多的不信任,在這些人看來新觀點不可能是真實的,因為它如果真實的話,他們認為自己肯定會知道。
蒙田說,“在評判自然的無限威力時,我們必須充滿敬意,同時要更多意識到自己的無知和虛弱?!睋Q句話說,無論我們知道多少,知識總是有限的,而無知總是無限的。未必總是很謙虛的伊薩克?牛頓爵士(Sir Isaac Newton)在蒙田一個半世紀之后說過,“我不知道世人怎樣看我,可我自己認為,我好像只是一個在海邊玩耍的孩子,不時為撿到比通常更光滑的石子或更美麗的貝殼而歡欣,而展現在我面前的是完全未被探明的真理之海?!睂Υ?,蒙田可能會贊同。
我們恭維自己說,我們生活在空前危險的時代,存在著眾多沖突和動蕩不定。但是,很可能我們一直生活在這種時代,有關安全的、平靜的、穩(wěn)定的階段的記憶是記憶的花招,或者是存在缺陷的歷史知識造成的結果。當然,蒙田宣稱他生活在最動蕩變化和最危險重重的時代的確是有道理的。如果和我們大部分人在當今喜歡恐嚇自己的情況相比,他那個時代的危險對個人來說確實更大,更接近。
從思想上說,歐洲還沒有完全吸納因為發(fā)現新大陸及其居民而帶來的震驚,他們看起來和歐洲人有這么大的不同以至于有人否認他們屬于真正的人,所以宣稱,他們是天生的奴隸,沒有能力自治因而理所應當遭到征服和掠奪。西班牙巴利亞多利德(Valladolid)爭議事件就發(fā)生在蒙田17歲或18歲的時候---西班牙著名文藝復興人文學家胡安·希內斯·德·塞普爾韋達(Juan Ginés de Sepúlveda)認為印第安人天生無能,現在的處境是罪有應得,因為他們的罪孽和他們所崇拜的偶像是對上帝的褻瀆。16世紀西班牙多明我會教士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薩斯(Bartolomé de las Casas)采取相反的立場。兩者都相信自己贏得了辯論的勝利。蒙田顯然是站在卡薩斯一邊。人們可能稱他是第一個多元文化主義者,而且相信在人類進入文明之前的野蠻人即便不高貴。至少是很幸福的。
塞普爾韋達認為,很多印第安人的風俗習慣反常得令人驚駭---比如阿茲特克人實施的活人獻祭---不僅在道德上是允許的,而且是道德義務。因此,應該摧毀他們的文明,用更高貴、更友好和更溫和的文明也就是西班牙的征服者們(the conquistadors)文明取而代之,這對印第安人自己也有好處。蒙田完全反對這種論證,他建議說,那些使用這種論證的人應該更仔細地看看自己的歷史。他說,“注意到這些行為的野蠻和恐怖,我并不感到遺憾。”在談到巴西印第安人將戰(zhàn)俘撕成碎片,把他們烤熟了吃掉的習慣,“但是,我們義正嚴詞地評判他人的錯誤,卻對自己的錯誤熟視無睹,這讓我從內心感到非常遺憾?!?o:p>
這里我們應該回顧蒙田生活在法國的宗教戰(zhàn)爭中,其中天主教和新教徒相互給對方造成難以言狀的折磨和死亡,上百萬人被殺或者死于持續(xù)幾十年的饑荒。(蒙田沒有活著看到戰(zhàn)爭的結束---通常被認為是從亨利四世頒布的南特敕令(the Edict of Nantes)開始,允許對新教徒表現出寬容---因此肯定認為這是沒有止境的)在這些戰(zhàn)爭中,異教徒被架在火堆上燒死的事并不稀罕:奧斯曼帝國駐巴黎的大使---法國和奧斯曼土耳其正在協商結盟之事---在1534年被當成新教徒燒死在火堆上,因為在全城張貼反天主教的招牌。蒙田的好朋友,法國16世紀政治哲學家,著有《自愿為奴》(Discours de la servitude volontaire,1576)的艾蒂安?德?拉波哀西(étienne la Boétie)的大學老師安妮·德波(Anne de Bourg)就因為支持新教而被燒死了。
因此,蒙田說話的時候帶著刻薄的口吻,這源自他對所處時代的反思,他說
我認為吃活人比吃死人更野蠻更殘忍;折磨毆打一個活生生的人,將其撕成碎片,一點兒一點兒烤熟吃,或者讓他被狗和豬撕扯和吃掉的故事(我們不僅讀過而且看見過,還記憶猶新,這事不僅發(fā)生在古代敵人中間,而且發(fā)生在鄰居和同胞公民中,更糟糕的是,往往基于虔誠和宗教的借口),這些比在人死后烤熟了吃更殘忍得多。
蒙田邀請讀者更仔細地考察自己的歷史記錄或他的國家的歷史記錄,而不要過快地對他人的觀點吹毛求疵。確保自己的行為不受指責或許比要求他人十全十美或者試圖通過武力強迫改造他人更好些。
在論“習慣”一文中,蒙田嚴厲批判我們相信自己的方式最好或是唯一正確方式的傾向,僅僅因為我們現在做事的方式是從前一直在做的。他提供了長達幾頁的清單,講述了當時已知的世界各地不同的風俗習慣。這里有他列舉的清單樣本,即使今天仍然有能力讓人感到吃驚:
有些地方存在男性的公共妓院,甚至他們之間還結婚;有的地方,女性跟隨丈夫一起上戰(zhàn)場打仗,不僅上戰(zhàn)場而且還擔任指揮官。有的地方,人們不僅鼻子上、嘴唇上、臉頰上、腳趾上戴寶環(huán),而且還用沉重的金條刺入胸脯或臀部。有的地方,繼承人不是孩子而是兄弟或侄子,還有些地方,除了不能繼承王位之外,侄子可以繼承一切。還有些地方,十人和十二人一起睡在床上,丈夫們妻子們都在一起。有些地方,妻子死了丈夫之后可以再婚,有些地方不能。有些地方,丈夫能夠沒有任何理由地休妻,而妻子不管什么理由都不能休夫。
這里的要點不在于蒙田的人類學案例是否真實存在,更不在于他列舉的人類風俗習慣是否窮盡了,而是一旦理解存在眾多的風俗習慣之后,一旦有人指出這一點,沒有人能夠否認,這就自然讓我們考察自己的生活方式,用更大的客觀性反思自我。
在通常被認為是《為雷蒙德·塞邦道歉》(Raymond Sebond)書中核心篇章的隨筆中,蒙田提出了最著名的問題:我知道什么?(該問題成為法國大學出版社(the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出版的一套著名小叢書的標題,涉及眾多話題)。這篇隨筆的背景是15世紀西班牙神學家寫的神學專著,蒙田在父親的要求下將其翻譯出來。此人在法國西南部大城市圖盧茲(Toulouse)教書,默默無聞且早已被人遺忘。蒙田以此為借口不僅詢問他知道什么,而且詢問知識本身有什么價值---如知識是否能讓人變得更幸福、更聰明或更美好---對此,他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為知識感到驕傲是愚蠢的。蒙田時代的另一個從思想上說令人擔憂的或者令人感到困惑的因素是哥白尼革命,這此革命推翻了有記憶以來的假設---地球是宇宙的核心,太陽圍繞地球轉。如果這么長久的看似顯而易見的“已知”知識都可能是錯的,那么,我們到底能知道些什么呢?
不是系統(tǒng)性的思想家,蒙田僅僅提供哲學暗示或建議。他的心靈是暗示影射性的而非分析性的。我們在他身上看到一些預兆隨后發(fā)展的思想,是籠統(tǒng)的態(tài)度而非任何類似于教條的東西。他在道德和經驗性事物上的懷疑主義并不徹底,不是基于形而上學而是扎根于觀察。畢竟,你不能使用證據來宣稱所有證據都令人懷疑。當他告訴我們,人類的風俗習慣和概念隨著時間和空間的不同而不同,他并不懷疑自己的信念,如真正存在一些地方,“他們將死者的尸體煮熟了吃,將其搗碎成糊狀,然后拌著葡萄酒一起喝掉?!钡膊皇菑氐椎牡赖孪鄬χ髁x者:果真如此,他就不能說吃活人比吃死人更野蠻和殘酷的話了。風俗習慣可能不同,但是野蠻殘忍仍然野蠻殘忍。
換句話說,是否有一個真實的世界存在于我們的思想之外,或者是否本來沒有什么好壞是我們覺得好就是好覺得壞就是壞,對此,他呼吁我們不要采取徹底的不可知論,而是擁有一定程度的謙遜:總是牢記我們可能犯錯誤,這并不是說我們總是錯的。錯誤概念取決于獲得真理的可能性;如果每個思想都是錯誤,那么思想本身就是錯誤,因而是不真實的。他說,“任何兇悍地收集人類思想所有愚蠢的人可能會講述一些奇跡,”但是,只有在他承認有些東西是愚蠢的時候,他才會講述愚蠢之事。人會干傻事,但并非徹底無可救藥的。
蒙田本人有時候也會犯錯。他并沒有完全擺脫他那個時代的迷信。比如,他相信鴕鳥是靠觀察鳥蛋來孵蛋的。他本人也成為破壞性迷信的源頭,后來還被盧梭(Rousseau)采納了。
巴西人(也就是巴西土著人)只會老死,這歸功于那里的空氣祥和寧靜。我將其歸功于他們心靈的祥和寧靜,沒有任何緊張的、不愉快的激情或思想或職業(yè)負擔,就像在令人羨慕的簡樸和無知中生活的人那樣,沒有文字,沒有法律,沒有國王,沒有任何種類的宗教。
對已經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類群體來說,這種描述都不大可能是真實的,而且蒙田本人在描述巴西戰(zhàn)爭和殺戮時與其自相矛盾,顯然他忘記了自己從前寫過的東西。不過,雖然漏洞百出,高貴的野蠻人神話持續(xù)存在,而且以稀釋了的方式持續(xù)存在于我們大部分人的思想中,尤其是我們渴望而永遠無法實現的更簡樸的生活,或朝向這個目標邁出第一步時。
蒙田也沒有能做出必要的區(qū)分。他詢問當我們對自己都了解很少的時候,究竟能夠了解世界什么呢?這是明顯的悖論;為了支持他的論證,他說“我們(人類)在理解自我的身體方面并不比理解精神更豐富更多,”他并沒有預見到在他之后的世紀里,我們在理解人類生理方面的巨大進步。無論我們能否在理解蒙田所說的人類精神方面取得巨大進步仍然有待事實來證明----至少我自己是感到懷疑的,我私下里悄悄希望不要取得進步,因為任何知識一旦獲得,都肯定會被濫用,不過,受到蒙田的影響,我承認我的看法可能錯了。只有時間而不是教條主義能夠告訴我們最后的結果如何。
蒙田擁有很多想法,他的思想豐富性暗示背后的人類現實至少在很長的時間段里并沒有改變多少。他說,“確定無疑的印象肯定是個標志,揭示了愚蠢和極端的不確定性?!蔽艺J為任何一個擁有起碼超脫態(tài)度的人都不至于認識不到這個真理同樣適用于當今的文化狀況。蒙田已經看到他那個時代相互沖突的宗教確定性導致了多么可怕的后果,雖然它們的合理性都極其脆弱。我們必須希望,我們有足夠的智慧避免法國宗教戰(zhàn)爭的再度降臨。
富蘭克林?羅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的著名就職演說的四個世紀之前,蒙田就在“論恐懼”中說過“我最恐懼的是恐懼本身”。他告訴我們有可能過于禮貌了,我們可能因為過分講究禮貌而令人感到麻煩和不便,而禮貌的整個要點本來是想讓人感到舒適自在的。他談到我們的欲望、虛榮的理由、還有其他一些我們并不真正擅長之事。他承認安慰劑效應(和反安慰劑效應)的重要性和威力。他認識到孩子們的玩耍不僅僅是玩耍而已,而且是成長過程的重要階段,旅游是而且應該是哲學體驗,判斷比知識更重要等。
或者,他再次預兆了現代哲學派,該派的目標是展示蒼蠅飛出捕蠅瓶的路線----讓人性從虛假難題中擺脫出來,進入它導致的語言的錯誤使用中(哲學是對語言的誤用,是給捕蠅瓶的蒼蠅指明飛出來的路徑,《思想札記》(維特根斯坦的哲學邏輯隨筆)---譯注)---蒙田說:
我們的語言有弱點和缺陷。在很多時候,世界的麻煩是語法問題。我們的訴訟官司只是源于對法律條文的闡釋爭議,我們的很多戰(zhàn)爭是因為沒有能力清晰地表達君主達成的協議規(guī)范和條文。有多少爭吵和多么重要的東西在世界上被制造出來都是因為對單詞音節(jié)意義的懷疑所造成。
這毫無疑問是一種夸張的說法,正如帕斯卡爾(Pascal)的斷言:人類的所有不幸都是源于沒有能力獨自一人靜靜地呆在房間里:如果從字面意義上去理解,這顯然是錯誤的。但是,沒有人---當然包括持久官司纏身的人---會否認蒙田話語中的真理性因素,或者否認詞語意義的沖突可能帶來多么大的痛苦后果。
如果蒙田不敢肯定他的知識究竟有多大價值,那他到底真正相信什么呢?他一輩子都是遵從天主教禮俗的教徒,但我懷疑他是否真的深刻相信該信仰的教條。我覺得他很可能只是滿足于接受先輩的宗教,因為他不愿意相信任何個人有能力全憑自己創(chuàng)造出任何東西。他對新教徒感到遺憾,不是因為他認為它是錯誤的或邪惡的,而是因為它激起教徒之間的仇恨,導致難以訴說的痛苦和死亡。
我們難以從蒙田身上推演出連貫的教義。他對人類知識的深刻界限感到懷疑,但他相信事實,他常常使用事實建立起他想描述的要點。他不是理性主義者,但并不排斥提出論證的邏輯,因而也不是非理性主義者。相反,他的懷疑是一種呼吁,希望人們保持思想的謙遜。他欣賞人類和自然世界的巨大多樣性,這提醒我們認識到真理的大海就在我們所有人的面前,而且永遠如此。
譯自:Montaigne’s Humanity by
https://www.city-journal.org/montaigne-intellectual-pride
作者簡介:
西奧多·達林普爾(Theodore Dalrymple),《城市雜志》特約編輯,曼哈頓研究院高級研究員,著有《闖進美麗的世界》、《存在的恐懼:從傳道書到荒謬劇場》(肯尼思·弗朗西斯(Kenneth Francis)合著)和本刊編輯的《悲傷及其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