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求近代中國的意義世界
作者:王東杰
來源:“政治哲學與思想史”微信公眾號
編者按:本文為王東杰老師在4月27日“張灝先生追思會”上的發(fā)言,經(jīng)作者審定,刊發(fā)于此,感謝王東杰老師授權(quán)轉(zhuǎn)載!
剛剛聽過賀凱兄聲情并茂的回顧,特別感動。感謝張先生的弟子們給我這樣一個對張先生表達敬意的機會。我從來沒有見過張先生,只是他的一個讀者,因此我從讀者的角度來討論一下自己的閱讀感受。
幾天前,得知張先生去世的消息,特別突然,有很多想法在腦子里混作一團,很難在一下子厘清。這兩年來,好像一個時代在慢慢與我們告別。特別是去年以來,何兆武先生、余英時先生、李澤厚先生先后辭世,現(xiàn)在張灝先生又離開了。他們都是我從大學時代開始不斷閱讀的作者,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不管是在學問上,還是在處世上,我都受到他們著作的引領(lǐng),從中獲得啟迪。所以,當這些先生集體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突然產(chǎn)生一時無所適從的感覺。
我對張先生的著作接觸很早。讀碩士研究生的時候,就讀到他那部研究梁啟超的著作,這本書是我進入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的重要引領(lǐng)之一。不過當時讀張先生的書,好像總有一些感受,是不太能夠說得清楚的,這種感覺是什么,我待會兒還會回來重新討論。后來,對我的研究和教學有最重要影響的,就是那篇關(guān)于“中國近代思想轉(zhuǎn)型時期”的文章。剛才許紀霖老師也談到過,說這是一個有待后人不斷去豐富、去填補的大綱。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準確的評判。這篇文章仿佛一個藍圖,一個可供我們在不同的層面進一步探索的指南。
另外,剛才很多老師都談到了《危機中的中國知識分子》這本書,這也是一本特別重要的著作。它跟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研究的另一本名著也就是史華慈的《尋求富強》形成了一個對話關(guān)系,既有對史華慈著作的深化,也有對它的補充和升華。19世紀晚期以后,追求富強成為中國人關(guān)懷的核心主題,到今天我們還籠罩在這個思路的氛圍之下。前些年提出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第一個就是“富強”,給我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但是,在“富強”之外,我們是不是還有其他目標?假如把“富強”當作中國近代思想史的唯一主題,可能會遮蔽掉20世紀中國人在其他方面的追求,使歷史敘事變得更加單薄,也削弱了現(xiàn)代中國的精神深度,造成嚴重的認同危機。因此,我覺得張先生提出尋求秩序和意義,特別是尋求意義這樣一個命題,是對“尋求富強”命題的一個關(guān)鍵性的補充。事實上,今天,我們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深陷在意義危機里,盡管在富強方面我們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提升,可是這不足以解決意義的困惑。我想,張先生這個研究本身,大概就是尋求意義的一種努力。
自19世紀晚期以來,中國人一直在歷史的洪流里掙扎,到今天似乎還沒有找到一塊可以棲息的地方,無法上岸。傳統(tǒng)的意義體系崩解了,我們的生命(包括個人的生命和民族、文化的生命)拿什么東西來支撐?我們要抓住點什么東西,來拯救自己的精神生命?怎樣清理我們的家當,通過對傳統(tǒng)的選擇和轉(zhuǎn)化,使其于外來的新秩序相匹配,以整合、創(chuàng)生或更新一種切中中國人精神肌理的理想或意義?這縈繞在所有中國人的腦海中,決定了我們的生活和思考。我覺得張先生的著作始終在以一種很學術(shù)的方式回應這種歷史的漂泊感,展現(xiàn)出現(xiàn)實世界跟書齋世界的濃烈對流。思想史對他來說,是一種高度反省的方式。他回到晚清、宋明,甚至更早的軸心時代,來理解近代中國人意義世界的緊張。這種緊張感一直沒有消失,從他這一代人,到今天的我們這一點,始終無法逃脫這種現(xiàn)實的考量,無法把它從學術(shù)里驅(qū)除掉。
張先生討論儒學觀念里的幽暗意識,也是受到同一個問題的驅(qū)動。他的討論似乎是從西方自由主義的情境出發(fā),注意到其中對人性的樂觀和悲觀的緊張跟互動,并由此情境切入儒學觀念的復雜性,試圖改變過去人們對儒家觀念的誤解,即似乎儒家只是相信人性之善,彌漫著一種天真的樂觀主義情緒,而缺乏具有內(nèi)在張力的深度。我想,在張先生拈出儒家的幽暗意識之后,這樣一種膚淺的看法是可以終結(jié)了。
剛才,我談到在我剛開始閱讀張先生文章的時候,常常會產(chǎn)生一種不知所措的感覺,這種感覺到底是什么?我那時不大能說得清楚。只是在這幾年中,隨著自己逐漸逃脫一些過去的束縛,才開始能夠更準確的描述它了。從讀碩士開始,我就一直被教導思想史的史學特性,它跟純粹的哲學史討論不同,思想史研究必須回到歷史的脈絡里看,要考察的是觀念和社會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而不是純粹的哲學命題和概念的歷史。這當然是非常正確的,對我的影響非常大。但是,在這種觀念的驅(qū)使之下,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邊,開始有意識地抑制頭腦中一些看起來更“哲學”的問題。老實說,我對中國思想文化史產(chǎn)生興趣,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對一些相對抽象的問題有濃厚的興趣??墒?,也許是出于“矯枉過正”的心態(tài),進入學科以后所受到的訓練,使我對比較“形而上”的東西產(chǎn)生了自覺的排斥感。
其實,一個思想家是同時生活在幾個世界里的。一個是生活世界,由物質(zhì)、制度、習俗這些東西構(gòu)成。另外,有一個是由思想言論組成的世界,可能是文字性的,有可能是語言的。這是過去的思想史研究主要關(guān)注的領(lǐng)域。受其影響,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邊,我致力于討論觀念世界跟生活世界的互動關(guān)系。但是,我們無論如何也很難回避第三個世界,也就是人生中的“存在”的維度,或者說純粹的心靈和精神的面相。我其實不太知道該怎么把這個維度引入到對思想史的討論里來,怎樣安排它的位置。所以,張先生的一些論述所涉及的概念,比如“烈士精神”、“烏托邦主義”以及“人的神化”等,對我有特別的影響力,但也讓我無所適從,只有用抑制的方式來對待它。但后來我逐漸意識到,存在或者精神的維度是客觀存在的,我們的生活是不能回避它的。它不能被化約為單純的觀念或言論,更不能化約為制度或風俗,它和意義感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只有正視它,我們才能溝通思想史的不同層次,使其具有更大的包容性。所以,再回到轉(zhuǎn)型時代的那篇文章,我覺得張先生做的特別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把精神的層次、觀念的層次以及社會生活的層次同時提了出來。由此,怎么在前輩奠定的基礎(chǔ)上,透過我們自身的努力,去推動這個藍圖,讓它變成一個更宏偉的大廈,這是我們后學努力的方向。我就拉拉雜雜講這么多,因為沒有實際接觸,完全只是一個讀者的印象。謝謝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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